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麗麗,郭繼寧
(唐山師范學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尋常的如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所標舉的“文學內部研究”,自有其詮釋學的合法性。但是,將文本與其社會學處境的還原、政治學策略的梳理,作一具有統(tǒng)一性的解說,其文本細讀或可呈現(xiàn)“文學外部研究”的新的創(chuàng)造性解讀界面。
雖然《新民叢報》與《民報》從1905年才開始針鋒相對的激烈辯論,但明確地批判改良派而鼓吹革命理念的文章,在1903年前后即大量出現(xiàn)。
1903年,作為“輿論界驕子”的梁啟超完成了思想轉變。這一年,《湖北學生界》、《浙江潮》、《江蘇》等以留日學生為主體的、傾向排滿革命的刊物創(chuàng)刊;也正是在這一年,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警世鐘》、章炳麟的《駁康有為書》、楊篤生的《新湖南》等發(fā)表,具有革命傾向的小說《自由結婚》、《瓜分慘禍預言記》、《洗恥記》等出版,蘇報案、沈藎案發(fā)生在這一年,拒俄運動也在這一年達到高潮……所有這些都標志著激烈民族主義的漸次出現(xiàn)。
新的革命派主力是不斷增加的留日學生。梁啟超等提倡的“破壞主義”言論,對血氣方剛的青年影響很大。1903年由美返日的梁啟超的思想轉變后,他們很快把矛頭指向了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改良派。隨著“拒俄運動”的展開,在中國即將被瓜分、中國人即將被奴化的恐怖之下,革命派的言論更具有煽動性。
自 1872年 30名中國幼童被送到美國受教育始,直到1909年,中國留美學生的數(shù)目并沒有增加多少。直到1909年,美國政府決定退還庚子賠款,幫助中國派遣留學生赴美,數(shù)量才有所增加。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后,中國學生開始赴日本留學,“據(jù)統(tǒng)計1898年留日學生僅有18名左右,但是在同年百日維新失敗后,留日學生在1899年便增至 200余人,而且在1901年后人數(shù)不斷增加,到1903年已達1 000名左右,1904年約1300人,1905年末科舉考試廢除后人數(shù)大量增加,已達8 000人左右,1906年更多的青年學生去日本,人數(shù)在13 000人以上。但是去日本的人數(shù)雖多,注冊入學求知的留學生僅只有其中的一部分,最后能畢業(yè)的人數(shù)更為稀少?!盵1]留日學生自1906年后銳+減,除了1905年因留學生取締事件與日本教育當局的沖突外(此乃陳天華蹈海的導火索),許多人對在東京所受教育的質量越來越不滿。
青年人多選擇日本而非歐美,原因有以下幾點:日本明治維新后,迅速發(fā)展,無疑是中國的榜樣;“同文同種”,語言、生活、宗教上沒有太多障礙;路途近,花費低。留美學生比較注重文化和教育方面的問題,日本對留學生在軍事、文學和革命上的影響更大。
到了日本,這些少小離家的青年學子循著傳統(tǒng)中國地方結社的習慣,組織各種同鄉(xiāng)會,在日本形成了一個具有政治熱情的知識階層。為激勵救亡圖存、宣傳政治主張,以同鄉(xiāng)會為基礎,開始在日本創(chuàng)辦了一批相當有影響的,具有革命傾向的報刊,如“游學者與不游學者,日以學術相責望”[2]的《游學譯編》,“輸入東西之學說,喚起國民之精神”的《湖北學生界》,“忍將冷眼,睹亡國于生前;剩有雄魂,發(fā)大聲于海上”[3]的《浙江潮》,“去其陳,謀其新”[4]的《江蘇》等。
由于留日學生報刊在全國各地都設有發(fā)行機構,對于革命思想在國內的傳播起了很大作用:
1903年以后,一批宣傳排滿革命的書刊在國內流傳開來,到了1904年更加風行?!铣5轮袑W學堂學生“皆能持民族主義”,他們集資刊刻留日學生寄來的《死里逃生》稿,“言瓜分后之慘狀及勸湘人獨立”,“以期造成國民資格”[5,p96]。
概而言之,屈辱的民族記憶刺激了秉持著“大一統(tǒng)”為思想底色的青年學子。與歐美國家的學生相比,學生群體特別具有一種政治和社會意識,更樂于參加公共事務和嘗試政治改革,屬于能讀能寫的少數(shù)人,從小就被灌輸“修齊治平”、“文以載道”的思想,因而,救國的使命與擔當意識之于他們,勢所必至,他們遂成為留日學生報刊的主要讀者群。
學界革命化不僅表現(xiàn)為革命分子及其活動的增多(相對說來,這仍然是少數(shù)),更重要的是整個群體的強烈反清意向,沒有正式加入組織的廣大學生,思想也日趨排滿革命[5,p340]。
在清末,幾乎每一位革命烈士都成為學生崇拜的偶像。他們舉行各種悼念活動,表達敬仰緬懷之情。比如,1906年湖南長沙萬余名學生為陳天華、姚宏業(yè)舉行公葬;浙江光復會起義失敗后,學生們?yōu)榍镨Y修墓。
國人將被奴化的恐怖及民族主義的立場,是留日學生創(chuàng)辦的刊物的共同之處。這與“拒俄運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1903年出現(xiàn)的一系列大事,均可以拒俄運動為中心展開分析。拒俄運動是清末規(guī)模最大的民間反帝愛國運動,對于革命派迅速擴大影響及革命團體的成立都有著直接作用。陳天華在《獅子吼》中,對從“拒俄”到“革命”的轉變作出了解釋:
那拒俄會因何而起的呢?原來滿洲末年,朝中分了幾派:守舊黨主張聯(lián)俄,求新黨主張聯(lián)日。留學生知道日俄都不可聯(lián),反對聯(lián)俄的更多。俄國向滿洲政府要求永占東三省之權,在日本的留學生聞知,憤不可言,立了一個拒俄會。不料滿洲政府大驚小怪,便輕輕的加以革命的徽號。其實當時留學生的程度,十分參差,經(jīng)滿洲政府幾番嚴拿重辦以后,和平的怕禍要退會出去,激烈的索性把“拒俄”二字改為“革命”,兩相沖突,那會便解散了。
時在日本的陳天華正是“拒俄運動”參與者與組織者,“歲癸卯留學日本。時值俄據(jù)東三省,瓜分之禍日迫,朝野皆束手無計。烈士大痛,嚙指血成書數(shù)十幅,備陳滅亡之慘,郵寄內地各學,聞者莫不悲憤。……今年春發(fā)意見書,思單身赴北京有所運動,為同學所阻止”[6]。在《勸同鄉(xiāng)父老遣子弟航洋游學書》一文中,陳天華鼓勵青年人游學外洋,以改變祖國現(xiàn)狀:
今日吾國滅亡之風潮誠達于極點,歐美之白人曰奴滅我,地跨歐、亞兩洲黃白兩界之俄人曰奴滅我,并同洲同文種源大陸之區(qū)區(qū)日本人亦敢隱計曰奴滅我。無非以吾國固守舊學,國勢日減而民氣不伸,一切大計皆任政府之因循以坐就澌滅,因是而輕蔑我,因是而訾誚我。直以為我之因循,固可以奴滅我,且可以奴滅我之手段先明告我者,日夜咆哮攘檗于亡我之一大問題,對我曰,亡而種,亡而種[7]。
事實上,留學生在清末政治格局中占有重要地位,往往充當國內各種運動的發(fā)起者與組織者。尤其是留日學子,身處日本明治維新的氛圍中,理解了民族主義的重要性?!熬芏磉\動”就是由留日學生發(fā)起,在東京組成拒俄義勇隊,隨后又以上海為中心而使國內各地學生紛紛響應之。
1903年前后留日學生大多持激烈的政治態(tài)度。首先,這與俄國首先打破勢力均衡的“門戶開放”政策,使得中國面臨被瓜分的危險處境有很大關系,面對清廷的無能與無力,他們很容易就將矛頭轉向了清廷。他們創(chuàng)辦的報刊如《游學譯編》、《湖北學生界》、《浙江潮》、《江蘇》、《直說》、《河南》、《四川》、《云南》等等,發(fā)表了大量的有關拒俄、反滿的文章。比如效魯?shù)摹吨袊褡逯^去及未來》就指出:“吾中國之亡,不亡于今日之歐西文明人,早亡于二百年前之北方蠻族矣。今之所謂亡,不過自他族之手,轉亡于他族耳。不知民族主義,日日言變法,日日言自強,國果強矣,非吾之國也,為彼蠻族增榮譽固權勢,保其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我之奴隸于彼,自若也;我為亡國之民,自若也?!盵8]
其次,日本文化與國家主義扭結而成的決絕社會心態(tài)也極大地感染了留日學生的愛國情緒,并主導了他們“畢其功于一役”的政治思維。
凡此種種,于此時小說創(chuàng)作多有反映,文學實績亦隨之增減。
同報刊中的評論文章相呼應,刊登在前述報刊上的小說,也發(fā)出了亡國滅種的警報。以1903年發(fā)表的一系列短篇小說為例:《血淚痕》敘述紅、黑人絕種的慘?。ā逗睂W生界》第 5期,1903年 5月);《血痕花》描寫 1789-1793法國大革命中女英雄,通過留學生回首祖國被瓜分的慘狀,影射中國(《浙江潮》第4期,1903年5月);《斯巴達之魂》描寫斯巴達之人在反抗外國侵略者時不怕犧牲的精神,激發(fā)國人愛國尚武(《浙江潮》第5、9期);《英雄國》敘述太平洋中珊瑚島國脫浪王朝為墨西哥人所亡的故事(《游學譯編》第7期,1903年5月);《痛定痛》將“清國”與“中國”對立,“清國雖在,中國已亡”,“把這一班賤種剿滅凈盡,還我舊日山河,重新造出一個新中國來”(《江蘇》第 3、6期,1903年6月、9月)。這些小說充滿民族主義色彩。雖然大多都是急就章,只有一、二回,從小說美學的角度來說,是不成功的,但其所包含的愛國主義情懷是值得肯定的。
那么,怎樣避免亡國滅種的悲劇?改良派與革命派都主張“地方自治”、“文明排外”。歐矩甲的《新廣東》與楊守仁的《新湖南》就頗具代表性。
太平洋客(歐矩甲)的《新廣東》,亦名《廣東人之廣東》,1902年發(fā)表在舊金山《大同日報》,并于同年在橫濱新民叢報社印單行本。歐為康有為萬木草堂弟子之一,曾協(xié)同梁啟超編《清議報》。流亡日本的改良派有與革命派合作之意,并在1902年達到高潮。在這一年梁啟超發(fā)表《新中國未來記》大倡“破壞主義”的言論,羅普撰寫小說《東歐女豪杰》倡言革命。此時的歐矩甲也傾心革命,在《新廣東》一文中,大倡廣東獨立,反抗?jié)M清即為明證。當然,后來他們都重返改良派陣營。
1903年出版的《新湖南》的作者楊篤生卻是革命派的一員,他曾與陳天華等創(chuàng)辦《游學譯編》,大力鼓吹革命。他以“湖南之湖南人”的筆名出版《新湖南》,鼓吹湖南脫離滿清獨立。
當然,從兩人的觀點相似這一點上,也可見出當時的改良與革命兩個政治派別,還沒有像1905年以后那樣壁壘分明。實際上“地方自治”之說起于梁啟超的《上陳寶箴書》,“故為今日計,必有腹地一二省可以自立,然后中國有一線之生路”[9]。陳天華也主張湖南獨立:
試思東三省歸俄,廣西歸法,英、日、美、德能甘心乎?瓜分實策,數(shù)月間事業(yè)?!褡宓蹏髁x漸推漸廣,初以我為奴隸,繼將以我為牛馬,終則等諸草芥。……故今日之亡,豈僅亡國?實亡種也[10]。
有關“地方自治”的言論在當時很多刊物上出現(xiàn),以《東方雜志》為例,就有《地方自治政論》(一卷9號)、《論立憲當以地方自治為基礎》(二卷12號)、《論開國會當先于地方自治》(四卷12號)、《中國地方自治制考》(四卷10號)等文發(fā)表。由一部分地區(qū)先獨立,進而推進全國的主張在此一時期的小說中也多有涉及。比如,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軒轅正裔的《瓜分慘禍預言記》、旅生的《癡人說夢記》。
受日本當時國家主義風潮浸染的“激烈民族主義”,天然地打上了日本文化的烙印。一方面,其愛國激情的強烈,確乎給國人以血脈賁張的強烈刺激,另一方面,這種“激烈”因其以絕望為底色,也根本性地摒棄了政治智慧的可能,從而極大地張揚了“畢其功于一役”的險躁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