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亮
天將要黑下來的時候,我迎著晚霞來到一個古老的村莊。村莊不大,二百來戶人家的樣子。此時正值初夏,枝葉繁茂,村莊顯得格外熱鬧。
村外是一片片茁壯的麥田,空氣中不時有風(fēng)刮過,到處洋溢著清鮮的麥香,村子入口處是一塊打谷場,平平光光地耀眼??拷遄拥囊欢?擺放有一礅碩大的石碾,石碾旁邊此時站著一個四十歲光景的女人,腰間圍著條陳舊不堪的麻布,頭上包一條白頭巾。石碾正在工作,推動它的是一只蒙面的驢子。女人的任務(wù)是時不時地跟在驢子后面,伸手將碾出盤外的糧食往里扶一扶。
“啊!大嫂,你好啊!”
我打著招呼走過去,順手將身上的旅行包取下來,擦一把汗,當(dāng)作墊子放在屁股下面。我覺得自己總算完成了當(dāng)天的任務(wù),找到了一個可以過夜的地方,心情輕松愉快,愜意一覽無余地寫在臉上。
中年女人停止工作,驚訝地看著我,不知所措。顯然我的話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是驚訝地盯向我。驢子在一旁似乎也有所警覺,速度放慢了下來。
“你好啊!”
為了表示出熱情與友好,我又重復(fù)一遍。對方仍然是一副忐忑不安的表情,一言不發(fā)。這時候,旁邊走過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看情形是她的女兒,向我擺擺手,說:“你不用跟她說話,她是聽不到的?!闭f著,她飛快地做了個手勢,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隨后扭過頭去,把手里拎著的一只盛糧食的口袋放在碾盤上面。丟下我,用熟練的手勢與中年女人交談起來。
原來對方是個啞巴!
我饒有趣味地站在一旁,欣賞著她們把話“講”完。女孩子忽然扭過頭來問:“你是個外鄉(xiāng)人吧——我不認識你?!?/p>
隨著詢問,中年女人再次向我投來惶惑的目光,我在目光里點點頭,不經(jīng)意地打著呵欠,瞌睡再次把一張床的形象塞進我的腦海:“趕了一整天的路,我現(xiàn)在有些累了——你能告訴我客店在哪里嗎?”
母親這時候給女兒示意了兩下,意思想知道我們之間在談些什么。小姑娘耐著性子,重新給她打起了手勢,這下我很快一目了然了。我看到她在空氣中畫了一個大大的但不夠規(guī)范的長方形,然后雙手合十,小臉一偏,貼在手背上。中年女人似乎明白了的光景,看我兩眼,又去忙活自己的了。時不時,仍瞟上兩眼。
“她是你母親嗎?”我微笑著問。
女孩沒有回答,只是用手指向我走來的方向一點,然后比劃了一下:“沿這條路,一直往北,出了村子就能見到你想要的客店啦!”說完,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果然一條平坦寬闊的道路就躺在那里,由南往北,穿村而過,奇怪的是我從路旁一直走來,竟然視而不見。我道了聲謝謝,從地上撿起旅行包上路了。
黑夜緩緩來臨。我走在這條去往客店的鄉(xiāng)間路上,回想起剛才的一幕,不禁笑出聲來。
村中不少的人家開始掌燈了,我覺得自己還應(yīng)該將腳步加快。
當(dāng)我來到村外時,夜色已然完全籠罩了大地。我發(fā)現(xiàn)這里根本沒有一絲燈光,更沒有我想要的客店。這里仍然是大片大片的麥田,夜色很清,高遠的天穹上,到處可見星光點點。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是否有誤,我沿路走出去很遠,結(jié)果又徒勞無功地返了回來。
我將旅行包重新壓在屁股下面,就地坐下,努力回想著剛才的對話,一籌莫展。不知道過去多少時候,從對面隱隱約約走來一個人影,隨著腳步聲的漸漸臨近,我不由自主站地起身來。
借著微弱的夜光,隱約可以看出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輪廓。肩上扛著鐵鍬,仿佛剛剛從田間忙完了要回家。
我主動搭訕,手里拎著旅行包,說著話迎上前去。對方嚇了一跳。他雕塑般站在對面,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什么人?”接著,將肩上的鐵鍬除下來,隨時打算擺出防御的架勢。
我做著解釋,講了一些自己的情況。我告訴他,在他面前站著的只不過是個普通的路人,問他客店在哪里?
對方的警戒放松下來。聽我把話講完,遲疑了一下,用驚異的口吻反問道:“客店?客店就在你來時的路上——在村口處,你沒有看到?”語氣里,仿佛這明明該是盡人皆知的事實,而我,似乎有意在開著一個愚蠢透頂?shù)耐嫘Α?/p>
我同樣帶著疑惑回想了一下,印象當(dāng)中,確實沒有任何關(guān)于客店的記憶,況且,如果真是這樣,我又何必來到這里?事實恰恰與之相反,我明明又是經(jīng)人指引才尋覓到這個地方的!
事情簡直越來越讓人不可思議!我猶豫著,一頭霧水地將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復(fù)述了一遍。不料,對方聽著我的訴說,臉上逐漸現(xiàn)出一副驚懼的神色!雖然當(dāng)時光線很暗,但這點我還是感覺了出來。氣氛頓時不寒而栗!
不等我的講述結(jié)束,對方就情緒激動地糾正了其中以下兩個錯誤。第一,我剛才所提到的母女兩個,確有其人,但事實上,情況正好與我所見到的相反,作母親的一切正常,與我談話的女兒卻是生來便為聾啞殘疾!另外,據(jù)他講,在這里從沒有聽說過村南入口處有過什么打谷場,更別提石碾的事情。也就是說,我不久前所親歷的事情,在他看來,簡直荒謬透頂!
我同樣無比震驚地站在原地。從對方口氣里可以判斷出,他沒有撒謊,因為他的吃驚程度遠不亞于我!
等到我開始對對方產(chǎn)生警覺時,他已經(jīng)結(jié)束對話,悄無聲息地繞到一旁,向相反的方向走去。這一次他鐵鍬不再是扛在肩上,而是選擇了手提。
我看著他漸漸走遠,一步步融入在夜色里。
茫然佇立良久,最終我發(fā)現(xiàn)一切于事無補??偷甑氖聦嵅⒉粫驗槲业睦^續(xù)守望就會出現(xiàn)任何奇跡。忽然想起剛才的對話,無可奈何,但又別無選擇地沿原路返回去。
這一次,情形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guī)缀醪荒芟嘈抛约旱难劬?
我重新回到村口,也就是黃昏時踩過的土地上,這里出人意料地再不存在一塊平平光光的打谷場!石碾同樣也只屬于記憶。中年男子的話開始應(yīng)驗,我不禁擔(dān)心母女兩人的身份是否也進行了互換!這一點還不能得到肯定,之所以這樣想,還因為另一個事實,就是眼下客店并沒如他言說中的那樣,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
我四處脧巡,最后發(fā)現(xiàn),旁邊不知何時多了排校舍。“孩子們早已回家了!”我拖著疲憊與無奈,首先想到。“如此,這里不失為一個過夜的理想場所?!比缓笮挪阶吡诉^去。
鐵柵欄虛掩著,一推即開,從其中一間屋子里透出些燈光。我一路揣摩著對方的身份,想象著他是否愿意讓我借宿一夜。這時候,我想起了自己的旅行包?!皩嵲诓恍械脑?就付錢給他?!边@樣一來,心里安然了許多。要說起來,錢這玩意兒確實是好,它就像一個萬能的等號,即使等號兩旁的事物再風(fēng)馬牛不相及,再不合乎邏輯,它仍然能做到妙手回春,使兩者奇跡般地握手言和。
我打定主意,來到院子中間,這里地方不大,在房舍與院墻的襯托下,比預(yù)想中的顯得狹促了些。燈光是從東北方向的一間屋子漏出來的。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我故意加重腳步,弄出一些響動,想借以引起對方的注意。果然,房子主人聽到聲音,從里面推門走了出來。燈光這時從他身旁躥出,打在我的身上。因為耀眼,我向旁邊黑暗里的地方閃了閃。
“你好!”
我一如既往熱情地打著招呼。經(jīng)驗告訴我,對于一位旅客來講,必要的客套與充足的金錢一樣,兩者都必不可少。
借著燈光,我發(fā)現(xiàn)這次站在屋檐下的,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一臉出人意料的熱情,微笑爬在皺紋上。
按照預(yù)先的計劃,我主動將自己的情況介紹了一遍,然后很巧妙地談到了自己目前的處境,以及來這里的目的。我說:“眼下我需要一家客店,但天已經(jīng)很晚了,我跟一個瞎子一樣,四處碰壁,最終毫無結(jié)果。只有投奔到此,如果方便的話,我是說——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希望在這里打擾一夜?!闭f到這里,見對方仍然一臉的笑容,我拍了拍自己的旅行包,補充道,“如果可以,我愿意照價付錢?!?/p>
老人津津有味地聽我把話講完,然后哈哈大笑,用一種異樣的口吻道:“先生,這里本來就是一家客店呀!”
聽完他的回答,我將信將疑地打量起四周的屋舍來,經(jīng)他一說,竟真的有了一番旅店的模樣,而且愈是細心辨認,愈是相像。最后,終于確信無疑,無論從布局還是建筑風(fēng)格上來看,都充分說明這里原本就是一家旅店而非學(xué)校。與自己一路風(fēng)塵仆仆所經(jīng)歷過的一樣。
我高興地打起了口哨,把旅行包用力甩在肩上。經(jīng)過一波三折,我終于還是來到了自己想要的地方!看來,中年男子在這一點上并沒有說謊。但打谷場、石碾與母女兩人的事實,還是引起了我的濃厚興趣。為了再次證明他的話是否有誤,我特意將自己黃昏以來的見聞敘說了一遍。
老人瞇著雙眼,照例津津有味地聽我把話講完??礃幼?他似乎在欣賞一個十分有趣的故事,再次為我的講述哈哈大笑,最后說道;“哎呀先生,真有意思。我在這個地方生活了一輩子,還從沒有見過你所說的這三個人的模樣!”
說著,他的手不經(jīng)意地往空中那么一劃,仿佛剛才的三個人,就真的被他劃掉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