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雨

（天津師范大學(xué) 國際教育交流學(xué)院，天津 300074）

一、光桿動詞句的涵義

自從1978年呂叔湘先生提出嘗試研究光桿動詞的用法至今，袁毓林[1]、侯敬[2-3]、張豫峰[4]、王健[5-6]等學(xué)者在這方面已經(jīng)進(jìn)行了有益的探索，并且取得了很多可喜的成果。

對于如何認(rèn)識光桿動詞句，學(xué)者們的看法不盡相同，有廣義和狹義之爭。前者以范繼淹先生為代表，他認(rèn)為光桿動詞句中的光桿動詞前后可以出現(xiàn)狀語、補語或者虛詞等句法成分；后者以呂叔湘先生為代表，他認(rèn)為光桿動詞是指“沒有任何附加成分的動詞”，以“沒有任何附加成分的動詞”為核心構(gòu)成的句子叫做光桿動詞句。

我們采用呂叔湘先生的觀點，即認(rèn)為光桿動詞句指的是謂語是由一個沒有任何附加成分的光桿動詞構(gòu)成的句子（有時句子的主語不出現(xiàn)，只出現(xiàn)光桿動詞），其中的附加成分包括任何形式的狀語、補語、賓語以及表時態(tài)、語氣的虛詞。從這種觀點出發(fā)，下面的句子是光桿動詞句：

（1）白萌堂轉(zhuǎn)過頭：“老三，你坐?！?/p>

——人物對話

（2）劉麻子（喊）老爺！我不是！不是！軍官綁?。ㄍ拢┠宦?/p>

——場景描寫和舞臺動作說明

（3）雪花飛，雪花飄，飛得低，飛得高，小粒雪花像白面，大粒雪花像鵝毛，……

——詩歌諺語等韻律體

（4）鄂勛點頭稱是。高杰告辭?！?/p>

——一般敘述性文體

人們習(xí)慣上認(rèn)為動詞都可以自由地充當(dāng)謂語，其實有相當(dāng)多的一部分動詞不能單獨作謂語，有些動詞能夠作謂語也是有條件的，光桿動詞就是這樣一類動詞。由光桿動詞構(gòu)成的光桿動詞句的一個明顯特點就是口語化，基本上都是出現(xiàn)在人物對話中，它的出現(xiàn)要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尤其是語境因素，因此它在實際的使用當(dāng)中并不是很普遍，它的數(shù)量也不是非常多。

二、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祈使光桿動詞句的語用分類

在我們收集到的光桿動詞句里祈使句最多，因為在祈使句里，動詞都是表示未完成體的，這就使動詞可以不借助其他詞語（主要是動態(tài)助詞“著、了、過”等）而單獨出現(xiàn)，并且只有自主動詞才能出現(xiàn)在祈使句中，表示命令、請求、呵斥、安慰等語氣。

（一）“來、（出）去、走、滾”類動詞

1. 這幾個詞的意思是說話人讓聽話人作一種“位移運動”，即讓聽話人離開或靠近說話人所處的位置

這類動詞雖然數(shù)量很少，但是由它們組成的祈使句在口語中卻大量地存在著，它們對語境依賴性不大，使用頻率很高。使用這種祈使句的時候說話人的語氣是不一樣的，依據(jù)語氣的強弱可以把這類祈使光桿動詞句分為四類：

第一，語氣很強，甚至帶有命令、呵斥的意味。例如：

（5）詹瑜見狀大怒：“都站在這兒干什么？滾！”眾人忙四散而去。

（6）白萌堂滿嘴是墨，氣呼呼地：“誰叫你進(jìn)來的？！出去！”

（7）陳白露：（爆炸似地）出去！走！我讓你走！

（8）巡警：走！滾！快著！

這種祈使句表示說話人讓聽話人離開自己所在的位置，表現(xiàn)出一種討厭聽話人、讓其從說話人眼前消失的意思。這些句子的語氣都比較強烈，很多情況下都伴隨著說話人發(fā)怒、生氣的情緒，說話人認(rèn)為聽話人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說話人所在的地方或場合，或者說話人認(rèn)為聽話人不應(yīng)該再繼續(xù)留在說話人所在的地方或場合。說話人的地位可以比聽話人高，也可以與說話人的地位相當(dāng)?？傊钦f話人對聽話人極為反感，甚至是仇視、敵對，所以會使用這種語氣很強的祈使句。

第二，語氣平緩，只是表示一般性的使令意義。例如：

（9）周樸園：（更小心）你過來！

（10）李宗布：“去！叫門兒去！”

（11）袁圓：走，進(jìn)去！

（12）詹瑜忙拉起大格格：“起來，快起來，我?guī)湍?，你就穿我這身衣服先混出大門去再說?！?/p>

這些祈使光桿動詞句所表示的意義都是說話人要求聽話人離開或靠近說話人所在的位置，是說話人吩咐聽話人去辦某件事情或把聽話人叫到近前有事要交待。對話的雙方多是一方地位高，一方地位低，也可以是地位相等的一方指使另一方。

第三，語氣很弱，帶有召喚的意思。例如：

（13）白文氏正不知如何是好，嚴(yán)爺走了過來，輕輕拉了白文氏一下：“二奶奶！您來！”

（14）“過來，到眼前兒來！”她把著手，幾個孩子走過來。

（15）周樸園：繁漪，進(jìn)來！我的手發(fā)木，你也別看了。

（16）景琦回頭一看，從蒿草晃動處，傳出笑聲，登時明白了，喊：“春兒！出來！”

這些祈使句都是用來呼喚對方的，大多使用“來”這個詞，因為呼喚多是讓聽話人靠近說話人。對話雙方的地位一般是平等的，或者說話人的地位較低，這種情況下句子的主語多使用第二人稱代詞“您”，如例句（13）。

第四，語氣更弱，帶有請求或哀求的意思。例如：

（17）八爺：您出來，教訓(xùn)教訓(xùn)這幫混帳東西！

（18）黃省三：（嘶聲喊叫）淑芬，你回來，你不能走，不能哇……

這類句子我們找到的不多，只有幾例。前一句子是說話人請求聽話人實施某種動作行為，后一句子是說話人不贊成聽話人的行為，但對聽話人的行為又沒有辦法阻止，只好采取軟弱的姿態(tài)請求或哀求聽話人，期望聽話人能給予同情。

2.“來”這個詞還有一種特殊的用法，它可以在句子中代替別的動詞

如課堂上教師正在教學(xué)生讀英語單詞，老師每讀完一個生詞要指定學(xué)生跟讀，當(dāng)他對某個學(xué)生說“你來”，這個學(xué)生就會馬上領(lǐng)會教師的意圖，重復(fù)教師剛才所領(lǐng)讀的英語單詞，這里的“來”所代替的是“讀”這個動詞。再比如，小李要給鋼筆打墨水，但她怎么也擰不開墨水瓶的蓋兒，這時站在一旁的小王說：“我來?！蹦敲春苊黠@，這里的“來”所代替的是“擰”這個動詞。這有些像語用學(xué)上的明示意義和隱含意義，“來”的明示意義是說話人讓聽話人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或說話人主動要求到聽話人所在的地方，隱含意義是說話人要求聽話人做某件事情或說話人主動要求幫助聽話人做某件事情。

與上面的用法類似，使用“來”的時候有時并不是真的要聽話人實施某種動作行為，也不是說話人自己要實施某種動作行為，而是作為一種招呼語，接下來讓聽話人實施“來”后面的動詞所表示的動作行為，或者說話人自己實施“來”后面的動詞所表示的動作行為。例如：

（19）主持人：好，謝謝你。來，杜經(jīng)理，三言兩語說說你的感受。

（20）王勇：來，大家比手勢。

（21）范錦才：來，預(yù)備起。

（22）主持人：來，我們采訪一下王穎的內(nèi)心感受。

說話人讓聽話人作一種“位移運動”時有時包括說話人自己在內(nèi)。例如：

（23）白文氏忽然地：“安總管，走，到我院里去?！保?4）白文氏回頭招呼：“走！打道回府！”眾人離去。（25）白文氏：“可要了命了，要不我跟你去！走！”（26）江泰：誰欺負(fù)我，我就找誰！走，（拉著彩的手）找他去！

這些句子所表示的意思都是說話人在要求聽話人“走”的同時，自己也隨聽話人一起“走”，這種句子所用的動詞就是“走”，因為說話人要想跟聽話人一起進(jìn)行某種“位移”，那么只有離開說話人所在位置這樣一種“位移”形式。

3. 在特定的語境下，動詞“去”的意思會改變，產(chǎn)生相反的意思

（27）男：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快讓我親一下。

女：去！討厭。

很顯然，在這對情侶的對話中女方說“去！”的時候，其真正含義并不是讓男的離開，所以這種光桿動詞句的語用效果是明示肯定，隱含否定。

（二）表示命令的“打、摘、賞、賠、說、脫、押、打住、記住、點火、睡覺”類動詞

這類光桿動詞與前面提到的“來、（出）去、走、滾”類光桿動詞在祈使語氣上有交叉現(xiàn)象，之所以分開來說，是因為“來、（出）去、走、滾”一類光桿動詞復(fù)雜一些，不便放在一起說。這類詞語的語義是說話人命令聽話人實施某種動作行為，語氣較強。例如：

（28）雅萍正給白文氏蓋被子：“不哭不行，他不喘氣，打！打屁股！”

（29）穎宇倒在箱子上，氣急敗壞地瞪著景質(zhì)，扭臉兒：“黃春，你說！”

（30）一群姬妾圍著路大人玩兒牌。路大人大喊著：“押！押！押小了我可不玩兒了?。　?/p>

（31）鄭老屁一下子站起：“你賠！這是我媳婦新做的！”（32）景琦厲聲地：“脫！”

（33）香秀的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賞！賞！”（34）穎宇理直氣壯地：“摘！”（35）景琦睜開眼：“睡覺！”

（36）景琦大喊一聲：“趙五爺！點火！”

（37）阿泰又折回頭：“記?。∪绻麡淙~向你打聽我，一概推說不知道?！?/p>

（38）白萌堂：“打住！打住！令姐六個多月的身孕怕是瞞不住了吧！”

對于這種類型的祈使句，除了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用到的這些光桿動詞以外，袁毓林[1]還提到了一些特定社會領(lǐng)域里的光桿動詞，下面是他列舉的一些例詞：

a. 沖！殺！上！燒！搜！打！立定！稍息！臥倒！開火！出發(fā)！

b. 跑！唱！讀！開始！停止！c. 笑！哭！揮！倒！停！

袁毓林[1]認(rèn)為，a中的祈使句常用于操練或軍事領(lǐng)域，b中的祈使句常用于課堂教學(xué)領(lǐng)域，c中的祈使句常用于文藝排演領(lǐng)域。這一類祈使句一般用于特定的社會活動領(lǐng)域，帶有行話性質(zhì)，可以稱為行話性祈使句。他還認(rèn)為，行話性祈使句是不可推廣的，它們只能在某個特定的社會領(lǐng)域內(nèi)使用，比如軍隊指揮員一般不能對士兵說“笑！”“哭！”等，教師一般不能對學(xué)生說“搜！”“打！”等?？梢?，行話性祈使句受到社會契約的限制，其語境特點是社會規(guī)約性——社會只許可在某一領(lǐng)域中，某種角色的人可向另一種角色的人發(fā)出某些命令。

上面所列舉的一些句子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使用，語義都是命令性的，但是它們的語氣強弱有時還是有些差別，看下面這兩個例句：

（39）關(guān)少沂：“三爺，我跟你說個事兒?！?/p>

穎宇：“你說！”

（40）湯敏：那這樣的話可能情況會好一些。我倒想問一個問題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殷永純：您問。

前一個例句中的“你說！”跟前面例句（29）中的“黃春，你說！”相比較，二者的語氣還是有一些強弱的差別的。這里的“你說！”、“您問?！钡拿钜饬x已經(jīng)很弱，并且?guī)в型饴犜捜说恼埱笾狻?/p>

（三）表示提示性的“看、瞧、聽、想”類動詞

1. 說話人提示聽話人看某件物品，看某個地方，聽某種聲音或思考某個問題

（41）田木拿著照片走過來，一手摟住景琦肩膀，一手將照片舉到他面前：“你看！我的妻。兒子，兩歲，田木青一?！?/p>

（42）二人走回門前，景琦一拉鎖，門登時就開了，景琦道：“你看！門是虛鎖著的，這是知道咱們要來?！?/p>

（43）“孫子王八蛋才知道出什么事了！您瞧！”狗寶指著臉上一道青紫傷痕。

（44）珍兒：“您瞧，沒有不是！”（45）景琦：“你聽！不疼得慌？”（46）袁圓：曾霆，你想，那個小耗子再下小耗子，那個小小耗子有多小??！

這幾個動詞都是說話人提醒聽話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某種事物或某個方面，聽話人注意力所集中的地方或方面正是說話人想向聽話人傳達(dá)的信息，這些信息有的用來證實說話人所說的話的真實性，有的以此作為說話人進(jìn)一步說話的依據(jù)。這類動詞一般都是耳目感知的單音節(jié)動詞。

這些動詞既具有提醒別人注意的意味，又具有感嘆的意味，所以有人把它們歸入感嘆句，有人把它們歸入祈使句。

袁毓林[1]認(rèn)為，表示提示性的祈使句是一種習(xí)慣用語，表示出不可類推性。除了上面例句中的動詞，其他動詞一般不能獨用構(gòu)成表示提示的祈使句，比如“瞅！”“望！”“留心！”等這些動詞就不能獨用構(gòu)成這種祈使句。這種祈使句的意義可以概括為驚嘆提示，其語境特征是情景的刺激性——突然出現(xiàn)某個事物、存在著某個出乎意料或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

2. 動詞“看、瞧”除了有比較具體的意義以外，它們還有比較虛的意義

（47）景琦高興地：“謝謝姐，你看，我也不知道你來，沒給你帶東西！”

（48）白文氏：“你看，孩子不干！”

（49）穎宇：“你瞧！你呀，攔住七老爺，嚷嚷的里里外外都聽得見，七老爺準(zhǔn)把錢給你！”

（50）穎宇嚇得退了一步：“您瞧，您一瞪眼，我……我什么也甭說了。”

這幾個例句里的“你看”、“你（您）瞧”的意義就不是那么具體、實在，而是比較虛，他們的語義由原來“要求聽話人看某件東西或某個地方”虛化為“要求聽話人注意到某個事實或某種道理”，用這兩個詞語的時候，后面都得有后續(xù)句，以便指出要求聽話人注意的事實或道理。

（四）表示客套的“坐、請、喝、干（杯）、吃、來、留步”類動詞

這些光桿動詞多是在招待客人或送別客人時所使用的禮貌詞語。例如：

（51）白萌堂連聲：“請，請?！眻猿滞獬鏊涂停恢弊哌^了活屏。

（52）穎園拱了拱手：“王爺請?！?/p>

（53）白萌堂轉(zhuǎn)過頭：“老三，你坐?！?/p>

（54）韓榮發(fā)挑釁地：“來，咱們喝！”

（55）許先生：“吃！”

（56）牛小偉倒上酒：“咳，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酒精。來，妹子，干！”

“喝！”“吃！”“干！”等詞語多是在席間用來勸酒時使用，沒有多少命令色彩，說這些話時通常伴以手勢，提示客人作相應(yīng)的動作?！白背Ｓ脕碚埧腿司妥?，并經(jīng)常伴以手勢，示意客人應(yīng)該坐在哪里。“請”的意義比較寬泛，它表示請求、希望某人做某事，在某種具體情境中，它可以替代“走！”“進(jìn)！”“吃！”“坐！”“干（杯）！”等光桿動詞。“留步”是主人送別客人時客人所說的話，表示一種客套，但在口語中并不常用，在口語中常用“不用送了！”“別送了！”等一類話。

袁毓林[1]認(rèn)為，表示客套的祈使句是一種習(xí)慣用語，表現(xiàn)出不可類推性。除了上面例句中的動詞，其他動詞一般不能獨用構(gòu)成表示客套的祈使句。比如不能說“舔！”“咽！”“啃！”“舉！”“站！”“躺！”“蹲！”等祈使句。他還說，這種祈使句的意義可以概括為客套勸請，其語用特點是依賴于具體的情境并需要伴以手勢，以指示具體的動作（如“來！”→“干（杯）！”“請！”→“請進(jìn)！”）、動作的受事（如“吃！”→“吃這個！”）或處所（“坐”！→“坐這兒！”）等。

（五）表示安慰的“放心”

（57）穎軒忙接上：“放心，我們不會……”

（58）馬車啟動，季宗布忙回頭大叫：“放心！我晚上把他送回來。”

（59）王利發(fā)：您放心，我給送到家里去！

（60）王利發(fā)：二位，二位！您放心，準(zhǔn)保沒錯兒！

（61）“放心！王總管那邊得打點好，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62）景琦：“放心，正托人辦著吶?！?/p>

表示安慰這個意義的光桿動詞只找到這一個，但是它的使用頻率卻非常高。它的意思是事情進(jìn)展得很順利，或者是事情一定不會出問題，沒有必要擔(dān)心。說話人讓聽話人“放心”的理由是基于說話人自身對客觀情況的主觀判斷或預(yù)測，并且光桿動詞“放心”后面常出現(xiàn)說明可以“放心”的理由的后續(xù)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