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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

2009-12-25 10:17胡學文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9年11期
關鍵詞:五爺萬山柳絮

作者簡介

胡學文,男,1967年9月生,畢業(yè)于河北師院中文系。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文學院合同制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燃燒的蒼白》《天外的歌聲》,中篇小說集《極地胭脂》《婚姻穴位》等。近年在《十月》《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北京文學》等雜志發(fā)表中篇小說一百五十多萬字,部分作品被多家刊物選發(fā)。

其實,最難過的不是柳北斗,而是柳絮。

柳北斗的難過是爆發(fā)式的,挾裹了憤怒和羞惱。想想吧,幾天前他還鉆王金芳的被窩,她的胳膊蛇一樣纏著他;幾天前他眼里進了沙子,王金芳一粒一粒舔出來,還吹吹他的眼皮。幾日后她說離就離,沒有絲毫的商量余地,哪個男人受得了?柳北斗質(zhì)問、哀求,硬箭軟箭統(tǒng)統(tǒng)被她擋回。原來這個和他過了十多年的女人根本不稀罕他,原來她嫁給他不過是和另一個男人賭氣,那個男人的女人一死,她就迫不及待了,她和那個男人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勾掛著。柳北斗敗得稀里嘩啦,什么都是她說了算,離婚也是。柳北斗明白拴不住她,明白她說的不要變成仇人是什么意思,他似乎什么都明白。可當王金芳夾著包袱的身影消失后,柳北斗卻糊涂了,她不稀罕他,干嗎往他懷里躺?她不稀罕他,干嗎還給他生孩子?她不稀罕他,干嗎和他過這么久?柳北斗沒機會問了,也不想再問,他不是個什么事都必須搞清楚的人。有一點兒他是明白的,想糊涂都不行:王金芳離開了他。柳北斗沒有勇氣和那個男人決斗,這一點兒他也明白,王金芳和那個男人更明白。

柳北斗認了。但認了并不意味著心平氣靜,相反,心底刮著旋風。特別是想到那個晚上王金芳就要和另一個男人睡在一起,柳北斗的旋風越刮越猛,飛沙走石橫沖直撞,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塊一塊裂開,要飛到空中去。他必須做點兒什么。

柳北斗摔了一個暖水瓶,水瓶滿著,碎裂時發(fā)出沉悶的炸響,水濺到柳北斗腳面,他跳了幾跳,踮起腳尖摘后墻的衣鏡。王金芳像喜歡自己的臉一樣喜歡鏡子,這是結婚第二年柳北斗跑到鎮(zhèn)上買的,那個寒冷的冬日,柳北斗的手險些凍掉。柳北斗既不勤快又不吃苦,可是為王金芳他什么都干了。一塊照見屈辱的鏡子還留它干什么?掛鏡子的釘子深,柳北斗沒拽動,對了,他還不是個有力氣的男人。一怒之下,柳北斗抓起碗砸在鏡子上。鏡碗碎裂的聲音讓柳北斗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像趴在王金芳身上。

柳北斗紅了眼,四處尋找可以破壞和發(fā)泄的對象,他瞄見那口鍋,他們吃飯的鍋。他拔鍋的時候,柳絮碰他一下。彼時,柳北斗似乎才想起被王金芳甩掉的還有另外兩個人:柳絮和柳根。柳絮抓著一塊石頭。柳北斗看柳絮一眼,明白她的意思。柳絮的眼神平靜如水,平靜得讓他發(fā)慌。柳根抓著柳絮衣角,怯怯的。柳北斗沒拔鍋,沒接柳絮的石頭,說不清是柳絮的態(tài)度,還是柳根的眼神制止了他。

但柳北斗沒有罷休。旋風仍在刮。他的目光竄到院里,瞅見丟在墻角的那只破筐。他抓起摔了幾摔,筐沒有損傷。于是,他狠狠踩一腳,又一腳。筐扁了,像一張皺巴巴的菜葉,柳北斗跺著,踩著,那不是筐,不是菜葉,而是王金芳,是他自己。跺呀,踩呀……旋風平息,柳北斗慢下來,最后泥一樣攤在碎紛紛的木屑上??奁晱哪嗬餄B出來,像一綹細細的水。

柳絮緊緊攬住顫抖的柳根,看著那團泥,直到那團泥可憐巴巴地說,柳絮,給爹打點兒酒。

柳北斗消停之后,柳絮的難過才真正開始,無數(shù)的螞蟻噬咬著她,不是在皮膚之外,而是在身體之中,吞噬著她的骨頭,吞噬著她的內(nèi)臟。她毫發(fā)無傷,但她已經(jīng)空了,一個空囊,一個空殼,輕輕一口氣就會吹到天上,沒有重量,沒有形狀,隨便什么地方都能掛住,樹梢稻草,甚至別人的眉毛。柳北斗失去的不過是女人,而她失去的卻是母親。柳絮和王金芳關系一般,從來不像別的母女那般貼心貼肺,兩人總是隔著什么。柳絮從來不和王金芳頂嘴,但柳絮知道那隔存在著。柳絮也從來不跟王金芳撒嬌,內(nèi)心里甚至瞧不上她。王金芳茶飯不行,針線活兒不行,更干不了力氣活,她最擅長的是照鏡子。她的時間都耗費在鏡子前丁,不知她要照什么。柳北斗擊碎鏡子的瞬間,柳絮也是痛快的感覺。柳北斗腰軟肚硬,王金芳慵懶散漫,柳絮覺得上天不公,自己怎么生在這樣的家庭?柳北斗和王金芳也倒般配,可忽然之間,王金芳改弦易轍。柳絮聽見她和柳北斗交底兒,聽見王金芳說出那個愛字,大大吃了一驚。她真是小瞧王金芳了,王金芳竟有這樣的心機,王金芳竟然是藏著夢的女人。王金芳的決絕也讓柳絮吃驚。柳北斗還在哀求,柳絮明白大勢已去。

柳絮沒有在意過王金芳,當王金芳離開,她才覺得王金芳不可缺少。沒了王金芳,家塌不了,家不是王金芳撐起來的,但沒了王金芳,家就不再完整,王金芳毀了家的形象。那愛竟是那般重要,重要得她連柳絮和柳根都不要了,這個女人!王金芳和那個男人的故事藏得那么深,如果不是柳北斗乞求,她就帶走了。柳絮曾經(jīng)在家里撞見過那個男人?,F(xiàn)在想來,她和柳北斗一樣被王金芳捉弄了,柳絮不只難過,還有被挫敗的憤恨。

柳北斗睡得很死,尤其喝了酒。什么也不影響他睡覺,他不是有心計的男人,一通瘋狂,大半的屈辱就釋放掉了,不會在心里扎根,不會尋死覓活。這是柳北斗的可愛,也是他的可恨。柳絮操心的是柳根,柳根睡前仍在問,媽真的不要咱們了?柳絮糾正,是咱們不要她了。柳根沒再問,柳絮知道騙不了他,柳根已經(jīng)十三歲。柳根是柳絮帶大的,對柳絮的依戀超過王金芳,柳絮心里有數(shù)。茶飯、針線活兒也多半是柳絮做,王金芳更多時候是個擺設,但柳絮不能代替王金芳的一切,哪怕王金芳是個影子。

第二天,柳絮起個大早,她攪點兒面,炸了幾個油餅。動油鍋意味著節(jié)日或喜事,除村支書家,平時沒有誰動過油鍋,柳絮家也不例外,但王金芳斷然離去,柳絮破例。沒有王金芳,日子不僅不會變糟,還會更好。柳絮不只是暗示柳北斗和柳根,也是向整個村莊宣告。油味兒帶著翅膀,一家動油半個村子都能聞到,另半個村子會從別人嘴里知道,柳北斗和柳根被香醒,驚喜的表情令柳絮略感心酸。柳絮懸著的心暫時擱穩(wěn),看著兩人大口吞咽的樣子,柳絮酸澀中竟有幾分興奮。

柳絮上街了,像平時一樣昂著頭,幾個女人在水井邊說著什么,待看見柳絮突然停住。柳絮清楚她們的話題與王金芳、與她有關。她裝著糊涂,不介意她們探詢的目光。當然,柳絮不會被動地任她們審視。她有辦法。略一掃,看見二丫手里鉤了一半的衣領,隨之笑笑說,怎么還這種樣兒?早過時了。二丫勾的花樣是柳絮教的,二丫問,現(xiàn)在時興啥針?柳絮說,蝴蝶,二丫說我怎么不知道?柳絮說,你沒問過我,這種樣兒太老氣了。很自然地拿過來,問,不換?二丫說換就換……柳絮知道二丫后邊的話是什么,她打斷,好學的,三兩下就拆了。眾目睽睽中,柳絮邊教二丫邊飛快地織著,就這樣,會了沒?二丫點頭,柳絮忽然說,我還有事,二丫不可能馬上學會,上一種針柳絮教了三天。二丫會

來找她。

柳絮掌控了局面,釋放了信號,沒必要再呆下去。她轉身的時候,有人叫住她,是萬山女人。萬山在糧庫當臨時工,萬山女人在村里便有一種優(yōu)勢,嘴就格外刻薄。就這么放過柳絮,就這么讓柳絮出盡風頭似乎不甘。柳絮一瞅她的眼神就明白。柳絮微笑著問,有事?

萬山女人問,你媽呢?

無數(shù)亂箭射到臉上,柳絮沒有躲避,甚至表情都沒有變化,仍掛著微笑,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嫁人了!還想知道什么?

萬山女人怔怔,又慌慌一笑。

柳絮說,想起來去家里找我。

過去,柳絮機巧,高傲,并不鋒利,王金芳離去,柳絮突然鋒芒四射。

當然,和萬山女人交鋒并不意味柳絮大獲全勝,不過暫時占個上風。也就夠了,和這些多嘴女人過招還能怎樣?再說,她們只是她們,和柳絮隔著距離,柳絮在乎的,或者說更在乎的,是另外一個人。

柳絮出現(xiàn)在場院,他正和數(shù)個半大孩子玩砸閻王。誰擊中幾十米外的目標,誰就是閻王。他對這個游戲著迷,黃昏時刻,場院是屬于他的。柳絮和他沒關系,但又是有關系的。似乎說不明白,不,那是不能說明白的。沒有過深交往,甚至沒說過像樣的想說的話,但柳絮懂他的眼神,還有他對砸閻王的欲望——盡管無法說清那是什么。柳絮釋放出一些信號,讓他看懂又讓他看不懂。十六歲的柳絮無師自通。一束花遞到墻外就足夠,她不會把滿園春色敞在他眼前。

他和他們注視著她,她看著他們,而不是僅僅看著他一個問,柳根來過沒有?誰見柳根了?他說柳根沒來過,又問他們誰見過柳根。他們都搖頭,柳絮哦了一聲,轉身就走,幾分鐘后,他追上來,問要不要他幫她找。柳絮笑笑,干啥呀,他又丟不了,你玩你的。他顯然還想問什么,但又拿不準,柳絮適時阻止,那是一種親近而得意的警告,你可不許欺負柳根啊。他回答得也很聰明,不會,我不會欺負任何人。柳絮又笑笑。找柳根是借口。她把一個沒有任何損傷、自自然然的柳絮呈現(xiàn)在他面前。她必須告訴他,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柳絮放心了。

幾天后,柳絮去供銷社買了一塊穿衣鏡。她像不喜歡王金芳一樣不喜歡鏡子,可看著空空蕩蕩的后墻,她不舒服,決心買一塊。除了王金芳,別的都不能少。售貨員羅建軍熱情得有些過度,快速泡了杯茶端出來,說這叫綠茶,你嘗嘗。羅建軍當售貨員沒多久,頭發(fā)梳得油光,柳絮有王金芳一樣的容顏,到哪兒都被目光追著。柳絮沒因羅建軍的父親是支書而親近他,相反,始終冷著,她一眼就瞧上喜鵲登枝圖案的鏡子,如果是過去,她會毫不猶豫,可那天,面對羅建軍的熱情,她裝出拿不定主意的樣子,問羅建軍哪種好?羅建軍興奮異常,竭力推薦牡丹圖案的那種。柳絮比較半天,說她還是喜歡喜鵲。羅建軍馬上改口,喜鵲登枝也好,喜慶。柳絮贊同地點頭。她對自己有些奇怪,這是怎么回事?夜里,柳絮還在想,他和羅建軍輪流在腦里飄著,忽高忽低,忽大忽小。柳絮沒在意過羅建軍,是羅建軍自己鉆進她腦里。王金芳離去,給羅建軍留了空子。柳絮沒有驅逐羅建軍,任羅建軍在那里晃蕩,羅建軍能把她怎樣?又能把他怎樣?柳絮很自信。

家穩(wěn)住了,不,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王金芳不是大梁,不過是泥皮,柳絮把脫落的泥巴修補好,至少是沒有誰明指著說三道四了。至于柳北斗和柳根,早就嘗到甜頭。尤其柳北斗,隔三岔五還能喝二兩酒,過去是不可能的。柳北斗沒有陷入屈辱和傷痛而一蹶不振,似乎已經(jīng)把王金芳忘記。他的不爭氣固然可氣,但也是柳絮求之不得的。

但還是出了問題,就出柳北斗身上。

柳北斗醒過神兒,開始往回領女人。

柳北斗迎來了春天。準確地說,是找到了春天。他的春天是女人。

第一個女人是路上碰到的。天已經(jīng)涼了,她穿得那么薄,他好奇地看她幾眼。他猜出她的身份,問她去哪兒。我在找住處呀,大哥,她的聲音可憐兮兮,他內(nèi)心深處砰地炸響,像藏在那兒的茅草被點燃,整個人迅速熾熱。還好,他沒有失態(tài),憐惜地說這么晚了,你跟我去吧。女人哎呀一聲,我昨兒個做了好夢,遇見貴人了,原來是大哥你呀。聽大哥的口氣,就知道大哥能當女人的家。柳北斗皺皺眉,說女人不在家。女人喜上眉梢,那敢情好,我不白住的。

女人洗完澡,站鏡子前左右照,大哥哎,我不難看吧?柳北斗早忍不住了,哪管難看不難看?猛扯過女人把她扔到炕上。

天神神咧,你輕點兒……哎喲,我的媽呀。柳北斗成了火球,眉毛燒沒了,頭發(fā)燒沒了,手掌腳趾也燒沒了,無數(shù)的火舌從火球中間伸出來,舔吸著吞噬著。忽然間,火球墜入海水,海水滋滋作響,火球一落一彈,一彈一墜。女人就是女人,暈眩中的柳北斗感慨萬端。但女人又和女人不一樣,王金芳從來沒叫過,而身底的女人幾乎把房頂叫塌。女人不叫和女人叫也不一樣。王金芳是什么?不過一個女人。離了王金芳,柳北斗照樣有女人,沒必要在一個女人身上吊死。柳北斗突然醍醐灌頂,他的好日子來了,他的好日子與女人分不開。

女人只住一夜,柳北斗的快樂卻沒隨女人離去,柳北斗受了點化,突然開竅,開始往家里領女人。有時三五天,有時半月二十天,有時留一宿,有時留三兩宿。秋末,大路上不斷有乞討者、流浪藝人。歲數(shù)大的,歲數(shù)小的,柳北斗都不嫌棄,只要對方愿意,只要對方是女人。柳北斗不怕笑話,不怕別人說三道四,當他撕下臉,就什么都不再怕。他不斷地換女人,過的是皇帝日子。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哎嗨哎嗨咿呼呀嗨。

柳北斗領回那個女人,柳絮死活不同意她留宿。柳北斗央求,可憐可憐她吧,這么冷天,不能讓她睡野地,柳絮哎,咱這是救命呀,你就答應爹一回吧。柳北斗的樣子比那個女人更可憐,柳絮心軟了,猶猶豫豫地說她那么臟。柳北斗馬上道,讓她洗洗,不用你燒水,你領柳根出去轉一圈。柳絮橫掃柳北斗一眼,和柳根出去了?;貋?,門卻插住了。柳絮又氣又恨。也暗暗奇怪,柳北斗幾時有了心計?柳絮沒敢停留,拽著柳根就走,殺豬樣的叫聲讓她惡心,她怕臟了柳根,再次返回,再次離開。

那一夜,柳絮和柳根在五爺家借住。

數(shù)日,柳絮冷著臉,不管柳北斗怎樣討好,她一言不發(fā)。她還能怎樣?這就是對柳北斗的警告和懲罰了,不可能把他捆起來抽一頓,令柳絮意外的是,柳北斗再次領回女人,更讓她沒料到的是,柳北斗央求不成,態(tài)度突然強硬,他紅著眼,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的架勢。柳北斗的暴徒形象讓柳絮心驚,柳北斗沒這么兇過,柳絮無法預料和柳北斗拼架的后果。柳北斗已經(jīng)是一個笑話,和柳北斗吵架會成為更大的笑話,柳絮再次選擇退讓,痛心的退讓。原以為照顧好柳北斗的生活就萬事大吉,她忽略了或者說根本沒想到柳北斗還需要別的。

柳北斗百般討好柳絮,恨不得柳絮抽他嘴巴子。領回女人,柳北斗馬上變得強硬和蠻橫。柳絮無計可施,柳北斗哼起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柳絮就心驚肉跳。可是總得想個轍兒,由柳北斗胡鬧,他毀了不說,還會毀了這個家,她和柳根也跟著毀

了,雪上加霜啊。

柳絮咒罵那些不要臉的臟貨。柳絮有一張利嘴,不是柳北斗和王金芳的遺傳,是她自己練就的。她罵著最狠最臟的話,她自己都臉紅的話,但那些臟貨充耳不聞,你罵你的,我該吃照吃,該喝照喝。偶爾也有回擊,一個獨眼女人說,什么話我沒聽過?你還嫩著呢。柳絮突然泄氣。罵失效,柳絮干脆拽她們離開,柳北斗立刻阻攔。一次,柳絮耍潑,就不走。家不是柳北斗一個人的,憑什么讓給他和臟貨?最終,柳絮還是離開。她不能捆住柳北斗和女人,那對不要臉的傷害的不只是她,還有柳根。

柳絮節(jié)節(jié)敗退。

那天,柳北斗又領回一個女人,一番激戰(zhàn)之后,柳絮帶柳根去五爺家借住。柳絮氣憤,但臉上平靜如水。當然是裝出來的,不但要裝,遇有人多舌,她還要反擊。柳北斗不爭氣,但柳絮不允許別人貶損他。維護柳北斗,就是維護她和柳根。就是五爺,柳絮也巧妙地堵他的嘴。柳絮沒別的親戚,只這么個遠方爺爺。五爺是鰥夫,家里又臟又冷,但柳絮別無選擇。柳絮痛恨柳北斗的同時,也怨恨王金芳,一切從她的離去開始。

柳絮親熱地叫聲五爺。五爺說我估摸你倆該來了,你爹消停不了幾天。柳絮笑笑說,也好,不然咋和五爺說話呢?五爺說那是,你爹不心疼,五爺心疼你們。五爺家投有打掃的必要,但柳絮還是擦了擦,抹了抹,末了要燒水給五爺泡腳。五爺阻攔,柳絮說上了年紀常泡泡腳好,我閑著也是閑著。五爺感嘆,沒想到我也是有福人啊。柳絮不想白借住,總得做點兒什么。當然還有別的心思,炕太涼,得找個理由燒燒炕。

五爺說著不用不用,柳絮還是把五爺?shù)哪_摁在盆里。柳絮說,當孫女的給爺洗個腳怕啥?五爺難為情地說,我腳臭,柳絮說干凈就不用洗了。五爺享用著,說你爹咋就不知足呢?我明天訓訓他,柳絮說算了,氣壞你的身子不值,瞧你現(xiàn)在多硬朗。五爺?shù)靡獾卣f,這倒沒錯,五爺年輕那陣兒身坯就好,可惜——柳絮哎呀一聲,怎么這么硬的繭?得修修。五爺?shù)脑捬驶厝ァ?/p>

睡到半夜,柳絮覺得身上有什么東西,突然驚醒。是五爺?shù)氖郑鍫斠粭l腿已經(jīng)伸進來。柳絮又驚又急,抓住他的手往外撥,低低喝道,放開!五爺不但沒有放開,另一只手也伸過來,邊抓邊央求,柳絮,給爺一次,就一次。柳絮低罵,畜生。柳絮怕弄醒柳根,動作不大但極其堅決。五爺不死心,肯定猜到柳絮的顧忌,越發(fā)放肆。柳絮掙扎,躲避,五爺快要覆蓋她時,她狠狠咬他一口。五爺哎喲的同時,柳絮又踹過一腳。

柳絮叫醒柳根,可能五爺哎喲的時候柳根就醒了。柳絮叫柳根穿衣服,柳根懵懵懂懂地問,干啥?柳絮喝道,讓你穿你就穿,快點兒!

五爺又是五爺了,柳絮,這么冷的天,小心凍壞。

柳絮無言。當著柳根的面羞辱他,等于羞辱她自己,這個老鰥夫,挨罵都不配。

寒氣撲面而來,將柳絮柳根緊緊裹住。半夜,正是最冷的時刻。柳根問咱們?nèi)ツ膬?柳絮怔怔,是啊,去哪兒呢?她只想著離開,并未想去哪兒。家被柳北斗和臟貨霸占,別人家也早就睡了,就是不睡,柳絮也不會去借住。柳絮再沒地方可去。

柳絮牽著柳根冰涼的手,在街上茫然四顧,怒氣突然間躥上來。她返回五爺家取了盒火柴。把家奪回來,一定奪回來!

柳絮問,冷不?

柳根答,冷。

柳絮說,一會兒就不冷了,

屋里沒有聲音,柳北斗和那個女人睡得正香,柳絮和柳根卻在寒風中發(fā)抖。柳絮從園子里抱了幾抱柴禾,在當院燃起。柳根先前有些害怕,很快來了興致,繞院子撿樹枝。在火光的照耀中,柳絮抓起一塊石頭,照直砸向窗戶,玻璃的碎裂伴著幾聲驚叫。柳絮抓起燃燒的柴禾投進剛剛砸開的窟窿。更高的驚叫,還有怒罵。柳根傻了,呆站著,柳絮又抓一把塞進去。

柳北斗和那個女人狼狽地逃出來。

柳北斗扇柳絮一掌,罵著難聽的話。

柳絮沒還手,不,她動也不動。還打不了?她問。

柳北斗罵,你瘋了?!

柳絮冷冷地說,我就是瘋了,你不打就別擋路。柳絮又抱些柴禾出來,重新點燃,并抓起來往屋里塞。屋門已經(jīng)敞開,但柳絮視而不見。柳絮并不想把整個屋子化為灰燼。

柳北斗氣呼呼地叫,還不住手?

柳絮說,除非你打死我。

柳北斗又扇柳絮一巴掌,柳絮的鼻子有液體流出來。

柳絮問,還打不了?不打?那就讓開。

柳北斗氣急敗壞,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個你,突然稀軟,柳絮,爹求求你。

柳絮說,我沒你這樣的爹。

柳北斗說,爹不了,不了還不行嗎?

柳絮不說話,凌厲地盯著他。

柳北斗看不清柳絮的目光,還是躲避著,不了就是不了。

柳絮審視著那個模糊的面孔,半晌才說,再有一次,我就讓你們變成灰。幾乎咬牙切齒,

柳北斗聲音越發(fā)細下去,不了。

柳絮讓那個女人滾。

柳北斗求情,深更半夜的,讓她留下吧。

柳絮大叫,滾!

女人滾了。

柳北斗似乎想送,柳絮喝了一聲,柳北斗被鎮(zhèn)住。柳絮戰(zhàn)栗著,不只因為憤怒,也因為發(fā)現(xiàn)了又一個自己。抑或,是她開墾了自己。

柳絮扳回局勢,從那個夜晚開始,柳北斗便有些怵柳絮。簡直是意外的收獲??偮犝f逼急了怎么怎么樣,現(xiàn)在柳絮品出被逼急的滋味,那是陷于絕境后的飛翔,疾風暴雨后的晴朗。

柳絮那樣年齡的女孩,最在乎穿衣打扮,一個漂亮的發(fā)卡也炫耀半天。柳絮不,她更在乎聲譽。那些女孩沒必要為無形無影的聲譽操心,她們的家很少有扎眼、出格的事。柳絮家不同,她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家受人嘲笑,甚至遭人捉弄。王金芳縫的衣服前襟永遠對不齊,褲子一個腿長一個腿短。一次柳絮穿著王金芳做的鞋和伙伴追趕,鞋底兒竟然脫落,招來一片哄笑。柳北斗沒力氣,沒手藝,誰干活也不愿意和柳北斗搭伴兒。隊長安排柳北斗放羊,放了三天,丟了兩只。其實也沒丟,后來在別的隊找到了。隊長依然把柳北斗操了個夠。柳北斗嘻嘻著,仿佛隊長在給他唱戲。那年中秋,隊里殺羊,別人家分的是肉,柳北斗只端回一盆羊血。聲譽是一個家庭的牙齒,不能打掉,但王金芳不當回事,柳北斗更不當回事。柳絮的成長伴隨著刻骨銘心的記憶,她在乎,太在乎了,哪怕別人唾一口,她都不允許。怎奈事與愿違,王金芳離家,柳北斗胡摘,柳絮不得不耗費苦心。柳絮不僅要維護,還要挽回屬于這個家的聲譽,這已經(jīng)與王金芳無關。她無法具體描述家的聲譽,但知道它存在,那是一個模糊、朦朧的形象,就像茫茫雪野上的冰燈。

柳北斗老實了,柳絮的戰(zhàn)斗卻沒有停止。

柳根失蹤了。

柳絮沒有聲張,沒告訴柳北斗,柳北斗不操心這些,告訴他有什么用?柳絮在街上轉悠,轉過幾遭,沒聽誰家的孩子失蹤。柳絮放心了,柳根一個人不會到野外。幾年前,村里一個男孩在野地被狼掏了。柳根會到哪兒呢?柳絮隱約猜到一點兒,卻不愿意往那個方向想。后來碰到他,他問柳絮干嗎?柳絮心里暖了一下,他瞧出她心里裝著事了。但柳絮沒承認,尤其不能向他承認。柳絮說隨便轉轉。他也隨意地說我看見柳根往七隊那邊去

了。柳絮淡淡哦了一聲,心跳突然加快。她猜對了,柳根果然去尋王金芳了。七隊距這兒五六里,是個自然村。王金芳并未嫁到外地,不過從一個坑兒挪另一個坑兒。那個叫吳玉成的男人是大隊會計。這也是柳絮郁憤的一個原因。王金芳嫁到外地還好,柳絮、柳根還有柳北斗永遠看不見她,眼不見心不煩。王金芳生活在眼皮底下,羞恥也就晃在眼皮底下。

半路遇上柳根。還有吳玉成。

柳根緊張地叫聲姐。

柳絮并未發(fā)怒,怎么不說一聲,嚇姐一跳。語氣難以分辨是疼愛還是責備。

吳玉成解釋,本來想留下他,又怕你著急。

柳絮這才和吳玉成對視一眼。正是黃昏時刻,吳玉成的臉罩著一層暗影,仍然能看清他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論相貌和個頭兒,吳玉成與柳北斗相去甚遠,但吳玉成比柳北斗精明一百倍,外號鐵算盤。吳玉成在大隊的地位僅次于支書。因此,聽“愛”字從王金芳嘴里飛出來那一刻,柳絮有些懷疑,她是沖著愛去的,還是沖著吳玉成的地位?柳絮鄙視王金芳,唯有那個字使柳絮鄙視中摻著吃驚。那個字是羞怯的,溫暖的,像一團只能看不能摸的霧,說出來就可怕了,兇狠了,像張牙舞爪的怪獸。王金芳居然說出來,也只有王金芳這樣的女人說得出來。

柳絮似笑非笑,語氣卻是明顯的冰冷,這么大了,他找得見家。柳絮不讓這個奪走王金芳的男人看出敵意,但讓他明白,她不會感激他,

柳絮一言不發(fā)地往前走,估摸與吳玉成拉開距離,突然頓住。柳根險些撞她身上。跪下!她疲憊地說。柳根遲疑著,她大叫,跪下!并順勢踹柳根一腳。柳根咕咚跪在那兒。你找她了?她問。柳根點頭,找她干嗎?她逼住柳根,柳根囁嚅著。說呀!她叫。我去看看,柳根聲音很低??瓷?她問。柳根無言。誰讓你去的?柳根低下頭。吃過她家飯了?柳根嗯。她讓柳根說吃了什么,柳根一樣一樣交代,半盤菜,半條魚,兩顆雞蛋,兩個饅頭。柳絮讓他吐出來,現(xiàn)在就吐。柳根帶著哭腔叫姐。柳絮兇狠地說,要是不吐出來,她就劃開他肚子取出來。她捏住柳根下巴,同時,心重重疼了一下,但沒有松手,吐呀!她大叫。

柳根開始吐。一口唾沫,又一口唾沫。柳絮讓他吐那些東西,她抓著他雙肩顛顫,吐!吐!柳根吐著眼淚吐著鼻涕吐著雜七雜八的東西。實在吐不出了,他眼巴巴地望著柳絮,噥噥唧唧地叫聲姐。柳絮問,吐完了?柳根忙不迭點頭。她問柳根還去不了,柳根拼命搖頭。她問柳根還找她不了,柳根邊搖頭邊說不了。柳絮厲聲道,沒骨頭的賤貨,你是男人,就是吃糠咽菜,也得有骨氣,明白了?柳根似懂非懂地點頭。柳絮追問,倒是聽明白沒有?柳根說聽明白了。柳絮讓柳根重復她說過的話。天已經(jīng)暗了,柳絮和柳根的身影模模糊糊,但柳根的聲音異常清晰,在黑暗中穿出深深的洞。

夜里,柳絮躺被窩里悄悄咬手指。她絕不后悔責打柳根,但是她必須懲罰責打柳根的手指。手指是冤枉的,是得了她的指令,但不這樣她別的地方更疼。她用一種疼代替另一種疼,因為疼是抹不去的。

那天,柳根回來比平時晚,只說在別人家玩。那么一段時間,他不可能跑到七隊,柳絮也相信他不會去,那次責打之后,他懂事了,如和王金芳碰過一次面,他一五一十向柳絮匯報,包括怎么拒絕王金芳的東西。柳絮贊許他像個男子漢,并煮兩個雞蛋作為獎賞。柳絮覺出柳根眼里藏了東西,還有,柳根的褲兜撕裂了,那不是王金芳縫的,沒那么容易撕裂。要么就是打架了,但柳根臉上沒有抓痕。柳絮問在哪兒玩,柳根說滿倉家。柳絮立刻意識到不對勁兒,喝令柳根說實話。柳根囁囁道,姐,你別氣著啊,我什么也沒干,以后再不跟他玩了。滿倉是誰?萬山的兒子。丟了一顆彈蛋,萬山女人懷疑柳根偷了,要搜身,柳根沒讓。萬山女人強行搜尋,褲兜是這樣弄扯的。柳絮狂喜不已,夸柳根有骨氣,又問萬山女人說什么了。知道那個女人不會簡單搜身,她嘴不會閑著。柳根遲疑幾秒,還是招了。柳絮咬咬嘴唇,說,姐帶你去問問她。柳根問,現(xiàn)在?柳絮重重地,現(xiàn)在!萬山女人居然罵柳根雜種,柳絮怎能咽下這口氣?得給她點兒顏色看看,這種女人必須徹底擊扁她。柳絮早就想教訓一下這個亂嚼舌頭的女人,現(xiàn)在機會來了。柳絮明白這一仗的意義,不只是她和萬山女人之間的戰(zhàn)斗。

萬山女人很快出來了,她從來就不吃虧。對罵一陣兒,圍觀的人多起來。柳絮引導著方向,來龍去脈就這樣罵出來。萬山女人落進柳絮的扣里,依然蠻橫著,我就是罵了,他就是雜種,你能把我咋樣?柳絮語速突然加快,字字如珠,句句擊中萬山女人要害。萬山女人沒章法,沒理由,除了臟沒別的。沒一會兒便顯出敗勢。萬山女人惱羞成怒,罵我活這么大,讓你個毛丫頭欺負,徑直撲向柳絮。這是柳絮沒有料到的,她不能和萬山女人廝打,不論誰占上風,不論誰占理,只要動手,她就輸了。萬山女人會蹭臟她,那是洗不掉的臟,是沾在名聲上的臟。當然,她也不能逃,那也是敗,還會成為笑料。

萬山女人撲過來的一剎那,柳絮躲開了。萬山女人不甘心,再次撲向柳絮,柳絮依舊避開,萬山女人要么撲空,要么撲到別人身上,惹來一陣哄笑。柳絮看出她已經(jīng)昏頭,潰敗之前的昏頭,連著撲倒兩次。萬山女人哭罵著,轉身拎出一把鐵锨。有人拽她。萬山女人大叫,別攔我,我不活了。

柳絮有些緊張,略一遲疑便看出萬山女人不過虛張聲勢。只是叫得兇。柳絮有數(shù)了,徑直朝萬山家里走去。

萬山女人、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就那么傻看著柳絮走進萬山家。

柳絮出來,拎了萬山家的菜刀。

柳絮走到萬山女人跟前,平靜地說,鐵锨太笨,你還是用菜刀。你不是說不活了嗎,來吧,我保證老實支著。不過姨呀,你得讓我死個明白,你告訴我,咋就知道柳根是雜種,他是誰的雜種?柳絮把菜刀塞進萬山女人手里。

說呀?姨!

萬山女人哆嗦一下,求救地望著圍觀的人,沒等別人說話,她自己先撐不住了,攤在地上,號啕大哭。

柳絮轉身離去。不能再逼她,

柳絮沒有就此罷休,不徹底制服萬山女人,她肯定會找機會反撲,不封死她的嘴,她還會說出別的臟話。第二天,柳絮又去找她,沒在門口叫罵,徑直去家里。萬山女人滿眼驚慌,但口氣仍硬,問柳絮還要怎樣。柳絮說,你還沒告訴我,柳根是誰的雜種?是萬山叔的?萬山女人說,你別得理不饒人。柳絮說,我不想和你過不去,只想讓你說清楚,我猜你肯定知道,我都不怕,你還怕什么?姨呀,你說出來我還謝你呢。萬山女人終于氣力不足,柳絮,姨就這張破嘴,姨是個糊涂蛋,你和姨計較什么?柳絮追問,你承認胡說了?萬山女人說,我是胡說呢。柳絮說,好,你當著全村人的面兒收回你的話,你必須給柳根道歉,萬山女人漲紅臉,我現(xiàn)在認錯還不行嗎?你別太過分。

柳絮一字一頓地說,你必須給柳根道歉,我等著。

柳絮沒想過找王金芳,才不呢,在和萬山女人的對視中,柳絮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得把王金芳抬出來,更確切地說,柳絮是想給王金芳,給王金芳現(xiàn)在的男人一點兒顏色,多虧萬山女人,

柳絮進屋,王金芳正和吳玉成及吳玉成的兩個女兒吃飯。飯菜果然比自家的好,柳絮還驚訝地發(fā)現(xiàn),王金芳坐在炕沿邊兒。坐那個位置是盛萊的,或飯后收拾碗筷。王金芳在家的時候從來不坐那個位置,那兒永遠屬于柳絮。但王金芳臉上并沒有落寞,相反,她氣色很好。她的衣服也是新的,王金芳徹底改頭換面了。柳絮的心被咬了一口,王金芳喜歡當繼母的感覺呢。

一家人都很意外,王金芳稍有些慌,但馬上鎮(zhèn)住自己。那些七長八短的目光在柳絮臉上跳躍。吳玉成反應快,招呼柳絮吃飯。

柳絮說,我吃過了,我來問一件事。她轉向王金芳。萬山女人說柳根是雜種,我想問問,柳根是誰的雜種?

王金芳飛快看吳玉成一眼,沉了臉道,我是你媽,怎么這么和我說話?

吳玉成也打圓場,柳絮,萬山家的天生破嘴,和她哪能較真?

柳絮沒理他,只盯著王金芳,我差點忘了,你是我媽哦?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弄明白。

王金芳說,柳絮,你別和我作對。

柳絮說,我不是和你作對,我不該問?不該弄明白?

王金芳重重擱下碗。

柳絮說,我不想揭你傷疤,是別人揭,我就不能裝。你就告我吧。

王金芳叫,出去!

柳絮說,你說清楚我肯定走,不說我明天還來,還保密?要不哪天有閑空兒單獨告我?

王金芳臉色越發(fā)難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絮說,不干什么,是呢,你就告我是誰的雜種,不是,你讓萬山女人給柳根道歉。

王金芳說,要是我不呢?

柳絮說,屎盆子不只扣在柳根身上,你看著辦。

春天來了,窩了一冬的柳北斗又蠢蠢欲動。仿佛體內(nèi)擠了無數(shù)氣泡,升騰,旋轉,碰撞,一個碎裂,新的馬上升起,柳北斗在村里晃蕩,在大路游走,似乎想把那些氣泡甩出去。沒甩出去,反越甩越多,但柳北斗沒再往回領女人,那根捻兒徹底被柳絮剪斷,不等那些女人走到跟前,柳北斗就逃離了??闪倍返难劬ρ陲棽蛔。鞘且浑p饑渴的眼睛,女人們當然看得出來,男人們更是心知肚明。男人們逮機會就開柳北斗玩笑,當然是沒有柳絮的場合。柳北斗,村頭歇個女人,還不趕快領回去?柳北斗并不計較,裝模作樣地嘆氣,沒意思呢,吹滅燈都一樣。男人們追問柳北斗干以前洗不洗,他給她們洗,還是她們自己洗。柳北斗看出來,他們表面嘲笑他,其實心底是羨慕的。柳北斗被逗起來,說正經(jīng)話不靠譜,胡說八道柳北斗很在行。他嘻嘻一笑,那活呢就是一個耍,光在炕上耍有什么意思?洗也是耍呢,她給我洗,我給她洗。炫耀,成了柳北斗的新嗜好。在另一場合柳北斗則是另一番說辭,女人和女人怎么會一樣?叫喚聲都千差萬別呢,甭說騎上去的感覺了。有人追問究竟有啥不一樣,柳北斗賣關子,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比方說騎馬吧,胖馬瘦馬不一樣,騎前騎后不一樣,順騎倒騎不一樣,快跑慢跑不一樣,你守著一個眼死鑿,說了你也不懂。柳北斗正說得起勁,突然有人喊,柳絮來了!柳北斗的話咔嚓一下斷了,目光驚慌亂跳。一片哄笑。柳北斗明白他們又在捉弄他。有時,他們追問不止,柳北斗又想不出有力的話,也會用這個招數(shù):哎呀,柳絮來了。男人們哄地散開。一個男人問柳北斗,你這么會騎那么會騎,怎么騎不住王金芳?你不如吳玉成,吳玉成騎得穩(wěn)穩(wěn)當當。柳北斗斜著眼睛,你當柳絮的面問,我就告你。嗤,動不動就抬出柳絮,她還吃人呀,卻訕訕地去了。柳絮成了柳北斗的武器。

沒多久,柳北斗厭倦了和男人們吹噓,興趣轉到女人身上。柳北斗往女人堆里鉆,和她們戲謔調(diào)侃,說葷話。柳北斗本來就游手好閑,過去被王金芳壓著,什么本事都沒有。男人沒本事又老實,就是廢物。沒了王金芳,柳北斗依然沒本事,卻不再是廢物。他會逗女人呢。根本不用學,他天生是這料。在女人們的責罵中,他重新找到快樂,誰說這不是本事呢?在捉摸女人心思方面,柳北斗表現(xiàn)出超常的悟性,哪些女人只能動嘴,哪些女人動嘴同時還能動手,哪些女人嘴上罵得兇心里卻癢癢,哪些女人有心沒膽,哪些女人有膽沒心,哪些女人無心又無膽,哪些女人有心又有膽,逗弄幾句,柳北斗就摸個八九不離十。動手是樂子,動嘴也是樂子。能動嘴的動嘴,能動手他瞄機會在女人某個部位抓一把,柳北斗覺出男人們的緊張和敵意,那是另一種樂子。

柳北斗漸漸放蕩不羈。

柳絮對柳北斗的花哨有所耳聞,她警告,柳北斗異常委屈,我不過開個玩笑,連玩笑也不讓爹開了?柳絮心酸,柳北斗有什么資格開別人玩笑?他自己就是一個笑話。她沒敢這樣傷他,只叫他不要往人堆湊。柳絮沒有太在意,她不能讓柳北斗什么事都順著她。柳北斗不再往回領女人,也就放肆不到哪兒去。只能一點一點訓誡他,讓柳北斗一下成為有骨氣受人尊敬的男人不可能。

那件事在柳絮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發(fā)生了。

柳北斗大天白響扒馬車倌女人褲子,被碰巧回家的馬車倌逮個正著。柳絮匆匆趕到大隊部,滿臉青腫失魂落魄的柳北斗像見了救星,噌地從墻角站起身,柳絮,我是冤枉的啊。民兵連長一聲斷喝,柳北斗又蹲下去。馬車倌和女人正向忖支書和民兵連長訴說柳北斗的惡行,馬車倌一臉怒氣,馬車倌女人哭哭啼啼。村支書說柳絮來得正好,雙方都有家人在場,這就公道了。

馬車倌女人咬定柳北斗強迫地,柳北斗早就謀算上她了,要不是馬車倌回來及時,她就完了。馬車倌女人豐乳肥臀,一句話一把舊,痛不欲生的樣子。柳北斗則說馬車倌女人誣陷,她親口說馬車倌中午不在家,他解扣子她還讓他利索點兒,馬車倌回來,她立刻就變了。柳絮已經(jīng)明白,馬車倌女人不同意,柳北斗沒那個膽子,哪個女人會蠢到承認自己是同謀?柳絮暗暗著急,同謀是一回事,強迫是另一回事,就看村支書和民兵連長怎么認定。柳絮盯著村支書,覺得村支書從未有過的威嚴與高大,村支書的頭發(fā)梳得與吳玉成一樣光順,眉心有顆痞子,像一枚縮小的印章。馬車倌和女人不依不饒,村支書提出把柳北斗送上邊去,上邊自有公斷。

送上邊柳北斗就回不來了!柳絮觸一眼那枚硬邦邦的紅圖章,突然叫聲好。幾個人驚愕地看著她。地說我恨透他了,讓我也出出這口惡氣。隨后,大步走到柳北斗身邊,掄起胳膊扇柳北斗一掌。

都呆了。

柳絮怒喝,你個不爭氣的……突然就斷了,柳絮翻倒在地。她暈過去了。

幾個人抓了柳絮,又是喊又是掐,慌成一團,只有柳北斗傻看著,仿佛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柳絮終于緩過來,她推開民兵連長的胳膊,仍要往柳北斗身邊去。她恨恨地瞪著柳北斗,要吃掉他的樣子。民兵連長拽住她。馬車倌和女人不知所措地看著村支書。村支書威嚴地說,柳絮,有話你說么。柳絮接住村支書的話,央求,明天早上再往上邊送柳北斗,就讓他,在家里住一夜吧。并且保證,他跑不了,他跑了我去頂替。村支書答應了,馬車倌和女人沒有吭氣。柳絮咬著舌頭沒讓自己摔倒。此時,她才感到真正的虛脫,豆樣的汗珠溢滿額頭。拖延一夜,或許能想出辦法。

人黑,柳絮去了馬車倌家。馬

車倌女人嘴角腫了,在大隊部那陣兒她臉上沒傷,顯然是剛打的,馬車倌像柳絮一樣明白。但如果馬車倌女人不松口,理肯定站在她這邊兒,柳絮神色凄婉,話卻直溜溜的,我明白咋回事,你們也清楚,只要放過他,什么條件咱們都可以商量。要是你們做絕,我也就能豁出去,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像賠罪,又像問罪。馬車倌和女人交換一個眼神,最終和柳絮達成協(xié)議。賠二百斤麥子,作為不追究的條件。

柳絮又去趟村支書家,柳北斗的事便平息了。

柳絮的“孬”定格在全村人心里,也被一些人掛在嘴上。“孬”并非胡攪蠻纏,是農(nóng)村人對刁鉆、聰慧、精明的概括,還不僅僅是這些意思,它的含義是混雜的。“孬是了不起的,可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并非那么妙。柳絮心中想要的自己是另外一種形象,但她必須捍衛(wèi)家的尊嚴,她是被逼出來的,像一朵蓮花,花辦漸次展開。家的尊嚴、聲譽比她重要,她是家的一部分,柳北斗也是家的一部分。救柳北斗,也是救這個家。

柳絮沒有懲罰柳北斗,或者說,沒想出懲罰的辦法。在大隊部打他,那是靈光突現(xiàn)的一掌,不是女兒扇父親的,在家里,柳北斗就是父親,柳絮也沒有斥責柳北斗,她不說話,柳北斗上趕著和她說話,她也不理,掛著一臉冰霜。這算是懲罰吧,盡管明白這對柳北斗沒有任何作用。丟那么大臉,柳北斗沒有任何羞愧,能吃能喝,倒頭就睡。天啊,簡直無心無肺。柳絮一度擔心柳北斗想不開,現(xiàn)在看柳北斗這個樣子,又特別憤怒。

也就二十天工夫,柳北斗又惹出事,仍然與女人有關。柳北斗倒沒扒哪個女人褲子,他說下流話挑逗人家。或故意跟女人身后,不說話不動手,仿佛只為聞味兒。陸續(xù)有男人找柳絮告狀。柳絮,你管管你爹;柳絮,你還管不管你爹?柳絮,把你爹管好……柳絮一一賠著笑,叔啊,謝謝你告我,要不我還不知道呢,我讓他上門賠罪,算了?也好,你饒他,我不饒他。叔,你怎么不扇他?下次你替我教訓他,你交給我也好,看我怎么制他。柳絮的話是軟的,她沒硬的資格,但細細揣味,卻能摸出裹在柔軟里的骨刺。他們不能隨便揉捏收拾柳北斗,只能由她來做。

可是,柳絮并無有效的辦法。如果柳北斗是一條狗,她會把他拴家里;如果柳北斗是一只雞,她會殺了他;如果柳北斗是她的孩子,她會吊在房梁上抽他,可柳北斗是她父親,她不能把他怎樣,她的武器是罵,那次她罵了一個晚上,幾乎再次眩暈。柳北斗不辯解,不頂撞,悶著臉縮著。柳絮厲聲問他能改不改,他小聲說能改,柳絮讓他大聲說,他就大聲重復。可一個夜晚過去,柳北斗依然。狗不改吃屎。再一次,柳絮痛心疾首地央求,爹,你掙點兒臉吧,柳北斗可憐兮兮,爹也不想……可爹管不住自個兒的腿。柳絮質(zhì)問,是不是剁了腿才行?柳北斗臉一白,又一次發(fā)誓。像過去一樣,誓言不過一頁廢紙。

柳北斗遭到了報復。一個晚上,柳北斗在街上蕩游,突然被破麻袋罩住,吃了一頓拳腳,絕對不是一個人,拳頭和腳的密度冰雹似的。柳北斗挪回去,柳絮吃驚地張大嘴。柳式北斗的眼球似乎摔出來了,柳絮好半天才看清那是隆起的血包。柳絮給哼哼呀呀的柳北斗清理,又解氣又心疼。柳絮明白,這是一筆無頭賬,那些人還算留情,沒打殘他。

柳北斗歇著,整個村莊安靜了,柳絮也清靜許多。柳北斗改掉毛病,挨一頓揍實在太值。沒一個月,柳北斗一瘸一拐地出了門,然后又有人找柳絮告狀。柳北斗不再挑逗女人或是嗅女人氣味,他迷上聽房。羞,不能再羞的羞。除村支書家、民兵連長家柳北斗不敢去,其他人家差不多聽遍。那些男人憤憤地叫罵,威脅。柳絮一次次道歉,賠罪。斥責無效后,柳絮想了一個辦法,天一黑就把柳北斗關在家里。但家不是牢房,柳絮也不能鎖上鐵鏈,稍不注意,柳北斗就會溜出去。

柳北斗成了全村的禍害。

有那么一陣兒,男人們不再上門告狀,見柳絮也不再說什么。柳絮忽然害怕。那些人不會默許柳北斗,絕不會。柳絮嗅到彌漫在村莊的火藥味,不會揍一頓那么簡單。柳絮拴不住柳北斗,要讓他消停,除非把他關在什么地方。早知如此,還不如聽憑村支書把他送上邊。柳北斗一步步毀著家,毀著她和柳根,早晚有一天,她和柳根也會背上臭名。至于柳北斗自己,他早已把名聲毀掉。那些人對付的可不是柳北斗的名聲,已經(jīng)沒有必要。他們要的是另外的結果。就這么等待那個可怕的結果?不,不能這么干等,必須搶在前面。數(shù)月前,她那么害怕柳北斗進去,現(xiàn)在想法變了。把柳北斗關到某個地方,他就不會再這么一路毀下去,頂多吃點兒苦頭。再遭報復,柳北斗怕就不是囫圇人了,眼珠可能真要掛在外面。把柳北斗送進去?沒那么簡單。柳絮擰著眉,那個念頭閃過,她嚇一大跳。瘋了?她罵自己。目光凝滯片刻,她咬緊嘴唇。

公安詢問時,柳北斗驚恐的眼睛突然放大,如兩個鈴鐺在柳絮腦里晃蕩。柳北斗絕望的聲音也不時擊打著她,救救爹啊,柳絮!柳絮沒有退路,箭已經(jīng)射出,收不回了。那一箭不只射在柳北斗身上,也射中了柳絮。柳絮反反復復強調(diào),他喝醉了。她不知還能說什么。公安問柳北斗以前喝醉過沒有,柳絮說喝醉過。公安問,那么……他有沒有……柳絮說沒有。公安問沒喝酒的時候呢?柳絮說也沒有。公安還追問過程,他只撕你衣服?沒有進一步的行為?柳絮說是,只撕扯我的衣服,他喝醉了。公安似乎對柳絮的回答有所懷疑,你記清楚了?……我們會保密,我記得很清楚,我沒喝酒。柳絮聲音不高,但言語鋒利。公安說想起什么,隨時告訴他們。對柳絮的詢問暫時畫上句號。

走出那扇門,柳絮并未長舒一口氣,心是那樣的重,墜得整個人都矮了似的。

當天晚上,二丫看望柳絮。柳絮不想見任何人,她腦子亂極了,想清靜一下??墒遣荒馨讯就瞥鋈?,那樣倒像無臉見人了。她沒丟臉,丟臉的是柳北斗,她是為了維護家才那樣做的。柳絮沒一點兒傷痛表情,神色自然,還調(diào)侃二丫,又想問什么?沒事想不起師傅。柳絮看到二丫眼里的意外,是的,柳絮讓她驚訝。二丫遲疑一下,說我來看看你。柳絮佯問,看我?看我干啥?柳絮不悅,二丫真是太笨,不懂掩飾也不懂拐彎兒,看不出柳絮不想讓她問。二丫說,聽說,聽說……柳絮打斷她,聽說什么?柳絮坦蕩的目光直視著二丫,二丫稍顯緊張,他們說……柳絮笑笑,我什么事也沒有,他不過撤點兒酒瘋,我讓公安治治他。柳絮突然意識到,二丫上門是絕好的機會。村里的女孩中,柳絮和二丫走得最近,她可以借二丫的眼睛和嘴巴證明,她毫發(fā)無傷,不當回事。確實發(fā)生了事,確實又什么也沒發(fā)生。二丫在柳絮面前掩飾不住,在別人面前同樣掩飾不住。二丫問,沒有……?柳絮心中惱火,仍揚起一臉笑,你想問什么?怎么吞吞吐吐的?二丫突然順暢,他們瞎嚼呢,我原來就不信,現(xiàn)在更不信了,你那么厲害,誰能把你咋的?柳絮說又有人嚼舌頭吧?這些人,就得給點兒顏色看看。二丫忙說,你別往心里去,還有人說我呢,柳絮說我可不像你,只要聽見就裝不住,你看我像能裝住的

柳絮把證明往前推推,喏,沒問題的。光頭說,我覺得這里面有問題,你不要說話,我得問問他們。柳絮忽然有些緊張。柳北斗和王金芳習慣了柳絮的安排,兩人究竟是什么心思,柳絮不是很清楚,她怕柳北斗和王金芳在此刻說不同意。先問王金芳,王金芳看著柳絮,似乎等柳絮批準。柳絮催促,問你話,你說呀!王金芳說了。問柳北斗,他也先看柳絮。光頭說,是離婚又復婚的呀,我總覺得里面有什么問題。柳絮不亢不卑地說,你想知道什么,可以去村里調(diào)查。光頭搖頭,我說不上是什么問題啊,辦了吧!柳絮吁口氣,柳北斗和王金芳又是真正的夫妻了。光頭遞證,柳北斗突然說,謝謝!光頭似乎嚇一跳,眼泡子直顫,他看看柳北斗,又看看柳絮,柳絮微笑點頭。

柳絮已經(jīng)翻蓋過房子,并續(xù)了一間,東間給柳北斗和王金芳,西間自己住。柳絮暫時還得住這兒。是的,暫時,柳絮不會永遠住這兒。奪回王金芳,對得起柳北斗,對得起家,再無牽掛。柳絮是得意的,驕傲的。她不只讓分裂的家重新組合,還要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地給柳北斗和王金芳舉辦一次婚禮。壓過村里任何一次年輕人的婚禮。

婚禮很隆重。柳絮從外面請了廚子,總管是他。支書當總管,可是破天荒,不但如此,他還以村里的名義請了電影隊,放電影的老張打早就來了。柳北斗和王金芳的喜日子,也是全村人的喜日子。參加婚禮的人多,宴席從院里擺到街上。唯一遺憾的是柳根在外地,不能回來。柳絮沒想到他講話那么煽情。他說柳北斗和王金芳經(jīng)過風吹浪打,坎坎坷坷,重新走到一起,是真正的天賜良緣,什么困難也不會把他們分開,柳絮看著他,突然就想,他本來是她的,為什么不把他奪回來?棉包靠父親奪走他,現(xiàn)在該是奪回他的時候了。她能奪回王金芳,自然也能奪回他。老支書已經(jīng)不能控制他。是的,奪回他!柳絮的心燃燒起來,臉上依然平靜;但眼睛灼灼閃亮。因為突如其來的興奮,也為掩飾自己,柳絮頻頻敬酒,本來第一個該敬他,但柳絮繞一大圈才走到他身邊。她說,謝謝!

他意味復雜地,我答應過的。

她問,電影幾點開始?

他說,八點,你去嗎?

她忽然意識到她暗示了什么,而且他感覺到了。她躲避著,沒有退路了,她說,去!

他說,我也去。

她和他對視一眼,馬上分開。她的臉燙了,該死,她罵自己。

柳絮不停地喝著。她第一次喝酒,不知自己竟然如此海量。場面鬧哄哄的,叫的,喝的,笑的。喜慶其實就是一個字:鬧。冷冷清清還叫什么喜慶?喝吧,鬧吧,柳絮盼的就是這個。轉身的剎那,柳絮突然看見坐在那里的柳北斗和王金芳。兩人一直坐在那里,柳絮好像剛剛發(fā)現(xiàn),似乎兩人剛從地面鉆出來。怎么忘記柳北斗和王金芳是主角呢?不但柳絮忘了,參加婚禮的人也忘了,他們敬支書,敬柳絮,互相敬,唯獨沒人敬柳北斗和王金芳。柳北斗和王金芳也忘了自己是婚禮主角,仿佛這一切與他們無關,兩人安安靜靜,王金芳木然,柳劍北斗羞澀。在哄鬧中,柳北斗和王金芳是那樣特別。

柳絮突然被扎疼。她呆在那兒,動彈不得,腦子亂了,比婚禮場面還亂。萬馬奔騰。塵土飛揚。泥漿四濺。她沒懷疑過自己,不允許自己懷疑??墒?,她躲不過去,那些虛掩的、堅實的疑問橫在面前。究竟她對,還是王金芳、柳北斗對?王金芳為愛活著,為找男人不顧臉面。柳北斗為自己活著,怎么快活怎么來。柳絮為家的聲譽和尊嚴活著。她和他們相反,他們撕裂,她在捍衛(wèi),柳絮鄙視王金芳和柳北斗,因為她覺得臉面比什么都重要,她不惜犧牲自己把柳北斗送進監(jiān)獄,費盡心思奪回王金芳,只為聲譽,只為有尊嚴地活著。柳北斗出獄,王金芳回家,兩人都規(guī)矩了,但也失去了什么——如果王金芳和柳北斗是對的,柳絮就是錯的。柳絮怎么會錯?誰不看重聲譽?沒人教柳絮,柳絮從小就懂。王金芳和柳北斗不懂,所以被瞧不起。柳絮那么聰明,她怎么會錯?她沒錯,柳北斗和王金芳成了木偶,又是為什么?她為何這樣痛?為自己活著對還是為別人活著對?她捍衛(wèi)的聲譽難道是個空殼?

柳絮踉踉蹌蹌跑進屋,腦袋要裂開似的,她怕自己栽那兒。他追進來,問她是不是喝多了。她說沒事,躺躺就好。他確信她沒事,退出去。他不像支書,更像兄長。腦袋白茫茫一片,如飛揚的柳絮,王金芳的臉忽隱忽現(xiàn),那是多年前的王金芳,站在鏡子前懶洋洋的王金芳。柳絮那么想把王金芳拽近,伸出手,王金芳卻消逝了。后來,王金芳進來,柳絮不知說什么,閉了眼。王金芳給柳絮搭件衣服,默默離去。兩行淚從柳絮眼角溢出。

天暗下來,從未有過的靜,所有的聲音都被黑暗吞噬了。柳絮一陣兒心慌,是被世界遺棄的慌。柳絮爬起來,柳北斗和王金芳不在屋里,婚房冷冷清清。柳絮更慌了,幾乎是沖到街上。驀地定住。她聽見聲響,電影已經(jīng)放映,槍炮聲,還有別的什么聲音,聲音是如此香甜,柳絮松口氣,慢慢朝場院移去,

場院黑乎乎一片。銀幕忽明忽暗,那黑越發(fā)黑了,瓷實,厚重,不像一個個挨著的人,更像一堵堵疊加的墻。柳絮望不進去,目光被擋在外面,柳絮沒再靠前,就那么站著。遠遠地站著,和墻體隔著距離。

你來了!

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聲音裹著風塵。柳絮沒回頭,但知道他站在身邊。他從哪兒鉆出來的?怎么知道她在這兒?她在等他么?她不知道,但她清楚他在找她。

柳絮轉身離開。他跟上來。

柳絮沒往家去,她穿過街道出了村莊。她走得很快,像要甩掉他。呼吸不那么勻稱了,嗓里夾了樹葉般。

他在后面。

柳絮沿著林帶走,胳膊不時觸碰著樹的枝葉。林帶盡頭是田野,她沒有停步。

他還在后面。

柳絮不知要往哪里,是她引著他,還是他追著她?柳絮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奪回他,還是徹底了斷?她要奪回他,他本來就是她的。不同于奪王金芳,這會讓聲譽蒙上灰塵,值不值得?干嗎在乎別人?你應該為自己活著。不,那樣不和王金芳一樣嗎?有什么資格嘲笑王金芳?一個人怎能把聲譽踩在腳下?聲譽算個什么東西呀,一個空殼。他才值。

田野飄蕩著取燈花致幻的香氣。

柳絮沒有停下。

他仍然在后面。

原載《紅巖》2009年第5期

原刊責編

吳佳駿

本刊責編

關圣力

創(chuàng)作談:她或她們

胡學文

揮之不去的是那些鄉(xiāng)村女性,這樣說,可能給人以誤解,我有過揮的行為,至少有淡忘的企圖,似乎她們影響到了我的生活,或生活的某一方面,其實,那只是假設,我絕沒想要把她們從腦里拿走,也拿不走。平時,她們藏在某個角落,一個突然的機緣,她們飛飛揚揚,幾乎遮住我的視線,就如記憶中的她們,也許默默無聞,但在某個階段卻綻放出絢麗的色彩,也許一生未必有片刻閃光,于我仍是難以忘懷。

是的,那些形象是我敬重的,敬慕的。一個鄉(xiāng)村少女,十五六吧,竟然千一個男勞力的活,不,如果割地,沒人是她的對手(搬石頭就不一定了),割得那么快,割得那么干凈,彎腰進地,到地頭前絕不直腰,她不是五大三粗之類,她苗條,漂亮,嗓音清脆,是我的一位親戚,至今,老人們說起她,還一嘴噴噴聲。當然,當年贊美之聲更是不絕于耳——我聽到的,這樣一個俊俏能干的少女,必定是青年愛慕的對象。關子她的婚姻,一度是十里八村的重要議題。路,未來的路,她自己都想不到的路,人們已經(jīng)為她鋪就。只是,那結果出乎眾人的想象,發(fā)生了什么嗎?是的,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生活每天都在上演意外。

還有一位,雖也會耕耬耙種,但不耀眼,不冒尖,雖也青春洋溢,但并不打扮自己,素面朝天,哪怕給辮子系個紅頭繩,在頭上戴個發(fā)卡呢,沒有。她的出眾在于讀過很多書,并按書本去做,她是代課教師,是鄉(xiāng)村知識分子。她對自己要求高,對弟弟妹妹要求高,對學生要求高,對我這樣的小孩也會告誡,要怎么樣,不要怎么樣,那要求不是生活,學習,禮儀的簡單要求,還包括夢想。哦,夢想,她在編織自己的夢,也把夢想的種子播進每一個與她有關無關的人心中。那些種子,十幾年,幾十年后,開花結果了,而她的夢卻在西風中破碎。那些花果怕不會記得她,是啊,誰能肯定,那花、那果與她有關呢?

太多的形象,少女,少婦,中年婦女。我童年少年時期就熟悉的。時隔多年,沒有褪色。如果那時,她們的光影讓我敬重,現(xiàn)在我更多是思考她們自己也可能在思考的命運、人生,古語說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每個人的人生都會有看得到的答案,或早或晚。誰能想到呢?怎么會這樣?不管想到想不到,它都以自己的方式發(fā)生了,發(fā)生著。

我不敢輕易拎出來,我怕尋不到那樣一個讓我著迷又讓我困惑的密碼,還因為,那不是一個人的命運,更因為在背后,左右著她、她們和我們的那些入心入骨的因素,需要重新審視。

但我還是試著邀出一位,試試看吧,也許我會接著,也許繼續(xù)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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