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祥

摘要：《呂氏春秋》引用《易經(jīng))諸例，歷來校釋偌家的解說多有歧義，還存在不少問題。這里統(tǒng)加檢視，并提出個人的解釋。

關(guān)鍵詞：兌；過勝；復自道；應求；渙其群；不陽；《賁》卦

中圖分類號：B221；1322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3882(2010)05—0022-06

《呂氏春秋》成書于戰(zhàn)國末年，對《易經(jīng)》的經(jīng)傳文字屢有引用。這種引用分兩種情況：一種是明確引及《易經(jīng)》原文或卦名，并附帶作者或前人的解釋；另一種情況則只以慣用語的形式出現(xiàn)，雖不明說出自《易經(jīng)》，而實用《易經(jīng)》文義。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其中屬于前一種情況自寸有3例，屬于后一種情況的約有4例。歷來校釋《呂氏春秋》諸家，對這7例的解說多有歧義，而且還存在不少問題。這里統(tǒng)加檢視，順便提出個人的看法，以供參考。

1.《勸學》篇：“凡說者。兌之也。非說之也。今世之說者。多弗能兌而反說之。夫弗能兌而反說。是拯溺而硾之以石也，是救病而飲之以堇也。使世益亂、不肖主重惑者從此生矣?！?/p>

這段話談先秦私學的教學關(guān)系，重點是為師者的施教態(tài)度、宗旨和方式。凌曙云：“《易，序卦》：‘巽者入也，入而后說之，故受之以兌?！夺屆罚骸畠叮锏脗渥悖韵矏傄?。《文心雕龍》：說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咨喜悅。據(jù)此，知為師者必先得學者之歡心，而后其說乃可行也。故《易，象》曰：·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备吆嘁詾槲闹小皟丁弊之斪x作“奪”，假為“敢”，為“強取”之意，故謂原文首二句意為：“凡說教者乃強取學者以從我，非順學者之意以喜悅之i而今世之說教者，則多弗敗之，而反悅之也。”陳奇猷《校釋》以為讀“兌”為“奪”非，應讀作“銳”，原文首二句意指“凡說教者，乃是以捷利之口才說教人，非順學者之意而喜悅之也”；“今世之說教者，多不能以捷利之口才說教人，而反順學者之意而喜悅之”。

按：此文與《易經(jīng)》的《兌》卦有聯(lián)系。文中“說者”之“說”指說教，“說之”之“說”讀作“悅”，此無疑義。問題在于“兌”字是否可以脫離“說”字與“悅”字之義而另以他義作解釋?！皟丁睘椤兑捉?jīng)》卦名之一，1993年湖北江陵王家臺(今屬荊州市郢城鎮(zhèn))出土的秦墓竹簡《歸藏》及傳世本《歸藏》均作“兌”，今本《周易》亦同，而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本《周易》作“奪”。以諸本相對照，可知此一卦名當以“兌”字為正，帛書作“奪”當只是“兌”的同音借字?？冀癖尽吨芤住返摹秲丁坟越?jīng)文：“兌：亨，利貞?！薄跺鑲鳌吩疲骸皟?，說(悅)也。剛中而柔外，說(悅)以‘利貞，是以順乎天而應乎人。”此以；毛”字訓“兌”，為古人常訓，當即《呂氏春秋·勸學》篇所本。大約在古人的觀念上，言說之“說”從“兌”，而“兌”字本義即“悅”，故以言詞悅?cè)酥^之“說”，“說”用為通假字即等同于“悅”(晚起字)。嚴格說來，“說”、“悅”都是形聲字，均以“兌”為聲符，單以聲符解釋字義的方法(即后世所謂“右文說”)并不正確。不過僅就此例言之，亦可見古人實以為“兌”即“悅”之本字，所以呂氏《勸學》篇中的“兌”字仍當理解為“悅”，而不宜讀為他字。原文首句“凡說者，兌之也，非說之也”，按文意可以改寫為“凡說者，悅之也，非悅之也”，意謂“凡說教，在于使人悅心于所說的道理，而不是為了取悅于人”，上“悅”字為使動用法，下“悅”字指取悅。這種“悅之也，非悅之也”的句型，在今天看來已不大習慣，然古人常用，漢代學者的訓詁尚多用此法。如是，則次句“今世之說者，多弗能兌而反說之”，亦可改寫為“今世之說者，多弗能悅而反悅之”，意謂“今世之說教者，多不能使人悅心于所說的道理，而反取悅于人”?！秳駥W》篇所批評的是某些“往教者”，即自登貴族之門而教授其子弟的為師者。在作者看來，“為師之務，在于勝理，在于行義，理勝義立則位尊”；“往教者”則“遺理釋義”，但以“自卑”取悅于人，故不能得“道之行、身之尊”。依此解釋本文的“兌”字，則只須講為“悅”字便是，更不必別作詁訓。

近年新出土簡帛古文獻多以“兌”字為“悅”，如郭店楚簡的《性自命出》篇，“兌”字凡七見，皆用作“悅”。篇中說：“同方而交，以道者也；不同方而[交，以故者也]。同兌(悅)而交，以德者也；不同兌(悅)而交，以猷者也?！矁?悅)人勿吝也，身必從之，言及則明舉之而毋偽?！贝笠馐牵和勒呓煌且驗橥?，不同道者交往則有某種緣故；同好者交往是因為同德，不同好者交往則有某種企圖?！彩且谷诵膼傉\服，就不要有隱藏，說過的話要能夠身體力行，行為公開而不虛偽?！诵袨闇蕜t雖不僅就師生關(guān)系而言，但強調(diào)重道與實行，適可與呂氏《勸學》篇旨意相對照。上引《勸學》篇的下幾句可譯為：“若不能使人悅心于所說的道理而反取悅于人，那就像欲拯救落水的人而反用石塊使之沉入水底，欲治病救人而反給病人飲服毒藥(堇)，使世道更加混亂、無才德的人主惑上加惑的局面即由此造成?！?/p>

2.《論威》篇：“義也者。萬事之紀也，君臣上下親疏之所由起也。治亂安危過勝之所在也。過勝之勿求于他。必反于己?！?/p>

文中“過勝”一詞，高誘注云：“過猶取也；勝，有所勝也?！睂O鏘嗚云：“過猶負也、敗也，過勝猶言勝負、勝敗?！碧狰檻c以為高注“取”字乃“敗”字之誤。范耕研以為“過勝”二字恐有訛誤。許維通《集釋》據(jù)明刊本，改高注“取”字為“服”。陳奇猷《校釋》云：…過字訓取、訓服，皆未聞。過亦勝也?！哆m威》‘以為造父不過也，高注：‘過猶勝也，是其證?！搜浴^勝之猶言勝敵耳。”

按：各家釋“過勝”皆未得其解?！斑^勝”猶言趨變求勝，實用《易經(jīng)》的《大過》、《小過》二卦以陰陽變化促成事物轉(zhuǎn)化而致勝之意?！按筮^”、“小過”二卦名，現(xiàn)在所見秦簡《歸藏》、帛書本《周易》及今本《周易》皆無異(唯帛書作“泰過”、“少過”，“泰”、“少”實即“大”、“小”)?？冀癖尽吨芤住ご筮^》經(jīng)文：“大過：棟橈。利有攸往?！薄跺鑲鳌罚骸按筮^，大者過也。‘棟橈，本末弱也。剛過而中，巽而說(悅)行，‘利有攸往，乃‘亨。大過之時大矣哉!”此卦為下巽上兌，初、上二爻為陰爻，中間四爻則皆為陽爻，是謂“剛過”；而巽為順，兌為悅，若剛爻順而悅之，繼續(xù)前行，使上九的陰爻回歸于初位，則此卦即變?yōu)橄卖奚锨摹吨稹坟?。而《邐》卦《彖傳》云：“剛當位而應，與時行也?！笨梢娛挛镛D(zhuǎn)化的時機是非常重要的，故謂“大過之時大矣哉”!今本《小過》的《彖傳》也說：“小過，小者過而‘亨也。過而‘利貞，與時行也?！贝素詾橄卖奚险?，若使其上九的陰爻回歸于初位，則即得

到下坤上兌的《萃》卦，而《萃》卦又是“順以說(悅)，剛中而應”、“利見大人”的。這些都表明《大過》、《小過》二卦是講求趨變求勝的，此當即“過勝”一詞之所從出。宋林栗《周易經(jīng)傳集解》卷14有個很好的解釋：“過之為言過常，以趨變也。危而持之，顛而扶之，撥亂世而反之正，大過之事也。夫人情孰不愛其身而不忍離其親者，然而見危而授命，臨難而致身，至于湯鑊糜粉若無所顧恤者，何哉?以為食人之祿，不得辭其難也?！贝蟾艖?zhàn)國末年，《易傳》已流行，從中化出的詞匯如“過勝”之類，已成當時習語，故《呂氏春秋》用之而不著其辭。如此，則原文可譯為：“義是萬事的綱紀，是君臣、上下、親疏等倫理關(guān)系的法度依據(jù)，也是治亂世、安危局、趨變求勝的關(guān)鍵之所在。趨變求勝之道不可求之于他人，必須反求于自身的行為準則?！?/p>

3.《務本》篇：“《易》曰：‘復自道，何其咎?吉。以言本無異則動卒有喜。今處官則荒亂。臨財則貪得，列近則持諫，將眾則罷怯。以此厚望于主。豈不難哉?”

此引文為《小畜》卦初九爻辭。高誘注：“乾下巽上，小畜。初九：‘復自道，何其咎?吉。乾為天，天道轉(zhuǎn)運為乾。初得其位，既天行周匝復始，故曰‘復自道也。復自進退，又何咎乎?動而無咎，故吉也?！庇帧皠幼溆邢病毕赂咦ⅲ骸扒瑒?，反其本，終復始，無有易，故卒有喜也。”各家釋此文均從高注，無異說。

按：《小畜》卦唯六四為陰爻，其余五爻皆為陽爻。舊說此卦初九以陽爻居陽位，得其正，但當陽爻動而上行時，會受到陰爻的節(jié)制而退回到本位，這就叫作“復自道”。高誘注但謂乾道運行周而復始，不知是不是用的這個意思。不過這個意思，與呂氏本文的“以(此)言本無異”不甚相合。我們懷疑該篇作者是將《小畜》卦與《履》卦聯(lián)系起來理解的。《履》卦為下兌上乾，在《周易》中排在《小畜》卦之后，其卦爻亦以一陰對五陽，唯陰爻在六三位。也就是說，只要將《小畜》卦的陰爻下移一位，然后再將其初九的陽爻退歸于上九之位，則《小畜》卦即變?yōu)椤堵摹坟?；或者也可反過來說，《履》卦上九的陽爻順行而回歸初位，則《履》卦即變?yōu)椤缎⌒蟆坟?。單就《小畜》卦言之，大約古人以為其初九的陽爻有退復之象，故象辭謂之“復自道”?！缎蜇詡鳌吩疲骸拔镄?蓄)然后有禮，故受之以履。履者，禮也?！币载泽w言，《小畜》卦象征“風行天上”，蓋猶言文德成于上，故其象辭云“君子以懿文德”；《履》卦象征“澤在天下”，蓋猶言恩澤布于下，故其象辭云“君子以辯上下，定民志”。所謂“辯上下，定民志”，也就是辨別和確定等級名分，故帛書本《周易》徑以“禮”字為卦名，《序卦傳》亦以“履”字訓“禮”。二卦都以乾為本，而由《小畜》變?yōu)椤堵摹坟裕杂骶臃e德而踐禮，故無不吉。這大概也就是呂氏本文所說的“本無異則動卒有喜”。呂氏《務本》篇實以修身養(yǎng)德、大公無私為本，以為守此根本則功名可立，失此根本則功名不立。所以原文可譯為：“《易經(jīng)》說：‘循著畜止之道退歸本位，還會有什么過失呢?如此行動即有吉利。這是說守住根本不變，則行動終會有好的結(jié)果。今世之人為官則荒廢本職而處事混亂，面對財富的誘惑則貪得無厭。在人主身邊為近侍則尸位素餐而不敢諫諍，為將領(lǐng)帶兵打仗則斗志疲竭而怯懦，以這樣的德行而指望人主給以高官厚祿，豈不難哉?”

4.《執(zhí)一》篇：“變化應求而皆有章，因性任物而莫不宜當?！?/p>

此文上句中的“求”字，舊本皆作“來”，唯畢沅校正本作“求”。陳奇猷《校釋》云：…來，畢校本作‘求，但畢氏無說。蔣維喬云：‘來，于義為長。案‘應來猶言應變化而來者，則作‘來字為是?！?/p>

按：“應求”二字實取《周易·乾卦·文言》“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之意，乃古人成語，當以作“求”字為是。后世常用意義上的“應求”是就事物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而言的，即相關(guān)事物各自對待的因應與求??；但按《文言》本義，“求”蓋猶言聚，實指行為趨向。《呂氏春秋·召類》篇開頭便說“氣同則合，聲比則應”，顯然即“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之轉(zhuǎn)語，而“求”字已轉(zhuǎn)譯為“合”。所以“變化應求而皆有章”的字面意思，當理解為隨事物變化而應和趨之，莫不皆有紋理章法。原文上下二句皆為所引齊國稷下道法家田駢之語，而這一派的學術(shù)提倡因任而治，即下旬所謂“因性任物”。“因性任物”用于養(yǎng)生之道，可指隨性情為生養(yǎng)而不違于物理，有適應環(huán)境、隨遇而安之意；引伸開來，則指因物、因事而制宜的一種理念和方法，故謂如此則“莫不宜當”。“變化應求”是相對于“因性任物”而言的，指主體的應對之術(shù)，若“求”字作“來”而理解為“應變化而來者”，則前后句意不相應，且有失道法家的宗旨。

5.《召類》篇：“《易》曰：‘渙其群。元吉。渙者，賢也；群者，眾也；元者，吉之始也。渙其群元吉者，其佐多賢也?！?/p>

此所引《易經(jīng)》之文為《渙》卦六四的爻辭。陳奇猷《校釋》云：“呂氏以賢訓渙，蓋以聲為訓，‘賢屬真部，‘渙屬元部，真、元二部本通用(真、諄、元三部相通，詳顧炎武《古音表》)。段玉裁謂顧氏此一分部係漢、魏問之古音(詳《六書音韻表》)，亦不誤。蓋呂氏近漢，音韻多人漢音之范圍矣?！钡我詴写朔N聲訓，各家無說。

按：歷來《易》學家解釋《渙》卦，皆謂“渙”即渙散，或說“渙其群”指解散小人的朋黨。《呂氏春秋》此篇的解釋出于先秦，而以“賢”訓“渙”，頗令人費解，值得推敲。

(1)此卦名，王家臺秦簡《歸藏》作“渙”，與帛書本《周易》及今本《周易》同，傳世本《歸藏》則作“奐”。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周易》另有兩種寫法：首簡卦名作“五”；其下卦辭以至末簡，字凡六見，又皆作“質(zhì)”。整理者原釋云：“‘玨，爰聲，下或作‘原，可讀為‘渙，渙散，離散，字待考?！睆淖中慰?，“匠”、“質(zhì)”之別大概只在意符的從齪或從睿，即從睿爰聲者寫作“原”，從瞑爰聲者字形稍變而寫作“噩”(變一手形的“又”為兩手形的移下)。因“齪”、“?！北緸橐蛔郑省拔住?、“贗”亦為一字。疑其字初為“煥”字之別構(gòu)，而不是“渙”字之或體。“?！弊至x為明智、通達或圣哲，而“煥”字(古通作“奐”)亦訓明、訓盛?！墩撜Z·泰伯》“煥乎其有文章”集解：“煥，明也。”《廣韻》：“奐，文采明貌。”又《漢書·韋玄成傳》“惟懿惟奐”顏注：“奐，盛也?！笔侵邦！?、“煥”二字意義可通，故疑“質(zhì)”、“噩”亦可讀“煥”。

(2)古籍中多以“奐”、“煥”、“渙”、“換”諸字通用(可參《經(jīng)籍禦詁》)，但“奐”為古字(見于金文)，“煥”、“渙”、“換”當都是較晚起的字。我們懷疑古本《易經(jīng)》的《渙》卦之“渙”原寫作“奐”，傳世本《歸

藏》尚保存此古字，而秦簡《歸藏》、帛書本《周易》及今本《周易》都已改用“渙”字?！秴问洗呵铩ふ兕悺菲欠裨鳌皧J”而不作“渙”，如今已不能明，但從今本“渙者賢也”的解釋來看，其字很可能原作“奐”，并且在作者的理解上是讀作“煥”的；或者所見《易經(jīng)》抄本雖已改用“渙”字，而作者在臨文時仍是作為“煥”的通假字來看待的。如果帛書本的“質(zhì)”字確可讀為“煥”，則正可與《呂氏春秋》的解釋互相發(fā)明。古人多訓“煥”字為明，用指君子之為人實相當于文質(zhì)彬彬，故“煥”可轉(zhuǎn)訓為“賢”(或參取音訓)；而“賢”字亦可訓明，如《呂氏春秋·尊師》篇“賢主弗內(nèi)(納)之于朝”高誘注：“賢，明。”這樣理解，則只要將上引文的“渙者賢也”改讀為“煥者賢也”，文意也就不存在什么問題了。原文大意是說：《易經(jīng)》謂“奐(煥)其群元吉”，“煥”指賢明，“群”指眾屬，“元”指吉利之始(按經(jīng)文原意，“元吉”當釋為“大吉”)；“奐(煥)其群元吉”，表明其屬佐多賢人。

(3)由上述理解使人想到，今本《周易》的《渙》卦既不用古“奐”字，其卦名可能本當寫作“煥”，或雖用“渙”字而實當看作“煥”的通假字；后人皆以渙散作解，未必合乎此卦本義。此卦經(jīng)文稱“王假有廟(至太廟祭祀)”，自是盛事，故云“利涉大川，利貞”。其象辭云“先王以享于帝，立廟”，又云“渙其群元吉，光大也”，九五爻辭復云“渙汗其大號，渙王居，無咎”，這些語句的光明盛大之義尤為明顯。其卦體為下坎上巽，古人以為表示“風行水上”，亦有清明之象。按《呂氏春秋》的解釋，“渙其群”猶言“賢其眾”，可能更符合卦義。原卦爻辭以“渙其躬無悔”與“渙其群元吉”對舉，“渙其躬”若理解為“賢其躬”，尤覺愜當?！皽o”字亦有盛義，若必以為“渙”字不誤，亦當從盛大光明之義作解，而仍與多賢則眾盛相通。統(tǒng)以渙散、離散解釋此卦，總不免使人覺得牽強。

6.《達郁》篇：“三年。國人流王于彘。此郁之敗也。郁者。不陽也。周鼎著鼠，令馬履之，為其不陽也。不陽者，亡國之俗也?！?/p>

此文由周厲王因國人暴動而被流放之事，以論政治積弊之敗，而出以“不陽”一詞，又附以“周鼎著鼠”的掌故。高誘于“不陽”無注，清人梁玉繩謂“此事未聞”。許維通《集釋》云：“《論衡·物勢篇》云：‘子亦水也，其禽鼠也；午亦火也，其禽馬也。火為水所害，故馬食鼠屎而腹脹。據(jù)此，鼠屬陰，馬屬陽。馬履鼠，即以陽制陰，故曰‘為其不陽也。《(呂氏春秋)·應同》篇云：‘文王曰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代火者必將水。據(jù)此，周以火德王。水克火，是代周者以水德王，故曰·不陽者，亡國之俗也?！标惼骈唷缎ａ尅吩疲骸白T介甫與許說同。案：許謂鼠為陰，馬為陽，馬履鼠即以陽制陰，是也；然謂‘周以火德王云云則非也?？即恕栕钟卸x，一為‘陰陽之陽，一為‘發(fā)揚，之揚?！顷枴P古通。本篇名‘達郁，而篇中云‘郁者，不陽也，以不揚釋郁，是‘陽之一義當讀為‘發(fā)揚，之揚之明證，蓋郁即不揚也。此鼎蓋欲著為郁塞之象，以誡人主之治國，必使‘主德通，民欲達‘用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然郁塞不可象，因著為馬履鼠之圖形。鼠為陰，郁而不揚；馬為陽以克陰，即以陽達郁，故鼠之不陽而以馬履之也?！?/p>

按：各家所釋皆由“不陽”之字面輾轉(zhuǎn)生訓，大概都不可從。此“不陽當是用《易經(jīng)》的《否》卦之義，應讀作“否陽”，實指陰陽二氣閉塞不通?！胺瘛睘樨悦稓w藏》與今本《周易》同；帛書本《周易》作“婦”，當亦是音借字?！斗瘛坟詾橄吕ど锨?，與《泰卦》的下乾上坤相反。以卦體言，《泰》卦表示天氣(陽氣)下降，地氣(陰氣)上升，陰陽二氣相互交合而萬物亨通；《否》卦則反之，表示地氣下降，天氣E升，陰陽二氣不相交合而天地隔絕。古人又以六十四卦與陰陽五行相比附，認為《否》卦屬于“陽金，，之卦，故稱“否陽”。其實，即使僅就“否陽”二字的字面意思作解，也可理解為陰氣不與陽氣相交接，概念內(nèi)涵還是由《否》卦而來的。卦體之下、上亦猶內(nèi)、外?！斗瘛坟浴跺鑲鳌吩疲骸疤斓夭唤欢f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內(nèi)陰而外陽，內(nèi)柔而外剛，內(nèi)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贝苏捎髡紊系摹坝簟薄Ｖ芏ι翔T有馬踏老鼠的圖像，大約在《達郁》篇的作者看來，就是因為老鼠是使陰陽不通之物；而凡是陰陽不通的事象，顯示的都是亡國之俗。

“鼠”字在《周易》中見于《晉》卦的九四爻辭：“晉如鼯鼠，貞厲。”《晉》卦為下坤上離，傳統(tǒng)的解釋是其卦六五以陰爻居陽位為君，九四以陽爻居陰位為臣，臣不當其位而竊據(jù)之，故稱之為“鼯鼠”。宋林栗《周易經(jīng)傳集解》卷18說：“鼠之為物，晝藏而夜動，晝昏而夜明，貪黠而畏人，首進而尾退。今九四一爻，進而遇坎，退而遇坤，坤為黑，坎為幽，夜之象也。而其體雜震、離為明，震為動，方陰用事，群動皆息，而有眩其明、艘其捷、跳梁于其間者，非鼠而何?是故擬諸其形容，而象其物宜也?！庇终f：“四，人臣之謂也。明而不中，不當其位，下?lián)?，上逼六五，竊君之權(quán)，以行其私，真鼯鼠之象也。跖鼠即碩鼠，林氏的描述可與《呂氏春秋》的“否陽”之說及馬踏鼠的譬喻相印證。

這里還可附存另一說，即馬踏鼠若比附《易經(jīng)》的卦象言之，也可能是相對于《逐》卦而言的?！吨芤住f卦》謂乾為馬、艮為鼠，如果馬踏鼠只是表示馬在上、鼠在下，則轉(zhuǎn)譯為下艮上乾即是《逐》卦。《逐》卦的象辭謂“天下有山”，象征“君子以遠小人”，與《否》卦的“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還有些聯(lián)系。《逐》卦以二陰爻居下，四陽爻居上，整個“卦時”顯示的是陰長陽退；如果六二的陰爻長至三位，則此卦將變?yōu)椤斗瘛坟?，陽剛即無亨通之理。其九四爻辭又說：“好逐，君子吉，小人否?！币苍S在古人的某種解釋上，《遙》卦九四的陽爻若不知退避，亦可稱為“否陽”。

7.《壹行》篇：“孔子卜，得賁?？鬃釉唬骸患?。子貢曰：‘夫賁亦好矣，何謂不吉乎?，孔子曰：夫白而白，黑而黑。夫賁又何好乎?故賢者所惡于物。無惡于無處。

此文托孔門故事，辯《易經(jīng)》的《賁》卦之吉與不吉。高誘注：“賁，色不純也。”李賡蕓考“賁，即古“斑”字，“所謂斑駁是也”。李寶淦謂“賁白而白，黑而黑，則各自分別，不能相知，故孔子以為不吉”。陳奇猷《校釋》：“考《易·賁》云：‘賁，亨，小利有攸往。象曰：賁如濡如，永貞吉。故子貢以得賁為吉也。然《序卦》云：‘賁者飾也，致飾然后亨?！墩f苑·反質(zhì)》載此事云：‘孔子曰：賁非正色也。夫質(zhì)素，白當正白，黑當正黑。夫質(zhì)又何也?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寶珠不飾，何也?質(zhì)有余者，不受飾也。，斑既

非本質(zhì)之正白，亦非本質(zhì)之正黑，乃白黑相間而成文章，美則美矣，然本質(zhì)為此文章所掩飾，其本質(zhì)之美惡終不可知矣，故孔子以為不吉，正應上文‘先王所惡，無惡于不可知?！S非本質(zhì)之正色，故高以色不純?yōu)橛??！?/p>

按：“賁”用為卦名，疑實為“幘”字?！稄V雅·釋詁》：“賁，飾也。”《詩·衛(wèi)風·碩人》“朱幘”毛傳：“幘，飾也?！倍滞?，蓋“噴”字初只作“賁”。帛書本《周易》卦名作“蘩”，古音應與“幘”字相近。此卦為下離上艮，凡三陽爻，三陰爻，而離為火、為明，艮為山、為止。舊說乾由三陽爻組成，其中間一爻變?yōu)殛庁臣闯呻x，是謂以柔文剛；坤由三陰爻組成，其上面一爻變?yōu)殛栘臣闯婶?，是謂以剛文柔。故其彖辭云：“剛?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边@話在文明史上有重要價值，很可以揭示文明發(fā)生的根源和特征。文明是個綜合體，有天文，有地文，有人文，其要素皆出于天地陰陽之大化，故就天人關(guān)系言之，皆可歸之于“剛?cè)峤诲e”；文明的表象是禮儀，禮儀即是一種社會文飾，而其實質(zhì)在等級制度，故就社會關(guān)系言之，文飾須有節(jié)制，此即“文明以止”。上述孔門故事便是通過對《賁》卦的不同理解而辯論文質(zhì)關(guān)系的，但各家的注說大抵基于《說苑》的譯釋(《孔子家語·好生》篇所記略同)，似乎并未揭示出《賁》卦所以講文飾的意象內(nèi)涵。我們懷疑所謂“責之言文”，是就古人所稱的“互卦”比附五色而言的。《賁》卦的六個爻，如果從下往上推，每三個爻構(gòu)成一個單卦，那么就可順次得到離、坎、震、艮四個單卦。在古人的觀念中，這四個單卦分別代表紅、黑、青、黃四種顏色，都是五色中的基本色。五色中獨缺白，而《賁》卦的六四爻辭說“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六五爻辭說“束帛戔戔”，上九爻辭又說“白賁無咎”，仍都與白色有關(guān)系。白色實際是無色，代表質(zhì)素，故文飾各爻愈上行而愈歸于質(zhì)，至文質(zhì)統(tǒng)一乃成完善的“賁道”。其上九象辭又云：“白賁無咎，上得志也。”這無異于是說文飾至極就要返回無色，亦即天然去雕飾之意；如朱熹所說：“居卦之上，在事之外，不假文飾，而有自然之文，便是優(yōu)游自得也。”古人或托孔子之言，稱說《賁》卦“不吉”，大約是認為它文飾太過以至斑駁不純，又不只是色不正的問題。按《呂氏春秋》所述，其意蓋喻指君子之為人當保持其質(zhì)素，而不應使之被文飾所掩蔽以致不可見；同時其中也寓有反對變化無常的意思，故原文又謂“賢者所惡(憎)于物，無惡(過)于無處”，“無處”即不固定、變化無常?！兑捉?jīng)》是講變的，但也講不變，文飾也是變中有不變，變之無常而失其質(zhì)素，則不為君子所取。以“互卦”言，六十四卦其實都可與各種顏色對號，不過《易經(jīng)》講文質(zhì)關(guān)系則集中于《賁》卦。

有學者注意到秦簡《歸藏》卦辭的結(jié)論多是“不吉”，因而認為孔子指《賁》卦“不吉”所依據(jù)的應即《歸藏》，反映的是孔門儒者崇尚“德義”、反對“求吉”而主張“不占”的一種傾向，有如帛書本《易傳，要》篇所說：“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稀)也?！贝苏f有理，《禮記·禮運》亦曾述孔子自稱“我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鄭玄注：“其書存者有《歸藏》?！比滑F(xiàn)今所見秦簡《歸藏》及傳世本《歸藏》均未見《賁》卦，《呂氏春秋》所記孔門故事當亦出于先秦治《易》者的托撰，所謂“不吉”也不好推測必為孔子之言。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5引有鄭玄對此卦的一段注釋：“賁，文飾也。離為曰，天文也；艮為石，地文也。天文在下，地文在上，天地二文相飾成賁者也，猶人君以剛?cè)崛柿x之道飾成其德也。剛?cè)犭s，仁義合，然后嘉會禮通，故亨也。卦互體坎、艮，艮止于上，坎險于下，夾震在中，故不利大行，小有所之則可矣?！贝俗⒂韶韵筢屘煳?、地文，不違卦旨；又以“互卦”釋經(jīng)義，也是一途，但與上述孔門故事的“白黑”之論不相關(guān)。易學上的卦變互體之法可能起源很早，在《左傳》中已言之，而由互體比附五色釋《賁》卦，看來是最符合此卦講求文質(zhì)辯證關(guān)系之本義的。不過互體的應用隨意性很大，處處用此法推導會產(chǎn)生許多問題，故朱熹曾謂之“推不合處多”。也許先秦易學中已有不贊成“互卦”的一派，因此才有《賁》卦“不吉”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