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商人黃志明,中提琴手出身,愛好古典音樂。生意做大后,他在家鄉(xiāng)貴陽組建了全國第一個私營交響樂團……
電影《立春》里,穿著自制珠光綢演出服的王彩鈴在小城廣場上唱門德爾松,鄉(xiāng)親們聽得打呵欠,咬耳朵,最后當著她的面一個個走掉。
王彩鈴深感曲高和寡,一直夢想著走出這個城市。
如今,貴陽人黃志明正遭遇類似的困境。與王彩鈴不同的是,他正試圖讓一個交響樂團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扎根。
2009年,他做了一件讓這個城市的很多人難以理解的事——自籌資金建了一個職業(yè)交響樂團。從招聘、置樂器和購買安置演奏員的房子,到裝修排練廳、制作、宣傳等等,樂團組成之前,他的投入已達到3000萬元。成立樂團之后,他更決定每年將投資1000萬元作為樂團運作經(jīng)費。
商人黃志明,中提琴手出身,愛好古典音樂。90年代下海經(jīng)商,涉足百貨零售業(yè)。生意做大后,他滿足自己愛好的方式是,坐著飛機滿世界找音樂會聽。
他說自己組建交響樂團的初衷很單純,“讓這個城市里面想聽音樂的人能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這也是全國第一家民營企業(yè)出資、政府支持的職業(yè)交響樂團。
目前,國內(nèi)交響樂團大多由政府出資,或以政府出資為主、吸收一部分民營資本。除了上海、廣州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交響樂團財政預算情況稍好,其他地方樂團都捉襟見肘。據(jù)《音樂周報》報道,中央級的中國國家交響樂團年度財政撥款也不過620萬元。
而當?shù)卣谫F陽交響樂團的組建過程中僅扮演一個“傾力扶持”的角色:即提供演出、排練和辦公場地;一次性提供100萬元樂器購置費;每年出200萬作為公益性文化服務(wù)演出購買費。在貴陽市政府看來,這個完全靠民營資本運作的院團“是文化體制改革的一個示范性案例”。
然而,單純的動機和目標并不見得得到單純的回應(yīng)。在這個文化相對落后的城市里,貴陽民眾對他動機的猜忌,以及來自于體制內(nèi)文化院團的非議,使他對美好的愿望開始噤若寒蟬。
爭議中誕生的私營交響樂團
戴著眼鏡、穿著開衫毛衣的黃志明看上去更像一個音樂老師。如今,他的百貨商場和連鎖超市在貴州省無人不曉,已占據(jù)整個貴陽市百貨市場的60%。
2007年,他產(chǎn)生了自己組建一個交響樂團的想法,而且要做“職業(yè)的、與國內(nèi)高水平樂團接軌的”。一天,他跟貴陽副市長季泓提起這件事,市長表示支持,對他說:“這些事應(yīng)該是政府做的。你們企業(yè)出來做,我們政府官員只有為你們做好服務(wù)?!?/p>
2008年初,文化局局長王春雷第一次來到黃志明的辦公室。但在具體組建方式、政府扶持力度等方面,雙方并未達成共識。
政府內(nèi)部因此產(chǎn)生了很多爭論。一些領(lǐng)導有疑問:貴陽有自己體制內(nèi)的交響樂隊,政府為什么要反過來給民營企業(yè)錢?為什么不養(yǎng)自己的兒子,倒去養(yǎng)外人的兒子?
文化局下屬的貴陽雜技團團長袁華平的想法代表很多院團的態(tài)度,“我不是不贊成這件事,而是覺得,為什么要重新組建樂團,而不是充實和發(fā)展我們原有的交響樂隊呢?” 受地方經(jīng)濟憂況的影響,貴州省對文化藝術(shù)方面的投入歷來不多。之前跟遵義雜技團合作了一臺晚會,貴陽雜技團的成本僅為10萬元?!罢热荒苓@樣(每年200萬)對民營企業(yè),為什么不能在專業(yè)院團身上也多下一點功夫、多一些投入呢?如果政府的投入大,我想院團不會走到今天這個樣子?!?/p>
實際上,整個貴州都沒有一個體制內(nèi)的文藝院團得到過這個“外人的兒子”同樣的待遇?!?各院團)都非常缺錢。我們每年下鄉(xiāng)演出,政府給的補貼是每場500塊。這可能是全國最低的?!痹A平說。
而王春雷的解釋是,“政府每年給他們工資,這也是投入啊!可是我們得到的是什么?只是一支越來越?jīng)]有市場、沒有激情、沒有斗志的隊伍?!彼f服心存疑義的人:如果花大價錢、用過去的體制去組一個交響樂團,只能得到一個掛著政府旗號、官員去看不買票的交響樂團而已,政府還得負責樂手的養(yǎng)老送終。而現(xiàn)在我們也得到了一支能夠代表貴陽的交響樂團,政府一年只花200萬,還不用給工資。
2008年底,政府內(nèi)部終于取得共識,與黃志明開始重新接觸,之后進展順利。雙方對各自條件都盡量讓步,為了避免以后的交響樂團染上一些事業(yè)單位的弊病,政府還特別承諾,絕不干預交響樂團的具體運作,尤其是演奏員的招聘工作。但他們也達成協(xié)議,招聘時,在同等條件下優(yōu)先錄取原歌舞劇院的演奏員。
2009年2月,雙方舉行簽約儀式后,貴陽交響樂團開始面向全球招考演奏員,樂團為受聘的演奏員開出月薪3000到7000元(這在貴陽已達到高薪水平)、并解決住宿的待遇。最后,交響樂團一共招收了演奏員60余名,而本地交響樂隊的人沒一個進入這個民營樂團,只有一個樂手的孩子考上了。
交響樂團的組建工作開展得很快,而大多數(shù)人仍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存疑。接到黃志明的約聘前,著名指揮家李心草和中國交響樂團樂隊首席劉云志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這人是不是有病啊?這是大老板有錢玩票吧?一些普通市民則覺得,這要么是商家炒作,要么就是“官商勾結(jié)”。很多人還猜測,政府給他們100萬買樂器,肯定他自己扣下了50萬。商人嘛,都是要賺錢的。
“他們哪里知道,光買樂器我就花了400萬,”黃志明頗為無奈,“一個企業(yè)回饋社會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有的建希望小學,有的捐款、修路。我只是用另一種方式為這個城市做點事而已?!?/p>
2009年9月19日,貴陽交響樂團在貴陽大劇院舉行了首場音樂會,正式宣告成立。這個雙管靠三管編制的交響樂團中(注:交響樂隊以木管作為判定編制的標志。按規(guī)模大小,如果常用的每一種木管樂器都用上兩件,那構(gòu)成“雙管”編制的樂隊;用上三件,即構(gòu)成“三管”編制的樂隊……隨著木管樂器的增減,弦樂器及其他樂器的數(shù)量也要隨之變化,以保持聲部音響的平衡。 雙管編制的樂隊的總?cè)藬?shù)約有60余人,三管編制的樂隊的總?cè)藬?shù)約有90余人),有10余個外籍演奏員,更聘請來著名指揮家李心草、中國交響樂團樂隊首席劉云志和國家大劇院藝術(shù)總監(jiān)陳佐湟加盟。
誰在需要交響樂?
熱鬧、嘈雜而擁堵的街道邊,密密麻麻地布滿服飾店和小吃店,耳邊滿是麻將聲,不遠處有微微的山影。這是內(nèi)陸城市貴陽所散發(fā)出的氣息。
在貴陽,老百姓要看一場文藝演出并不算太容易。這里交通不便,運作一個演出團體過來成本很高,文化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也少得可憐——整個貴陽市就只有一個省體育館可以做大型音樂會,室內(nèi)演出也只能在貴陽大劇院或藝術(shù)中心劇場里進行。
這就是黃志明組建交響樂團的地方。記者隨機問過一些普通的貴陽市民,知道新建了個交響樂團的人不少——因為百貨商場和路邊豎起了大廣告牌,但“感興趣”的不多,因為“似乎太過高雅”。
此前,貴陽也有過一些交響音樂會。根據(jù)貴陽市演出公司提供給《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的數(shù)字,從2006年至今近4年來,貴陽共引進外來交響樂團進行過11次演出,其中不乏聽上去名聲顯赫的樂團,然而行內(nèi)人都能聽出,這些演出的水平參差不齊?!按蠖嗍呛恕碣嶅X的。從柏林來的,就叫“柏林交響樂團”,阿巴多指揮的柏林愛樂怎么可能來到貴陽?”黃志明說。
像全國大多數(shù)地方一樣,貴陽本地也有兩支不掛牌的交響樂隊,分屬省、市歌舞劇院。在下海經(jīng)商之前,黃志明就是省歌舞劇院的中提琴手,當時他的具體工作是下鄉(xiāng)演出,為演員伴奏。后來有了電視,傳統(tǒng)演出更不受歡迎,他連下鄉(xiāng)演出都省了,“在院團混日子,干拿工資?!?/p>
實際上,貴陽市文化系統(tǒng)過去有十幾家院團,而川、越、豫、評、黔等小劇種院團早難以為繼,早在1996年第一輪改革中就被“吃掉”,合并為一個大雜燴式的“藝術(shù)中心”。如今,這些院團還是演出極少,“沒有絲毫市場運作的意識和能力,反正大鍋飯體制,干好干壞一個樣,造成的后果就是效率低下、走向衰落。”貴陽市文化局局長王春雷直言不諱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08年,國家大劇院舉辦交響音樂季,向各省市發(fā)出邀請函。貴陽市歌舞劇院積極地接下演出任務(wù),卻尷尬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交響樂隊人手不夠,只好向省歌舞劇院求援,兩支樂隊臨時組合,勉強成行。
這件事對貴陽市政府的觸動很大。他們尋思,有沒有必要自己辦一個交響樂團?
當然,不是每個省會城市都要有職業(yè)交響樂團,但是貴陽有一些非常奇特的現(xiàn)象:雖然文藝演出不多,市民卻對此有著異乎尋常的追捧和熱情。王春雷告訴記者,“之前引進的幾場交響音樂會,賣票都場場滿座?!?/p>
也可能因為這個城市學樂器的孩子很多:小小一個貴陽開了幾百家琴行。黃志明旗下百貨商場里,一些樂器的單月銷售量甚至在全國可以排到第八。
由此,王春雷斷定:貴陽市是有欣賞交響樂團的市場和需求的。
但是各院團已十年沒有進過新人,樂隊編制不齊、年齡偏大等問題日趨嚴重?!拔覀兿聦俚乃囆g(shù)中心、歌舞劇院和雜技團三家院團,現(xiàn)在符合退休年齡的人已經(jīng)達到三分之二。”王春雷說。
此時,擁有音樂情結(jié),且“不差錢”的黃志明,解決了政府的這一困境。
“貴陽模式”的未來待定
很明顯,交響樂團是賺不到錢的。
從首演至今,貴陽交響樂團已經(jīng)演出20場,除了11月7日鋼琴家陳薩的商演對外售票外,其余場次均是贈票的公益性演出,市民可在指定百貨商場的柜臺領(lǐng)取門票。以后,他們計劃每年至少演出80場,這相當于平均4到5天貴陽有一場交響音樂會。
黃志明把自己的行為定位在“公益事業(yè)”上,“我早已想好最壞的情況——以后每年支出1000萬。賺回一點固然好,沒有也無所謂?!北M管投資方早已做好了只出不賺的準備,但很多人還是擔心,這個處于藝術(shù)領(lǐng)域金字塔尖的藝術(shù)形式在貴陽究竟會不會曲高和寡?
樂團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在首演的曲目選擇上,除了世界知名作品,他們還特地加入了一些與貴州相關(guān)的曲目,如《爽爽的貴陽》,試圖引起觀眾的共鳴。
王春雷算過一個數(shù)字:音樂廳一場能坐600人,每年80場也不到5萬人?!拔覀冇?00萬人口,其實覆蓋面還是非常小?!秉S志明并不擔心市場需求不夠。他認為,交響樂團的潛在受眾包括孩子和家長,包括接觸過蘇聯(lián)文化的退休干部和工人,包括教師,以及有一定經(jīng)濟能力后,希望能夠接觸一些高雅文化的市民。“交響樂不完全屬于有錢人,有的人經(jīng)濟實力不好,并不代表他們看的書不多、知識面不夠。實際上交響音樂并不高端,很多人只是自我設(shè)限罷了?!秉S志明對記者說。
“我身邊沒有人會去排斥交響樂,重點在市場的培育,哪怕所有人都不懂,總得有一個開始?!蓖醮豪渍f,不久前,貴陽市舉行的干部培訓就將聽貴陽交響樂團的音樂會作為培訓內(nèi)容之一。
而由民營企業(yè)出資并自主進行企業(yè)化管理、政府在其中也沒有缺位,這樣的運作方式,使貴陽交響樂團變得異常醒目——目前,國內(nèi)絕大多數(shù)交響樂團(如蘭州、浙江、湖南等)都是由當?shù)馗栉鑴≡簩傧碌臉穲F獨立建制而成。業(yè)界甚至將貴陽交響樂團的做法稱為“貴陽模式”。
政府方面相信,這是其在文化體制改革方面做出的一個創(chuàng)新性嘗試,“文化體制改革不單單是把事業(yè)單位改成國企,我認為多種所有制共存的演出團體才是最終方向,”王春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從一開始就是民營企業(yè)投資,你能說它對文化體制改革沒有示范和借鑒意義么?”
事實上,在“各種文化形式都缺”的貴陽,如果不是交響樂團,即便其他藝術(shù)門類的民營投資政府也會考慮。王春雷說。
明年1月,貴陽交響樂團將繼續(xù)新的嘗試:招聘少兒交響樂團,培育未來市場。而政府還有更遠的想法,“我們在跟民營企業(yè)的合作共贏上嘗到了甜頭,打算繼續(xù)把這條探索之路走下去?!蓖醮豪渍f,目前,貴陽市正在籌備一臺面向旅游市場的原生態(tài)劇目,也打算打破通常劇目的投資模式,由投資商、旅行社和政府進行股份制合作。
“這種新體制之下的文化團體將來會如何,誰也不敢打包票。但對于文化基礎(chǔ)差的貴陽,有總比沒有好。只能先辦起來再說?!蓖醮豪渍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