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若 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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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中國人,一般都知道“夸父逐日”、“倉頡造字”、“逐鹿中原”、“嫦娥奔月”等上古神話,在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它們有的固定為漢語成語,有的儼然成了民族文化的象征符號。人人都會將這些詞兒掛在嘴邊,可是,細細一想,也都是模模糊糊,不求甚解的印象。也都不會把它們當真,因為神話不是信史。
現(xiàn)在,就有一位叫周實的人,憑借著《山海經(jīng)》、《淮南子》、《列子》、《史記》、《楚辭》等古代典籍的簡單記載,異想天開地,把夸父、倉頡、黃帝、嫦娥,這三男一女四個中華民族的“老祖宗”,迢迢萬里、遙遙千古地,請到當今世界來,為我們說故事,講歷史,談?wù)?,發(fā)感慨,自然也不能不兼及情愛。以“夸父”、“倉頡”、“黃帝”、“嫦娥”四人為中心,由四個系列短篇小說組成的中篇小說《夸·頡·日·娥》。
這樣的內(nèi)容,自然會讓人聯(lián)想到魯迅的《故事新編》。但是,魯迅筆下的是老子出關(guān)、竹林七賢這樣的真實歷史人物,而這里處理的,是“上古茫昧無稽考”的神話人物。惟其神話,故而不必求真、求確;也惟其神話,其實正曲折記錄了先民們原始生活的素材和審美的精神傾向,是一種歷史性的文化遺存。因此,選擇這個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就先已為小說的寫作鋪陳,預(yù)設(shè)了豐富的歷史性沃野和遼闊的文學(xué)性天空。決定它將比《故事新編》,在想象和創(chuàng)造上走得更大膽,更闊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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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短篇雖是系列,卻也能夠獨立成篇,分別由夸、頡、日、娥四位主人公出場,以第一人稱來講述自己的身分、事業(yè)、敵友、情愛、思想等等。
夸父說:我叫夸,非夸父,“父”是當時人對上了年紀的男人的尊稱??鋵B殲辄S帝測量太陽的出入,是有地位、有閑暇的高級知識分子??涞钠拮邮菫辄S帝測月影的常儀的女兒娥??涞闹耨R好友是黃帝的史官頡,他閑暇時,常常來夸居住的禺谷,兩人喝酒聊天,聊黃帝、聊黃帝身邊的女人。有時,娥在一邊侍奉,也參與飲酒討論。黃帝是當時的國王,他打敗蚩尤,收編炎帝,驅(qū)使炎部落的文化精英夸和頡為自己工作,還把娥搶到了自己的后宮。他強大至尊,如日普照,后來成為中華民族的共同祖先。
在這里,四個人分別有明確的社會角色和鮮明的人物個性,他們面對現(xiàn)代讀者的自述,將遙遠的神話拉入了現(xiàn)實情景。
夸是科學(xué)家、科技工作者,天真率直,出入于禺谷內(nèi)外,過著埋頭工作、不問政事、貼近自然、琴瑟和諧的幸福生活??墒?,這樣有美妻、有美酒(這可也是當時的稀罕物,是娥的父親常儀在禺谷山中采摘百果,獨家釀造的)的生活,卻招來有的人的不高興。小說作者在這里插話道:“為何不高興?看著不高興。為何看著不高興?因為你高興,他就不高興。這又是人了,又是人性了。”——這樣的邊敘邊議、夾敘夾議,經(jīng)常出現(xiàn)。將遠古與眼前連接在一起,將一些深刻的世態(tài)人情用俗語白話不經(jīng)意地道出。夸父的美妻美酒,終于招致了被黃帝奪妻放逐,道渴而死的慘劇。
頡是歷史學(xué)家、人文工作者,他和夸本是炎部落的知識分子,后來身仕黃帝,擔任史官,負責記錄“日的歷史,記錄他的偉大言行,記錄他的光輝業(yè)績,還有他的美好形象,也就是所謂的‘功、言、德、貌’四個字,好為萬世之楷模。至于日的那些個不能見人的東西,我是一點不記的,這是我的主要工作”。這樣的自述,不是隱喻性很強嗎?正是為了記史的需要,頡不斷地對更古的古人發(fā)明的象形字、指事字,進行改造和組合,創(chuàng)造出新的會意字、形聲字,這就是頡的“造字”了。不僅造字記黃帝的言行,頡還隱含另一番抱負。他說:“我還懷有一點想法,就是想用自己的禿筆記錄一些故國的往事,以期能夠留給后人,以期他們不會忘記祖祖輩輩的那片故土,也別讓我自己忘了我本不是這里的人?!笨梢姡R是一個身居要位而憂國憂民,集智慧、痛苦、創(chuàng)造、隱忍于一身的復(fù)雜老人。
日即黃帝,是成功帝王的化身,他富有力量、自信、遠見和韜略,他一生不僅當時成功——取天下、坐天下、善養(yǎng)生,還“常懷千歲憂”,“睿智燭照古今”,對于當今中華大地上他的子孫后代,有愛恨交加的批評和勸勉。語多含沙射影、冷嘲熱諷,但往往一語中的,一針見血。如說他自己的:“我這一輩子,只搞了兩術(shù),一是帝王術(shù),一是房中術(shù)?!薄叭√煜拢坏心哿?,而且要會摘桃子?!闭f后人的:“我還深深知道,你們掛在嘴巴上的口口聲聲在自稱的炎黃子孫四個大字也不過是拉面大旗宣揚自己的這個民族或者說是這個國家歷史格外悠久罷了。你們何嘗真從內(nèi)心實實在在敬畏過我!至于——現(xiàn)在,眼前,當下,那就更加不用說了,那就更是笑著把我當成一棵搖錢樹了。只需花上一些小錢,買點鋼筋,弄點水泥,再摻沙子和水一拌,一座牢一樣的廟宇就矗立在某座山上。然后,再找一塊石頭,叮叮當當,鑿出個像……瞧呀,看啦,黃帝陵呀!”對于當下媒體炒作等的描摹,真是活靈活現(xiàn),畢現(xiàn)無遺。
娥是其中惟一的女性,三個男人感情悲喜、命運起落的焦點。她奇特地、以止不住的咯咯咯歡笑聲出場,以愛說愛笑的快樂收篇,一改傳統(tǒng)意識中“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寂寞嫦娥舒廣袖”的悲劇形象。不僅娥的形象翻案,本篇中對于賢德有加的后妃嫫(母)和后妃之首嫘(祖),也有翻案創(chuàng)新。什么后妃之德,只是長得黑而丑的遁詞和掩飾罷了。一個是帶了半部落人的“厚嫁妝”嫁給日,一個是處心積慮,以養(yǎng)幾只小蟲(蠶)的技術(shù)而贏得了后妃之祖的位置。三個女人一臺戲,她們互不服氣,互相攻擊,徹底瓦解了神話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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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述人物故事情節(jié)中,最重要和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也是對于原神話故事最大膽的翻新處,要數(shù)“夸父逐日”。書中說,夸父相追逐的不是太陽,而是被子民當作太陽來敬仰的“日”即黃帝。他們相逐打架的原因,是因為黃帝垂涎夸父的嫦娥,奪了臣下之妻,夸父奮起反抗,兩人追逐相戰(zhàn),夸父當然不敵王權(quán),被放逐,終至道渴而死。至于事情的起因原委,作者讓四個不同的人,從不同的敘述角度和立場出發(fā),作各自的解釋。是男女間的情色誘惑,是朋友間的賣友求榮,還是出于保教保種、舍小存大的政治謀略?抑或兼而有之?四個人的不同證詞交叉重迭,造成了類似芥川龍之介《竹林中》、黑澤明《羅生門》般的哲學(xué)懸疑和歷史謎題。不知這個是作者的有意模仿追求?還是無意中的殊途同歸?讀來讓人深思,頗具玩味。
另外,小說借黃帝的口說,“我的地望就在泰山,不勞你們?nèi)プC明了。古書上說的昆侖山,指的就是泰山,而不是如你們現(xiàn)在反復(fù)闡述的那個位于大西邊的莽莽蒼蒼的昆侖山”。這個一反傳統(tǒng)常識的論斷,不知有沒有證據(jù)?但確實是指出了古代神話和現(xiàn)代闡釋之間令人生疑的一個問題:中國神話故事的發(fā)源地、神話人物的出演舞臺——“昆侖山”,怎么可能是現(xiàn)在常指的“大西邊莽莽蒼蒼的”昆侖山脈呢?遠古的先民為什么會這么早就對大西邊不可企及的冰雪之山有所認知?按我推想,神話中所說的昆侖山,應(yīng)該是當時的先民能夠攀登進入,能夠留居生活,能夠仰賴而繁衍生命的地方。它不應(yīng)該太高、尤其不應(yīng)該是不毛之地的冰雪之境,才合情理。先民們對之有親近感,有認識,有感恩,才會進而產(chǎn)生崇拜景仰的意識,才會將自己的神祗寄托在上面。神話中的昆侖山不是青海西藏的昆侖山,它是泰山也好,是秦嶺也好,總之,這是一個很能博得讀者贊同的翻新文章。
對于神話的重新解釋,其實就已經(jīng)顯露了把神話拉向歷史真實的傾向。不僅如此,書中處處呈現(xiàn)濃厚的歷史文化氣息,中國歷史文化中儒家的智慧、道家的養(yǎng)生、法家的權(quán)謀、陰陽家的韜略……通過四個人各自推心置腹、插科打諢、貌似拖沓重復(fù)、故意堆積詞藻的現(xiàn)身說法,紛紛得以呈現(xiàn)。因而,讀這樣的小說,是要有一些國學(xué)知識的儲備的。如因為涉及到倉頡造字,小說中至少寫到了倉頡創(chuàng)造“酒”、“逐”、“維”、“灑”、“重”、“出”、“東”、“黃”、“娥”等字的文字學(xué)分析,我不是古文字學(xué)家,不能涉及關(guān)于這些字的學(xué)究性討論,只是覺得作者的解釋獨辟蹊徑,甚有新意,而又持之有理,與小說情節(jié)渾然一體,讓人不僅長了知識,而且得到與作者一起進行奇思妙想之旅的快樂。
《夸·頡·日·娥》除了在神話人物和情節(jié)元素基礎(chǔ)上進行想象力馳騁、大膽翻新外,書中充滿了濃厚的歷史文化氣息和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照意識,使它堪稱一部融神話、歷史、現(xiàn)實于一爐的交響史詩。不僅如此,上古與現(xiàn)代的往返穿插,神話與歷史的對話交織,讀者無論是歷史愛好者,還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人,都會在小說中產(chǎn)生與作者呼應(yīng)和對話的沖動。這么說來,這首交響詩就不僅僅是神話、歷史、現(xiàn)實的合奏,也包含了作者與讀者的共鳴和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