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旭東
文化不是4745
趙旭東
忘了究竟是哪位社會學家的提醒,他說即便是在網絡極為發(fā)達的今天,人們依舊無法擺脫面對面交流的欲望。確實,看看每年在世界各地召開的各種名目繁多的會議,就知道這種欲望究竟有多么的強烈。飛機的發(fā)明以及越來越廉價的票額讓這種欲望更加容易實現,如果從北京去昆明開會,不過在天上飛行三個小時就抵達了,這速度大概要比同樣是現代發(fā)明的火車,不知要快上多少倍了。而且,算計好了,提前訂票,飛機票的價格甚至比火車的還便宜。
昆明確實是一個好地方,相比北京炎熱的夏天,這里有清涼的高原避暑的感覺。而2009年的盛夏,國際人類學會第十六屆年會就在這個被稱之為“春城”的涼爽宜人的地方召開。國內外的與會者據說超過了四千人,還有說超過六千人的,眾說紛紜,不一而足。但是大部分的人都是乘坐飛機從世界以及全國的不同地方趕來昆明會面,那情景跟鄉(xiāng)下趕集也差不太多。
組織這樣的會議大約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中國生來好客,當地人也怕丟了面子,結果一來二去,保衛(wèi)的等級提高,結果反倒使得學術會議變成了如何使與會者不出現秩序混亂問題的安全保衛(wèi)會議。酒店入住下來,到會議報到處注冊之后,他們就會發(fā)給你一個藍色的牌子,本來以為這上面會有自己的名字,按常理學術會議的牌子大體都應該是這樣,甚至有的還會具體寫上你的單位、職稱之類,這次倒是一切從簡,藍牌子上除了會議的標識之外,就是一個號碼,我得到的這個號碼是4745。也許是太過敏感了,由此猛然想起了囚犯,一般我們稱囚犯為“號犯”,是說他有一個號碼??梢哉f,名字對于犯了罪的人就不大重要了,或者說一旦進入到犯人的行列中,俗世中的名字也就成為可有可無的了,最為重要的是需重新給出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可以適應于監(jiān)獄的環(huán)境與生活安排。電影里我們經??吹阶锓副唤刑柎a而不被叫名字的那些鏡頭,這鏡頭實在讓人太印象深刻了,無法忘懷。此時參會,看到自己也有了一個號碼,頓時就緊張了很多,幻想中似乎是將自己等同了罪犯,但再細細端詳上面的符碼,卻都是跟安全檢查有關的,甚至還有一個辨別真?zhèn)蔚姆纻螛酥?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光亮,說明這是真的。這號牌原來不是號犯的牌子,而是用來關心和愛護你,保證你的人身安全的牌子,實在應該感謝會議組織的良苦用心。
有了這標有號碼的牌子,行動起來還真是很方便。開會的會場都設立在云南大學一棟教學樓里,大約是叫文淵閣吧。進學校的大門首先就需要出示這號碼,進到會場之前在樓道之中還有專門的安檢設備檢查你的號牌以及行李包裹。開過會后,大家統(tǒng)一用餐,使用的還是這份號牌,藍色的絲帶系起來的號牌掛在每個與會者的胸前,如此裝束你就可以隨意出入餐廳了,并且可以免費吃上一頓午餐,這午餐也是自助餐一樣的形式,任你去選擇。幾天的會議下來,靠的都是這份號牌,如果沒有佩戴這號牌,你就可能會被當成是不速之客或者嫌疑人而被拒斥在大學的門外,無法參與其中,更不用說自由發(fā)言了。
我們實在不能不佩服大會組織者的敬業(yè)精神,他們很希望這個會議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地召開,最后也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地結束。但隱匿姓名的號牌的發(fā)放終究讓人感覺到有些奇怪,一個有著各自的思考能力、有著各自的個性特點以及有著各自的文化屬性的個人就這樣被抽離成為一個簡單化的號牌。我想大多數的人類學家大約是不會同意這樣的分類的,以文化的記錄者、描述者、傳播者以及保護者而自居的人類學家,他們也許會更喜歡豐富多彩的文化的表達,因為,抗拒統(tǒng)一化、標準化、清晰化以及簡單化的現代性對于地方性文化的侵擾,這向來是人類學家愿意去堅守的一個陣地,但是,現在看來,這塊陣地也會因為假想的人身安全的考慮和對參與人的無微不至難于抗拒的關懷而無法再持守下去了。
之前,為了不使自己的昆明之行變得很是寂寞,在臨行之前,順手拿了一本尚沒有讀過的新書《人類學透鏡》。這本書的作者名字叫詹姆斯·皮科克(James Peacock),現在是美國南卡羅萊納大學的人類學教授,這本書算是他修改后的第二版,原來的第一版的英文版我曾經讀過,印象很深,輕松易讀,很便于入門者的啟蒙。由于有這樣的印象,因此便很想看看這一新的版本究竟如何?!捌た瓶恕边@個名字的原意在英文里為“孔雀”,大約這個家族向上去追溯可以追溯到把孔雀作為圖騰的那一個家族吧。
這位孔雀教授對攝影應該是很有研究的,不然,他怎么會把自己的書用“透鏡”這個概念來命名呢?透鏡是用來控制光亮的,通過光的強弱變化,被拍攝的對象就呈現清晰與模糊的兩極,好的攝影師就是通過透鏡來控制光亮進入的專家。強光的聚焦可以使得對象清晰,但是無法讓我們看到作為整體一部分的背景。很多時候,人類學更喜歡柔和的聚焦,從而使得對象略顯模糊,而整體的前景和背景都可以同時得到把握。在書的結尾,皮科克教授這樣去提醒人類學家:
在一定意義上,人類學也喜歡有一個柔和的聚焦。唯恐太過深刻地洞悉唯一的對象而錯過其所處的背景,人類學家會廣泛地注視,設法同時瞥見前景和背景,甚至將他們自身也包括進圖景中。意識到任何對象、任何行動都是無數力量的融合,他們竭力去捕捉整體,必要時甚至會犧牲聚焦的精確度而關注視覺的廣度。[1]
皮科克的提醒,讓我們重新回到有關文化的意義的問題思考上來。確實,照相機的發(fā)明使得我們有了一個可以去關注的對象,但是這個對象只有被重新放置到其存在的背景當中才真正有意義,否則只能是一件經由攝影師剪裁過了的攝影作品,它不能說明全部,只能呈現一部分。就像博物館里的展品,對于這些可能是從很偏遠的、作為異文化典范的鄉(xiāng)下搜羅上來的藏品究竟如何擺放,從來都不是由當地人或者那些使用者自己來決定的,而是由探險家、收藏者、文物學家以及人類學家來給出一種時間和空間擺放上的秩序。他們將他們手里的透鏡聚焦在某個物品上,再從當地人生活的帷幕中將其截取下來,轉運到大都市的博物館里,給它一份說明,讓它有個身份,進而有個安身之所,以便供人觀看,獲得一種知識。這些大都市里的參觀者大多是無法再有機會從自己的生活中觸及這些歷史的遺留物了,他們也許可以借此而獲得了一種對于自己陳年往事的懷舊。
就如同有許多的現代發(fā)明都跟“西方”這個地理學的概念聯系在一起一樣,博物館的發(fā)明也不能不說是西方人的專利。在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里,好的東西、祖先用過的東西、有價值的東西,這些都是要小心地收藏起來,不輕易示人的。但是,現代博物館的觀念卻正是與此相反,一切都要呈現出來,通過徹底的展示來體現出其作為歷史物品的存在價值。而如何擺放一種物品、人的生活用具乃至各個民族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這卻是很有文化特殊性的。我就聽說很多的中國博物館都有所謂“鎮(zhèn)館之寶”的說法,應該說這件“鎮(zhèn)館之寶”是不會輕易示人的,就像家藏的“鎮(zhèn)宅之寶”一樣,封閉嚴嚴的,不輕易讓人看到。
不讓人看到,就是一種對于此物神圣性的創(chuàng)造。我們在羌族地區(qū)調查,大家知道主管這個民族信仰生活的釋比大多會藏有一些經書,但是外來的人要想看到釋比手里的經書,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會講出無數的禁忌,使你不敢輕易地提出要去看他手中私藏的經書,這無形中也增加了此種物品的神圣性。但是,西方博物館的概念卻沒有這種神圣性,甚至可以說是有意在打破這種收藏的神圣性。在名目繁多的西方博物館里,幾乎沒有什么東西是我們今天的人們所不能夠看到的,什么都可以拿出來展覽,甚至在話語上可能將之上升到“公民的權利”的高度上去。即便是這樣,正像我們的博物館傳承了我們的深藏不露觀念一樣,西方的博物館也在傳承著西方世界的文化觀念,這種觀念中最為核心的就是對于文化和自然之間的人為區(qū)分,這種區(qū)分根深蒂固地存留在西方文化的分類和實踐之中。那位孔雀教授皮科克先生讓我們去留意一下同在華盛頓特區(qū)的美國國家博物館和美國歷史博物館之間的分別,前者代表著西方人的文明的展示,在那里見不到西方文化以外的異文化,這是一種西方人觀念中對于文化的理解,而在那個歷史博物館里,到處卻可以嗅到異文化的氣味,這里可以說是除西方民族以外的世界各民族的集中展示區(qū),這些形態(tài)各異的人在西方人的眼中,至少從潛意識的分析中可以知曉,他們并不代表著一種文化,而是代表著一種自然的存在狀態(tài),因為他們被與軟體動物、與恐龍這樣的自然狀態(tài)的動物并列放置在了一起。這可以說既是一種西方文化的偏見,也是西方文化的一種表達。
博物館也許體現出來今天西方文化發(fā)展的一種存在狀態(tài)。這種文化的核心,如果借用英國的社會學家吉登斯的理解,就是對于存在物在時間和空間上的抽離,并且在一個更為寬廣的時空范圍上得到了重新放置。這種抽離最為重要的是抽離掉地方性的時空場景,使具體的線索消失掉,并在更為宏大的時空背景下被賦予一種抽象的意義。今天,在中國亦步亦趨地走向現代化的時候,還有什么不是這種抽離之后的結果呢?
過去,在我們的記憶里,甚至連一個街角糖果店都能夠讓我們回憶很久,能夠具體地回憶出店的主人,所賣的只有那個地方那個店才有的糖果,但是這些在今天都變成是無法記憶了,因為今天已經不存在所謂的地方性的地方產品了,到處都可以買到的地方性產品使地方性的具體線索消失了,也使記憶變得無法實現了。在我們的記憶中,能夠存留下來的是到處都一樣的連鎖超市、連鎖飯店、連鎖賓館,黃黃的M字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大一點的城市的街頭巷尾都可以看到,而連鎖酒店里同樣顏色的洗漱用具又如何能夠使我們分清自己究竟是生活在北京還是生活在南澳州的阿德萊德呢?也許最為重要的是這些都已經變得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自身存在于一個抽象卻可感知的變動不居的時空之中。
這也許是今天的人的存在狀況,那就是不斷地脫離開地方性的聯系,不斷地游走在對于這個人而言是新的時空聯系之中。在麗江的古鎮(zhèn),當你坐下來喝一杯咖啡的時候,咖啡卻可能是從巴西經過北京而運送到這里的,當你想買一件紀念品時,你會發(fā)現那些物品跟長城腳下的旅游品商店里的紀念品又是何等的相似。在以前的從社會學視角對于世界歷史的解釋中,我們相信一種所謂中心與邊緣的理論,認為西方作為現代世界的中心在不斷地拉動著邊緣地區(qū)的發(fā)展,但是,在面對今天新的世界格局的轉變,特別是隨著交通便利而出現的旅游業(yè)的發(fā)達,處在原來中心的人們可能是在做著服務于邊緣人的事務。誰能夠保證從瀘沽湖出來到北京打工的一位摩梭人,有一天他會不經意地在生產著未來會運送到他的家鄉(xiāng)去的旅游紀念品呢?皮科克教授所提及的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也許更加印證了這種預言的可能性,一家尼日利亞的文學期刊,其總部設在了繁華的巴黎鬧市,但是其讀者群卻是生活在尼日利亞的尼日利亞人,這里的中心和邊緣的關系實在已經不是華勒斯坦在寫三卷本的《現代世界體系》中所信以為真的傳統(tǒng)的中心和邊緣的關系了。在英國倫敦經濟學院,我曾經聽一位教授講,她在研究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這個現象就是在倫敦撥打去非洲的國際長途電話,其中轉站總部卻是設在了印度,接話員都是清一色的印度女孩子,但是說出來的英語據這位教授說比英國人還有英國味道。在今天,這種時空關系的錯亂,使得我們確實再也無法那么容易地就找尋到究竟什么是中心,什么是邊緣了。
以上這些文字都是在我看到發(fā)給我的那個標有“4745”這個數碼的會議號牌之后有所聯想而寫下的,我對身邊的人說起這件事情,他們有的啞然,有的驚訝,還有的恍然大悟,總之,也許對于會議的組織者而言算是一種小題大做。不過,我想,人類學也是在進步之中,我們總是在用新的方法來表達我們的生活方式。生下來,父母給你一個名字,這是一種文化的表達,成年之后,社會給你的確認你身份的號碼,如何不是一種文化的表達呢?這號碼同樣是現代生活的一種安排,面對來自全世界各個地方的人類學家,他們也許在他的那個學校、那個研究機構、那個國家里都是某個重要的人物,但是到了這個可能都是外鄉(xiāng)人的昆明,父母給的名字又有什么核心的價值呢?根本重要的是把這些可能造成“混亂的”人安排出來一個新的秩序出來,不論你的膚色,不論你的國家,也不論你的聲望,更不論你的性別,一股腦地把這些線索都去除掉,給你一個號碼,這個號碼變成了在世界范圍內的這一時空里你的存在。但終究這還是一個抽象的存在,盡管是在昆明這樣一個有著具體的時空坐落的空間之中。寫到這里,猛然想起昆明詩人于堅先生送給我的詩集,這位自稱是“故鄉(xiāng)詩人”的昆明人對昆明說了些什么呢?翻開這本白色作底的名字叫《只有大海蒼茫如幕》的詩集,我馬上就讀到了這樣的詩句:
鳥啊
飛向我 飛向我
別再回你的老家
只有我的心還為你荒涼如故
只有我的心還為你筑著巢
一切都是過去的擺設
一切都原封未動
鳥啊你只有飛向我
你的老窩已經賣給一家公司[2]
我讀到這樣的詩句確實很感動,拿起很久不用的毛筆,蘸上濃濃的墨汁,在書的留白處寫上了“精彩”兩個字,也許這些詩句讓我一下子找尋到了“我”為什么會等同于“4745”這個號碼的答案了,因為,如果鳥的窩都沒有了,鳥如何存在呢?這是鳥的悲哀,也是人的悲哀。不過,至少我知道,文化一定不是4745這個清楚到沒有任何雜質和迷惑的一串數字了。
(作者系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社會學系教授,郵編:100083)
[1] 詹姆斯·皮科克.人類學透鏡.汪麗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45
[2] 于堅.只有大海蒼茫如幕.北京:長征出版社, 2006:159
book=9,ebook=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