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走了,石匠爸爸拉扯我長大
他傾斜的身體攀在懸崖上。用一根稻草扎成的粗繩系在腰間,另一端纏在樹椏上,咬著牙,淌著汗,用錘子拼命地開山鑿石。這個男人,就是我的爸爸。我在鄉(xiāng)下當石匠的爸爸。
爸爸矮矮的身子,結(jié)實的腰身,黑黝黝的臉膛。鼻梁很挺拔,笑起來時,眼睛會瞇成一條縫。爸爸的右手長有6根手指頭。因為這一殘疾,他在鄉(xiāng)間常常受到嘲笑,有了一個“多一根”的綽號。
10歲那年,我正讀小學3年級,媽媽患了胃癌。媽媽咽下最后一口氣的那天下午,我正背著書包翻過山梁去學校上課。媽媽臨終前,虛弱地抓住爸爸的手,從枕下摸出一張手帕交給了爸爸。手帕上,有媽媽繡的山雀和山茶花。
媽媽安葬在屋后的松林中。
媽媽走后不久。一連下起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山洪暴發(fā),大水把家里的土墻也沖走了一壁。爸爸才四十出頭的年紀,他有的是力氣,憑那一身力氣,他還可以憑石匠手藝,開山鑿石。抬石修路。有天晚上。爸爸對我說:“小米啊,爸爸用不了兩年,就可以為你建一所新房子?!?/p>
爸爸艱難地履行著他對我的諾言。不到兩年,他便在山梁上修建起了四間磚瓦房。為了供我讀書。爸爸一直未娶,他拒絕了熱心人的多次說媒。我在城里求學,爸爸在一錘一錘錘打山石的聲音中。慢慢佝僂了身子,在鄉(xiāng)村的暮色蒼茫中枯瘦了下去。高中二年級時,爸爸到城里賣菜。順便來學校看我。學校傳達室的人通知我以后,我趕到校門口。我看見爸爸臉上已布滿了核桃一樣深褐色的皺紋。他手里拿著兩個烤紅薯,一把拉過我,把紅薯塞到我手中悄聲說:“小米,快,趁熱吃了?!币恢笨粗以谛iT外林蔭樹下哽咽著吃下兩個紅薯后,肩上搭著一個布口袋的爸爸,才佝僂著腰身離開了校園。而那一次,爸爸沒乘車,在夜霧彌漫中步行了幾個小時,才回到了山梁上的家。
高中畢業(yè),我考上了成都的一所大學。全村轟動了,爸爸那布滿核桃皺紋的臉,笑成了桃花。為了慶賀,爸爸把家里養(yǎng)的一頭豬殺了,宴請親友和鄉(xiāng)鄰。
他還是留戀那鄉(xiāng)下的鳥雀聲
我大學四年里,爸爸的腰更佝僂了,他的身影也愈發(fā)矮小。為了供我上完大學,爸爸一錘一錘開鑿出來的石頭,足以堆成一座山,鋪平一條又一條大路。
大學三年級的一天,爸爸從山崖上滾下來,摔斷了腿,住了院,他瞞住了消息沒讓我知道。這次住院,也讓他落下了走路一瘸一瘸的殘疾。
我迎來了畢業(yè)的那一天。在數(shù)萬人競爭的公務員考試中,我考進成都一家機關(guān)做了公務員。兩年后,我和同城一家電腦軟件開發(fā)公司的秦川戀愛了。秦川出生在省城,家里條件優(yōu)越,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起初去他家,讓我這個鄉(xiāng)下來的女孩有些怯生生的。然而,秦川的父母開朗豁達,我才放松了下來。
我告訴秦川,我在鄉(xiāng)下,有一個和我相依為命的爸爸。秦川聽了我成長的故事以后,擦著眼淚,握住我的手說:“小米,把你爸爸接到這里來住下吧?!?/p>
我和秦川趁國慶假期趕回鄉(xiāng)下老家,在山梁上,遠遠地便看見爸爸的身影。
我放開嗓子大喊:“爸爸,爸爸!”
爸爸跌跌撞撞地朝我奔來。他腰間系著一根草繩,見到我旁邊站著的秦川,有些詫異地搓著手。我趕忙介紹:“爸,這是我的男友秦川。”爸爸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雙手遞上,秦川擺擺手說:“叔,我不抽煙。”爸爸有些尷尬,他用手輕輕地拍打著褲腿上的塵灰。
在秦川的游說下,爸爸和我們啟程到了成都。爸爸是第一次坐火車,他趴在窗口看風景。一夜沒睡。
我和秦川攙扶著爸爸進了秦川家公寓的電梯間。按動電鈕,電梯在上升,爸爸突然顯得有些慌亂起來,能感覺得到他的雙腿在輕微地顫抖。爸爸傾斜著身體。因為一只腿不方便,他把頭不自然地一下靠在了我的肩上。長這么大以來,這是爸爸第一次把頭靠在女兒的肩上,我突然想流淚。
在秦川裝修得豪華氣派的家中,爸爸更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了。他雙腿并攏。像照身份證照片那樣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fā)上?!袄细缱樱憔拖裨诩依镆粯?,隨意點啊!”秦川的爸爸笑著對他說?!昂?,好,隨意,隨意!”爸爸站起身來。躬著腰回答。
我和秦川上班后,有一天爸爸獨自下樓去附近走了一圈兒回來,在電梯間,他竟忘了秦川家的樓層,獨自在電梯間上上下下了幾個來回,急得滿頭是汗。最后還是在樓下保安人員的幫助下,他才順利回來了。
住了不到兩個月,爸爸小聲哀求我:“小米,我還是到鄉(xiāng)下去住吧,我聽慣了那里的鳥雀聲,我真得回去……”
我和秦川,只好把爸爸送到了火車站。“爸,如果您愿意,您隨時來這里?!卑职窒褚恢怀龌\的鳥兒,他笑逐顏開,說:“我還是住在鄉(xiāng)間好。你們好好干,我就放心了,爸爸還有的是力氣?!?/p>
婚禮上,爸爸給我?guī)碜钌畹母袆?/p>
我和秦川的婚期,定在了芳草菲菲的四月。
我給爸爸打電話,請他來成都參加女兒的婚禮。在電話那頭,能感到爸爸激動得全身都在顫抖,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爸爸……馬上來,爸爸……一定來……”
四月的一個周末,蓉城天藍風輕。在濱湖大酒店,我穿著最美麗的婚紗,挽著秦川的手走進了婚禮殿堂。
在熙熙攘攘的賓客中,我看見了人群里的爸爸。他也正望著我,臉上有幸福蕩漾,也有躲閃神情。
婚禮進行曲中,司儀宣布,新郎新娘雙方父母上臺。
秦川的父母穿著一身得體的服裝走上前臺。向來賓笑容可掬地致意??蛇t遲不見爸爸來到前臺,我微微踮起腳,翹首等待爸爸的出現(xiàn)。在司儀的催促聲中,爸爸從大廳墻角里一瘸一瘸地走上前臺,賓客中似乎出現(xiàn)了一陣輕微的唏噓。
爸爸站到了我面前,我看見他的嘴唇一直在哆嗦著。我輕聲對他說:“爸,您別急,沒啥?!?/p>
爸爸埋著頭,我突然看見他的淚水正往外涌。我趕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的淚掉下來。司儀宣布,我和秦川各自擁抱一下自己的父母,表達養(yǎng)育的感恩之情。
我前傾身子,張開雙臂去擁抱爸爸那矮小的身體。大庭廣眾之下,他竟躲開了我的擁抱,大廳里的賓客發(fā)出了輕微的笑聲。爸,您這是怎么啦?我突然對他有了心底的埋怨。
最后,司儀宣布,雙方父母把“紅包”送給兒女。只見爸爸哆哆嗦嗦從中山裝口袋里掏出一個包裹得厚厚的手帕,他把鼓脹的手帕雙手捧給了我,輕聲說:“孩子,爸爸沒什么給你了,這里面,是6600塊錢。這張手帕,是你媽媽當年留下來的,她說,要在你婚禮這天送給你。”
“爸爸!”我一下靠上前去,抱住了矮小的爸爸,這一次,腿腳不便的爸爸再也沒有躲閃,迎接了我的擁抱,他枯瘦的雙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哭了……
司儀也見證了剛才這一幕。他激動地把爸爸送給女兒的禮物向大廳里的賓客深情地作了宣布,頓時,整個大廳響起了一片掌聲。掌聲中,爸爸一瘸一瘸走下前臺。
儀式結(jié)束以后,我和秦川端著酒杯向賓客們敬酒。我們把第一杯酒敬給爸爸,我激動地說:“爸爸,女兒今天很幸福,您也和我們一同幸福吧!”爸爸站起身,他握住我的手說:“孩子,爸爸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爸爸很幸福!”
參加了我的婚禮后。第二天清晨,爸爸肩上搭著那個布口袋,一瘸一瘸地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
爸爸,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爸爸,在鄉(xiāng)下的生活,您也要幸福。
責編:昕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