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聰
對戶口制度及其改革思路的再思考
楊 聰
中國改革開放30年來,在經濟發(fā)展、社會進步的同時,城市化的進展并不順利,貧富差距進一步加大,這種情況與戶口制度沒有根本改變有直接的關系。文章提出,與計劃經濟時期比較,現(xiàn)在的戶口制度已經有著實質的不同,不再是社會主義公有制內部的分配手段,而是體現(xiàn)了不同社會集團之間的利益矛盾和沖突,并造成了社會的巨大裂痕。改革戶口制度出發(fā)點應當是考慮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如何體現(xiàn)平等原則、實現(xiàn)勞動的主體地位、實現(xiàn)社會和諧。
戶口制度;改革;市場經濟體制;社會主義
時至今日,對戶口制度及其存在問題的探討,可謂汗牛充棟,但是,戶口問題仍然難解。在經濟發(fā)展取得了長足進步之后,貧富差距卻愈加擴大,由此導致的社會矛盾日趨尖銳突出,我們越來越意識到這種現(xiàn)狀和戶口制度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本文試圖說明在從計劃經濟時期到市場經濟體制的變革過程中戶口制度繼續(xù)存在的原因以及性質的變化,并在此基礎上提出自己對戶口制度變革的探討性意見。
我們首先對新時期的新的差別形成的過程做一簡單的回顧。
從1990年代初開始,在城市進行了所謂市場化的、打破大鍋飯的改革。首先,改革導致了許多國有企業(yè)事實上的破產(具體形式分為破產、轉制、被兼并等),于是,有相當一部分工人失去了原來的工作。在經歷了許多矛盾、摩擦(其中也不乏種種激烈的抗爭)之后,這一部分人(當時所謂“40、50”的一代中年人)沒有再正式就業(yè),最終成為社會保障的對象。對這一部分人來說,打破“鐵飯碗”就是將他們從正式職業(yè)和穩(wěn)定的福利待遇的行列中排除出去。對在職職工而言,原來由工作單位(實際是國家)提供的無償?shù)淖》俊⑨t(yī)療和養(yǎng)老保障改為保險金制度,保險金從個人收入中扣除,然后由社會保險機構統(tǒng)籌管理使用,可以說,他們的相對比較優(yōu)厚的福利待遇并未改變,而只是改變了福利分配和體現(xiàn)的方式。
僅就上海地區(qū)來看,無論何種所有制的企事業(yè)單位的勞動用工,大體上可以分為正式用工和非正式用工兩類。正式用工和非正式用工的差別首先表現(xiàn)在,正式用工都被納入正常的工資序列,并按照一定的條件(工齡、職位等)逐步晉升,而非正式用工則只適用最低工資;其次,正式用工一般都得到所謂“四金”①“四金”,是養(yǎng)老保險金、醫(yī)療保險金、失業(yè)保險金、住房公積金的合稱。的福利待遇,而非正式用工則沒有。正式用工在調換崗位(跳槽)的時候,“四金”被帶入新的單位繼續(xù)計算和保有。非正式用工的對象包括下崗職工(被稱為“再就業(yè)”)和農民工。但是,下崗職工和農民工所適用的福利待遇又有所不同。
根據(jù)上海市政府的規(guī)定,非正式用工的福利待遇大致有如下幾類。
第一,失業(yè)下崗工人享有原單位的補貼,原企業(yè)已經破產的則由政府給予補貼,作為非正式用工的再就業(yè)者可以繼續(xù)享受這些待遇。這些補貼一般包括失業(yè)救濟金、醫(yī)療保險和養(yǎng)老保險。
第二,郊區(qū)失地農民被列入了“小城鎮(zhèn)保險”的序列,每個月可以從鎮(zhèn)政府領取數(shù)百元的生活補貼。與下崗職工相同,他們如被企事業(yè)單位錄用,所享有的這一項保險可以繼續(xù)保留。以上兩種補貼的數(shù)量都在不斷地增加。
第三,外地到上海務工人員則適用于“外來務工人員綜合保險”。“外來務工人員綜合保險”與本地下崗職工所享受保險的不同之處在于,它是“綜合”的,即醫(yī)療保險(非工傷治療)、養(yǎng)老保險和失業(yè)保險都在里面。因為這并不是各地都統(tǒng)一實行的政策,所以,外來務工人員在辭工時不能將迄今為止累計下來的綜合保險金轉到新的單位,而只能將其一次性領取。這一點也不同于下崗職工。由于農民工沒有安全感,他們自己也傾向于將綜合保險金提現(xiàn)帶走。
“外來務工人員綜合保險”不僅在金額上少于下崗職工所享受的各種保險,而且,作為一種制度安排,它的嚴密性也不如后者。這種制度安排的微妙之處在于,它是朝著正確的方向——減少城市居民和農民工福利待遇差別而跨出的一步,但是另一方面,就其現(xiàn)實的效果來看,它又把城鄉(xiāng)居民之間的差別固定下來,使之制度化和合法化了。
農民工適用于最低工資和基本無福利待遇的成因比較復雜。
首先,在勞動力市場準入方面,各地方政府都對農民工的就業(yè)設置了障礙,使得農民工只能在那些新興的或者城市居民正在逐步退出的行業(yè)就業(yè)。粗略地說,城市居民和農民工的就業(yè)方向正好相反,前者在向高端——更為體面的、輕松的和收入更高的行業(yè)邁進,而農民工則在進入低端——更加骯臟的、勞累的和低收入的行業(yè)[1]。某市政府頒布的“勞動力市場管理辦法”規(guī)定,“用人單位招用人員時,同等條件下應優(yōu)先錄用下崗職工。除建筑、礦山、井下、紡織等國家明文規(guī)定的工種(專業(yè))外,一般不得招用農民工”。這就是使用行政力量劃定的就業(yè)分界線[2]。
其中,從事來料加工的勞動密集型企業(yè)的技術含量低、受國際市場波動的影響生產不穩(wěn)定,城市建筑、服務等行業(yè)也屬于基本不需要技術和不穩(wěn)定的工作。這一類工作的不穩(wěn)定(如建筑行業(yè))或季節(jié)性(例如玩具工廠可能在圣誕節(jié)前很忙,隨后則有較長時間處于停工狀態(tài))也是導致工人的實際收入減少的一個原因。但是,必須指出,在農村人口大規(guī)模流動的初期和30年以后的今天相比,農民工的工資收入基本上沒有增加,而同一時期,企事業(yè)單位的正式雇員的工資收入差不多增長了10倍。根據(jù)我自己的調查,1997年,廣東地區(qū)的電子、玩具、皮鞋、陶瓷等企業(yè)務工人員的基本工資在800元左右(電子器件廠還要低一些,約600元左右),直到今天,工資還基本上在這個水平上徘徊。在幾次增加以后,上海市的最低工資達到了1 120元。但是,上海的所謂白領的工資一般在4 000~8 000元之間(不包括“四金”),如以高校教師為例,則月收入在5 000元左右只能算普通水平。這一情況不能完全用農民工從業(yè)企業(yè)的低技術和生產不穩(wěn)定來解釋。
其次,如前所述,農民工所適用的社會保險體系和城市居民實行的是兩種不同的社會保障體系。概而言之,城市居民和農民工在從業(yè)的行業(yè)和部門、工資收入、福利待遇、就業(yè)渠道等方面都有著實質的區(qū)別,正是這一系列的區(qū)別劃分出兩個不同的勞動力市場。
由于已經有龐大數(shù)量的農村人口(農村戶口持有者)在城市就業(yè)和居住,他們的人數(shù)接近2億,考慮到城市人口(城市戶口持有者)不過3億,可以認為,在城市社會的確存在著一個巨大的裂痕。上海浦東新區(qū)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是許多跨國公司總部的所在地,但是,離這些地方(例如著名的陸家嘴)僅十來千米的一些城鄉(xiāng)結合部,外來人口的數(shù)量已經超過了本地戶口人數(shù),跨國公司的浦東與農民工的浦東重疊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奇特的景象,而其中所蘊涵的問題值得我們深思。
戶口制度在中國源遠流長,在社會管理方面,戶口制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1950年代末期確立的現(xiàn)代戶口制度并不是歷史上的戶口制度的簡單繼承和復制。在計劃經濟條件下,為了在一個人口眾多的農民國度里實現(xiàn)工業(yè)化(實際上是重工業(yè)化),只好通過剝奪農民來籌集工業(yè)化所需資金,戶口制度(再加上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則將這種發(fā)展戰(zhàn)略予以具體落實。是否可以說,從新中國成立以后設立戶口制度的初衷和主要的作用來看,它就是一種資源分配的方式[3]。這種資源分配的方式是由任務——工業(yè)化和制度環(huán)境——計劃經濟體制決定的。而改革開放以后(特別是1990年代以后)發(fā)生的農民的自發(fā)流動——民工潮則可以看做是農民自動地改變資源分配方式的行動或者說挑戰(zhàn)。當然,這種自發(fā)的人口流動也需要一定的政策環(huán)境的支持:農村的改革打破了大鍋飯,將出工不出力的現(xiàn)象掩蓋下的勞動力過剩凸顯出來,而國家則開始允許農村勞動力外出尋找工作。但是,國家一方面允許農民流動,另一方面又保留了戶口制度,保留城鄉(xiāng)戶口的差別繼續(xù)存在。
改革開放(特別是始于1992年的全面開放)給農村勞動力的轉移提供了適宜的外部條件,東部沿海地區(qū)迅速成為與國際市場接軌的、主要從事來料加工的、勞動密集的新興產業(yè)集中之地,中國因之成為“世界的工場”。中國經濟的騰飛和國家實力的增強與這樣的經濟增長模式有直接的關系。但是,有兩個基本的事實一直沒有變化,這就是,從1990年代初期到現(xiàn)在的30年間,無論是社會財富還是城市居民的收入都增長了十幾倍甚至是幾十倍的情況下,農民工的工資收入基本沒有增加;其次,農民工仍然不能在城市定居,而只能繼續(xù)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今天,有許多人在討論貧富懸殊和社會的斷裂,而我們都知道,所謂貧富懸殊和社會的斷裂,主要指的就是農村、農民(包括農民工)與城市社會和城市居民之間的差別與斷裂。當全社會都在關注“黑磚窯”、“黑煤窯”的黑暗生產方式、關注農民工以自殺方式向血汗工廠進行悲憤抗爭的時候,我們終于意識到,不僅需要對經濟增長模式進行再檢討,而且應當對戶口制度進行再認識、再研究。
一般認為,在所謂“劉易斯拐點”到來之前,在勞動力無限供給的情況下,農村人口會不斷地流入城市。在這種情況下,必然產生資本對勞動力的擠壓。資本的逐利本性決定了,它會在法律、制度和公認道德準則允許的范圍內盡可能地壓低工人的工資和福利。工人為什么能夠忍受低工資和低福利,心甘情愿地受剝削呢?在工業(yè)收入大大地高于農業(yè)收入的情況下,流動勞動力可以接受工業(yè)部門的低收入和貧窮的生活。其實,資本主義并不是一種自滿自足的存在,它的存在是以對農業(yè)和農村的擠壓與剝削為前提的。保持工業(yè)和農業(y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巨大差距,工業(yè)部門和城市就可以吸引源源不斷而來的廉價勞動力。在所謂要素自由流動的市場經濟體制中,資本對勞動的擠壓表現(xiàn)為對勞動部門的限制和由此產生的對勞動收入的限制。流動人口通常是在非正式部門(informal sectors)就業(yè),或者是自我就業(yè)(self-employment),這一類部門的勞動所得大大地低于正式部門的正式就業(yè)。在這里,雖然沒有如戶口制度這樣的正式區(qū)分,但是,從其他方面,城市居民和流動人口的區(qū)分仍然是明顯的、清晰的和可操作的,例如膚色、種族、語言等等。即使在所謂自由平等的市場經濟體制中,這樣一些區(qū)分轉變?yōu)榫蜆I(yè)領域和收入以及社會地位的區(qū)分也是不爭的事實[4]。
但是,在中國,將城市居民和外來人口(在就業(yè)和收入等方面)區(qū)分開來的是戶口制度。這就需要對戶口制度的性質及其演變進行分析。
如前所述,戶口制度本來是一種公有制內部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國家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之間的)資源分配或資源轉移的制度安排,是為了實現(xiàn)工業(yè)化而采取的一種分配策略。正因為如此,戶口制度就必定會成為一種將物質利益捆綁在一起的制度安排。特別從20世紀50年代末到70年代末為止,由于物資供應越來越緊張,許多日常生活用品成為城市居民的特供品,附加在戶口制度上的物質待遇的差別就更加擴大。由于城鄉(xiāng)戶口不可移易,二者之間的經濟上的差別被固定下來,這也就造成事實上的身份制度,二元社會由此形成。在這種情況下,的確存在著工業(yè)對農業(yè)的擠壓以及城市對農村的擠壓,但是,它不是兩種對立的經濟體制之間的矛盾。用我們通常使用的形容詞來說,它是在同一體制內部如何“切蛋糕”的問題,即政府對不同經濟部門的重視程度的問題,或者說是發(fā)展安排上的孰輕孰重、孰先孰后的問題。由此造成的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也不是一種根本利益的對立,毋寧說,是經濟發(fā)展目標選擇決定了不同部門之間的資源投入的差別以及由此帶來的收入的差別。
中國政府沒有在放開人口流動的同時取消戶口制度主要是出于一種策略考慮,就是為了避免所謂“拉美化”的弊病。保留戶口制度并保留附著于戶口之上的物質待遇的差別,的確在相當程度上遏止了農村人口涌入城市的勢頭,于是呈現(xiàn)出青年勞動力外出務工、中老年人留在農村務農的態(tài)勢并逐漸穩(wěn)定下來。但是,即使如此,流入城市的農民工也面臨著激烈的就業(yè)競爭。而且,為了城市社會的穩(wěn)定,各地政府不約而同地采取了許多限制農民工就業(yè)的政策措施。在國有企業(yè)進行的減員增效、改制、破產等改革的過程中產生了大量的下崗人員,使得地方政府不得不對農民工就業(yè)采取更加嚴格的限制措施。在這種情況下,戶口就成為一個區(qū)別對待的現(xiàn)成依據(jù)。資本對勞動的擠壓是天然的,在制度允許的范圍內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既然有戶口制度為依據(jù),既然有地方政府的默許,企業(yè)在勞動用工方面對農民工的區(qū)別對待就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把戶口看作工具[5]是有道理的,但是,在不同的制度環(huán)境中,工具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雖然戶口制度被延續(xù)下來,但是,它的性質發(fā)生了重大甚至是實質性的改變:本來是同一所有制內部的資源分配制度變成了具有不同經濟利益的社會集團和階層之間的資源分配方式。當然不能說政府與資本站在同一利益立場之上,政府的著眼點是保持社會的穩(wěn)定,資本的著眼點是最大限度地攫取利潤和減少工資支出,但是,這兩個不同的考慮在對流動人口進行擠壓方面達成了(也許是難得的)一致。
于是,在建立市場經濟體制的同時,我們又將勞動力市場分割為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個部分:適用于城市居民的是正式的勞動力市場(for mal labor market),而適用于農民工的則是非正式的勞動力市場(infor mal labormarket)。從一定意義上說,改革開放30年的歷史也就是這樣兩個勞動力市場逐步形成、確立和完備的歷史。但是,這樣的二元勞動力市場與過去的城鄉(xiāng)二元社會卻有著本質不同。在公共物品分配方面,政府基本上是延續(xù)了計劃經濟時期的做法,繼續(xù)保證城市居民的優(yōu)先獲取權,只是其獲取的形式發(fā)生了變化,從過去的國家(通過單位)直接發(fā)放變?yōu)橐蟾鱾€單位發(fā)放,并從過去的無償獲得改變?yōu)椴煌问降谋kU金。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附著于戶口制度之上的經濟利益分配功能并沒有改變。其次,在戶口制度造成的兩個勞動力市場中,法律和制度(包括地方政府的一些政策規(guī)定)確定了不同的最低收入界限,實際上就成了資本對勞動力進行剝削的邊界。資本和勞動之間的利益永遠是對立的,但是,二者的博弈只能在法律和制度的框架內進行。當然,政府和企業(yè)不是利益共同體,即使從自己的利益出發(fā),政府也沒有必要順應企業(yè)的需求去盡量地壓低農民工的工資。但是,幾十年中農民工工資基本沒有增加的事實表明,由于政府在政策方面的失誤(至少是政策變革的遲滯)導致農民工受剝削的加重。與計劃經濟時期不同,政府的政策著眼點不再只是協(xié)調公有制內部各個階層或集團的利益,而需要協(xié)調經濟利益相互對立的不同階層和階級之間的利益沖突。因為事實上形成了針對城市居民和農民工的兩套制度體系(如前所述,包括就業(yè)渠道、用工方式、工資水準和福利待遇等),所以,對資本來說,也就有了針對兩類對象的不同的對策[6]。
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現(xiàn)代化與城市化的關系、產業(yè)升級換代、從外向型經濟轉向內向型經濟等等層面上來討論戶口問題和農民工的收入問題??枴げㄌm尼在其名著《大轉型》中指出,市場并不是(如古典經濟學派認為的那樣)從人類社會一開始就存在的,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是市場嵌入社會,而不是社會嵌入市場。從就現(xiàn)實來看,并不存在純粹的、抽象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在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之中,同時存在著處于支配地位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處于被支配地位的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整體上講,中國并不是實行的資本主義制度,但是,事實已經證明,在與市場經濟體系接軌的時候,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包括剝削制度)的影響和滲透是難以避免的。從表面上看,是戶口制度繼續(xù)將城市居民和農民工區(qū)分開來,實際上,由于沒有受到制度的保護,比較其他社會階層,農民工的確是被更多地、更徹底地裸露在資本主義剝削的面前。
從前述上海市的情況來看,外來人口的同工不同酬、不能享受“四金”而只能獲得綜合保險等就形成了對某一些群體的區(qū)別對待。如果說,規(guī)則的平等要求同樣的勞動得到同樣報酬的話,那么,現(xiàn)在農民工和城市居民之間的收入的差別是不能用他們所付出勞動的差別來解釋的。由于所有的規(guī)則都對外來人口不利,所以,差距必定會越來越大。為什么在被稱為馬拉松賽跑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落伍者(下崗工人、農民工等)總是趕不上領跑者呢?因為不平等不僅應當存在于起點,而且貫串在整個比賽過程中,就好像起跑在別人后面,跑道又是被規(guī)定在外圈還不準搶道,那就必輸無疑?!榜R拉松論”是法國社會學家圖海納提出來的,他認為,過去的社會是金字塔式的等級結構,人們的地位有高低的不同,但又都是在同一個結構之中,而今天,這個結構正在消失,變成了一場馬拉松賽跑,在賽跑中掉隊的人就不再處于結構之中,而是被甩出了圈外。圖海納的這個觀點恰恰在離開農村、脫離了傳統(tǒng)體制的農民工那里得到了印證。當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宣傳市場經濟的普遍性和優(yōu)越性的時候,農民工生存狀況的每況愈下卻揭示了市場經濟體制不那么優(yōu)越的另一面。
如前所述,計劃經濟時期的戶口制度雖然把人分成不同等級,但是,這種區(qū)分同時也是一種保障。在對(計劃經濟時期的)公有制的批判中,有一種意見認為,公有制(特別是國有制)的一大弊病就是所有者不清晰。但是,無論如何,這里所謂所有者不清晰僅僅是一種技術層面的東西,而對這個制度(當然包括其中各種具體的制度設計)與絕大多數(shù)社會成員的價值指向的一致性卻是誰也無法否認的。戶口制度同樣如此。在今天,勞動者變成了單獨面對資本的個體。當勞動者個人和強勢的公司、公司的老板進行交易時,由于地位和信息的不對稱,如果勞動者沒有法律或至少是大家都認同的規(guī)則的支持,就只有失敗。馬克思早就揭露了資本的本性,也正如西方資本主義的歷史所揭示的那樣,沒有法律的保障和對違規(guī)的懲罰,資本家永遠也想不起來給工人加工資。盡管這樣做可能導致貧富懸殊加大,有可能引起社會的動蕩甚至危及資本主義制度的存在,但這不是資本所要考慮的問題。已經有許多論者指出,正是農民工的低工資支撐著中國的勞動密集型企業(yè)和大量的貿易出超,它導致了種種外部矛盾(如貿易摩擦增加、人民幣升值壓力加大等)。提高農民工工資、增加他們的福利、幫助農民工在城市定居、推進城市化既有利于減少這些矛盾,又有利于持續(xù)穩(wěn)定的發(fā)展,但是,這些道理對資本是不起作用的。在這種情況下,法律的任務就是營造一個資本和勞動能夠平等地進行博弈(例如工資協(xié)商)的制度框架。
時至今日,現(xiàn)代化從來就不是一個平等的和平穩(wěn)進行的過程,而是充滿了不平衡和矛盾沖突。從全球范圍來看,有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之間的發(fā)展不平衡,從一個國家內部來看,則可能有工業(yè)和農業(y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發(fā)展不平衡。迄今為止,的確沒有人提出比市場經濟、現(xiàn)代化和全球化更為合理的發(fā)展道路。但是,遵循這一道路而進行的變革不僅沒有減少、相反似乎是增加了人類社會的矛盾和沖突,這是誰也無法辯駁的歷史事實。如果試圖解決這些問題,對福利制度、農民和農民工的國民待遇問題的研究就不應該停留在技術的層面上?!爸贫然纳鐣谩币膊粦撝煌A粼诟@?、衛(wèi)生、生命、教育等具體問題上[7]。有的外國學者羨慕中國有社會主義的傳統(tǒng)、強調國家主權和底層人民的利益,所以“沒有裸露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但是很遺憾,中國人都知道,這不是事實。新時期的新問題給我們的教益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的制度設計既應當是有利于生產發(fā)展的,更應當是符合社會絕大多數(shù)成員的利益和愿望的。
中國現(xiàn)代化的特殊困難和任務沒有變化,仍然是在一個人口眾多(其中農業(yè)人口占多數(shù))、資源缺乏的國度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問題。所以,在一個較長的時期中,仍然會有大量的流動人口存在。早就有人提出取消戶口制度的意見,但是,由于歷史的原因,戶口已經成為資源分配的工具,所以,為了改革的平穩(wěn)進行,戶口制度的改革只能循序漸進。但是,戶口改革的價值指向必須明確,就是逐步建立全體社會成員共享經濟建設和改革開放成果的分配制度,消除人與人之間的事實上的不平等。
從理論上講,平等既是社會主義的基本原則,也是市場經濟的基本原則。但是,我們在計劃經濟時期沒有解決好這個問題,至少到目前位置,在市場經濟時期也沒有解決好這個問題。在計劃經濟時期,戶口制度在規(guī)定差距的同時又體現(xiàn)了一種公平和平等,即所有社會成員對社會資源的共同擁有。在市場經濟體制中,戶口制度卻變?yōu)閯澐植煌洕婕瘓F的工具。戶口制度改革的內容十分龐雜,包括人戶分離、流動自由、相同權利(包括經濟、政治等權利)等等方面,但是,核心的內容和價值追求應當是,勞動者作為社會和生產過程主體的地位得到尊重以及對社會發(fā)展成果的共享。根據(jù)阿瑪?shù)賮啞ど乃悸?多種工具性的自由最終是為了實現(xiàn)社會邊緣群體和個人的社會主體地位。據(jù)此,改善農民工的待遇的主要目的應該是使他們能最終成為他們自己的主人,成為社會的主體和發(fā)展的主角。如此,則社會主義可期,現(xiàn)代化可期。相反,如果包括農民工在內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淪為資本的奴隸,中國則會成為跨國公司永遠的打工仔。如果今天我們對相當一部分人成為弱勢群體的事實視若無睹,那么,總有一天,全體中國人會成為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中的“弱勢群體”。
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fā)展道路所特有的矛盾、內在的張力(當然也是變革的契機和前進的動力)可以說在每一個重大問題上都會表現(xiàn)出來。在戶口制度的改革問題上,有國情問題(人與資源的關系問題)、計劃經濟體制的遺留問題、改革的步驟問題、公平和平等的問題等等,但是,核心的問題仍然是制度設計的價值取向問題,是市場經濟的利益追求原則和社會主義的平等和成果共享原則如何統(tǒng)一的問題。
中國的改革開放是由執(zhí)政黨發(fā)起的、從上到下推進的社會變革。它的好處是其過程比較容易控制,政治和社會的安定也使得改革能夠在較少干擾的情況下往前推進。但是,借助于政治上的強勢來推行改革和和工業(yè)化,則有可能將舊有的政治權威和文化傳統(tǒng)用來推行一些錯誤的政策。有一段時間,有人認為,為了排除阻力順利地推進改革,需要一個強勢的政府,要保持政府的威權統(tǒng)治。相反的觀點則認為民主盡管可能在一段時間中會降低行政效率,但是,從長遠來看,民主更加有利于改革的順利進行,因為,民主有利于綜合不同利益集團的意見和整合、確立正確的改革目標。我們在戶口制度改革的策略上的主要失誤是,過多地考慮改革的平穩(wěn)過渡,在路徑依賴(approach)方面首先利用舊制度來保持社會的穩(wěn)定,沒有發(fā)現(xiàn)在新時期戶口制度的某些實質性的變化,由此導致利益矛盾和沖突的增加[8]。沒有抽象的市場經濟體制,當然也沒有抽象的公平和平等的原則,如果“嵌入”市場的是資本的邏輯,產生的就是資本和勞動的對立,如果“嵌入”的是社會主義的邏輯,產生的就是對勞動的本質力量的確認和社會的和諧。
不過問題還有另一面。我們也看到,中國的改革其實既不是純粹自上而下的、完全由威權力量強制推行的,也不是由下而上的草根的變革或革命,而是上下目標一致但又在改革過程中雙方不斷磨合的過程。其中既有為了保持穩(wěn)定而付出停滯代價的時候,也有發(fā)現(xiàn)問題、爭論問題、求得一致然后付諸變革的時候。在戶口問題上,既有執(zhí)政黨和政府的開放和一定程度的改革或說修正,也有人民群眾的自發(fā)的突破行動;既有相當長時期中的停滯不前,也有對問題的討論、爭議;既有各種力量的博弈折衷,也有解決困局的扎實努力,這就是中國的現(xiàn)實。這種現(xiàn)象其實也很好理解,它源自于錯綜復雜的外部環(huán)境與內部矛盾,源自于文化的傳統(tǒng)與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也源自于執(zhí)政黨和人民群眾的目標的一致。復雜局面的持續(xù)、新舊矛盾糾纏一起,歷盡艱辛緩慢前行,這或許就是中國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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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During these 30-year of China's reform and opening up,our country hasmade a huge progress in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other social aspects.However,we still need to realize that the urbanization degree is low and the gap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get bigger and bigger.The author considered that all these issues above had a direct relationship with the unchanged Hukou system.Comparedwith the planned economy period,the author thought the current account system was totally different,that is to say itwas notone of the distribution means existed in the Socialist public ownership any more;itmainly embodied the interests contradictions and conflicts among different stakeholders and created huge social rift.Hence,the author pointed out that the reform of Hukou system should begin with how to realize the equal principle, the dominant position of labor and social harmony under the presentmarket economy background.
Key words Hukou system;Reform;Market economy;Socialism
(責任編輯:常 英)
Rethinking about the Reform of the Hokou System
Yang Cong
2010-06-29
楊 聰,日本國立東都大學社會人類學專業(yè)文學博士,上海第二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社區(qū)管理專業(yè)副教授,郵編:201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