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英
點式樓,我家住在頂樓,順摟梯向上,拐個彎直通樓頂。開發(fā)商許諾,買頂樓可贈送空中花園,圓你一個莊園主的夢。到樓頂去視察地形,只見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鴿子籠早已存在,不知是被哪個樓層的鄰居捷足先登了,鴿子養(yǎng)了幾十只,白的,灰的、花的,見到人嘴還挺甜,全都是楊過對小龍女的稱謂,不住聲地亂叫姑姑。每天能夠觀賞鴿群在天空飛翔盤旋,而且不必勞神費力,挺好挺和諧。
從南窗望去,也是兩座點式樓,結構一樣,東側的那座,樓頂蓋了一座簡易活動房,旁邊是一個更小的建筑,一只狗經常出沒往返,才知道那是個狗窩,德國黑背,是條半大的少年狗,城里養(yǎng)狗是要辦證的,價格比狗還貴,估計這是只沒有戶口的黑狗,每天在樓頂跑來跑去,不用主人陪伴,完全是自己溜自己,簡易活動房只給它留下一米左右的過道,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摔下去,證明重力加速度定律的存在,我常常擔心那只狗,卻不擔心頭頂?shù)哪侨壶澴?鴿子會飛,而狗連降落傘都沒有預備一個。
由于不存在遮光的問題,西側的那座樓離東側的很近,樓上保持著原始狀態(tài),既沒有花園,也沒有鴿子窩或狗窩,不久前,突然發(fā)現(xiàn)最高點站著一只鷂鷹,俗稱老鷂子,傳說專門抓小雞。園區(qū)里同樣是不許養(yǎng)小雞的,于是,又多了一份擔心,它每天用什么活物來果腹?鷂鷹用敏捷的動作打消了我的疑慮,箭一般地撲向我家樓頂,驚起那群鴿子爭相逃命,由于隔著樓板,看不到樓頂兵荒馬亂的情景,不過看過《動物世界》,鷂鷹和鴿子體形相差無幾,完成空中捕獵的過程卻瞬間即可結束,真正的驚心動魄。
鷂鷹沒有出現(xiàn)之前,鴿子們常常會去騷擾那只狗,可能是喜歡那份狗糧,偷嘴不可避免地會引起紛爭,那條狗自然要保衛(wèi)家園,左突右沖,由于數(shù)量上相差懸殊,往往顧此失彼,累得狗耷拉著舌頭直喘粗氣。
鷂鷹把那條狗當成競爭對手,只要見到狗在頂樓出現(xiàn),就是一個閃電般的俯沖,狗就繞著圈子棄窩而逃,鉆進通往樓梯的房門。狗往往很不甘心,不過也多了一份小心,再次出現(xiàn)時先探頭探腦,觀察一下周圍情況,空中黑影一閃,亂吠兩聲立刻縮了回去。鷂鷹會雕像似的站在西側的樓頂,很長時間一動不動,注視著東方,吃飽了沒事干,它唯一的樂趣好像就是驅逐那條狗。
三座點式樓,呈三足鼎立之勢,雖然有些牽強,還是讓我不禁聯(lián)想起三國演義,南征北戰(zhàn)東討西伐博望赤壁戰(zhàn)火連天。那只鷂鷹應該是曹操的化身,曹操世稱梟雄,梟,也是老鷹的一種,爪尖喙利野心勃勃并且占據天時。那只狗,只能委屈孫權了,珍惜傳國玉璽般地看護那個狗食盆子,沒有翅膀,四腳落地,卻也占有地利的優(yōu)勢。那群鴿子懦弱膽怯,與其說像劉備,不如說更像一群阿斗,數(shù)量不少,算是人和吧。
在三分天下的布局中,那群鴿子屬于弱勢群體,常常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最好能出現(xiàn)一個諸葛亮似的人物,巧設錦囊調配人馬,最好能聯(lián)合那條狗,讓狗事先埋伏在隱蔽處,派幾只漂亮的鴿子在附近漫步充當誘餌,待鷂鷹捕食時突然攻其項背,即便不能一舉成擒,也能挫挫它的霸氣。
樓頂?shù)镍澴幼钕韧顺鲞@場紛爭,可能是主人察覺損失了鴿子和鷂鷹的威脅,將其安全轉移,那只鷂鷹也隨之轉戰(zhàn)別處,只有那條狗仍在,低著頭在樓頂遛彎,一副斗士落寞的神情,偶爾凝望西北,像是在留戀剛剛逝去的那段熱鬧時光。
東方佛都
一尊出名的大佛后面,一定跟著許多大佛,甚至更大。游覽東方佛都,這是我的觀后感。
東方佛都位于樂山大佛的后山,一公里左右的山路,在樂山旅游的路線之內,但不在旅游公司承諾的價格之內,想游覽需另外收費,每人門票80元。女導游舌綻蓮花,說佛都有170米的臥佛,有媚態(tài)觀音,有蠱惑三魔女……沖著臥佛的大,觀音的媚,魔女的妖,都是頭一次聽說,很新鮮,于是,麻溜掏錢。
佛都依山取勢,洞窟穿山,大小佛像上千尊,千姿百態(tài)琳瑯滿目。這里的山石適合開鑿洞窟和佛像,所以,才有了聞名遐邇的樂山大佛,現(xiàn)代人的精明不遜古人,所以,才有了集各地佛像于大成的東方佛都。冷丁看到一尊佛像標明建于晉代,剛想感嘆一下年代久遠保存卻如此完好,接著看到括號里還寫著敦煌洞窟幾號的字樣,方才明白原來只是一尊贗品,都是從別處仿來的。佛都里都是現(xiàn)代作品,建于90年代,只有幾十年的歷史,五百年后再來觀光,才能算是文物。
游覽樂山大佛,敬仰之心會油然而生,千百年來積淀的文化氛圍包容著每個人的身心,虔誠向佛的,還能感知信仰的神秘力量。得知佛都出自現(xiàn)代藝術家之手,游人一下放松了許多,敢于對著佛像指點品評,這種立場的轉換自然而然,藝術欣賞本來就是一種享受,不必過于拘謹也極少忌諱。終于看到了媚態(tài)觀音,不記得觀音的變化身里有媚態(tài)這一款造型,如果說這個女人是楊貴妃許多人會有同感,觀音本該是圣潔和莊嚴的,這個媚的姿態(tài)是否有媚俗的成分?可觀音本人都不介意,別人也沒必要去充當護法。
聚財造佛和造佛聚財,是兩個截然相反的概念。海通禪師不惜剜目保佛財,是為了把資金用于大佛的修建?,F(xiàn)代人修建佛都,為的是佛像搭臺經濟唱戲,和宗教信仰關系不大,這種佛是不能輕易參拜的,藝術品和真正的佛像內在的區(qū)別很大。一路走馬觀花,發(fā)現(xiàn)路邊的石壁上支著許多木棍,不解,問當?shù)厝耸窃趺椿厥?回答說,這叫撐腰棍,是求佛給自己撐腰的。我笑了,滿山的石像沒有一尊真佛,還是自己保護自己吧,走山路小心腳下,不要閃了腰。
終于看到那座臥佛,刻在一面石壁之上,立體感不是太強,更像是一幅壁畫,佛頭朝東,佛腳朝西,而中間部位,山還是那座山,樹還是那些樹,頭腳加上原生態(tài)的中間地帶總長170米,臥佛只能遠觀不能抵近觀賞,沒有望遠鏡只能看出一個大概輪廓,隱約能看到雕琢的痕跡,和樂山大佛不可同日而語??傮w的感覺,好比逛完故宮博物院,再逛一下潘家園,隨便逛逛,別怕上當。
看場院
我看場院的搭檔是大才,他三十出頭,是個外來 戶。大才受傷之后,日夜陪伴我的是大黃,大黃是一條狗,不掙工分,陪我看場院是友情客串。
我插隊的地方山清水秀,可是風景不能當飯吃,吃糧要十幾年如一日地靠國家返銷,莊稼年年種,可是收到場院的卻少得可憐。所以看場院的人選就要比挑姑老爺還要精心,知青是當然的人選,而選中大才是社員們公認他“生性”,豬馬牛羊都敢殺,六親不認,也無親可認,不會把集體財產送人情。
失火失盜的大事不曾發(fā)生,每天忙于應付的是豬拱雞刨牲口扯。大才脾氣火暴,鐮刀不離身,對那些啞巴畜生出手過重,每當他把鐮刀當成飛鏢甩,我都忍不住要閉上眼,生怕目擊到血濺當場的慘相。我處理這類事情有自己的一套高招;場院上的大喇叭正在播放大隊支書的通告:“秋收期間,各家各戶的豬都要圈起來,否則打死勿論!”話音未落,一頭老母豬踱著方步,在十來個小豬羔子前呼后擁中駕臨場院。我給這頭豬起個外號叫“太后”,在整個堡子這一畝三分地里沒有它不能去的地方,就因為它的主人是支書他媽。大才又要出手,被我奪過鐮刀。我在場院里挖了一個凹槽,把“太后”引到那兒,請它仰面朝天地躺在溝里安歇,這樣任憑它蹬破天也休想翻過身來。天黑前我倆把“太后”扶正后,它已經像邯鄲學步一樣腿腳直勁“拌蒜”。
每次去場院,大黃把我送到柵欄口就絕不肯在向前邁步,它對大才的成見太深。都是朋友,我試圖消除大才和大黃之間的芥蒂,大才不屑地哼了一聲:“一條狗,配嗎?”
我?guī)缀跏峭瑫r認識大才和大黃的,剛下鄉(xiāng)時,大隊派大才給青年點當炊事員,第一次開飯,大黃就在不遠處一臉饞相地看我吃大餅子,我掰了半塊扔過去,它躍起接住。大才瞪了我一眼說:“我們這兒,有的人家過年才能敞開量吃上一頓大餅子?!泵烧l呢?又不是舊社會,我心里不服。每天開飯時大黃必到,我也照喂不誤,大才勸過也吵過,可這是我自己的飯份,誰也管不著,我樂意拎著癟肚子去戰(zhàn)天斗地。大才對我無奈才遷怒于大黃,抽冷子一爐鉤子刨在大黃的頭上,大黃躲進柴禾堆,昏迷了十來天才睜開滿是眵目糊的眼睛,在我的照料下它竟然奇跡般地高大威猛起來,并且沒有留下癡呆、偏癱、 抽羊角風等后遺癥。不久,大才因看不慣城里這些“少爺小姐”們的做派,豬八戒摔耙子——不侍候猴了,大黃再出入青年點連奔都不用打,上飯桌都行。
有人從村南頭回來,說隊里的白菜地里進豬了,大才叫我和他一起去趕,我們是專職看場院的,看菜地的是村支書的弟弟,他形象猥瑣半精半傻,竟然也會狗仗人勢,我打心眼里沒瞧起他,所以我沒有動窩,大才自己拿著鐮刀走了。不巧的是,這豬和大黃是一家的,打狗欺主那口惡氣還沒有出,又想來傷豬?新仇加上舊恨,豬和狗的主人父子倆前后夾攻,一石頭敲在了大才的頭上,大才當即和大黃當初一樣也是昏迷不醒,被送進省城醫(yī)院搶救
從那天起,大黃便和我一起住進了場院的窩棚,并且馬上顯示出其看家護院的天分,場院里清靜了許多,賴皮如“太后”也不敢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夜深人靜,撫摸著大黃的頸毛我常常為大才擔憂,一個好人,一條好狗,就為一口微不足道的大餅子何苦要這樣冤冤相報?
打完場,拆窩棚那天,大才死了。悲痛之余,我發(fā)現(xiàn)大黃沒到青年點來吃飯,頂著北風煙雪,喊遍周圍的溝溝坎坎也不見蹤影。興許是回主人家了吧?大老遠我就看見籬笆墻上晾著一張狗皮——這戶人家把大黃當成了生離死別的最后晚餐。老鄉(xiāng)們議論紛紛,都認為是大黃引發(fā)了這場塌天大禍,它不該貪吃那口金貴的大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