趙明宇

清末,元城縣西北四十五里的沙圪塔村有一個叫康大成的落魄文人,到保定鄉(xiāng)試被主考官以衣冠不整為借口趕出了場子?；丶夷且惶爝m值天降大雨,路滑,跌跌撞撞跨進(jìn)家門,神情沮喪地坐在門檻上感嘆自己白白苦讀了二十年圣賢書?？荡蟪尚攀謴哪_下擷一把泥巴,想著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主考官形象捏了一個泥人。挖去心肺,又在一側(cè)插上幾顆鐵釘。過兩天,泥人晾干了,康大成還覺著不解恨,在泥人的空肚子上蒙了一張浸過膠的牛皮紙,繃得緊緊的。再捏幾個絆子,夾上竹篾子,輕輕搖動,絆子旋轉(zhuǎn)著輪番打動竹篾兒,兩根竹篾兒敲在鼓上,發(fā)出哈啦啦的聲音?？荡蟪陕犞娣?常常拿著泥人取樂,像在聽那主考官遭受酷刑般的呻吟。而別人聽起來卻是清脆悅耳,特別是小孩子,愛不釋手,像是聽到了蟈蟈叫。

也得考慮吃飯問題啊,為衣食憂的康大成打起了泥人的主意。干脆取來自己的硯臺,在硯臺的背面刻出一個凹形的人像做模具,每天能脫出幾百個泥人來。沙圪塔有的是膠泥,也不講究什么藝術(shù),膠泥和棉絮摻在一起揉透了備用,冬天坐在火爐子邊上,一個個脫出來晾干。然后過膠、插釘、繃竹篾兒、安絆子。做好了,走城串鄉(xiāng)沿街叫賣,每到一處很快就被小孩子圍攏過來爭搶著購買。

泥土也能變成錢啊,康大成發(fā)了一筆財,康家的泥人打鼓手藝也流傳了下來。據(jù)說還賣到了北京城,進(jìn)了皇宮。慈禧老佛爺正為戊戌變法犯頭疼,整天耷拉著臉,飯也不想吃。看到康家的泥人打鼓,樂哈得不行,還問這小人兒叫什么名字。身邊的太監(jiān)也忘了叫什么,光知道這東西搖動起來就會發(fā)出悅耳的響聲,隨口說叫哈啦啦。哈啦啦?老佛爺一聽,笑得更歡了。

泥人打鼓還曾經(jīng)賣到了東北,張作霖瞧著新鮮,讓馬弁買了一個,一路搖著泥人,一路哈啦啦的聲音,把大帥的胡子樂得一抖一抖的。這泥片子小玩意,媽拉個巴子的神透了。

1942年,元城縣抗日大隊九個傷員到村里養(yǎng)傷,被告密,日軍駐元城司令部東一郎少佐糾集一個中隊圍剿沙圪塔?？导液笕丝叼B(yǎng)齋從家里搬出一筐泥人打鼓,吩咐村里男人每人一個,一起搖動,嘩啦啦,嘩啦啦,像雨后蛙鳴一樣震耳欲聾。日軍被這莫名其妙的聲音驚呆了,這是什么新式武器啊?一時間不知所措。迂回了倆時辰,抗日大隊的傷員已經(jīng)被秘密轉(zhuǎn)移了。

東一郎是個好奇心強(qiáng)的中國通,要看看這怪異的聲音到底是怎么回事。沙圪塔再一次被日軍包圍時天剛放亮,把正要出門的康養(yǎng)齋堵在了家里。東一郎笑瞇瞇地讓康養(yǎng)齋給他演示做泥人打鼓的工藝流程?？叼B(yǎng)齋斜視了東一郎一眼,一言不發(fā)。東一郎把康養(yǎng)齋吊到房梁上一陣暴打,只打得血肉模糊。

東一郎走時從康家弄走了半筐泥人打鼓。讓東一郎欣喜若狂的是找到了康家的鎮(zhèn)家之寶,那脫制泥人的硯臺模具。一聽說硯臺模具被掠走了,康養(yǎng)齋氣得大病一場,仰仗著年輕,才沒有丟了性命?？叼B(yǎng)齋從土炕上爬起來重新制作了模具,上刻“抗擊倭寇”四個小字,才使得泥人打鼓的手藝傳承了下來。

文革時,康養(yǎng)齋上大學(xué)的兒子康劍飛因為和海外的同學(xué)通信被炒了家,“抗擊倭寇”的泥人模具也被造反派翻走了,不知去向。文革以后,塑料玩具、電子玩具燈光閃爍,奧特曼風(fēng)靡兒童世界,泥人打鼓也沒了市場,銷聲匿跡了。

前幾年,元城縣搶救民間文化,在文化館工作的康劍飛想到自家的祖?zhèn)鹘^活兒,回老家問他的父親康養(yǎng)齋。風(fēng)燭殘年的康養(yǎng)齋只能口述制作流程,關(guān)于制作的模具和樣品,連影子也找不到了。

2007年冬,康劍飛隨中日文化交流團(tuán)到日本考察民間文化,在東京一個博物館的玻璃櫥柜里驚異地看到了泥人打鼓和一尊硯臺模具。說明是用日文寫的,不認(rèn)識,就問翻譯。翻譯說上面寫的是產(chǎn)地,中國元城。

康劍飛拍了一個照片帶給父親康養(yǎng)齋?？叼B(yǎng)齋讓人攙扶著,帶上老花鏡看了,不由得淚雨滂沱,血氣上涌,癱倒在地。喚來醫(yī)生搶救時,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