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偉忠
元至正十五年(1355年),元朝統(tǒng)治已經(jīng)處在風雨飄搖之中。
作為元末的一名進士,汪廣洋(?—1379年)并沒有被授予實職,只是客居在太平(今安徽黃山區(qū)),靜靜地等待機遇。
就在這一年,朱元璋率領義軍渡過長江防線,攻下采石磯,進駐太平。當時的朱元璋求賢若渴,聞汪廣洋才名,便于帥帳之中召見,兩人相談甚歡。朱元璋非常欣賞汪廣洋的才能和識見,當即將其留任軍中。后來,汪廣洋的仕途可謂春風得意,一帆風順。到朱元璋坐天下的洪武三年(1370年),他被任為左丞,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而,似乎是為了論證那句“高處不勝寒”的名言,在宰相任上,汪廣洋三起三落,最終于右相任上被罷職,并且被斬殺于流放途中。
如果說胡惟庸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任左相,那么汪廣洋則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位右相。汪廣洋和胡惟庸一道,成為中國宰相制度的最后殉葬者。
一
汪廣洋從擔任左丞,到被賜敕誅之,十年之內,三起三落,可謂驚心動魄。看其間起落變化,頗有戲劇色彩。
宰相本是輔佐皇帝處理政務的最高官員,在大明王朝擔任丞相的共有李善長、徐達、汪廣洋、楊憲和胡惟庸五人。朱元璋平定天下后,首先立了左丞相李善長和右丞相徐達。徐達常年在外領兵作戰(zhàn),實際掌握相權的僅李善長一人。洪武三年,李善長稱病請假休息,中書省無人管領,朱元璋遂召在陜西參政任上的汪廣洋為左丞相。
當時,汪廣洋的搭檔是右相楊憲。楊憲處事霸道、善于專權,雖然汪廣洋的職位在楊憲之上,但他性格“寬和簡重”,遇事處處避讓,甚至違心依從他,但這樣仍不能免去楊憲的嫉恨。楊憲唆使侍御史劉炳彈劾汪廣洋,罪名是“奉母無狀”(《明史》)。明代標榜以孝治天下,不孝便是大罪,至于劉炳是否真正掌握了汪廣洋對母親不孝的真憑實據(jù)不得而知,只知汪廣洋并沒有辯解、反擊。于是,朱元璋嚴詞斥責汪廣洋,將其削職為民,放逐還鄉(xiāng)。楊憲感覺處分還不到位,擔心他日后咸魚翻身,便再次向朱元璋奏本。于是處分升級,汪廣洋被遷徙到荒僻的海南。這是汪廣洋宰相任上的第一次起落。
汪廣洋被貶,楊憲實際操縱中書省大權,并很快升為左丞。他大肆玩弄權術,“市權要寵”。然而好景不長,李善長彈劾楊憲虛構事實,誣告大臣,陷害同僚,朱元璋很快將其處死。楊憲伏法后,被貶幾個月的汪廣洋馬上被召回。這一年,朱元璋曾大封功臣。冬十一月,汪廣洋亦被封為護軍忠勤伯。在封伯的誥詞中,皇帝稱汪廣洋“善治繁劇,屢獻忠謀,比之子房、孔明”(《明史》)。
洪武四年(1371年)正月,李善長因病告老回家。由于徐達仍在一線領兵,中書省的工作不能沒有人主持,朱元璋便起用汪廣洋為右丞相。汪廣洋曾經(jīng)追隨朱元璋多年,且為人小心謹慎,廉明持重,所以朱元璋對他放心。但他謹小慎微,事事請示,又令朱元璋十分失望。于是,精明強干的胡惟庸乘虛而入,進入中書省,擔任了左丞相。此時的汪廣洋仍然一如既往,對朝政幾乎不置一詞。洪武六年正月,朱元璋以“廣洋無所建白,久之,左遷廣東行省參政”(《明史》)。這是汪廣洋宰相任上的第二次起落。
也許是君臣緣分,朱元璋始終認為汪廣洋是可用之人。僅僅過了一年,朱元璋又想起了汪廣洋的諸般好處,于是再次下詔將其召回京城,擔任左御史大夫。洪武十年九月,朱元璋升胡惟庸為左丞相,再拜汪廣洋為右丞相,以期達到制衡作用,改變胡惟庸一人獨相的局面。但是,汪廣洋懾于當時的政治氣候,沉溺于詩酒以自保,事事調和,隨波逐流,并沒有起到應有的牽制作用,重要公務“惟以他官剖決,不問是非,隨而舉行”。朱元璋很不滿意,曾經(jīng)多次約談汪廣洋,對其進行誡勉談話,可是汪廣洋仍然我行我素,始終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洪武十二年十二月,中丞涂節(jié)奏稱,劉伯溫患病后因服用胡惟庸安排的醫(yī)生所開的藥方,肚中長硬塊而不治身亡,顯然為胡惟庸整蠱致死,而作為胡惟庸同僚的汪廣洋應該知情。朱元璋宣汪廣洋當面對質,汪廣洋坦然回答:“無有?!庇谑?皇帝大怒,“責廣洋朋欺(朋黨為奸、欺君不報),貶廣南”(《明史》)。
胡惟庸投毒害死劉伯溫本來就是一件撲朔迷離、疑點頗多的案子,一定要說汪廣洋知情,那倒真用得上“莫須有”三個字了。說到欺君瞞上,朱元璋又想起兩件事來:一是汪廣洋任江西參政時包庇作奸犯科的朱文正;二是與楊憲同任左、右丞相時,對楊憲的罪行知情而不舉報。朱元璋一向認為汪廣洋為人忠厚,想不到這個忠厚之人竟也欺瞞到自己頭上來了,一怒之下,追加了一道“就地正法”的圣旨,派快船追上汪廣洋,將其斬殺在貶謫途中。《明史》如是記載:“舟次太平,帝追怒其在江西曲庇文正,在中書不發(fā)楊憲奸,賜敕誅之?!?/p>
太平是一個對汪廣洋來說有著特別意義的地方,也許是冥冥中注定,太平是他的發(fā)祥之地,是朱元璋第一次約見他的地方;而最終,他又被朱元璋斬殺于此,太平又成了他的傷心之地。
這是汪廣洋宰相任上的第三次起落,而這一次落馬還搭上了性命,再也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有人為此事作打油詩一首:“前腳才受貶,隨后又斷頭。只因皇上疑,臨死不知由。”(《洪武奇觀》)
二
汪廣洋是一位頗有爭議的歷史人物。在他就任宰相之前,有人就認為他根本不是做宰相的料。這還得從朱元璋與與劉伯溫論相說起。
劉伯溫是朱明王朝重要的謀士,有“小諸葛”之美譽,對于朱元璋得天下和坐天下都產生過舉足輕重的影響。當初,李善長以其才智過人、功勛卓著而深得朱元璋信任,被任為首任左丞相,封韓國公,在朝廷上位列第一。而隨著其權力逐漸膨脹,朱元璋擔心自己被架空,有心撤換李善長。在撤換之前,朱元璋曾經(jīng)征求過劉伯溫的意見,劉伯溫勸其慎重,說:“善長勛舊,能調和諸將,不宜驟易?!钡煸俺窊Q李善長的決心已下,希望劉伯溫能夠出任宰相。劉伯溫遂以“臣實小材,何能任相”為由婉言謝絕。
朱元璋無奈,只得退而求其次,以心目中的幾個人選一一征求意見。劉伯溫對楊憲的評價是“憲有相材,無相器”;對汪廣洋的評價是“器量褊淺,比憲不如”;對胡惟庸則直接搖頭說不可,惟庸得志則“必為民害,禍且不淺”。朱元璋是個有主見的皇帝,他雖然誠懇地征求意見,但并不為他人意見所左右,想用的人選還是照用,因此,汪廣洋、楊憲和胡惟庸三人先后為相。
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某種程度上印證了劉伯溫的先見之明,但劉伯溫以“器量褊淺”評價汪廣洋,顯然失之公允。
縱觀汪廣洋的三次罷相,其直接的原因并非器量小不能容人容事,而是他的容忍超過了應有的度,所謂“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恰恰是汪廣洋的過度容忍導致了朱元璋對他的不能容忍。他的致命弱點在于謹小慎微、性格懦弱,以至于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汪廣洋最終丟掉腦袋,與他的懦弱有關。他一生謹慎,潔身自好,史書上沒有他貪贓枉法的任何記載,民間也沒有他徇私作惡的小道傳聞,要挑剔他的劣跡還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然而最終他卻招致殺頭之罪,罪行是沒有揭發(fā)他人的罪行,或者旗幟鮮明地與他人的罪行進行斗爭。《明史》的評價是:“廣洋謹厚自守,亦不能發(fā)奸遠禍。俱致重譴,不亦大負爰立之初心,而有愧置諸左右之職業(yè)也夫?”意思是說,汪廣洋希望潔身以求自保,卻因沒有揭發(fā)奸人之罪而遭到“重遣”,實在是有愧于宰相之位。
宰相是皇帝的股肱之臣,是皇帝治理國家最為倚重的幫手,汪廣洋“無所建白”,于治國安邦不置一詞,隨波逐流,不置可否,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失職、瀆職。但是讓人頗費思量的是,謹小慎微、有話不說并不是汪廣洋的一貫風格,他初登政治舞臺之時,給人留下的并非懦弱無能的形象。
在《明史》中我們看到,汪廣洋屢有建樹,戰(zhàn)功和政績都很顯著,故而在朱元璋心目中位置頗重,升遷較快。當初朱元璋攻下采石磯,第一次約談已經(jīng)小有名氣的汪廣洋,從二人相談甚歡以及事后立即將其留在軍中任職的情況看,汪廣洋不僅具有真知灼見,而且十分善談,必定是說出了朱元璋非常希望聽到的話,方才得到賞識,逐步升遷。
朱元璋登基后的第一年,“以廣洋廉明持重,命理行省,撫納新附”,將他派往山東,安撫新歸附的民眾,“民甚安之”。這表明,汪廣洋不僅能打仗,而且還善于做群眾的思想工作。因其才能和功績,“是年召入為中書省參政。明年出參政陜西”。
除此之外,在冊封汪廣洋護軍忠勤伯的誥詞中,朱元璋稱其“善治繁劇,屢獻忠謀”,并且像贊揚“小諸葛”劉伯溫一樣,把他比作張良和諸葛亮。“善治繁劇”是稱贊他善于應對、處理復雜的局面;“屢獻忠謀”顯然是說他經(jīng)常向皇帝提出有關大政方針方面的意見和建議。而張良和諸葛亮,其共同點不僅在于智謀過人,還在于忠心事主,敢于和善于提出安邦治國方面的獨到見解,包括與皇帝想法不一致甚至相反的意見。將汪廣洋比作張良、諸葛亮,正表明他具有這方面的優(yōu)秀品質。
不僅如此,汪廣洋還是一位頗有才名的儒將。史載,他年少之時師從名儒余闕,通經(jīng)史,善篆隸,工詩歌,著有《鳳池吟稿》八卷。戎馬倥傯之時,他常有吟詩作賦的閑情逸致,比如他的《與欒鳳同使廣陵馬上偶占二首》中的“昔為歌舞池,今為戰(zhàn)爭場。與君騎瘦馬,聯(lián)轡踏夕陽”之句,給人一種滄桑之感。而《珠湖隱者篇》則風格豪邁:“李白醉暮宮錦袍,倒騎長鯨鞭怒濤。笑歌濯足九江水,睥睨萬象輕鴻毛。”詩歌中那個與李白一樣瀟灑的“珠湖隱者”,顯然是詩人自況。
被譽為明代“開國文臣之首”的宋濂對汪廣洋的詩文十分推崇,并且認為他的詩風受其從軍經(jīng)歷的影響,“故其詩震蕩超越,如鐵騎馳突,而旗纛翩翩與之后先……故其詩典雅尊嚴,類喬岳雄峙,而群峰左右如揖如趨”。意思是說,讀他的詩歌,能夠感受到鐵騎奔騰、戰(zhàn)旗飄拂的鏗鏘韻律,典雅中有尊嚴,仿佛高山雄峙,令人頓生崇敬之感。
從昔日與朱元璋相談甚歡到后來的“無所建白”,從原來的“屢獻忠謀”到后來的“浮沉守位”,從早年的文采風流到后來的以詩酒自保,做了宰相的汪廣洋仿佛換了一個人。這其中的奧秘何在呢?一句話:“此一時彼一時也?!?/p>
當年朱元璋未得天下時,正是用人之際,希望天下雄才盡入自己彀中,希望天下謀略都為己用。那個時候他尚有容人之雅量,因而汪廣洋可以毫無顧忌,侃侃而談,直抒己見。從來共患難易,同富貴難,朱元璋成了一言九鼎的天子后,盡管他勉強也算得上是一個明君,但是與從諫如流的李世民相比,則是一個猜忌心極重的人。“伴君如伴虎”,宰相是朝廷中的“二把手”,是離虎最近的人,也是危險最大的人。俗話說“言多必失”,“沉默是金”,以汪廣洋的性格,他的選擇必然是沉默。
俗話說:“好歹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钡珰v史最終證明,汪廣洋的選擇是錯誤的,因為不開口這一招對神仙有效,對朱元璋卻不靈。朱元璋比神仙還難對付,你汪廣洋沉默,說明你對我還有所保留,還不是真正的忠心不二;你既然想沉默,那我就砍下你的腦袋,讓你永遠地沉默!
三
用懦弱無能、尸位素餐來解釋汪廣洋的死因,能夠自圓其說,《明史》就持這種觀點。但我們把視野放寬一點,審視一下明代的宰相就會發(fā)現(xiàn):死于朱元璋屠刀之下的,不僅有小心謹慎、廉明持重的汪廣洋,還有鋒芒畢現(xiàn)、咄咄逼人的楊憲,智計過人、功勛卓著的李善長,精明強干、善于逢迎的胡惟庸。四個宰相無一幸免,就連擔了個宰相虛名、常年在外領兵打仗的徐達也未能善終。這么一來,事情就再清楚不過了,不管你是擅權還是超然,是強勢還是懦弱,只要呆在宰相這個位置上,橫豎都是一個死。
因此,真正的原因是:“皇權”與“相權”的沖突。
自秦朝設立宰相之日起,朝廷中皇權與相權的斗爭就一直沒有停止過。宰相是皇帝最為倚重的輔弼之臣,平庸無能不行;宰相的地位僅次于皇帝,稍微大意權力就有可能越過皇帝,因此能力太強也不行。兩者關系之微妙,非有大智慧者難以把握。
明朝立國之初,體制上沒有另起爐灶,基本沿襲元朝,中書省制度也不例外。政府最高機構有三個:中書省、大都督府和御史臺。對此朱元璋一開始也是認同的,他曾經(jīng)說過:“國家新立,惟三大府總天下之事。中書政之本,都督府掌軍旅,御史臺糾察百司。朝廷紀綱盡系于此?!庇终f:“中書省是國家法度之根本,朝廷百官都要遵從,凡朝廷命令都由中書下達。”表面上看,政治、軍事和紀檢部門分工明確,三個機構的領導人同時對皇帝負責。但實際運作中,大都督府和御史臺都是受中書省節(jié)制的。
朱元璋權力欲旺盛,他從一個小小的出家僧人直到君臨天下,可謂創(chuàng)業(yè)維艱,來之不易。而坐了天下,大事小事反而要受中書省制衡,自然是不能容忍的。他不愿當傀儡、做兒皇帝。即使宰相對他忠心耿耿,按照制度規(guī)定,獨立處理一些政事,也被看成是對他有意無意的架空。于是,面對權力幾近無限的中書省,兩者間的激烈沖突就無可避免了。如果說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免不了與宰相的沖突,那么朱元璋則將這種沖突發(fā)展到了極致。
最先與皇權發(fā)生沖突的是大明朝第一任宰相李善長。李善長與朱元璋的關系,猶如蕭何與劉邦、諸葛亮與劉備。洪武三年第一次大封功臣時,李善長被封為韓國公,子孫世襲,并授免死鐵券。但隨著以李善長為首的淮西集團權力日益膨脹,朱元璋不放心了。李善長何等聰明,洪武四年正月便以老病為由向皇帝上表請求致仕,主動要求退居二線。他的目的是投石問路,借此試探一下朱元璋對自己的態(tài)度,以決定下一步動作。出乎他意料的是,朱元璋連一點故作姿態(tài)的挽留都沒有,接到奏章后立刻準奏。兩個月前剛剛被封為國公的李善長,就這樣輕而易舉地丟了相位,告“老”還鄉(xiāng)了!
皇權與相權的第一次交鋒,沒有刀光劍影、腥風血雨,而是一種暗中的較勁,最終以李善長的繳械投降收場。
“胡惟庸案”是皇權與相權的最后一次交鋒,也是最為慘烈的一次交鋒。正是胡惟庸的擅權枉法、飛揚跋扈,在中國的宰相制度行將就木之前,將宰相的權力發(fā)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使得皇權與相權的沖突迅速升級,為朱元璋給相權以最后的致命一擊,提供了最有說服力的理由。
胡惟庸謀逆案事出蹊蹺。洪武十三年新春剛過,胡惟庸向朱元璋匯報說,家里一眼井中出現(xiàn)醴泉,如同清香馥郁的美酒一般,此乃祥瑞之兆,恭請駕臨觀賞。朱元璋欣然應允,擺駕出宮,前往胡府。于是,就發(fā)生了途中宦官云奇拼死報信說胡惟庸謀逆之事。朱元璋當即下令逮捕胡惟庸,并在當天押赴市曹處斬?!昂┯拱浮毖永m(xù)十余年之久,誅殺達三萬余人,是明初著名的大案,也是中國歷史上存疑較多的一個謎案。盡管胡惟庸“反狀未盡露”(《明史》),朱元璋仍然不惜以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從重從快鎮(zhèn)壓了胡惟庸及其余黨。
朱元璋如此處心積慮、大動干戈,所為者何?只要看看他殺胡惟庸之后的動作就不言自明了。胡惟庸正月初六被殺,到了正月十一日,朱元璋連發(fā)兩道圣旨—廢除中書省,廢除大都督府。秦、漢以來實行了一千多年的宰相制度從此廢除,中書省作為大明朝最高行政機關的歷史到此壽終正寢。原本屬于中書省的權力全部收歸皇帝一人所有,皇權得到進一步加強。兩道圣旨內容縝密、周詳,把中書省和大都督府的善后事宜安排得十分詳盡。朱元璋還鄭重宣告:“以后嗣君不得議置丞相,大臣如敢奏請者,處以重刑,并立為祖訓。”朝中大臣們終于明白,朱元璋廢除宰相蓄謀已久,他只是需要一個機會?!昂┯拱浮眲t恰恰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讓他得以先從肉體再到體制,干凈、徹底地一舉消滅了宰相制度。
如果說大明宰相中,李善長、楊憲、胡惟庸,包括徐達都有可能對朱元璋的皇權構成威脅,死得不冤的話,那么汪廣洋性格寬和自守,是一個什么權力都不要的逍遙派,為什么也不能免于一死呢?
我們不妨回到朱元璋與劉伯溫論相之初。
朱元璋提名楊憲、汪廣洋、胡惟庸三人,劉伯溫堅決地否決了三人,而朱元璋卻一一任用了三人。其結果可想而知,要么過于擅權,要么過于懦弱,三人都不是宰輔的合適人選。這個結局似乎證實了劉伯溫的料事如神和朱元璋的用人之誤,但是這并不證明劉伯溫比朱元璋高明,相反,朱元璋的考慮要遠比劉伯溫深遠。往深層次說,這種失誤也許正是朱元璋所需要的效果。他需要的不是德才兼?zhèn)?、兢兢業(yè)業(yè)的好宰相。明明知道劉伯溫的評價是切合實際的,明明知道楊憲、汪廣洋、胡惟庸三人上臺是要誤事的,卻偏偏給了他們一個展示的舞臺。其實,朱元璋希望他們展示的不是才華和政績,而是失誤和失德,好以此來證明宰相制度的不合理,讓廢相成為名正言順之事。
歷史學家們很早就注意到一個事實:胡惟庸的擅權枉法已經(jīng)到了十分囂張的程度,朝廷內外議論紛紛,朱元璋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聽之任之,甚至連個提醒都沒有。這正是朱元璋的欲擒故縱之術。三人從任宰相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將來的結局。被殺是確定的,不確定的只是被殺的罪名和被殺的時間。
朱元璋并不擔心汪廣洋功高震主,懷有不臣之心。在他廢相的全盤計劃中,汪廣洋只是一枚棋子,即希望其在宰相制度未廢除之前,多少發(fā)揮一點牽制與制衡作用,防止宰相權力的過度膨脹和皇權的過早失落。但是,汪廣洋顯然有負重托,讓朱元璋失望了。
縱觀汪廣洋一生,沒有留下任何污點,更不用說什么罪行。他沒有在其位謀其政,用我們今天的說法叫做“行政不作為”。這在一般的行政人員也許只是一個工作作風問題,但作為位高權重的宰相,皇帝之所倚,百姓之所望,責任大如天,朱元璋不能容許他一邊高官厚祿,一邊潔身自好,置身局外,輕輕松松地只求自保。汪廣洋明哲保身,以為可以什么人都不得罪,卻首先得罪了朱元璋。對朱元璋而言,既然你不愿意死心塌地充當我的一枚棋子,那么,我就只好棄之如敝屣了。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汪廣洋一直受到楊憲、胡惟庸的排擠、壓制,而最后卻以知情不報,沒有揭發(fā)楊、胡二人罪狀而被稀里糊涂地處以極刑。史書說他“與奸人同位而不能去,故及于禍”,“不能發(fā)奸遠禍”,把他的人生悲劇歸咎于他性格的懦弱。倘若把汪廣洋的死放在朱元璋廢相的大背景下考量,毫無疑問那是一個時代悲劇。因為不管他采取何種立場,只要進入了大明宰相這個權力場,都難逃一死,都別無選擇地要成為中國宰相制度的殉葬者。
編 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