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劍云,霍貴高

(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2)

論謝靈運詩情、景、理之圓融

姜劍云,霍貴高

(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在謝靈運詩中,“景”是“理”的感性顯現(xiàn),“理”是“景”的內(nèi)在靈魂;“情”借“理”來抒發(fā),“理”附“景”而默存;情景之間借“理”來溝通。情、景、理是三位一體、高度統(tǒng)一的,是一種圓融的狀態(tài)。其中,悟理是核心,寫景是憑借,抒情是目的。

謝靈運詩;情、景、理;圓融

清代黃子云評價謝靈運詩說:“康樂于漢魏外別開蹊徑,舒情綴景,暢達理旨,三者兼長,洵堪睥睨一世?！盵1]862謝靈運志大才高卻屢遭貶抑,滿腔憂憤無以抒發(fā),乃寄情于山水之間。他面對山水感悟玄理,從而排解心中的郁悶。在他的詩中,“景”是“理”的感性顯現(xiàn),“理”是“景”的內(nèi)在靈魂;“情”借“理”來抒發(fā),“理”附“景”而默存;情景之間借“理”來溝通。因此,其詩中的情、景、理是三位一體、高度統(tǒng)一的,是一種圓融的狀態(tài)。其中,言理是核心,寫景是憑借,抒情是目的。

一、“理”是謝靈運的核心哲學(xué)范疇

(一)謝靈運以“理”為核心玄學(xué)思想的學(xué)術(shù)淵源

“理”可以理解為規(guī)律,其概念最早出現(xiàn)于《周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方以類?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缀喍煜轮淼靡印Ｌ煜轮淼?而成位乎其中矣?！盵2]230由以上論述可以看出,“理”既包括天地萬物運行的自然規(guī)律,也包括引起禍福吉兇的社會規(guī)律。然而,對“理”論述更多、更加具體形象的還要數(shù)《莊子》:

1.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莊子·知北游》)

2.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dǎo)大窾,因其固然。(《莊子·養(yǎng)生主》)

3.其用于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莊子·漁父》)

第一則材料中,萬物之“成理”是指自然萬物之間或事物內(nèi)部的聯(lián)系以及運動、變化的規(guī)律。第二則材料中,“天理”是指一種神秘的經(jīng)驗,是用直覺把握了的事物的要領(lǐng)。第三則材料中,“人理”是指人生在世處理各種關(guān)系和事件的原則。以上材料說明無論是在自然界的運動變化中,還是在日常生活中處理各種關(guān)系,進行各種活動,都離不開一個“理”字。莊子的“理”也正如老子的“道”,是無時不有、無處不在的。宇宙萬物,自然自在,無言地默默運行著,昭示著“理”的存在。人生宇宙之中,也必須順應(yīng)“理”。圣人通曉了萬物之理,所以無為;這種“理”用于常人,應(yīng)該隨順于世情;掌握一項技藝,也必然要順乎天理。

魏晉時期,王弼的《老子指略》、郭象的《莊子注》等著作中,經(jīng)常言及“理”,而且作為與“道”同等地位的概念被使用。東晉以來,佛學(xué)也加入了玄學(xué)的行列,佛理也成了玄理的一部分。

佛學(xué)初傳的時候,義學(xué)僧人常常以“格義”的方法解釋佛經(jīng),佛學(xué)不可避免地要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無論是從思維方式上,還是從學(xué)理內(nèi)容上,都殘留了道家的影子。例如慧遠的《萬佛影銘》,第一句話就說:“廓矣大像,理玄無名?！狈鹣窭?但是蘊含的“理”卻玄妙,不可以為之名。在這里,“理”就成了“道”的同義語。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始;有名,萬物母?！盵3]3-4“理”也無名,“道”也無名,它們都代表宇宙的本體。不僅如此,慧遠在詩歌中也反復(fù)提到“理”字。如“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用心靈去叩擊玄奧的佛法之門,感應(yīng)所到之處心與佛理自然會通,融為一體,我心即佛,佛即我心,絲毫沒有隔礙。其中,“感”是手段,悟“理”才是目的。再如“涅槃圣”竺道生,他悟解佛經(jīng),既有道家的思維方式,又有關(guān)于“理”的內(nèi)容?！陡呱畟鳌ん玫郎鷤鳌酚涊d:“生既潛思日久,徹悟言外,乃喟然嘆言:‘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jīng)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盵4]256從思維方式上講,竺道生用的還是道家“得意忘言”的思維方式;從內(nèi)容上講,講究對“理”的把握,以為見了“理”就理解了佛經(jīng)的“圓義”。

(二)謝靈運以“理”為核心玄學(xué)思想的具體表現(xiàn)

謝靈運熟讀老莊、融通易經(jīng)、精研佛典,形成了新的玄學(xué)思想,受時代學(xué)術(shù)思潮的影響,他的玄學(xué)思想的核心范疇是“理”。首先,謝靈運對儒、佛的接受是在義理層面的批判的接受。他崇儒而不盲從,學(xué)佛而不皈依,認為儒是“理”,佛也是“理”,可以“拆分”“合成”,形成“新說”。他在《與諸道人辨宗論》[5]285中說:

釋氏之論,圣道雖遠,積學(xué)能至,累盡鑒生,不應(yīng)漸悟。孔氏之論,圣道既妙,雖顏殆庶,體無鑒周,理歸一極。有新論道士以為,“寂鑒微妙,不容階級,積學(xué)無限,何為自絕?”今去釋氏之漸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極。一極異漸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雖合各取,然其離孔、釋遠矣。

大意是說:佛家的觀點認為,成佛的大道雖然遙遠,但是,不斷的修煉、積累學(xué)識就能達到,除盡了各種煩惱無明,佛的智慧就會產(chǎn)生。儒家的觀點認為,圣道是很微妙的,顏回是孔子的大弟子,非常接近卻總不能達到孔子的境界。他應(yīng)該去體會“無”,讓智慧無所不到,就會達到“極”的境地。新論道士竺道生認為,終極的寂滅境界是很微妙的,非漸修所能達到,如果通過不斷積累學(xué)問可以達到,為什么到一定境界就停止了呢?現(xiàn)在,“我”舍棄佛家的漸修,擷取“能至”這一點;舍棄儒家的“接近卻不能達到”,擷取“一極”這一點,整合成新說。雖然各取一端,但是,這種思想離開儒釋兩家卻很遠了。在這里,謝靈運自談個人見解,認為佛家主“能至”,儒家言“一極”,都有自己的道理。現(xiàn)在各取所長,合成頓悟之說,當(dāng)能達到認識的最高境界。其次,關(guān)于他潤改佛經(jīng),《玉篇》評論他是:言雖是巧,于義有闕疏也[6]。說明他不是懷著神圣的宗教情緒潤改佛經(jīng)的,而是隨著自己的參悟和理解進行斟酌潤改。佛經(jīng)的文學(xué)性、藝術(shù)性增強了,對原意卻有所歪曲。再次,他從“理”的角度評價《老子》和《莊子》:“柱下 ,老子。濠上,莊子。二、七,是篇數(shù)也。云此二書,最有理?！盵5]333綜上可見,謝靈運哲學(xué)思維的出發(fā)點與落腳點都是“理”。這種“理”是一種尺度,是謝靈運評判事物的標(biāo)準(zhǔn),是經(jīng)過超驗感悟、邏輯思辨得出的被他認可了的東西。他不盲從某一家學(xué)說,沒有一貫堅持的宗教信仰,“理”是他核心的哲學(xué)范疇。

謝靈運所講的“理”像道家所講的“道”一樣,是一種精神性的本體,無處不在、無時不有。有時候它是指佛家思想,如李善注引謝靈運的《金剛般若經(jīng)注》說:“諸法性空,理無乖異,謂之為如?！盵7]1088意思是:世間萬事萬物的本性是虛妄不實的,它們的理都是相同的,這叫做“如”。有的時候它是指道家思想,如謝靈運的樂府詩《隴西行》開篇一句是:“昔在《老子》,至理成篇?！庇袝r候它是指具體的道理,如謝靈運的《相逢行》五章(其四)中說:“水流理就濕,火炎同歸燥?！庇纱丝梢?謝靈運哲學(xué)思想中的“理”,含義是寬泛的。

二、謝詩中“景”與“理”的關(guān)系

清人方東樹說:“讀《莊子》熟,則知康樂所發(fā),全是《莊》理。”[8]138通過解讀謝靈運的詩歌,發(fā)現(xiàn)其中并非全是《莊》理,而是包含了莊、老、易、佛等各種玄理。

(一)老莊之理

謝靈運在義熙八年(412年)寫給堂兄謝瞻的詩中反映了《莊子》遵從天道、順應(yīng)自然的思想,其中寫道:“在昔先師,任誠師天?？桃庳M高,江海非閑。守道順性,樂茲丘園?！盵5]2在詩中,謝靈運強調(diào)“守道順性”,其中“道”的內(nèi)涵出自《莊子·刻意篇》:“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導(dǎo)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盵9]357克制欲望豈能算是高行?避居江海也不是真正的閑暇。只有“守道順性”,才能“樂茲丘園”。謝靈運被貶永嘉之后,第二年(423年)春游白岸亭,有詩《過白岸亭》,表達了《老子》抱樸歸真的思想。這首詩的結(jié)尾說:“榮悴迭去來,窮通成休戚。未若長疏散,萬事恒抱樸?！盵5]75《老子》第四十章說:“反者道之動?！币饧词挛锇l(fā)展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向相反的方向轉(zhuǎn)化。謝靈運在詩中感慨:榮耀和屈辱總是交互去來,窮困與通達也是休戚相關(guān),盛極必衰,否極泰來,命運就是這樣起起落落,還不如離開官場,疏散情懷,歸隱山水,永遠以一顆質(zhì)樸、本真的心看待萬事萬物。

(二)《周易》之理

謝靈運在永嘉任上游遨山水,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山水詩,其中有一首《登永嘉綠嶂山》化用《周易》之卦爻辭,表達了希望隱遁山林、“高尚其事”的情懷,詩中說:“蠱上貴不事,履二美貞吉。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難匹?！盵5]56詩句典出《周易》,“蠱上”指“蠱卦”中的“上九”,爻辭說:“上九:不事王侯 ,高尚其事?！盵2]71表示自己不愿在朝為官,以隱居為高尚。“履二”指“履卦”中的“九二”,爻辭說:“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貞吉。”[2]43說明自己要順道而行,以求貞吉。接下來,作者贊美隱居的人坦然而行,志趣高潔,常人難比。作者在游賞山水中感悟到了《周易》中的道理,表達了遠離官場、歸隱山林的愿望。

(三)佛理

《華嚴經(jīng)》卷二中說:“佛觀世法如光影?！盵10]639《金剛經(jīng)》上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11]304這兩部佛經(jīng)都以“夢幻光影”為喻,闡明了“諸法性空”的道理。謝靈運潤改或注解過以上兩部佛經(jīng)[12-13],對其中的佛理有著透徹的悟解。體現(xiàn)這些佛學(xué)思想的作品有他的組詩《維摩經(jīng)十譬贊》,共八首。分別是:《聚沫泡合》《焰》《芭蕉》《聚幻》《夢》《影響合》《浮云》《電》。八首詩描寫了大千世界中的十種事物或現(xiàn)象,直接以詩的形式闡說般若性空之“理”。這些佛理在他詩歌的景物描寫中也有所反映。如他的《長歌行》,其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倏爍夕星流,昱奕朝露團。粲粲烏有停,泫泫豈暫安。徂齡速飛電,頹節(jié)騖驚湍?！盵5]208流星閃爍、倏然而過,朝露散射著明亮艷麗的光彩。流星和朝露雖然美麗,但是,流星的逝去片刻也不停留,朝露的蒸融豈有短暫的安歇?流逝的歲月像閃電般地過去了,過去的時節(jié)急流般地遠去了。誠然,流星是美麗的,朝露也是美麗的,但是,這美不可長存,何嘗有片刻的停留,它們?nèi)绻庥鞍愕刈兓貌痪?如夢幻般地不可捉摸,詩人只有無可奈何的接受“諸法性空”的大悲的現(xiàn)實。此時,詩人不是以愉悅的心態(tài)欣賞美,而是睜大了驚恐的眼睛,看著歲月飛速馳去,體驗著人生的虛幻。在《漢樂府》中,有一首同題的《長歌行》,其思想意蘊則迥然不同:“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智锕?jié)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復(fù)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盵14]442雖然也反映了一種遷逝之感,但那是一種悠悠的遺憾,一種并不急迫的閑愁,景物還不失其實在性,而且,詩的結(jié)尾還勸誡人們及時努力,沒有佛門空觀所帶來的深刻的痛苦與絕望。由此可見,這首詩中的景物描寫本身就昭示著諸法性空的佛理,佛理是在景物的匆匆變幻中呈現(xiàn)的。黑格爾說:“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盵15]142我們可以說,佛理正是通過山水這一感性事物顯現(xiàn)了出來?！熬啊笔恰袄怼钡幕?“理”是“景”的靈魂,二者不可分割。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謝靈運詩歌中體現(xiàn)的“理”包含了儒、釋、道三家的玄理。這些道理與景物的關(guān)系有兩種:一是從景物描寫中引申出來的道理。如《富春渚》[5]45:

宵濟漁浦潭,旦及富春郭。定山緬云霧,赤亭無淹薄。

溯流觸驚急,臨圻阻參錯。亮乏伯昏分,險過呂梁壑。

洊至宜便習(xí),兼山貴止托。平生協(xié)幽期,淪躓困微弱。

久露干祿請,始果遠游諾。宿心漸申寫,萬事俱零落。

懷抱既昭曠,外物徒龍蠖。

詩歌描寫了自“漁浦潭”到“富春郭”沿途景物,經(jīng)定山、過赤亭,但見水流驚急、岸石參錯。詩歌接著感慨自己沒有膽量,由此引出玄理——“洊至宜便習(xí),兼山貴止托?！边@兩句詩典出《周易》?！皼栔痢背鲎浴吨芤住た藏浴?此卦的主旨為“雖險而亨”,《象》辭說:“水洊至,《習(xí)坎》?！睕?再?！读?xí)坎》是《坎》卦的全稱?！傲?xí)”,借作“襲”,意謂重復(fù)。詩句說明:艱險經(jīng)歷得多了,就會習(xí)以為常?！凹嫔健背鲎浴吨芤住挢浴?此卦的主旨為“止”,意思是當(dāng)行則行、當(dāng)止則止。詩句意謂:唯有這樣,才能順應(yīng)大道,無往不利。二是景物對玄理的起興關(guān)系。如描寫一種清幽的環(huán)境,喚起對官場險惡的反感,對隱居的向往以及對玄理的體悟。他在久病初愈之后,作《登池上樓》來表達憂悶的情懷。其中有幾句景物描寫道:“初景革緒風(fēng),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盵5]64描繪了一幅初春的圖景:在麗日下、春風(fēng)中,池塘里春草萋萋,小鳥在柳枝間鳴叫。這美景引發(fā)了詩人的感傷,所以他接著寫道:“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辈贿^,在謝靈運的眼中,“理”是無處不在的,面對山水悟玄理是他固定的思維方式。例如“新陽改故陰”一句,除寫景之外,還暗含了陰陽轉(zhuǎn)換的玄理。池塘春草、園柳鳴禽,蘊含了生生不息的自然之理。因此可以說,謝靈運詩中描寫景物是為了體悟玄理,景物描寫對玄理具有起興的作用。

三、謝詩中“情”與“理”的關(guān)系

謝靈運的詩中含有強烈的情感。那是一種年華易逝的感慨,懷才不遇的悲嘆,無限孤獨苦悶心聲的流露。有人說阮籍是苦悶的象征,我們說謝靈運除苦悶之外,還有難以排遣的孤獨。謝靈運一出生,就是謝家三代單傳的獨苗,本該倍感家庭的溫暖,但在四歲的時候,就被送往杜明師的道館,這是離開家庭的孤獨。步入仕途以后,一直不被重用,想做慧遠的學(xué)生,做一名方外之人,又被慧遠拒絕,這是不得宗教皈依的孤獨。在朝中結(jié)交的好友各自分散,廬陵王義真被害死,顏延之和慧琳被貶官外放,自己則到了永嘉。頃刻之間,主亡友散,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政治團體頓時崩解,這是喪失了結(jié)盟的政治孤獨。還有,他面對山水獨到的悟解,誰能夠理解?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是“高處不勝寒”的精神孤獨。方內(nèi)方外都不得棲身,謝靈運好像一個孤懸的個體,浮游在現(xiàn)實社會與宗教團體之間,他的苦悶孤獨應(yīng)該說是到了極點。

基于上述精神的孤獨與苦悶,謝靈運詩中蘊含了強烈的情感,但是,這種情感不能無節(jié)制的發(fā)泄。晉宋之際,士族的勢力逐漸衰退,皇室的勢力漸次上升,加強中央集權(quán)、打擊士族勢力是皇室的一貫方針政策。謝靈運雖然生而穎悟,但是缺乏政治頭腦。這就注定在與皇室抗衡的斗爭中,必然要失敗的命運。這在謝靈運心靈深處出現(xiàn)了難以調(diào)和的精神沖突:充分張揚自己的個性、抒發(fā)不滿的情緒,必然為皇室所不容。壓抑自己的個性,必然造成精神的極度苦悶。怎么辦呢?這時,他選擇的是排遣。在物質(zhì)世界中,他選擇了山水;在精神世界中,他選擇了“理”。所以,在謝詩中,“理”是排遣精神苦悶的工具,是情感借以抒發(fā)的渠道?！扒椤迸c“理”的關(guān)系是:“情”寓于“理”,以“理”化“情”?，F(xiàn)舉《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5]121為例來說明:

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巖下云方合,花上露猶泫。

逶迤傍隈奧,迢遞陟陘峴。過澗既厲急,登棧亦陵緬。

川渚屢徑復(fù),乘流玩回轉(zhuǎn)。蘋萍泛沈深,菰蒲冒清淺。

企石挹飛泉,攀林摘葉卷。想見山阿人,薜蘿若在眼。

握蘭勤徒結(jié),折麻心莫展。情用賞為美,事昧竟誰辨。

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

詩的大意是:聽到猿的哀鳴,我知道天快亮了,但是深谷幽暗,光明還沒有到來。山巖之下,云霧籠罩,花瓣之上,露珠晶瑩。我在山間行走,山巒連綿不斷。趟過澗水,又登棧道,溪流沙洲時直時彎,我也跟著回旋輾轉(zhuǎn)。浮萍漂浮在深綠色的水面,菰蒲在清淺的水中冒出尖尖的葉子。我踮起腳尖伸雙手接捧流瀉的山泉,抓住枝干去摘嫩綠的葉子。想想傳說中的山鬼,好像她身穿薜蘿就在眼前。手握蘭花,空有思念的情懷,折麻在手,心情一籌莫展。感情以相互欣賞為美,而這美若有若無,其中的“理”昏昧不明,誰能說得清呢?觀賞沿途的景物,塵世的煩惱頓時消除;一悟之間,所有的苦悶得以排遣。在這首詩里,關(guān)鍵是一個“賞”字,面對景物,應(yīng)該學(xué)會以平靜愉悅的心態(tài)去欣賞,在欣賞中,你就會發(fā)現(xiàn)美的存在,也會發(fā)現(xiàn)“理”的存在。但是,“理”若有若無,昏昧不清,誰能發(fā)現(xiàn)呢?關(guān)鍵要靠“悟”?！拔颉本褪菍^對真理的直覺把握、全面把握,其基本思路是由賞而悟,由悟而排遣郁悶。

總之,謝詩中的情感不能恣意地抒發(fā),只能通過另一種形式轉(zhuǎn)化、排遣。這個中間形式就是“理”,這個“理”要靠“悟”而得。而在謝詩中,往往通過山水景物體悟玄理,悟到了“理”,才能把心情調(diào)整到物我俱忘的狀態(tài)中,才能于中欣賞“理”的美,心靈才能獲得暫時的超脫。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寫景即是言理,言理即是抒情,情、景、理在謝詩中處于一種圓融的狀態(tài)。

[1]王夫之.清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63.

[2]周振甫.周易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1.

[3]朱謙之.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4.

[4]慧皎.高僧傳[M].湯用彤,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

[5]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6]姜劍云.謝靈運與慧嚴、慧觀[J].河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5(6):85—89.

[7]蕭統(tǒng).昭明文選[M].李善,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

[8]方東樹.昭昧詹言[M].汪紹楹,校點.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

[9]郭慶藩.莊子集釋[M].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61.

[10]《中華大藏經(jīng)》編輯局.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卷2[M]//中華大藏經(jīng):第1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

[11]《中華大藏經(jīng)》編輯局.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32品[M]//中華大藏經(jīng):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

[12]姜劍云.謝靈運潤改《華嚴經(jīng)》的一則資料[J].文獻,2007(4):132.

[13]姜劍云.謝靈運翻譯《金剛經(jīng)》小考[J].文學(xué)遺產(chǎn),2005(6):30.

[14]郭茂倩.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5]黑格爾.美學(xué):卷1[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9.

Perfect and H armonize of Sentiment,Scenery and Rationale of Xie Ling-yun’s Poetry

JIANGJian-yun,HUO Gui-gao
(College of literature,Hebei University,Baoding,Hebei 071002,China)

Of Xie Ling-yun’s Landscape Poetry,scenery was one kind of perceptual appearing of rationale.Rationale was one inside soul of scenery.Expressing his emotion depended on rationale.rationale relied on sentiment.Communicating sentiment and scenery relied on rationale.Sentiment,scenery and rationale were incorporate and unified.Among them,realization was core,depiction was the foundation,expressing emotion was the goal.

Xie Ling-yun’s poetry;sentiment,scenery and rationale;perfect and Harmonize

國家社科課題“謝靈運新探與解讀”,編號:04BZW037;中國博士后基金編號:中博基[2002]11號;河北大學(xué)科研基金。

姜劍云(1960—),男,江蘇東臺人,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河北大學(xué)工商學(xué)院人文學(xué)部主任,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I206.2

A

1005—6378(2010)01—0028—05

2009—10—19

[責(zé)任編輯 郭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