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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靈

2009-12-24 10:48
民族文學 2009年12期
關鍵詞:狗子狗肉豹子

田 耳(土家族)

“豹崽子”扁金

云窠寨這地名,是可以顧名思義的。方圓百十里的人都認定,天上的云團是從這地方飄逸出來。遠遠近近全是綿延的山,山底下往往有脈象牽扯。一條大的脈象上,牽連著百十座山。山民尋不到脈頭脈尾,一輩子困在山脈中,終年苦作,收成微薄,卻不敢輕易離了這方水土。老人們說,走出山脈,是更大的山脈,像筍皮一樣層層包裹。離了自家的山,外面山上的神,是不會庇佑你這外鄉(xiāng)人的。神就像每戶家里養(yǎng)著的狗一樣,見熟人就搖著尾巴相迎,見生人就惡吠相欺。

有些山孤獨地、孑然一身地聳立,和近旁勢力龐大的山脈冷眼相覷,互不往來。山民往往依傍這種孤山聚集,居住下來形成一個個村寨。

囿于山地的封閉,山民的視線也鋪不寬,總以為天上事物都與近旁的一些山有關系。云是從云窠寨飄出的,雷和雨都是從兮頌寨播灑出來的,而太陽,是從最東邊的內臘山上升起來的。那山不住人。那山住著日月,山民把日叫做“內”,把月叫做“臘”。據說日月都喜好清靜,人住在上面,會擾得內公臘娘晚上睡不落覺,早晚升起會誤了時辰。

有山的地方多雨,春天的時候,打雷閃電,電不像是從天上劃下來的,而是在一片灰暗的映襯下,從一座座孤山的山頭長上去的,直插天宇,劈得一天暗灰的雨云不斷開叉,又很快閉合。這也應了人們的說法,兮頌神會在眾多孤山的山頭跳躍,作法。

那年卻是大旱,天象也不早早給予明示,田地歉收,出了穗的秧苗,也像蟣子一樣細細的,癟癟的,里面沒有米,只有“脹谷風”。空谷皮磨成細糠,吃起來滿口鉆,比碾出米的谷糠口味還要差許多,因為沒有被米油浸潤過。

云窠寨的扁金不曉得父母的模樣。早早過世的父母留下一塊田產,等扁金長到十來歲,那塊田突然塌陷,形成好大一個地漏,不能再種植作物。扁金到了二十郎當歲,只好每天早起爬行十幾里山路,到挨近內臘山的一塊河灘上去墾地拓荒,種些谷物。他倒是想在那河灘住下來,但云窠寨的老人卻做死地勸他,每晚收工還是回寨子。扁金說,我不會驚動內公臘娘,我一條光人,狗都不帶,天黑下了就睡,一丁點聲響都不會弄出來。老人們還是不許。他們說,內公臘娘就撇在一邊不說,以前祖上這些說法也當不得真,但內臘山那邊有虎,有豹子,你一人搭個小茅棚,如何防得了這些獸物?老人們又說,扁金你光卵一條是不愁,但你娘死的時候我們不巧在場,聽你娘托話的,要看顧你,餓了要周濟你。既然那天我們當著你娘點了頭,現在就得管著你。我們也不是閑人多事,喜歡管你。

扁金看老人當真的模樣,只好點頭答應,每天來回二三十里,去看顧河灘上那塊薄田。

這年大旱,河干涸了,扁金開的田土薄,被太陽曬成焦褐色。兮頌寨每天晚上會傳來神漢的鼓聲,法鼓敲三下一頓,頓三下念一句禱詞。一連響了好幾個通宵,浸濕地皮的雨也沒降下。神漢聚毛杠了一道仙,用磨杵在米匾里畫出一些符讖。聚毛說,雷神兮頌走人家去了,串親戚去了??催@符讖,估計他老人家往南,去了南海。在那里他有個小姑子,死了。他小姑停靈一晚,合著就是我們山里的一年辰光。

神漢聚毛的話第二天才傳到云窠寨,云窠寨的人臠心也懸到嗓子眼上。他們想,兮頌的那個小姑停靈得有幾晚啊?按山里的習慣,死人是要擺七天的,那豈不是得熬上七年才有雨下?神仙家里親戚多了真不是好事,有個生死病痛,婚喪嫁娶,都會讓下界的人受罪。

聚毛說,我苦點累點,道場作勤快一點,給他老人家告告急,沒準他早點回來。

兮頌寨的鼓聲響得有半個月了,一連幾天過去,每夜月亮都披了輕紗似的臉面模糊,但次日太陽依然焦毒,一遍遍翻曬地面。白天,顧不上燥熱,山民拿了筐筐簍簍去掘草根采樹葉,預先備著。能充作野菜的草無非是青蒿、芭茅根、青川草、老鴉菜、糯米草、野茼蒿……把這些東西挑出來,塞進大缸里面,再把開水化鹽,放冷以后浸進去泡透,吃著有一股酸腐味。但人的胃囊子癟了幾天以后,只求有東西往里面填,哪顧著味道?要是手腳稍慢,過不多久,山上草根也沒處挖了。

山里人家大都養(yǎng)著狗。山民再窮,狗食也會省出來。

晚上,狗們會吠月。一天都是黑著,黑得一塌糊涂,卻飄出一只月亮,著實奇怪。老狗對這見怪不怪,但嫩狗子奇怪得緊,又剛開了叫口,嗓子眼憋得慌,吠個不停。這吠聲擾得老狗們也耐不住了,也跟著小輩長短不齊地叫喚開了。

雨沒有落下來,月暗星稀的晚上,豹子好幾次摸進云窠寨,找吃食。

豹子的嚎叫聲,像是從很高的地方摜下來的。說來也怪,豹子的叫聲低沉喑啞,像風鈍鈍地抹過竹林。狗們的聲音很高亢很駁雜,月光惹得它們突然記得自己祖上是密林深處的狼,于是歡實起來,拖長的尾音猶如狼號。但豹子聲音一落到寨里,狗們全啞了。主人開了門出去,往往看見院落里的狗低低吠著,很哀傷的樣子,若見了光,會彎著身子一圈圈轉起來。那是被豹子的聲音嚇蒙了。狗從不知掩飾情緒,高興就把尾巴甩得一片風響,悲哀了就低吠,害怕了,就會急得去咬自個的尾巴。

豹子最愛吃狗肉,就猶如狗最愛舔食人糞,牛最愛嚼河邊的絲茅草,羊最愛啃籬笆上的女貞樹葉,生就的。寨里的人看見狗的動靜,曉得豹子會來,不敢大意,都進去把門閂死了,支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狗不往屋里帶,得留在外面。這也是山民的習慣。畜物是護不周全的,若狗護住了,還有豬,還有牛,還有羊,還有雞鴨,沒法都藏進內屋。豹子不得手,盤旋在寨子周圍不肯離去,反而是更大的禍害。讓它弄了一只狗去,別的畜物,還有人,便有一陣安穩(wěn)了。哪家的狗倒霉,被豹子叼了,也沒事,回頭哪家的母狗下崽,去抱一只。

扁金從不養(yǎng)狗。寨子里就他不養(yǎng)狗。他白天出門,那間破茅房用不著狗看護。聽見豹子的聲音,他會暗自歡喜。第二天,起個大早,拽把柴刀踏著露水出去,繞寨子轉一圈,就知道豹子的去向。豹子拖狗去不了多遠。扁金循著路徑,他不斷能找出一些細微的蹤跡,走不了幾里,就能尋著沒吃完的狗尸。豹子不同于紅狐,一頓吃不了的會挖個洞穴埋藏起來。豹子不是這樣,這頓啖了個肚皮滾圓,就把吃剩的東西一扔,也不管下一頓到哪里尋覓。豹子是捕獵好手,少有放空的時候,從來都無憂無慮地過活。

云窠寨的人都曉得扁金找得著豹子的棄物,能從豹子嘴里分得狗肉吃,也不惱,反而親切地管他叫“豹崽子”。自家的狗不能殺了吃,若尋到豹子棄下的狗肉拿回去吃,怎么說也是天經地義了。寨里的人也羨慕扁金討得這手便宜,遇到丟狗,次日一早也攢了心勁出去尋找,但摸不著門道,瞎走一氣?;鼗爻稣瘜す返娜硕?最后找到狗肉的,仍是扁金。

寨上的老人看出來了,這若不是扁金生就的才能,便會跟扁金嘬了幾口豹奶有關。事情還得說到扁金半歲大小的時候,那時他娘還沒死,抱著他下地干活,把他連同襁褓放進一只藤籃里。那天正好一頭母豹從那一帶過道,尋著扁金他娘不注意,叼著扁金的襁褓就走,沿著山谷往遠處去。他娘趕緊呼救,好幾條后生聽見山里泛起的回聲,趕了過來,知道女人的小孩丟了,一路往山谷深處攆。攆了三四里路,竟然遠遠看見了那頭母豹。

那地方是山谷里馬鞭溪折轉處,凸出一塊巨大光滑的麻石。夏天里,豹子最愛去到馬鞭溪邊的石頭上乘涼。走得近了,幾個后生看得清楚,那是頭花斑豹,個頭不大,六七十斤,正像狗一樣蹲坐著。見到有人靠近,母豹也不著慌,呲呲牙露出些兇相。它曉得這一群兩條腿的貨色根本跑不過自己,用不著擔心的。

幾個后生再一看,奇了,那孩子竟然在母豹肚皮下蠕動著,小腦袋一拱一拱。母豹把獵獲的獸物叼到地方,總是要耍弄一番,再咬死。待這只母豹放下了扁金,扁金哪管身邊是個什么東西,他餓了,就到處去找奶頭嘬。居然給他找到一枚,叼在嘴里就不肯放了。后生們手里拿著鋤頭茅扦,慢慢攏近了。那母豹這才甩開扁金站起來,伸伸懶腰。豹子跟狗不一樣,肩和臀高聳著,身子、肚皮如同一道弧線往下墜。伸懶腰時,它臀部先行拱起來,前爪盡力往前探,身上的膘好似在流淌一般,嘩啦啦全堆到屁股上去了;兩只前爪舒坦了,又去抻后爪,臀部立時矮下去,肩頭高高聳起,渾身的肉看著又一圈圈往前面捋。母豹整個身子都弄活絡了,這才輕輕一躍,跨過溪澗進入那片矮林。

后生把小孩抱起來。這家伙,除了襁褓上被豹牙掛出幾枚洞眼,身上竟然沒傷口,還嘬得滿口豹奶。

吃過幾口豹奶的扁金,日后長相卻有些邋遢。小時候寨上人還蠻歡喜地沖著他喊,豹崽子,豹崽子!死了娘后,他慢慢長大,身子渾圓,發(fā)毛拉雜,根本不似豹子那般膘實精悍,倒像傳說里的人熊。后來,豹崽子這名字也沒人叫了。等他成了年,無師自通掌握了循著豹子蹤跡找死狗的本事,“豹崽子”這名字,也一同被找了回來。

有些后生也想吃狗肉,碰見扁金就不肯放他走,說:豹崽子哎,也別吃獨食,把你找死狗的法子給我們教教。扁金哪里肯說出來?寨子丟狗,一年也就這么幾回。而且,狗肉這東西,越吃越上癮。即使夏天吃多了會騰起內火,燒得鼻血長流,他還是直呼過癮。扁金在人前樂得擺出個憨相,敲著腦殼想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別的后生說,豹崽子,是不是你吃得幾口豹奶,得來豹性?那我們豈不是學不來?扁金就順著他的話說:嗯,也奇怪,要我說個子卯寅酉,還真是沒有。豹子過道,我像是聞得出氣味。豹子身上有點膻,走道挨著草樹,草樹上就會沾著膻氣,仔細聞一聞,聞得出來。

那些后生竟然肯信,聽得心頭一涼,曉得這狗肉活該扁金一人吃著。其實哪兒是這么回事,扁金的鼻子又不是狗鼻,他找豹子,雖然也隱隱聞得見一股豹膻,有時候豹尿的腥臊他也能分辨出來。但主要的手段,還是憑著眼力。豹子行經的地方,有跡象可尋。若講出去,只消一頓飯的工夫別人都能學了去;若不講,這手功夫便悶死在自個肚皮里。

扁金不是話多的人,他若不想講,嘴巴任誰也撬不開。如果肚皮里實在憋著話,他就會去跟山腳的樹去講,跟溪畔的石頭去講。每頓吃狗肉前,他會面朝山林說話。那些話他是說給豹子聽的。他感謝豹子仁義,把那么好的狗肉留給他吃。

開堂會的麻嬸娘

這一年的辰光,青黃不接是明擺的事。豹子來得勤快,兩月不到就進寨三回。有一回,豹子被?,F兄弟埋下的獸夾夾傷了腿,拖著獸夾踉踉蹌蹌地跑了,狗沒偷成。

老人們聚在苦楝樹下,嘆著氣說:看樣子,又到了吃狗的年景。

這月余的時間,云窠寨已有兩戶人家丟了狗。前一回,扁金沒有尋到剩狗;后一回,扁金只找到一條狗后腿。狗是牛現家的,?,F在丟狗后一天的晚上來到扁金的茅棚,看看扁金在不在吃狗。扁金果然用瓦缽燉著狗肉,配料都是從山上掘來的草根,和城里人戶燉狗肉時常用的柑子葉八角茴香不同,燉出的味道不那么釅,那味道平實輕淡,裊裊地在茅棚里飄著,又從茅苫里鉆出去。

扁金也曉得是?,F的狗,見?,F找來,只是笑笑。牛現也明白這一點,扁金吃狗的事,全寨的人都默許了。誰叫他聞得著豹子身上的臊氣,尋得著蹤跡呢?

扁金,我就是看看,你找狗的本事是不是真的??催@樣子,是真的咧。?,F坐下來,掏出一壺米酒又說:我也不白吃狗肉。這幾天我敗火敗得兇,搭幫你吃幾砣狗肉,補補火。

扁金就奇怪了,天氣已經夠熱了,?,F何事還缺火啊?毫沒道理。扁金說,?,F你拿我尋開心不是?這樣的天氣,你怎么能缺火呢?一口狗肉一口酒,會吃得你流鼻血。

……我也不瞞你,?,F折了兩根柴棒做筷子,徑自搛起肉來,說,按說現在應該吃性涼的東西敗火,但哥哥我身上的火氣,都讓女人給吸光了,要補補……

扁金哦的一聲,然后才想起來,牛現也跟自個一樣,還沒娶媳婦的。他就問:牛現,你到哪里找的女人?你莫不是去找麻嬸娘了?

?,F被狗肉汁嗆了一口,他說,我還以為你不曉得,你也想著這些個花花事情。

扁金吃狗肉的時候不說話,這樣,肉香能往上走,跑到扁金的腦子里去。但?,F閑不住,他嘴里掛著酒味,鼻孔里塞著肉香,腦子里卻晃著麻嬸娘白花花的身子……他一個勁說起跟麻嬸娘做下的那些事,臉上只有酡色,沒有羞色。

扁金嗯嗯啊啊地應著,也想到麻嬸娘這個女人。他記得麻嬸娘和自個一樣,獨自一個人過活。麻嬸娘的男人好多年前就出去了,說是想賺點洋鈿回來,總比土里刨食要劃得來。結果那以后就沒回來,有人說他入伙干了土匪,有人說中瘴疬死在辰州,又有人猜測,八成在外面另外找了女人過生活……在山里過活,再苦再累也不能把日子盤活,把家底盤厚。云窠寨子里面,好些個男女跑出去,再沒了音訊。麻嬸娘是從很遠地方的寨子嫁過來的,既然男人沒了下落,她似乎也可以離開寨子,去好一點的地方落腳。但麻嬸娘是個落地生根的命,沒有再離開,于是,就開起了堂會……

你說,麻嬸娘長得怎么樣??,F這么問扁金。

扁金端著酒壺就說:長得跟酒壺一個樣,寬寬的,扁扁的。

是啊是啊,她比酒壺多個出氣孔,就大不一樣了。?,F喝到這地步,一臉揶揄的笑。

兩個人繼續(xù)喝。米酒喝下去是淡淡的,得等上一陣,后勁才直沖腦門。?,F自顧著說,扁金的心思卻活泛了,麻嬸娘的樣貌,伴著狗肉和酒的氣味,漸漸清晰起來。

他也是這一年才知道什么叫開堂會。在城鎮(zhèn)里,開堂會是宗族聚事,晚上免不了要請幾出鄉(xiāng)戲。但在遠近的諸多山寨里頭,開堂會是另一個意思。山寨里的堂會沒有戲唱,一切都是暗中進行,所有人都對此心照不宣。寨里但凡有寡婦,開開堂會,上了年紀的人是不能說的。畢竟,云窠寨子太窮,嫁出去的女人多,接進來的媳婦少,很多男人注定打光棍。于是,寡婦半夜留了房門,讓找不上媳婦的男人進來過一夜,黑燈瞎火耍一陣,甚至不要問是誰。男人臨走留些東西在寡婦的門背后,多少隨意。寨里的男人去摸寡婦的門,都盡量多帶了東西。雖說黑著燈,但一個寨太小,哪晚上是誰來,留下值多少錢的東西,寡婦心底一清二楚。這回留得太摳門了,下回再去,寡婦就會甩出冷臉,側開身子,讓男人著急上火。

扁金一直在想,麻嬸娘就是這樣的人嗎?他看不出來。麻嬸娘像男人一樣寬大板實。扁金時常在寨子里,在田間地頭看見那女人,她都在忙著活計,流著汗水。他著實想不到,一到晚上,她又是另外一個人。想到這些,扁金心子有些隱痛,忽然又自嘲地笑起來,不曉得這些不著邊際的心思都是打哪里來的。

上一年,他還不知道有開堂會這回事,也不知道男人女人晚上怎么個鬧法。那次,豹子來過寨子后,他撿得的狗尸四腿俱全,一時高興,就卸了一只后腿,趁天黑偷偷扔到麻嬸娘的屋門口。他覺得一個女人過活,怪不容易,定然有好長時間沒沾葷腥了。

第二日,也是天黑下后,麻嬸娘把那只狗腿送回來了。她說:扁金,著實沒想到,你這么年紀輕輕的,也有了那些胡亂的想法。扁金有些蒙,答不上話。麻嬸娘說:唉,看你這日子過得,媳婦也是想不著了。今晚來吧。扁金更蒙了,他問:麻嬸娘,我今晚去你那里干什么?麻嬸娘這才瞧出來,扁金這孩子真還不曉得那些事。她嘆了口氣說:以后不要給我送狗肉,我忌這一口。

那次,麻嬸娘走了以后,扁金腦袋里裝了一堆想不明白的事。本來想去問人家,突然有了提防,在別人面前硬是開不了口。慢慢地,他能從寨里人閑言碎語和竊竊私笑里頭,聽出來一些門道——體會別人的言外之意,對扁金而言,要比尋找豹子留下的蹤跡難許多。扁金挨了幾個月,才逐漸開竅。一俟明白了,他臨睡前就會想到麻嬸娘的寬臀大乳,心里平添煩亂。好幾個夜晚,扁金走出茅棚,看見月光很暗,把路映照得不那么真切。他鬼使神差地走去,但路走得一半,他的心思變得比路面上鋪的月光更暗淡,只好折返回來。

牛現吃飽喝足,說一通關于女人的廢話,走了。

當晚,月光依舊晦澀。扁金睡不落覺,心子仿佛長出八只腳,一遍遍地往外面跑。身子躺在稻草鋪上,背脊已沁出好大一片熱汗。

自后扁金也沒趁了天黑去到麻嬸娘屋里。按說一個寨子,其他的后生,家里都有老輩的看管著。扁金要去,無人攔阻,最是方便,但他到底把自個管住了。

入了秋,能騙住肚皮的樹皮草根越來越難找到了。內臘山底下的溪澗早已干涸。這些天,扁金能做的事就是翻開溪澗里的石塊,撿拾附在石頭上的蝦皮蟹殼,還有綠藻??梢灶A料,這個冬天要死好多人。

有些人戶開始殺狗。按說,白露過后,肉用重鹽腌著才不易腐壞,可以保存到冬春時分。但心急的人已經痛下殺手。聽到狗的慘叫,老人仍會蹣跚著腳步去到殺狗的人戶說:這么急干什么,讓狗多活一天是一天。人啊,積點德。殺狗的人嘴一歪說:好歹也是幾十斤精巴巴的肉啊。手腳稍微慢點,說不定又留給扁金了。

他們都不說留給豹子,而是說留給扁金。扁金這才曉得,幾年下來,寨子里的人積存著對他不滿的心思哩。

快挨到冬天了,麻嬸娘家里早揭不開鍋,但她還是舍不得殺自家的狗。麻嬸娘家里養(yǎng)著一條純黑的大狗,腿長,精悍膘實,眼里冒著藍光。麻嬸娘管那條純黑大狗叫鬼共農臘,意思是一口能吞掉月亮。這狗長得雄實,在云窠寨,算得上狗王。別的公狗一見著鬼共農臘,就把尾巴夾住了,吠出哀聲,隔老遠就閃一邊去。另外,鬼共農臘特別通人性。狗是從神漢聚毛家里抱過來的。聚毛跟麻嬸娘說,這狗被我調教過了,通人性,有別的狗都不具備的本事。你一個女人家獨自過生活,日后用得著。當時麻嬸娘理會錯了意思,不領情,還把聚毛罵了一通。聚毛好脾氣,說:我曉得你是好女人,我當然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這就輪到麻嬸娘雙頰緋紅了。

鬼共農臘長大以后,麻嬸娘這才曉得聚毛是好心的。鬼共農臘會認人。云窠寨子不過四五十縷炊煙,兩百來號人,鬼共農臘全都記下了。晚上,鬼共農臘把在麻嬸娘的屋前,要是沒結婚的后生崽進去,它就趴著不動,也不吠。要是娶了媳婦的男人摸進來,鬼共農臘就會騰地跳出狗窩,一頓狂吠。要是來人還不知趣,鬼共農臘就會跳起來老高,往男人身上撲。

所以,寨上結了婚的男人給狗另取一名,列格達寄,意思就是長眼睛的王八。

麻嬸娘就在這只大黑狗的看護下開起堂會,日子比一般的人戶過得還好一點。扁金從麻嬸娘家門前走過去,鬼共農臘就騰地從矮圍墻里頭跳出來,朝扁金搖尾巴。別的孤男鰥夫來赴堂會,鬼共農臘不吠,但也懶得理睬,怏怏地躺在地上任人進去。鬼共農臘一聞見扁金的氣味,就會活中躍起來,搖尾乞憐。扁金也奇怪,不曉得這狗何事對自己這般殷勤。起初扁金也蠻喜歡鬼共農臘,它黑得純然一色,個頭巨大,肚皮也略微地往下面耷拉,遠遠看去有幾分豹子的模樣。但有一次,扁金正吃著狗肉,看那黑狗經過自家茅棚前,就隨意扔了根后腿骨給它吃。本來,扁金當鬼共農臘對這根骨頭睬都不睬——稍微上得臺面的狗,都不會啃同類的骨頭,沒想到它竟然一口叼了走,尋個僻靜的地方,嘎嘣嘎嘣啃起來。那個饞樣,讓扁金頓生出厭惡來。從那以后,扁金知道鬼共農臘并不是條好狗。每當鬼共農臘攔在路中央搖尾討好,扁金就厲聲呵斥它,要它閃開讓路。鬼共農臘卻顯得沒心沒肺,搖得更歡,于是扁金就拾起石塊砸它。鬼共農臘那么大一條狗,挨了一下就顯出頹勢,低吠起來,滿眼都是恐懼和無奈。

麻嬸娘有次看見了扁金砸她家的狗,正擔心扁金會吃虧,遭鬼共農臘撕咬,卻沒想到,鬼共農臘把大尾巴卷成個內弧,藏在肚皮底下跑開了。麻嬸娘放下心來,走過去問:扁金,何事要打我家的狗?

扁金沒有作聲。寨上有打狗欺主的說法,扁金理虧了,只好任麻嬸娘說上幾句,再走人。麻嬸娘其實不惱,湊得更近些問扁金:是不是晚上它不讓你進來?這就奇怪了,我家那狗是聚毛施過功法,精心調教出來的,一寨人它都認得清楚。

說話那時,扁金還不曉得麻嬸娘干著夜里的營生,一頭霧水。翻過年頭,他才知道,那一回麻嬸娘神情詭譎說出的話,是什么意思。想明白的那一剎,扁金的臉一下子滾燙了,仿佛麻嬸娘的聲音仍飄在耳際。

唱神之夜

那年入秋,剛下了一頓細麻麻的雨,山腳就崩塌了一片,壓倒一戶人家的房屋。幸好這事白日里出的,屋里沒人。

云窠寨的老人曉得這事,也到塌山的地方看了一圈。這事著實蹊蹺,雨都剛落下來,地皮還潤不透,何事就塌山了?幾個老人幾捋胡須,捋來捋去,都說沒見過這樣的景象。于是,老人就猜,是不是梅山神戒靈怒了?這年的山,山上的草樹藤蔓,被寨里人撥了砍了,弄得光禿禿的,好似脫下戒靈的一層衣服。戒靈作為一個神,光著身子也不體面哩,會被那一幫神仙朋友恥笑,于是就小施懲戒,有了塌山這樣的怪事。老人們越說越覺得是這回事。

看看那天的云象,暗灰的云往天穹中間堆積擠壓,仿佛一張愁苦的臉,老人們又商議,是不是請聚毛也來云窠寨唱幾堂。戒靈是喜歡聽歌的神。

戒靈給了山民怎么樣的庇護?

聚毛的歌里有的夸:

風高偏向天上吹,雨疾專揀旱田傾。

仰仗誰人?梅山神戒靈。

魚游河中碰扳罾,鳥過草山撞網繩。

仰仗誰人?梅山神戒靈。

打牲不著畜牲咬,撿菌不中傘菌毒。

仰仗誰人?梅山神戒靈。

……

聚毛靠一張嘴吃飯,他夸神就把神往死里夸,把山民們遭遇的好年景和順心事,都說成是戒靈神托庇。所以山民都尊敬這個大神。年夜,山民捏幾個大粑粑擺供桌上,請戒靈享用。

戒靈是什么樣子,聚毛卻說得模糊:

戒靈歡喜花豹的尾巴,

戒靈自個就長條尾巴。

戒靈是長尾巴的神哩。

戒靈歡喜鴟鶚的羽翅,

戒靈自個就長對羽翅。

戒靈是會飛翔的神哩。

戒靈歡喜老人的煙斗,

戒靈也就抽起了煙斗。

于是戒靈晚上也咳嗽。

……

這樣一個有趣的神,喜歡模仿人和獸物的種種行徑,對于吃和喝卻從不挑剔。聚毛的歌里唱著:

葛粉捏成粑粑送上去。

戒靈做了一天的好事,

但吃著糙食。

馬桑沖成茶水遞過去。

戒靈做了一地的善舉,

但喝的茶苦。

……

一遇到聚毛唱神,扁金就會去聽。聚毛唱神的晚上扁金感到像個節(jié)日,他聽著聚毛的聲音,會微微地恍惚起來,忘了身邊成堆的鄉(xiāng)鄰,心思去到以往的時日,或者很遙遠的地方。這天聽說寨里人又把聚毛請來了,老早就從山上下來,等著去聽。牛現看著扁金一臉的虔誠,就把他拍醒,問他信不信有戒靈這回事。扁金當然信,還杵了?,F一眼,覺得?,F就不該有這一問。但?,F不在乎,他說他不信,說年頭大家都請戒靈吃了最好的飯菜,今年卻照樣旱年。

扁金不作聲了。牛現問:你信,你請戒靈吃年夜飯了嗎?

扁金說:當然,我請了。我請戒靈吃狗肉。?,F也想起來了,年夜前幾天,扁金到兮頌寨撿狗去了。他隔老遠聽到兮頌寨有豹子的叫聲,就攢了心勁,天麻麻亮著就爬起來往那邊去。真還找得兩腿狗肉,還搭幫碰上一只野貓拖著斑雞,攆上去,撿現成的。

?,F又說話了。他呵呵笑著,張開手罩著扁金的耳廓,輕聲說,莫非是戒靈吃了你的狗肉,上了癮,就弄出個旱年,讓大家殺狗吃,戒靈也好討些剩肉?

扁金沒有作聲,心里想有這樣的事嗎?但聚毛歌里也唱著,戒靈長著花豹的尾巴,或許,戒靈也長著花豹的胃口。

這個問題,扁金想得毫無頭緒,?,F又插進來說,麻嬸娘也是這么看的。這個女人,除了會開堂會,對事事物物也有自己的看法。她最不相信有戒靈神。她說,戒靈若果真的在山上庇護著寨里的人,那她男人怎么會跑得不見蹤影呢?

說到麻嬸娘,扁金心底又是一陣煩亂,便問:最近你又去了麻嬸娘那里了?

哪有那勁頭?好久吃不上飯了,哪省得下糧食去會她?牛現的眼光落在聚毛身上,側著臉跟扁金說,現在列格達寄也怪,見誰都亂吠,不讓人進到麻嬸娘屋里去。

鬼共農臘?我一直就看它不是好狗。扁金想起那黑畜牲啃狗骨頭的狠樣子,吐了口唾沫。

?,F說,列格達寄,現在寨上人都叫它列格達寄,嗤,現在已經是不長眼睛的王八了。

扁金重新投入聚毛唱歌的聲音當中。聚毛面朝東邊的內臘山,在吁求內公臘婆好好歇幾天;在吁求兮頌即使過了季,仍然多給些雨水,讓河水返了時光地豐盈起來,自上游帶來草魚和蝦蟹;還問戒靈,山民有什么地方開罪了,竟然降下塌山壓倒房屋這樣嚴重的懲戒……

風聲起來了,所有人都張著耳朵聽。

?,F又來打岔了。他告訴扁金,麻嬸娘現在慘了。寨里人都癟著肚皮,沒人拿得出勁頭去赴堂會。麻嬸娘該自個刨食了,偏巧,肚皮不合時宜地鼓了起來……

你是說,她肚皮里馱著娃娃了?扁金驚詫地叫起來。牛現就捂住他嘴,點了點頭,依舊壓低聲音說,隔著衣都顯現出來。肚皮里的東西,現在只長得蛤蟆這么大,過不了多久,就得有三個拳頭大,一只狗獾這么大,不能再出去做功夫。

往下,扁金老也聽不進聚毛唱的歌子。他老想著麻嬸娘肚皮脹鼓的樣子,像準備打架的蛤蟆。他心底一片煩亂。往天上看去,今晚月光隱去,星子稀稀拉拉,怪不得每一陣風聲都走得很長很遠。很晚,聚毛才把唱神的諸多事體做完。寨里人打著火把回各自家中。狗又叫了起來。經過前一陣的殺戮,寨里已經剩不下十只狗了。狗的聲音稀稀拉拉,星子就成了狗叫聲的音符,遙遙對應著。

這晚上,又有豹子摸進來了。狗吠突然一下頓住,寨里人聽見豹子的低嚎,特別遒勁。耳朵靈的人聽出來了,這不是前些日子來過的豹子,聲音格外透著氣勢,就猜想定然是只身長體闊,長滿了硬膘的公豹。按說人是不敢出去的,但這年景不好,寨里的后生好久沒吃肉,反而不再懼怕豹子,他們聚作一團,手持刀械火槍在寨子里到處巡游。

這一天麻嬸娘覺著腹內陣陣絞痛,又不好喚鄰近那幾家的女人問問怎么回事。麻嬸娘年紀不小了,肚里馱娃娃卻是頭一回。頭一回的事,總會讓人緊張,讓人傷神。

于是她把鬼共農臘喚進屋內,讓它伏在自個腳邊。感到絞痛,她一只手能抓撈著活物,即便是條狗,心里也稍稍安定些。等肚皮不疼的時候,豹子的聲音就響起了。鬼共農臘的反應極大,繞著屋子來回轉圈,扭彎了脖子兇神惡煞地朝著自個尾巴狂吠,咬了幾口,竟然咬脫了尾尖上的那撮毛。

鬼共農臘!麻嬸娘喚著狗的名字,招招手要它攏過來。狗喜歡人順著捋毛,多捋上幾回,鬼共農臘才安定了些,原地盤旋幾下,伏在地上。狗沒了精神,腦袋就伏得特別低,像是脖頸斷了樣,整個下巴頦牢實地貼在地面。麻嬸娘這夜也不顧寨里一貫的規(guī)矩,心里想著,既然豹子來了,把鬼共農臘留在屋子里,畢竟還是踏實些。

這夜,一眾小伙子打著火把把寨子繞了數圈,只聽得風聲一陣陣緊起來,豹子的嚎叫卻再也沒有了。后生性子急,幾炷香的工夫就灰心下來,猜測著這豹子是不是去往別的寨子了?又商議著,豹子這回不得手,搞不好明晚還會來,到時候得找條狗縛在一蔸樹上,下個餌,這樣打起豹子也好有些準頭。

火把上的樅膏燃盡,一眾后生只好一路打著吆喝,鎩羽而歸。

那豹子其實并未走開,在草堆里伏著。豹子有它的靈性,遠甚于狗。那豹子循著一種感覺找到麻嬸娘的屋外。三合土的墻面已經斑斑駁駁。豹子探出爪,四處叩叩,很快就叩出來哪一塊墻皮最為薄弱。爾后,豹子倒退去丈余遠,蓄好勢能往前一躥,雙爪一撲,就把墻體撲出個窟窿眼。里面漏出桐油燈的微光,隨著墻塊倒塌鉆進來的風,光和影在屋子四壁搖曳,屋里一切什物都恍恍惚惚。豹子小心地把頭探進去。它聞到了狗的氣味,進去一看,果然,偌大一只黑狗頹喪地伏在地面,渾身像一塊沒硝好的板皮一樣垂塌。在大狗子的旁邊,還有一個婦人。女人驚得從椅子上栽倒,發(fā)出一聲尖叫。尖叫過后,卻又沒了聲音,想必已經昏厥過去。

豹子也不急,伸了伸懶腰。它兩只后腿站定,前爪蹭了幾蹭地上的土,顯出很愜意的樣子。它曉得,狗雖然也長著兇煞的模樣,個頭比自個還要大,但已經嚇破了膽。這時分,越是沉靜,狗就越是慌亂。豹子閑庭信步地踱過去。狗低吠了兩聲,眼仁子的光已經聚不齊了,四散開去,隨著墻上的影子飄搖不定。

鬼共農臘看著眼前有一只個頭比自個小的家伙正朝自個靠近,卻散發(fā)著一股自個從未聞過的煞氣。鬼共農臘四條腿都綿軟了,軟得像身后那根禿了毛的尾巴。接下來,鬼共農臘看見,這家伙身后還跟著一只龐然大物,那家伙每逼近自個一步,那龐然大物就暴長一尺。鬼共農臘已經不能清晰地分辨出豹子和豹子身后拖曳的影子。鬼共農臘掙扎著站起來,剛想用盡力氣狂吠,那家伙已經箭一樣躥到身前,一口就咬住它的脖頸,讓那頓狂吠都堵死在喉管里。

麻嬸娘尖叫的聲音,半個寨子的人都聽見了。扁金也聽見了麻嬸娘的尖叫。那一剎,他腦袋里又浮現了牛現伏在麻嬸娘肚皮上的景象,有些難過,但也曉得縱是再難過也與己無關。但接著,他就聞到一股濃烈的氣息,是豹子身上特有的膻味。扁金頭皮發(fā)緊,再也按捺不住,摸起砍柴用的鉤鉤刀,出門尋著路疾走而去??康迷浇?豹子的味道就越重,扁金心底愈發(fā)清晰了,豹子是在前頭不遠的地方。接著他又聞到狗血的腥味,他想到鬼共農臘,知道它兇多吉少。

走進屋子,地面上滿是豹爪抓撈過的痕跡。墻面上有個窟窿,不大。麻嬸娘躺倒在地上,嘴里發(fā)出譫妄的聲音,人還沒清醒。鬼共農臘卻不見了,地面上有一攤暗淡的狗血。扁金不曉得怎么辦,跑出屋子朝山腰大聲叫著:圈柴,圈柴佬佬,麻嬸娘出事了……

等圈柴背著藥包進屋,麻嬸娘自個慢悠悠醒轉過來??纯凑锶艘粡垙埮f臉,她才相信自個沒被豹子吃掉。圈柴把麻嬸娘的身體翻找了一遍,沒有傷口。再探探脈象,肚里的娃娃也安穩(wěn)著。然后,圈柴在麻嬸娘的后背上掐了幾把,麻嬸娘這才鎮(zhèn)定下來,能把話說順當。

扁金看著麻嬸娘沒事,也就放心了。想想鬼共農臘,覺得真是活該。他心里已經算計著天亮了以后要干的事。鬼共農臘偌大的一堆肉,豹子肯定是吃不完的,應該遺落在寨子附近哪條山谷里。

豹子的領域

扁金去?,F那里借槍。牛現的哥哥牛秧有支火槍,還有特制的大顆粒鐵砂。牛秧本來也打算次日一早拿著槍去找狗的。他沒有扁金那本事,在心里算計一番,跟扁金商量說,找到列格達寄了,你要分我一碗肉才行。扁金自然答應。

扁金以前從沒用過火槍,牛秧還得教他。

扁金是那號看似傻頭傻腦,遇事卻有章有法的人。第二天早起,他曉得寨里有人會尾隨在他后面,撿現成的。扁金在寨子兜了幾圈,把后面的人都轉蒙了,突然尋了一條路閃出寨子。尾隨的后生找不見扁金的去向,只得暗罵:這豹崽子,鬼得很,腿腳真他娘的快。

但這一早,扁金顯然找得不順。他估摸著那豹子沒把鬼共農臘的尸身拖多遠,走了半晌,出寨有二十幾里了,過了內臘山,又過了更遠的云堆山,仍然沒見著遺落的狗肉。再往前,進入一道山脈的腹地,越走草木越深,是少有人來的地方。扁金以前沒來過,翻過一道矮梁,現出一片棕紅色的石林,石頭參差零亂,中間巖窠巖洞密密麻麻地隱藏著。巖石中間有小片小片的空地,長著一叢叢狗尾草、黃茅草。一看就曉得,這是獸物出沒隱身的上好場所。扁金仍尋得見豹子遺留下的蹤跡。狗血早已在體內干涸,但當狗尸擦過草樹,仍會留下一星半點的暗斑。循著這些不易察覺的痕跡,扁金又穿過這片石林,看見前面百十畝大小的一塊空地,草長得茂盛,扁金不時用槍管撥開橫在前面的刺藤,耳里鋪滿蟲豸聒噪的聲響。

前面那一窠草有被豹子臥過的痕跡。接著,扁金聞到濃烈的狗血腥味。狗肉攤開著,剩著兩條瘦長的后腿,連帶一塊肚皮。肚皮被撕開直到尻子,狗肉掛在一叢火棘樹上。

扁金把狗后腿提起來,蠻重的,少說也二十多斤。于是,扁金滿心歡喜,想這大半日的尋找,總算沒白費。他把兩腿狗肉翻過來,肚皮朝上,如同掛搭褳一樣掛在了肩頭。

剛要走出草窠進入石林,這時,后面就有一股風聲,正是豹子的嚎叫。扁金端著槍就轉過身子,四處睨去。還是剛才那片草窠,蟲豸的鳴叫卻突然啞了。等不多久,看見一只獸物腦袋從幾蔸升麻中間探出來,知道是豹子,但它身子沒現出來,那腦袋狀如一只胖貓,顯出憨相,并不讓人過于驚懼。它的眼內角往下掛著兩線黑條紋,繞著嘴角一直扯到下巴,透露著暴戾嗜血的秉性。

豹頭一矮,身子一縱,躥出了升麻叢。豹身和豹頭明顯不合比例,而豹尾,又和豹身不成比例,尤其粗長,尾端蓬松,猶如老人做煙斗用的老竹根。豹子見眼前是只兩腳獸,身上挎著自個沒吃盡的狗肉,手里還操著一根細長的家伙,不敢造次,也不敢放松了心情去打個呵欠,伸個懶腰。豹子把渾身的毛都聳了起來,臀部翹起前肢壓低,做出隨時都會撲騰的樣子。扁金站著不動。他曉得現在動不了。

豹子把樣子擺了好一陣,見眼前這只兩腳獸并不懼怕自個,便把前身探高,兩肋聳起來,張口便嚎了一聲。它還待再嚎一聲,扁金手一哆嗦,把扳機扣著了。豹子聽見一個聲音,比自個的嚎聲要高出許多,挾帶一股怪味。再一看,顳側一撮茸毛已經焦糊了。豹子縮著頭便往后跑,跑不多遠,又扭回來,盯著那只兩腳獸。

兩腳獸手里拿的那根細長的家伙,前端還在冒煙。于是豹子猜測,那家伙招惹不得,但又不忍離去,慢慢地又攏了過來。

形成僵持的局面后,扁金心思活泛了,一聳肩把狗后腿拋在地上。他想起了以前的一件事。人怕山上的獸物,獸物更怕兩條腿的人。不湊巧撞見了,得使些攻心之術。若是膽小,生出怯意,整個人一稀軟,一旦對方瞧出來,命就保不了。

看那個頭不大的豹子還在那地方試探,不敢攏過來,扁金干脆做出架勢,往前沖了幾步,那豹子果然掉頭又躥了幾步。但扁金停下,豹子扭了頭又緊過來,比方才的間距還縮近了些。扁金曉得這東西比狗有膽量,這辦法使不得,只好原地不動。天上飛過一只巖鷹,扁金和豹子的眼光只往天上閃了一瞬,又落到原處。扁金聞見自個渾身的汗味,汗水正涔涔地往下流淌,又聽見自個心子跳動的聲音,如潮水般涌起。

又過得一陣,扁金聽見在左側另一只豹子的叫聲。那是一種類似“嗚嗚”的低鳴,不是向敵手示威,而是在呼朋引伴。扁金被這聲音喚醒一樣,竟然能動彈了。他偏過頭去看看,在不遠的一處巖崖上,多了一頭身形巨大的豹子。他無端猜想,那應是一頭母豹。母豹往這里瞥了一眼,只一眼,就收回去了,臉廓是傲然的神情。母豹蹲坐在崖頭看向很遼遠的地方,似乎并不介意扁金這兩腳獸突兀地冒出來,闖入它的領地。

與扁金僵持著的那頭豹子似乎不愿意就此罷休。巖崖上的母豹的叫聲卻越來越疾,有了催促的意思。那頭豹子使勁脧了扁金幾眼,這才一晃身體,閃進黃茅草里。

扁金當時還不太敢信,這一遭,竟又是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回寨子的一路上,扁金腦袋里掛滿巖崖上那頭豹子漠然的神情,當然,也不無感激。他暗自地想,如果它是只母豹,那定然是只非常漂亮的母豹,扁金無端得來一個想法,那只母豹,遲早還會碰見的。他想:給它拿個什么名字?

扁金要當達寄

那兩腿狗肉,扁金自有他的安排:把一條腿肉割下一半給了?,F兄弟,自個留一半;另一腿,次日他給麻嬸娘送去。麻嬸娘說她不要。她說:扁金,拿回去你慢慢吃。狗腿是你的,跟我沒干系。扁金說:狗太大,豹子吃了狗腦殼就撐飽了。我把狗的四條腿都撿齊了,自己吃不了這么多。

那是我的鬼共農臘,我吃著心里會很難受。麻嬸娘看著那只狗腿,嘴里冒出嗚咽的聲響。麻嬸娘已經瘦了許多,一臉菜色,還泛起虛浮的白光,和肚皮鼓凸的樣子極不相稱。

你不能這么想。鬼共農臘既然是你的狗,現在死了,它也情愿拿肉給你吃……再說,你能挨下去,你肚里的娃娃也缺不得糧食。扁金一張嘴巴突然乖巧了起來,舌頭猶如裝了彈簧,嘰嘰呱呱彈出一堆話,說得麻嬸娘不再作聲了,低了頭,眼光蕪雜不知看向何處。

……我會燉狗肉,可惜弄不到豆腐一塊燉。扁金這么說著,就折回去取砂鍋。

那天那鍋狗肉,扁金下足了工夫,緊火烹過又換慢火熬湯,等到月上樹梢,鍋蓋移開一條縫,所有的滋味就流了出來。事情做完,扁金看看麻嬸娘背對自個坐在屋角,估計她是聞到狗肉香的。扁金也不多說話,打個招呼走了。

又挨了一夜,扁金去到麻嬸娘屋里,不招呼,先把砂鍋的蓋揭開看看,看見肉和湯矮下去寸許,心里就歡喜,比自個吃狗肉更有滋味。

麻嬸娘屋里是冷冷清清的氣息,家里炊煙都粗壯不起來,細得像筷子。麻嬸娘的屋也獨在一邊。云窠寨的人戶住得很分散,三兩成群,四五成伙,圍住這座名叫云窠山的孤山而居。扁金忽然有了把自個的茅棚遷過來,和麻嬸娘比鄰而居的想法。他也是一個人住在一邊。

這一陣吃食不夠,每天粗糧加野菜吃兩個半頓,扁金的四肢老是疲乏的。搬屋的主意一旦拿定,扁金忽然找回了些精神。去到麻嬸娘的屋外,四處看去,鬼共農臘留下的窩占著巴掌大一塊平地,把狗窩推掉,直接就可在上面搭窩棚,用不著整理地面。

那個日頭輕淡的下午,?,F兄弟各自挑了兩只木桶,到老遠的馬鞭溪挑水去。馬鞭溪看似斷流了,但幾個凹槽子里還存著水。牛現兄弟走過扁金的茅棚,看見扁金在修房子,拿個錘篤篤篤地在板壁敲出聲響。牛現兄弟覺得著怪事,眼看都要斷炊了,都快喝不上水了,這扁金如何還有心情修破茅棚?再走得近些,看見扁金原來在拆茅棚。他那間茅棚的板壁由幾根杉木方楔成大骨架,然后里外蓋上兩層草苫,就算完事了。眼下,扁金正拆杉木方,歸攏作一堆,像是要扛到別處去。

?,F就問:扁金,你吃飽了沒事干嗎?拆茅棚子當柴燒嗎?

扁金抬眼見是牛現兩兄弟,也不作聲,只是笑笑,埋頭干活。牛秧說,扁金兄弟,看樣子你要搬家對不?是不是前天找狗,尋到了一個好地方?

扁金歇下來,看看這兩兄弟說:是哩。

牛秧說,要有好地方,一同搬過去也好照應啊。

扁金也不想瞞他兩人。他曉得,說與不說,翻到明日整個云窠寨的人都會知曉,都會嘁嘁喳喳議論這事。扁金看著天上絮一般的云朵,慢吞吞地說:我要……我要搬到麻嬸娘屋外頭去。搭個伴,半夜,再有豹子摸進來,也好有個照應。

你原來要搬去和麻嬸娘一塊住。?,F說,你都跟人家打商量了嗎?

扁金想了想說:沒哩。

牛秧說:那麻嬸娘以后不好開堂會了,你跟她住在一塊,麻嬸娘會怨你礙著她做生意。

扁金說:沒哩,我在她屋子左邊另外搭一個茅棚,反正鬼共農臘已經被我們吃了,再不需要那個狗窩。我想把茅棚搭在那里。也就是挨得近點,遇事能照應著。平日里她做她的事,我管不著。

原來是這樣的啊。牛秧明白過來,說,原來你是看著麻嬸娘的鬼共農臘死了,你要去頂上鬼共農臘的位置,給人家看屋子。

牛現眼睫毛眨巴幾下,接著說,扁金,我看沒這么簡單,你搬過去住,哪只是想給別人當狗看家?你不要裝老實,是不是有別的想法?

扁金說:你說呢?

牛秧擺出無所不知的樣子說,你是看上人家麻嬸娘了,好歹是個女人,肚里馱著娃娃很快能生下來。你看,你去給她當男人,省了很多麻煩,全都撿現成的,呵呵哈哈。

扁金不作聲,算是默認了。

牛現說,原來你不是要做鬼共農臘,你是要做達寄啊。你要曉得,要是你娶了麻嬸娘,那你就是……?,F張開一只手,把中指抬高,其余四指作爬行狀,那意思便再明了不過。

扁金仍不作聲,擺出氣定神閑笑罵由人的姿態(tài)。

扁金拿起一塊斷了的短木方,拋在空中又接住,反復幾次,然后把短木方扔在地上。他說,我就是想當達寄,那又怎么樣呢?扁金說著,還把兩道眼光直直地朝?,F牛秧杵去,牛現牛秧兄弟相互覷了幾眼,反而笑不出來。

牛秧就過去拍拍扁金肩頭說,扁金你真是個角色!這水我也不挑了,舍這半天的工夫,幫你搭屋子去。

那個尿黃色的下午,扁金得來兩個幫手,拆屋拆得很快??吹饺齻€后生家各自扛一捆木方路上走著,寨里人就問,誰又要搬進來?這大災年,誰還往我們這窮山僻地跑?一起餓死嗎?

牛現牛秧就一遍一遍地跟人解釋,說沒哩,是扁金要搬家,把茅棚搬去和麻嬸娘住在一塊。寨里人又問,扁金住過去干什么呢?扁金難道開堂會開上癮了,晚上趕過去還嫌路遠?牛秧就回答說,扁金是個好后生,從不去開堂會,人家有心思把麻嬸娘娶成屋里人。

寨里人一聽,個個眼睛瞪得老大老圓,甩了?,F牛秧去找扁金證實,要他親口說說有沒有這樣的事。扁金仍然不說話,只是咧嘴一笑。寨里人一看就明白了,豹崽子扁金想女人想瘋了,大姑娘娶不到,打起了麻嬸娘的主意。寨里人都是看著扁金由一個孤雛長成板板實實的后生,心里琢磨著這回事,得來一陣恓惶,一陣隱約的難過。于是,這下午不做事的人都跟在了后頭,想到麻嬸娘那里看個究竟,另外,有什么活要干也好搭把手幫幫忙。

圈柴到外寨替人看病,回來也看到這一幕,尾隨在這一行人后面。他老瞧著哪地方不對勁,憋著氣想了好久,才問出來,扁金哪,麻嬸娘她曉不曉得這回事?要是她同意了,你何事還在狗窩上搭個茅棚呢?直接住進她屋子里不就完事?

這一大堆人經圈柴一說,才醒過神,發(fā)現確實不對路。扁金觍著臉說,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哩。

眾人這才曉得,原來扁金想當達寄,眼下還是一廂情愿的事,人家麻嬸娘還沒點頭許可。但想想也沒事,扁金這樣一個能吃苦干活的后生去尋她一個寡婦,她若是不肯,那定然是腦殼跌傷了。所以眾人仍然往前行去,到得麻嬸娘屋外,也不招呼,直接把狗窩掀翻了。

麻嬸娘感到肚里馱的這孩子長得很快,起碼有半只狗獾大了。這幾日她感覺力乏氣短,成天心里空空地著慌。把那缽狗肉吃完,人才稍微穩(wěn)住了。這日她正在屋里躺著,迷迷糊糊地,就聽見外面?zhèn)鱽韲W啦啦的響聲,還有男人講話的聲音,人來了不少。

她推門看去,見狗窩被寨里人推掉了,石塊也被撿在一邊。她不曉得是哪回事。扁金走上來,臉上笑的樣子堆了太多,把臉皮都壓塌了。他說,麻嬸娘,你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這冬天豹子肯定經常躥進來,我們做回鄰居,也好有個照應。不是嗎?

麻嬸娘正兩眼發(fā)蒙,牛秧走過來一口就把話說破了。他說,麻嬸娘,扁金想當你的男人,照應你過這個冬天。又一個人說,哪只這個冬天,扁金有心照應你整下半輩哩。

扁金覺得這是自個的意思,依然笑著,把頭點了幾點。

麻嬸娘把臉就拉了下來,避過扁金,跟別的人說,扁金小孩子不想事,你們卻都不小了,還跟過來鬧我笑話……

嘿,麻嬸娘,到晚上你就曉得扁金這伢子其實不小了。有人冷不丁說了句話,把麻嬸娘的話打斷了。眾人亂哄哄地笑起來。

哪個狗日的嚼蛆?站出來。麻嬸娘擺出火冒三丈的模樣。沒人站出來。大家都把頭重新埋低,去幫扁金做活。

麻嬸娘曉得自個也架不住這么多男人,就拿眼杵著扁金說:扁金,你進來說話。扁金便跟了進去。

那屋子即便在晴好天氣里,仍然透著陰晦。扁金想,豹子撲塌的那個窟窿回頭得堵住,很快秋涼了,往里頭灌風會砭人肌骨。

麻嬸娘杏仁眼凸出來問,扁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沒別的意思。扁金說,我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

你還是嫩伢子,回頭你會怨恨我。

扁金低著頭做錯事似的說,不會。

麻嬸娘好久都沒有作聲,見扁金依然把頭耷拉著,嘴角掛出些許淺笑。她暗自地罵著,這豹崽子,想法真是不與人同。她摸了摸自個肚皮,感受到腹內水波浪一樣涌起來的胎音。她說,扁金,不怕你笑話,我都不知道這娃娃是誰種下的。

我不在乎,娃娃跟我姓好了。

等你再年長幾歲,就會生出別樣想法來,嫌棄我,恨不得一腳把我踹開。

不會。

說白了吧,要是你跟我一起過日子,別人就會把你看成一只達寄,知道嗎?

嗯,我想當達寄。

麻嬸娘淚涌到眼角,又用力憋回去。她嘆一口氣說,先不說了,你喜歡就住在外頭,別說是我同意的。

住到一處,扁金感覺時間被抻長了,每天都過得慢。時間仿佛城里有家人家的閨女扎起了小腳。特別是晚上,聽著風的回旋音,他睡不好覺,老是在揣測隔壁的麻嬸娘睡著了沒有,正有著怎樣的心事。

那一段時日,扁金看見麻嬸娘的屋門老是閂著,不敢去拍門。冬日挨近,可做的事不多,一門心思還在吃食上。扁金每天去得老遠,往山脈深處走去,挖葛根、老藤、茯苓塊、地葫蘆、冬筍,或者尋找草皮下的洞眼,找出半僵不死的蛇、依然鮮活的鼠,或者去溪澗的爛泥里摸螺螄、蛤蟆。

麻嬸娘有一天曉得娃娃想出來了,就叫喊,扁金恰巧聽見,就去找人。找來老婦人,一摸,說是胎位不正,打橫了,是條門閂胎。幾個老年婦女一看就曉得碰到懸事,不敢接活。圈柴膽大,他說我試試。他在麻嬸娘的肚皮上搓搓揉揉,還捻著穴道,好半天竟然把胎位糾正過來。幾個婦女往下做活,還順手,不久便聽見孩子細若蚊蚋的哭聲。

娃娃太小,不足斤兩。扁金見著時,這娃娃幾乎可以被自個一手握住,像握著一條胖些的四腳蛇。臉皮也很皺,夾得住蚊子腿。他沒想到剛生下的娃娃是這么難看,著實嚇了一跳。他對麻嬸娘說,個頭是小了些,但長得蠻好看。麻嬸娘依然臥著,沒力氣坐起來,沖扁金笑笑。她說,你給娃娃取個名字。

扁金說,叫豹子行嗎?

不好不好。麻嬸娘說,我看叫狗子。

扁金只好沖娃娃喊一聲,石狗子。

麻嬸娘說,原來你姓石?

扁金點了點頭。麻嬸娘說,還是叫麻狗子好了,隨我的姓。

扁金變得有事可做,去挖砂地摳樹蔸,晾干當柴燒。豹子撲開的墻洞堵上了,還新抹上一層石灰。每天他都要在麻嬸娘的屋里燒起老高的火苗,讓屋子熱氣騰騰。

這個冬天不算冷,風被不遠的山脈擋去了,消耗了。扁金出去干活,寨里的女人主動過來照應麻嬸娘。有一天,沒有女人來幫忙,扁金放下一捆干樹蔸,照常招呼一聲,要走開。麻嬸娘叫扁金進去。扁金進去看見麻嬸娘抱著麻小狗。麻小狗長了些斤兩,所以表面的皮子被抻得平些了,不是剛生下來時那番臉皮堆疊的模樣。

把門關上,關緊。麻嬸娘就這么交代。

扁金照她的意思做了,攏到火塘前把火堆扒開一點,燒大一點。

你過來。

扁金就過去了。看見麻嬸娘的兩個奶有點癟,像裝了半袋水的豬尿脬。但扁金也不奇怪,他想,還脹得起才見鬼了哩。

這一陣難為你了。你想做那事嗎?

什么事?

那事。

嗯,想的。扁金突然聽明白了,就用舌頭氽了氽嘴巴皮。

麻嬸娘就呵呵地笑了起來,說,我吊你胃口,現在不行,我不能做那事。你嘬幾口……

扁金說,狗子不夠。

麻嬸娘說,我給他留了一只奶,這只大的給你。她指了指右邊稍微鼓凸些的奶袋。

扁金還四下里看了看,定定神,這才埋下頭嘬得幾口。奶腥的味道讓他腦子活泛起來,想起寨里人都說,自個曾吃過幾口豹奶。

你在想什么哩?麻嬸娘看出來扁金心思飄忽,不曉得跑哪里去了。

沒想什么。扁金說。這時候他突然想起那只伏在巖崖上,身型碩大的母豹。他想,這個冬天,豹子又是怎么度過的?他聞著麻嬸娘身體上濕濕的氣味,聽著屋子外面的尖細風聲,閉上眼睛,腦袋里是豐富而又蕪雜的圖景。

扁金的戒靈

扁金新蓋的茅棚弄成了灶房。扁金自個床板上墊的稻草摟進麻嬸娘的屋里,把她的床壘厚,晚上再把自個放上去,于是那張床多了一個后生的體溫,就熱氣騰騰的。小孩鬧夜的哭聲,扁金也不感到煩躁。

扁金搬進去住的事,寨里人第二天一早就曉得了。扁金走出去,碰見人,別人老遠搭話說,呵呵,扁金,一個晚上全撿齊了,孩子都不要自個生,省事啊。

扁金也不認為別人是說損話,咧嘴一笑說:這都是托你的福啊。

缺糧的冬天,寨里好些人跑去遠處討要,擔心呆在寨里過不了這一冬。男人經常聚了伙去山脈深處打獵,備下干糧,一去好幾天。牛秧來邀扁金。他說,扁金,你聞得著豹子臊味,尋得著蹤跡。我們搭個伙,一齊去,說不定打一頭花豹。

但扁金不去,他說屋里走不開?,F在屋里添了兩口人,他每天要干的事挺多。事實上麻嬸娘已經能夠屋里屋外忙活了。

麻嬸娘是個攢家的女人,開了幾年堂會,刨開一天兩頓,余下的都換成錢財首飾攢著。正巧碰上了荒年,就只好把家底摳出來換了口糧。她有個硬木盒,扁金也從沒看見她是從哪里把硬木盒取出來的。打開看看,值錢的東西格外有一層光,直晃人的眼目。麻嬸娘每回挑挑揀揀拿出一樣東西,告訴扁金,去到三十里外的水溪鎮(zhèn),能換幾斛谷。扁金去了,每回都換不了麻嬸娘先說好的斛數。拿回去,麻嬸娘也不怪他,知道這災年的吃食,價格會躥得沒譜。

臘月底,要祭戒靈時,麻嬸娘又把硬木盒翻出來了,找出一對四棱扭花的大銀鐲,好幾兩重。她囑咐扁金去鎮(zhèn)上買些谷,另還需買些灰面、糯米粉子,好捏成幾個供粑。戒靈是喜歡吃粑粑的神。臨走,麻嬸娘又交代扁金一路小心些,少跟路人搭茬。她說,這可是最后的家底了。說著還打開硬木盒杵到扁金眼底,讓他看了個仔細。里面孤零零地躺著幾枚銅鈿。

但路上扁金還是跟人搭茬了。是兮頌寨的人,以前就認得,結了伴往水溪鎮(zhèn)去,一路上哪能不說話。兮頌寨的人告訴扁金,說不遠處砂車寨的人,昨日打得一頭豹。扁金就問怎么打著的。豹子不比野貓野兔,人翻一座山它能躥過三座山,哪是那么容易死在人手上?

那個偷狗賊,嘿嘿,撞了霉運。兮頌寨的人把豹子叫成“偷狗賊”。又說,昨晚摸進車砂寨,到處溜圈,沒聞見狗臊,反而被車砂寨的后生發(fā)覺了,一路攆著跑。那偷狗賊肚皮也餓癟了,腿桿挨一火槍,跑得不快。車砂寨的后生饞它那一身膘肉,哪肯白白放過,竟然攆過幾座山。偷狗賊著了慌,天一黑看事物也看不明朗,一躥躥到一蔸樹的樹杈子上,卡緊了,怎么抓撓也脫不了身。這不,車砂寨老廖那一家的男丁攆上了,一頓棍棒敲死。今天正在割肉哩。

扁金問,那頭豹子長什么樣?

是頭花豹,長什么樣我沒見過,據說個頭不蠻大。

扁金心里一緊,忽然如中魔癥一樣,便改道去車砂寨看看。分豹肉的事在廖家的庭院里弄,看熱鬧的人把院落圍了好幾匝。豹子已經被專門請來的屠夫豁開了,皮肉分離。豹皮被幾塊篾片撐著,撐得像面風箏,掛在屋檐上晃悠。扁金不難認出來,這正是當日與自個在黃茅草中對峙的那頭豹子。

他忽然想把豹皮給買下來。廖家的老頭怪眼一翻,把扁金上下打量幾圈,問,你買得起么?扁金說,買得起。他把兩只銀鐲拿了出來。那人把銀鐲掂了掂,說,這荒年災月,一張上好的豹皮也只有賤賣了。要是往日,再加只鐲都不夠數。

扁金不吭聲,這才想到自個不曉得價錢,事先總該問一問。他只好拿了眼睛看著那人。屠夫倒是一臉明白樣,說,這事我當個中間人,說公道價。這張豹皮紋樣是好,尺碼稍小要不到好價。一只銀鐲不夠換,一對拿去,顯然又虧你了。后生,你說這如何是好?

扁金說,不如你們添我一些灰面,一些糯米粉,補足剩下的就成。

廖家的人連忙說,這個好辦。

扁金用那兩只銀鐲,換得一堆雜亂的東西:豹皮、豹肉、捏好的供粑和一袋癟谷,折回寨子。離屋近了,見麻嬸娘正抱了狗子在屋外踱步,讓小家伙看看外面的事物。再近了幾步,聽見麻嬸娘嘴里嘟嘟囔囔念叨著,是一首童謠。

娘在家里呆,爹下水溪鎮(zhèn);

爹去水溪辦年貨,娘在家里坐月子。

幾時有?二月二蛟龍?zhí)ь^。

幾時生?二十六花雉翹首。

弟弟有多大?像只狗獾大。

弟弟有多小?不比鵪鶉小。

爹回來了拿些啥?十個雞蛋兩斤粑。

還有啥?五尺錦布開花花。

……

扁金聽得心里一酸,一是曉得麻嬸娘的確把自個看成她孩子的爹了;二是忽然去想,小時候有沒有聽見自己娘哼過這謠歌?已經一點記不起來了。

走進去,麻嬸娘就有些疑惑,說,哪能這么快,東西都買來了?一眼瞥去,看他沒拿回來多少東西。她問,又是如何搞的,叫你買的東西都買來了?

扁金強自一笑,說麻嬸娘,你都猜著了的。說著把豹皮扯了出來。他想,這不正是五尺錦布開花花么。麻嬸娘的一張臉就垮下來了,說,你拿活命錢換來一張畜牲的癩皮。

扁金說,這是好皮。再說,這正是拖走鬼共農臘的那只豹。

麻嬸娘嘆了一口氣說:那又怎樣?不承想,你是個敗家精。

供粑到底是弄來了,當晚擺開桌,給戒靈擺到那里。神是空空地來空空地去,供粑終究歸了人吃。吃完飯,麻嬸娘又數落起扁金。她沒想到扁金竟是這么個不會過活的人。嘴皮子說干了,扁金都不搭一句話。

之后老長一段時間,扁金腦袋里時常泛雪花狀的模糊圖景,使得他有了窺見底里的欲望,直至漸漸清晰。于是,他會記起巖崖上那只母豹巨大而且孤獨的身影。他想,若這只死豹是跟大豹一起過活的,那么,而今母豹豈不是要獨自過活?母豹獨自過活,又會是怎樣的狀況呢?它總不能,也去開堂會吧?

這個夜晚扁金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槍響,以為哪個寨子突遇匪災了。

次日扁金起個大早,走出去問了別人。很奇怪寨里人竟然說得明白。消息像槍響一樣傳了過來,說是磨盤寨昨晚來了豹子。扁金問,那豹子叼著狗了嗎?

寨里人回答,嘿嘿,你又有生意了——叼去一只大黑狗。

扁金也不多想,背了把柴刀就往寨子外走去。

他再一次想到母豹。他越來越能確定那是只母豹。然后他趕往曾經遭遇豹子的那片區(qū)域,他揣測昨晚是那頭母豹進到磨盤寨。這也沒個根據,但扁金愿意就此去看看。

黃茅草已經焦枯并匍匐在地面,扁金的眼前空闊起來,一切的事物不再隱藏。他沒有往草地走去,而是攀上一根萵苣狀的石柱,上面有一叢矮小的皮樹。他就伏在那里,俯看周遭好大一片地域。結果真把那只豹子等來了。豹子的身形顯得臃腫,步幅緩慢,叼著一塊血糊糊的東西行經草地。不難看出,那正是半爿吃剩的狗肉。扁金看得出來,豹子肚里馱著東西,一如麻嬸娘幾個月前的模樣。

母豹到得草地中間,就顯出了疲態(tài),行走時拖起了步子,肚皮的下沿幾乎垂在地面上。放緩步子之前,它沒忘了環(huán)視周圍一帶。扁金下意識把頭埋低,卻也知道自身不會暴露。豹子叼了狗肉,狗血的腥味早已把母豹熏得夠嗆,使它喪失了往日敏銳的嗅覺和警醒程度。母豹確信周圍沒有異類,便把狗肉丟棄在地上,自個伏在不遠處一窠草里。這日出了太陽,母豹被煦暖的光很快撓出睡意,眼皮開闔不定。再過得一陣,身背暖和了,它便側了身躺下,并扭動身軀與底下的草梗反復磨擦,撓起癢來。

母豹累得不行,躺了半個時辰。醒后又來了玩性,把那半爿狗肉叼著拋了起來,爾后又猛地躥開兩步,仿佛怕狗肉落下來砸著自個的頭。狗肉落地,它攏過去嗅了嗅,又故作出驚惶樣倒退了幾步,然后又攏過去撕咬……母豹這一系列的動作,在扁金眼里,倒有些許小孩的稚拙神態(tài)。

母豹突然豎起耳朵,聽見哪個方向傳來了聲音。扁金緊跟其后也把兩耳支起來,卻只聽見空空的風聲。母豹踱著細步朝扁金的反方向跑去,很快隱匿在一片灌木林中。扁金又是等了許久,沒見豹子折回,這才躡手躡腳爬下石柱,走上前去,把那撕開的半條狗拾了起來。他也驚駭自個的膽大,分明是豹口里掠食。往回走時,扁金頭皮發(fā)緊,每退回一步都聽得心子甩了一下,如同富人家里的鐘擺。母豹始終沒來。進入石林地帶,扁金心思稍稍放下來些。再看看手中的狗肉,狗毛沾滿了血污,但仍看出來是一頭純黑的狗。

有一陣風貼緊后耳垂吹過,脖頸上微微發(fā)涼。扁金覺得不對路,再偏了頭,看見母豹幾時又爬到了最高的巖崖上,正往自己這方看來。母豹并沒有嘶嚎,用聲音震懾扁金。它把那個短小的腦袋偏了起來,側看向扁金,那模樣,仿佛也是蹊蹺得緊,不知這兩腳獸何時又冒了出來。它大概認出扁金是曾經見過的人。

扁金被母豹睨得有些底氣不足,覺著自個像賊。這也是怪事,他好多回撿得豹子吃剩棄下的狗肉,都心安理得。唯獨這次,扁金得來做賊心虛之感。

母豹蹲在巖崖上一直不動。扁金思忖一陣,把手中攥著的狗肉扔下,再從容走開。扔下狗以后他心里便寬松了,用不著三步一回頭,窺看那母豹追過來沒有。這一路也確實順當。

回到屋里,麻嬸娘問,找狗去了?扁金點了點頭。麻嬸娘問,撿得了沒有?扁金復又搖搖頭。麻嬸娘見扁金手上有血,嚇了一跳,說造孽啊,手還弄傷了。于是舀一勺水給扁金洗去手上的血漬,聞到這血里分明彌散著狗腥味。把扁金那只血手洗凈,找不出一點傷口。麻嬸娘就弄不明白了,一再追問,扁金只是笑笑,不說。

麻嬸娘去灶房弄飯。扁金將麻狗子的襁褓用背繩扎好,掛在自個腳尖。他在火塘邊坐穩(wěn),把腳尖輕輕地搖晃起來,麻狗子一張半皺的小孩臉就時時擠出了笑容。扁金越來越喜歡麻狗子,因為他越來越覺著麻狗子跟自個掛相。

扁金又想起母豹的模樣。它蹲踞在巖崖上雄視一切,又對一切視若無睹的神色,盤旋在扁金腦際久久不能散去。自小就聽老人和神漢說起唱起梅山神戒靈的事,扁金對這神得來非常模糊的印象。而今,那母豹高踞俯瞰的模樣,在扁金頭腦中自然而然地和“戒靈”這個名字契合了起來。他想,若戒靈神確有形體模樣,那大概也會踞在高處稍帶傲慢之氣看著下面的山、樹木、溪澗、人,還有狗。扁金無端地相信,還會碰見那只母豹。于是他擅自給母豹拿了名字,就叫戒靈。他把這名字默念幾遍,覺著同那母豹再合適不過。

破春后日子一天天眼見著不同,山上的綠色起勢得早,不經意間綠色已是彌望。寨里上年紀的人都看得出,這年應是個好年景。神就是這樣一個面目晦澀的角色,讓你失去些,回頭又會多補給一些,似乎是要讓人體察到他的苦心。

扁金決意還要去看看那頭母豹,他心目中的戒靈。閑下來,坐在田壟地頭,扁金會無端涌來一陣得意。他想,在別人心眼里,戒靈是個不具體的東西,被聚毛一唱,愈加地懵懂了。他很慶幸戒靈在自個心中是那么確切的形象。源自一種自我暗示,扁金確信即便戒靈神不完全是豹子的模樣,那也差不到哪兒去。

再去往那頭母豹活動著的領域,扁金心中全無懼感。這一路走得輕快。到地方以后他又攀上石柱,在那個固定的位置上往四周瞭望開去。那一塊地,貼著地皮的矮草躥起來了。再遠一點,石塊上蘚痂脫落,青黑的顏色比以往更重??吹镁昧?扁金的眼底越來越枯寂。母豹遲遲未出現。這樣他心底的期待就更為熾烈。他相信母豹一旦出現,渾身的斑紋一旦隨著步幅抖動起來,眼前所有的一切會立時鮮活起來,靈動起來。

但母豹并未因扁金的盼望而出現。扁金當天撲了個空,午后怏怏地回到寨子,被麻嬸娘數落了一陣。麻嬸娘近日老想著得把圈柴請來,幫扁金看看。扁金做起事來老有些心思飄忽。這讓麻嬸娘的心思懸了起來,想這后生是不是對自個有看法了?才過了一冬,自個那些家當用得差不多了,這扁金就生出二心?

那一晚麻嬸娘哭了,要跟扁金掏心窩子說說話。扁金一聽這意思就笑喘了。他說:哪是你講的那回事啊?我可是跟你混上了,你就是拖把鋤頭敲我走,我也死賴著不走。這輩子纏定你了。麻嬸娘一看扁金的臉色依然明朗著,毫無躲躲藏藏的神色,這才信了,破涕為笑。再問他,何事近日心事飄忽,隔個丈把遠卻老喊不應。扁金說,哪有這樣的事?你真是多心。

麻嬸娘又想起一件事,再問,那回空了手出門一天,到底去了哪里?

扁金翻了翻眼皮答道,找狗。還能是干別的什么?

但麻嬸娘畢竟不安穩(wěn)。她知道,以前扁金沒嘗過女人的好處,懵懂著。眼下懂得滋味了,能放心得下嗎?自己畢竟是……這日看著扁金又不打招呼,吃了早飯獨自踅出寨子,麻嬸娘便把狗子交給別的婦人代看一時,她自后頭跟上扁金。

都說扁金嘬過幾口豹奶,有一股豹勁,看樣子是不假,這一路走得飛快。麻嬸娘在女人里頭也算得有腳力的,以前挑擔爬山過河都跟男人搭幫,但攆扁金的后腳,很是吃虧。扁金專揀僻靜的,少有人去的荒路,往山脈縱深地帶去。麻嬸娘的頭發(fā)一陣一陣發(fā)麻,看這架勢,哪能不是去會野女人?前面的路便是貼著馬鞭溪了,彎折不斷,找不出兩丈長的直路。溪水現在還是很細弱的樣子,還沒從災年中恢復元氣。前面又是一個急拐,麻嬸娘往前看不見扁金的身影,心里一慌,囑咐自個還得走快些。但一拐過去,腦門差些就撞在扁金的尖鼻子上了。麻嬸娘尖叫一聲,捏了拳頭去敲扁金厚厚的肩,嘴里說:你這個背時砍腦殼的。

扁金兀自一笑說:怕我去會野女人了?麻嬸娘用不著隱瞞,說,是哩。你看你這模樣,能讓人放下心嗎?扁金說,還真是哩,要會一個渾身長了毛的女人。說著,扁金嘴上還掛出淺笑。麻嬸娘正要嗔他幾句,扁金卻拽著她的手,說我?guī)阋积R去看。麻嬸娘見他說得坦誠直白,一顆臠心已經放下了,嘴上卻說,看鬼打架嗎?

又到那個地方。扁金經常攀爬的石柱,柱身已經找好了幾個石窩窩,正好把腳放上去一路爬高。麻嬸娘被扁金從底下頂著往上爬,到得頂端,見一叢矮樹里被人躺出幾個空隙,知道扁金原來都是來了這地方。

往前看去那一片幾百畝的草地,草稈子上已經綻出淡白嫩黃的花,巖崖子下是好幾叢紅躑躅,開出的花著了火樣,大片大片,繁茂搶眼。母豹從紅躑躅里拱出來時,扁金摸見麻嬸娘渾身篩糠般哆嗦起來,忙拿一只手摁住她后背,穩(wěn)了穩(wěn)她的心智,輕聲說,沒事的。

在母豹的身后,又蹦出兩個毛絨絨的,看著跟家貓別無二致的小東西。母豹破春不久就產下兩頭小豹,成日帶著它倆來到這片草地撒歡??匆娔莾深^小豹,麻嬸娘明顯安神了,這才察覺到,母豹也跟女人差不多是一回事,得有娃娃,得全心全意照應著。

母豹這日心情蠻不錯,來回短躥著,并不時把豹崽子掀翻在地。時不時地,母豹會撇下崽子,忽然一氣躥得老遠,朝著紅花似火的灌木叢撲去。那些花的顏色惹人眼目,同樣也招得母豹興致大起。一撲下去,花叢里藏著的蟲孑四下里飛。母豹還盯著肥碩的飛蟲不放,騰起老高向空氣中空空地咬了幾口。這邊,兩頭豹崽子捉了對啃起來,先是嬉鬧,爪上牙上卻沒個輕重,鬧著鬧著便動了火氣,撕扭得不可開交。母豹只好甩開花樹,低嚎著又朝自個崽子奔去。母豹在草地上跑動著,豹皮是麻溜溜的銅鈿斑紋,仿佛能晃蕩出聲響。定睛看上一陣,會讓人眼暈得厲害。

日頭升高了,母豹動彈半天得來一陣倦意,就近找一塊斜面的石壁,爬上去伏下了。那兩頭豹崽子也一顛一顛跟過去,爬上斜石壁,趴下來想休息。但斜角大了些,豹崽子好幾番滑下去掉在草叢中,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但母豹擺出不管不顧狀,懶散地看向遠處,任小豹自個再爬上來。多有幾次,它們自個便能揣摩出心得,怎樣才能在斜面上趴得牢實。

偏了頭,扁金看見麻嬸娘也看得入神,臉上泛起紅色。扁金這才想起,兩人把屋子合用了,把鋪床稻草累加到一起了,但還沒像年輕男女一樣去到野外交交心,說幾口撩撥對方的瘋話。他把麻嬸娘摟緊了些,麻嬸娘眼光還沒撥回來,身子卻輕輕地靠緊了這方。

扁金本想說,麻嬸娘,你仍是蠻好看的,說出了嘴卻變成一句問話:好看嗎?

麻嬸娘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小戒靈

那天,麻嬸娘如同夢游般跟著扁金去看了母豹。到得當場,麻嬸娘倒也覺著滿目生趣,那小豹憨頭憨腦招人喜愛?;氐阶詡€屋里,麻嬸娘卻得來一陣陣后怕,一個晚上都直打哆嗦,背脊冷颼颼的。她跟扁金反復交代:扁金,再也不能去那個鬼地方了。你死了,我和狗子往后該如何過活?扁金見她兩眼目光渙散,像生了病一般,也不好拂逆,口上答說,好的,不去就是了。心里卻說,不去看看,放得下嗎?

這日扁金說去到河灘的那塊地去做活,出門時扛了鋤頭畚箕,備著來回走路都不空閑,撿幾團牛糞??催@架勢麻嬸娘也就放心了,沒有跟去。到得河灘,扁金把鋤頭畚箕往灌木里一藏,又去看母豹。隔了這么些日子,扁金心里仿佛裝著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撓心。

去到地方,草更高了,花簇正開到最繁盛的時候。扁金先是去石柱上呆得個把時辰,看著草地上一反常態(tài)地清寂著,心里有了某種不祥之感。他故意把皮樹搖撼出簌簌的聲響,又彎起食指放到嘴里嘬出尖銳綿長的哨音,心想,鬧出這般動靜,母豹沒有不現面的道理啊。但草地上一切如故,空氣死去一般滯在草木間隙中。扁金在這一片靜寂中逐漸撥大了膽氣,爬下石柱,在石林里逡巡游走,到處探找。石林里陰濕,草長不茂,喜陰灌木卻一叢叢生得緊湊。石林中石洞密集,三步一小罅隙五步一大窟窿。風躥進石林,被石棱角割成碎裂聲音。還有一窩窩芒丁雀,待扁金挨近,忽然撲棱棱飛起,往頭皮上的天空撞去。

尋了老半天,看著時辰已經不早,扁金心里想,難道那母豹已離了這塊地方?

石林太過稠密,天色稍晚就布下一層層暗影。扁金往上面看去,那天天象怪異,天邊分明抹得有一絲橘黃,頭皮上的那方天穹卻滿是包菜頭狀的疙瘩云,低低垂下來。扁金不敢久呆,摸了出去。

次日醒個大早,看看身側,麻嬸娘和狗子都還濃睡。扁金爬起來又出門去。

霧障很深,太陽探不出來,天就行雨。扁金冷透了。到中午,方才想起,這石林里陰冷,豹子也是腦子多轉的獸物,棲身的洞穴定然也得干爽才是。望望依然高聳在視野上方的巖崖,扁金突然明白,那母豹何事老蹲伏在上面。

去到巖崖背面,扁金把亂草藤蔓一片片砍倒下去,幾處洞穴便現了出來。一找,果真找著了。那洞不深,借著光看得到洞底。里面冒出的尸臭,被這早春的寒氣壓抑著,彌散不開。扁金麻起膽子鉆進去,母豹死了。小豹有一只還活著,叫聲輕若蚊蚋,咬著一只癟奶不松口。扁金想把尚存活的那只豹崽子取走。豹崽子只有家貓大小,看著是氣息奄奄的樣子,扁金拿它不當回事,伸手去捉。豹崽子提起神猛地一陣抓咬,把扁金兩手弄傷。扁金這才小心起來,捉住小豹背頸。

他捏起豹崽子后脖頸上的毛,一路提著走。雨下得緊了,只好把豹崽子揣在胸口。小東西蠻靈性,只這一陣工夫就感受到扁金不會傷它,便撇了毛碴碴的腦殼抵住扁金胸口,上下蹭起來,弄得扁金忽然心窩一暖。

扁金走到屋門口,麻嬸娘正坐在屋外等他。她見扁金懷里揣著個活物?;钗镏话涯X袋露了出來,黃黑毛色,兩枚眼珠黢黑,見了人就飛快眨動起來。

哪里還弄來一只貓啊?麻嬸娘拿了手往貓頭上撫去。扁金趕緊護住懷里的小家伙,擔心這豹崽子會用牙齒在那手板上豁出血道道。扁金留了心眼,不讓她看出真相,只說是從車砂寨弄來一只貓。

麻嬸娘當天真沒看出那是只豹崽子。白天,豹崽子軟耷耷地伏在床腳,有氣沒力,全然是只病貓。扁金舀一盆煮好的豬潲拿過去,放在豹崽子身側。他心里也曉得,這可是只豹啊,如何能吃下豬潲?到得夜晚,那豹崽子竟然抹開舌頭舔食豬潲,舔了幾口,實難下咽,又閃到一邊了,怏怏叫得幾聲,乍聽去,也是貓嘴里的氣象。

第二日扁金心底很是愁苦,這豹崽子眼看是活不了幾日。麻嬸娘也看得蹊蹺,說這貓看著也好大一砣,何事不能走動?還圖它逮老鼠嗎?麻嬸娘說話時候,正抱著狗子喂奶,奶腥味撲騰出來,扁金瞥見那豹崽子蒜鼻頭仰天探去,費力吸扯著屋里的氣味。扁金一時有了想法,去到別家弄來一根豬棒骨,幾塊砸碎的鏟骨。扁金找來先前挖來的茯苓塊,又去了山上扯新蕨嫩筍,下河摸了些細河螺,回到屋里就給麻嬸娘燉湯,用急火燉上兩三個時辰,直煮得鍋里湯和料面目不清,又濃又稠。棒骨自中間敲斷,一同添進湯鍋里。一鍋湯全給麻嬸娘喝了。扁金誆她說,這都是圈柴交代的,說她虧氣缺血,要燉藥湯補一補。麻嬸娘要扁金再不去那片荒野看母豹。這日扁金口乖,答應下來。麻嬸娘見扁金真心誠意的模樣,心情大好,胃口頓開,即使湯味怪異,也全喝下了。

這辦法奏效了。那日麻嬸娘果然發(fā)奶發(fā)得多,擠起來像唧筒唧水。拿去喂狗子,把狗子喂嗆了幾口。剩得有多,扁金搖了搖頭不吃,說憋的話就擠出來,回頭燙一燙再拿給狗子吃。

擠出來的奶,扁金偷偷端過去給豹崽子吃。豹崽子聞見別樣不同的奶腥,也曉得是好東西,緩緩站立了起來。扁金閃個神的工夫,豹崽子已經把奶喝盡。豹崽子好不容易得來飽食,四條腿也站得直了,抖抖渾身稍有板結的毛,尾巴翹起來老高。麻嬸娘這一下看出來了,那可不是家貓。貓尾頂端很細,而這豹崽子尾端蓬松如同長柄舀勺,揮動起來,舀得那團空氣塵埃濁了許多。麻嬸娘看著不對勁,把燈盞推近一點,這才“媽呀”一聲叫出來。她斜了眼向扁金杵去說:天殺的,弄來只小偷狗賊。

扁金把臉藏在暗里,平靜地說:是豹崽子咧。

這怎生得了?是只豹子。

把它當只貓養(yǎng)著,它就認你是它主人;把它當狗養(yǎng)著,它看家比狗還看得好。

麻嬸娘瞧出端倪來,問扁金:那只母豹呢?難道死了?

死了,死在窠里,我只好把這小把戲撿回來。

麻嬸娘不做聲了,看這豹崽子,牙口還張開,模樣頑皮,沒現出兇相來。豹崽子得了力氣在屋里亂躥,扁金不得不從床榻下抽一把稻草,現搓成細草繩,縛住豹崽子一只后腿,另一頭拴在門角。豹崽子呲了嘴叫嚷了一陣,這才消停,在門角處蜷成一團。扁金說,看哪,比貓還蜷得好看咧。麻嬸娘脧了一眼說,扁金你真是不與人同,看見豹子就滿心歡喜。我死了,你可以跟它過。扁金只是笑笑說,未必是只母豹?

當夜熄了燈,扁金要睡,麻嬸娘卻拖著他說話。麻嬸娘說,以后你怎么養(yǎng)得活它?豹子是要吃肉的。扁金說,過一天看一天,哪想到這許多。麻嬸娘推了推他說:你這苕人,那母豹不是有張皮么?拿去換錢,夠給這豹崽子買豬下水吃。扁金說,那是沒有良心的事,那是豹崽子它娘。再說,屋里不是還有張豹皮嗎?可以拿去換錢。

那張豹皮是我的,養(yǎng)這豹崽子可是你自個的事,你要分清白點。麻嬸娘說,那張豹皮漚壞了,就白扔給土地了。我的那張豹皮我不給,也再掏不出錢幫你養(yǎng)豹崽子——再說了,我的錢是賣肉的錢,難道你又舍得?不怕壞了良心?

扁金捂著耳朵說:我叫你一聲娘行不?就不能把話說得好聽點?

就開始嫌棄我了?麻嬸娘卻不肯完事,把扁金的手扒開,繼續(xù)同他擺道理。兩人嘀咕一陣,扁金耳根子軟耷了,答應改天把那張豹皮卸下來。麻嬸娘仍叨叨不休地說,你沒動過刀,明天動手仔細點?!上副潜黄卟降顾幩赖?一身精肉都糟蹋了。

母豹皮尺幅大,比先前那張公豹皮寬了一拃,紋色也鮮亮悅目。麻嬸娘把兩張皮攤在屋里,比了比,母豹皮顯然敞亮許多。麻嬸娘看到了豹皮的紋路,就如同大姑娘看見上好的杭綢,眼光收不回去。麻嬸娘讓扁金把公豹的皮拿去換錢,那母豹皮,自個留下。

母豹皮鋪開在床上。豹崽子醒了,忽然聞見什么氣味,一個勁往床這邊撲騰,嘴上也不停嘶叫,聲音尖銳侵骨。麻嬸娘不難瞧出來,那是嗅到它親娘的味道了。麻嬸娘聽得煩躁,心說,這蒜鼻頭倒真比狗還管用。她只好把豹皮卷了起來,藏在床榻下面。

今年年成看著有了起勢,水溪鎮(zhèn)從半月墟恢復到十天一集,這一集上面,扁金得給豹崽子弄夠十天的下水。

那下水擺幾天就臭了,而屋門又老是關著。養(yǎng)一頭豹子這樣的事,扁金不想讓云窠寨的人知曉。那豹崽子不嫌腐肉有氣味,吃了也沒跑肚子。麻嬸娘時常被下水的腥臭氣熏得直犯惡心,看著豹崽子便來氣,嘴里罵著,有時扁金不在,也動動手腳。豹崽子一圈一圈長起來,長粗長橫,也增長著腦髓,曉得這屋里兩頭兩腳獸,一頭對自個好,另一頭卻不時顯然兇神惡煞樣。豹崽子自然會對扁金多了份親近。

扁金看出來麻嬸娘臉色越見不好,用話先穩(wěn)住她,說和水溪鎮(zhèn)一家富戶講定了,等這豹崽子長滿一歲,便大價錢賣給對方。麻嬸娘撇了嘴問:好幾鈿?扁金說,哪有個準,還得看這一年喂養(yǎng)得如何。這番誆語還是立竿見影的,回頭麻嬸娘不再經常拿手腳照應豹崽子。那腐臭的下水,扁金也有法子,先煮熟了放在灶房里,減去幾分氣味。

有時扁金和麻嬸娘都在,撤了豹崽子身上的繩,豹崽子也不亂躥,貓似的喜歡匍匐在人腳邊,挨著人腳跟子打起短盹。屋外有什么聲響,也挺警醒,卵圓的耳朵支起老高,脖頸扭向聲響傳來的方位。扁金便把豹頭摁下去。有時豹子找著扁金的腳跟蹭起癢來,伴以輕輕的叫喚。扁金被這小把戲蹭得來了倦意。瞇了眼看去,屋里有個熱騰騰的女人,有個白胖崽子,腳下還盤著通人脾性的豹崽子,扁金就覺著人的際遇真不可思議啊。早幾個月他還光人一個,閃個神的工夫,就樣樣齊全了。

但豹崽子長到一定大小,得放任它回到山里。老呆在寨子,別人是容不下的。這樣的想法,他不會跟麻嬸娘透露。

麻嬸娘想著要給豹崽子取個名字。扁金卻笑笑,說哪還輪到你操心,我老早就拿了個名字,叫它小戒靈就是。麻嬸娘不依說:背時的,梅山神的名字不要安到畜牲身上,被神曉得了,不得了事。扁金卻不信,說,都是一路叫下來的,以前給母豹都拿得有名字,叫戒靈。生下這小家伙,自然就是小戒靈。——沒準,梅山神就是這個樣子。

麻嬸娘說,以后真要是招了災,你哭都哭不贏。

哪有那樣的事?扁金說,那公豹母豹,按說要算我倆的媒人咧。它不把你家討卵嫌的鬼共農臘叼了去,我哪這么容易跟你過上日子?我看,這豹子帶來的都是喜兆。聽我的,以后就叫它小戒靈。

家里藏著豹崽子的事,委實隱瞞不住,寨里人一旦曉得,就全曉得了。一聽是扁金捉住只豹崽子,也不奇怪。聽說這豹崽子還沒長到成年家貓大小,也都不懼怕,吃飯時端著碗就過來看稀奇了。果然好看得很,豹子的毛色很亮,斑紋布得細密,特別一條鞭尾,直直地翹起。誰拿手去捏一下,那豹崽子反口就咬過來,嘴里迸出唔唔的聲音,倒招得來人都要在它尾端揪一下,膽大的還扯得它兩只后腳離地。這樣,豹崽子便無計可施了。

來人都問,這豹崽子拿了什么名?

扁金就答,小戒靈。

那是神的名字,亂叫爛了舌頭。

何事好怕的,偏叫,爛舌頭也認了。扁金哧一聲,一臉不信邪的模樣。于是寨上人都曉得了,朝著地面喚一聲,小戒靈!還把碗里的菜渣夾一些扔地上,看這豹崽子舔食,多喊它幾聲,豹崽子就有反應了,聳聳耳廓,似覺得與己有關。

見它有了反應,寨上人就叫得更歡實,有事無事都朝著它喊兩聲。豹崽子慢慢地能認定,小戒靈就是它的名字。

畢竟是只豹子

外寨有錢的人,好幾撥尋上門,要買小戒靈去。開出的價碼,一次次攀高。麻嬸娘心動了好幾回,無奈扁金死活不肯。麻嬸娘瞧出端倪來了,問扁金:莫非你誆我?你根本就沒有把小戒靈賣走的心思,想當成兒子養(yǎng)在家里嗎?扁金說,定然是那些大戶屋里有得風濕病的,買了豹去,剝豹骨做藥引子。這豹子遲早要賣,再忍些時日,把小戒靈養(yǎng)大幾圈,毛色更鮮亮了,還有價錢可談。麻嬸娘一想也是這道理,價錢一路走高,倒不心急這一時半會兒。

想想小戒靈才兩三個月大小,狗子兩三個月還日日尿了襁褓,兩相對比,心里著實不落忍。麻嬸娘想,好歹也是只活物啊,喚它一聲,它還曉得朝你靠近幾步,眼巴巴的。

小戒靈便在這窮家敝戶呆了下去。扁金見小把戲躥個躥得快,覺得得和小狗子隔開才行。小戒靈四趾上,尖爪已經慢慢自肉墊里探出芽來,那東西在狗子臉上身上撓一下,只消輕輕一下,也不輕省。

關在外面,又怕別人偷了去。扁金又把墻上那窟窿捅開。扁金在屋外貼著墻皮搭了個窩,窩門就著那窟窿用,朝里開。又用硬木條子揳了個柵門,裝上去。白天扁金和麻嬸娘都在,四只眼照應著,也不懼小戒靈對狗子造次。晚上,給小戒靈喂了食,便把它驅進窩里,掛上柵門。小戒靈對人有了依賴,一開始的兩天,晚上到了鐘點,死賴著不肯進去,非要扁金擰起它后脖頸上的毛,把它扔進里面不可。爾后把柵門合上,扎兩個楔子。

豹崽子的哀嚎聽著像是遙遠地方傳來的聲音,一聲一聲針一樣扎進扁金耳里。扁金心里聽得難受,把桐油燈移到窩前,這畜牲連日里把燈火看習慣了,不曉得怕,反而得來一種安穩(wěn),哀嚎之聲便漸漸淺了,停止了。扁金看著小戒靈蜷作一團睡去,才把燈移開。

不多久,小戒靈曉得晚上吃那一頓以后,自個進到窩里。雖是怏怏的神態(tài),畢竟還是往里面鉆了。扁金見好就說,看哪,這小戒靈真的蠻有靈性,哪一點比你的狗差嘛!麻嬸娘沒有做聲,她也漸漸喜歡了這個小畜牲。

屋外被扁金壘石削木楔弄出了齊胸高的矮墻,小戒靈身子一點點拉長,一圈圈長肥,四肢還沒硬得起來,就試圖越過那矮墻,去到更遠些的地方。但那矮墻于它來說,還過高。它靈性在于:不久就發(fā)覺那石基固然堅硬,不能用牙去碰,但木條子似乎有松動的可能。小戒靈曉得每天都用爪子抓撓同一個地方。用不著幾天,小戒靈竟然一下子弄斷兩根木條,可見也是攢足心勁的。它的腦袋一旦可以鉆出去,身子便也很快像水蛇一樣滑了出去。它還扭頭看看里面的麻嬸娘。

那是個白日,院里只有麻嬸娘和她的狗子。狗子在吃奶。麻嬸娘不得不把狗子的嘴扯脫,疾步走去拉開了院墻的門,倚著矮墻朝著小戒靈一陣惡罵。這畜牲竟然聽懂了,還試探著要多跑開幾步,見惡罵聲更疾了,思忖一番,又折了回來。麻嬸娘驅趕它進屋內那個窩里,小戒靈不敢造次,把勺狀的尾巴卷到腹部下面,邁了進去。

扁金回來,麻嬸娘說起這事,滿口地贊許說:這小畜牲有靈性哩。扁金就說,那當然,以后說不準還可以守著狗子。到農忙的時候,把狗子閂在屋里,把小戒靈弄根鐵鏈拴在院心,鬼都不敢進來。

那不行。不是要賣掉嗎,你還打算長久養(yǎng)下去?

扁金嘿嘿笑笑,眼神試探地看著麻嬸娘。他心里確實是這個意思,而且,遲早得跟麻嬸娘說明白。但麻嬸娘態(tài)度也很硬,說養(yǎng)到一定尺寸就得賣。除非,這小戒靈能像羊一樣上山吃草,不需貼錢養(yǎng)活。

麻嬸娘說,縱是養(yǎng)頭豬,頂多也讓它活到年尾哩。

扁金心里就有個概數了,回頭還到水溪鎮(zhèn)給小戒靈定制了一條鐵鎖鏈。

小戒靈被鏈子拴起來,看著就跟狗沒多大不同了。起初幾天,它還不相信自個有那么命蹇,脖子上平白無故多了道箍,整日掙扎,掙不脫,只搞得脖頸被勒得一陣緊過一陣,氣都吐不勻。多有幾天,它便認命了,以為這是與生俱來的,脖頸上活該被這道箍勒著。

上了鐵鎖鏈,小戒靈留在院心的時間多了。它氣色不好,腦袋里很多東西被這鎖鏈禁錮了,爪子也在石板上磨鈍了。到了飯點,扁金或者麻嬸娘不會少給它一缽或稠或稀的吃食,了無滋味,不吃又不行。吃完了,大多數時間它會側伏在地上,闔了眼皮沒完沒了地睡,一任陽光或者微風涂抹在毛皮上。有時候,它會突然睜開眼,往又加高了的院墻外看去。那些油綠的山起伏著,牽牽連連沒個頭尾。小戒靈仿佛聽見了什么聲音,自那些山里傳來,仔細一聽,又是沒有。但它腦袋畢竟活泛了,血往上涌,站起來死命地掙,那鎖鏈還牢固依舊,自個的一番努力,終是毫不見效用。

到夏天,扁金不忘了給小戒靈搭個蔭棚。這樣,再強烈的陽光也只能斑斑點滲到小戒靈的身上。有時候,扁金看著它,便得來幾分心酸。他覺得它不太長個。他覺得小戒靈越來越像一只貓了,病貓。當然,它能活下來,已是天大的不易了。

但麻嬸娘感覺很好??粗扇諔脩糜臉?她有時候都忘了它是只豹子,是本該在山林里騰挪跳躍的獸物。她經常把手擱在小戒靈身體上捋它皮毛。小戒靈覺著受用,蜷作一砣的身體會逐漸松懈。如果反捋,它感到極不舒服了,也只是齜齜牙齒,還提心吊膽。小戒靈曉得自個齜出豹牙的樣子嚇不倒身邊的兩腳獸,說不定反倒招來幾個暴栗子。

翻過年,扁金還是舍不下小戒靈。這一年搭幫年成好,再說扁金以前只是耕種河灘上薄土多沙的荒地,而今侍弄上麻嬸娘家的肥田又特別來情緒,所以收成不錯。扁金拿這個當借口說,你看哩,今年有這樣的收成,都是小戒靈到我家的緣故。把它賣了,說不定就破了運氣——我算是看明白了,養(yǎng)只畜牲不會敗家,就怕天災降下來。

麻嬸娘被說得有點疑惑地問,是嗎?經過這一年,麻嬸娘瞧出來扁金是條上好的莊稼把式,心下里歡喜得緊,所以口頭上更不好拂了他的心愿。

狗子已經蹣跚地走路了。

狗子在院里學走路,麻嬸娘一開始還護得緊,不讓它挨近小戒靈,但這崽子偏要向小戒靈靠近,要不然就扯了嗓子哭。麻嬸娘只好麻著膽子,帶狗子走到小戒靈身邊。小戒靈也挺喜歡小主人。見了狗子歪歪斜斜地走來,尤其顯得親熱,尾巴撂起來老高。扁金在的時候,更是大了膽子,捉起狗子的手去撫摸小戒靈的腦袋。一摸著,狗子就笑了。狗子笑起來會把舌頭拼命地舔出來,往下掛,像是扮鬼臉。小戒靈看見狗子舔了舌頭,它便也跟著把舌頭舔出來,還想舔著小主人的臉。扁金先是摁著小戒靈的腦袋,禁不住小戒靈一個勁探腦袋,也就把手稍稍松開了。結果小戒靈的舌頭真就舔在了狗子的臉上,舔得狗子直樂,扁金這才放心了。

這以后,扁金覺著自個還能掌控局勢,又讓小戒靈和狗子親熱地貼近了好多回。都沒事。所以也越漸放松了。

開春了,天卻是最冷,陰風冷雨不斷。這日還好,沒有雨雪,太陽時不時蹭出云層來。小戒靈還照樣拴在院里。以前那個窩倒掉了,重新砌得一個,緊挨著灶房。

地面上陽光花花麻麻的樣子,還有小戒靈日漸鍍了光澤的毛色,讓麻嬸娘突然想到床下面還藏得有一張板皮,隔得這么久,不曉得生蟲了沒有。用棒頭撬出來看看,板皮外裹著數層油紙,里面的板皮還好。門打開著,麻嬸娘扭頭看看外面,狗子又和小戒靈扭在一起了。狗子趴在地上,身子倚靠著小戒靈毛茸茸的肚子。

麻嬸娘心一動,把狗子拽回來,把母豹的皮拾掇一陣,用草繩捆扎到狗子身上。狗子也喜歡這身新衣,舌頭又掛出來了。豹皮被折成雙層扎在孩子身上,里外都是毛。

麻嬸娘在屋里捶掃帚草,想扎幾把掃帚,逢集的日子叫扁金帶去賣,換些油鹽錢。不提防狗子又走到院里去了。狗子還一腳跨不過門檻,得騎坐著,兩腿前后放過去。麻嬸娘不擔心,她想,豹皮穿在身上,再怎么也冷不著孩子了。

忽然聽得幾聲豹嚎,和往日不同。麻嬸娘趕緊走出去,一看,小戒靈的臉上閃現的是以前從不曾露出的兇樣。以前它頂多只敢把左右兩側的尖牙露出來唬唬人,這日,竟把所有的唇肉都翻卷起來,露出高低錯落的大牙,和上下顎鮮紅的肉。麻嬸娘人未走到就先罵了起來,還拾起一個苞谷芯扔過去,正中小戒靈的面門。小戒靈嚶的一聲,往后閃了兩步。它曉得這發(fā)毛冗長的兩腳獸最是厲害,吃了她不少的虧。

那扎豹皮的草繩已被小戒靈抓斷了。麻嬸娘乍一下醒悟了,定是狗子身上的豹皮激起小戒靈有了異常反應。麻嬸娘來不及多想,把掉地上的豹皮拾起來拍拍灰塵,還找了找是否被抓得有洞眼。一張豹皮只消有一兩枚蟲眼,價錢就要減去幾成。還好。麻嬸娘把豹皮重新卷起來,拿到屋里去。

等把豹皮扔床上了,麻嬸娘才想起得把狗子抱進來。剛走到門檻處,就聽得一聲慘叫。小戒靈剛才掙得猛烈,竟把鎖鏈掙脫了,剛才它不知何事把狗子撲倒在地。在麻嬸娘眼光杵到的一剎那,小戒靈發(fā)覺自個的口奇怪地張開了,朝倒在地上的狗子咬去,一咬就咬在脖頸上。稍稍用幾分力,那牙就輕松鉆進皮肉里。一股咸腥味順著牙根淌進嘴里。撲獵獸物,得先咬中對方的脖頸,脖頸這地方最是纖細,而且血管密。這事也沒誰教過小戒靈,當時,它腦子里突然有醍醐灌頂般的感覺,曉得下一步該怎樣去做,毫不含糊。

麻嬸娘看到這一幕,血往上涌,身子向后一翻就暈了。

小戒靈還等了會兒,看那長頭發(fā)的兩腳獸并不叱罵,還當自個沒做錯事。想想那血液咸腥的味道蠻不錯,它的嘴又照狗子的腦袋咬了去。

麻嬸娘很快醒轉過來,腦袋是如遇雷擊般嗡嗡作響。

小戒靈挨到麻嬸娘第二棒,才曉得大事不好。這棒子砸在身上,可不似以前那般輕描淡寫。小戒靈于是弓起了腰身。麻嬸娘看那架勢,像要朝自個這方撲過來,畢竟心有忌憚,往后退得兩步。沒想到這畜牲換了個向,一躥躥到矮墻上去了。憋了這么久,它體內蓄滿彈力。它都不曉得自個到底能夠彈跳多高。它站在矮墻上不動,掉過頭又看了看麻嬸娘。見她再次把那長長的家什拎起,還要往自個身上照應,才怪眼一翻,跳下去了。小戒靈被土里的泥腥味激得渾身打顫,被風里摻雜著的花粉弄得直打噴嚏。它這才發(fā)現,矮墻外是平展而又寬闊的地域。往前看去,前面郁郁蔥蔥的樹叢,一看就是自個應去的地方。它撒了腿跑開了。麻嬸娘跑出院子,在后面追,大聲呼喊著它的名字。

但小戒靈再也不聽她的呼喊,僵硬的身體這會兒工夫完全動彈開了。每跑十丈遠,麻嬸娘就會被甩下八丈遠。

扁金聞訊回來,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麻嬸娘被圈柴弄醒,但一臉呆相,看上去把魂全丟了。

寨里人說,你那小戒靈肯定離得不遠,可是個禍害,得除掉——畢竟是只豹子。

是要除掉,留它不得。扁金咬牙切齒地那么說。到這個時候,他比誰都想宰了小戒靈。以前他時常覺得,狗子是自己的大兒子,小戒靈是二兒子。但石狗子死掉以后,他發(fā)現自己心里只有一個兒子。

那天晚上寨里的精壯男丁都持了棕油火把,往寨子四周的林子去。扁金夾在里面,一聲聲喊起小戒靈的名字。他還故意讓聲音顯得軟點,不讓小戒靈聽出他一腔子怒火。他認識到,這小戒靈比他估計的還要聰明一些。鬧到半夜,小戒靈還是沒有現身,眾人只有回去。

次日扁金去找牛秧借槍。牛秧問他為什么借槍,是要打豹嗎?扁金依舊咬咬牙說,嗯,打豹。先練練槍法。

扁金手穩(wěn),斂得住氣,只幾天工夫,在河灘上瞄哪塊卵石,哪塊卵石就跑不脫。這天正要往槍里填火藥,寨里一個后生飛跑而來,說,來了,來了。

扁金問,豹崽子嗎?

后生說,對,小戒靈。

扁金說,不要侮辱梅山神的名字。那是只畜牲。

他臉上的殺氣很重,眉心擠成了幾字形,就這幾天的工夫,就皺成那樣了。

小戒靈遲早要往寨子里來。它在山里頭呆幾天,又想到那些兩腳獸的好處,禁不住回了。它隱隱感覺到自個闖下不小的禍端,但隔了這幾天,它又僥幸地想,那幫兩腳獸,怕是應該氣消了吧?它老遠看見寨口圍著很多人,心里還是有些怵,隔著百來丈遠,它就停住了。它曉得這個距離是蠻保險的,那些兩腳獸跑得都不快。

過不久,它又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一聲一聲地叫它。它仔細地聽聽,沒錯。然后它看見了那個人,站在一堆人中間。它試探著往前走幾步,那個人仍是沒有口出惡語罵它。小戒靈知道那正操著一根長條的,是自己最可信任的兩腳獸。

扁金站在中間。寨里十幾把火槍都來了,扇形排開。扁金嘴里也不閑著,繼續(xù)喊小戒靈的名字,還舌頭一卷弄出咿里嗚嚕的聲音,以示親近。以前,他去給小戒靈送吃食,通常也弄出這樣的聲音。

小戒靈一步一步挨近了。很奇怪這么多兩腳獸都來看它。它越走越近了,又聞到村寨的氣息。

這時候扁金把槍托子往眼前擱了,瞇上一只眼,那是瞄靶子。他急不可待地打了一槍,打空了。小戒靈一怔,轉身就往后跑。后面乒乒乓乓冒出一片爆豆子的聲響。這些聲音讓小戒靈徹底弄明白了,那兩腳獸聚集的村寨,再也不是自個要去的地方。它聞見林子里的樹木散發(fā)出一種氣味,曾在小兩腳獸的身上聞到過。那天,正是這樣的氣味讓小戒靈渾身燥熱不已,變得抓狂,所以就朝小兩腳獸撲過去。但現在,這種氣味,使它感到一種安詳,使它相信,前面綿密的綠色,正是自個該去的地方。

那只豹子已經跑出所有人的視野。

牛秧對扁金說,你槍打偏了。

是啊,他娘的打偏了。

偏得太多了。

扁金吐掉叼在嘴里的草根說:是啊,他娘的偏得太多了。

麻嬸娘的魂到底是讓聚毛復位了。聚毛唱了好幾堂歌子,搬動諸多不便現面的師傅,把麻嬸娘的魂又挪回了原處。麻嬸娘把這事怪到扁金頭上。于是扁金從她屋子里搬了出來,重新把灶房弄成人住的茅棚。兩人恢復了一年前比鄰而居的情狀。

扁金跟寨里每個人都說,放心吧,我會一直照看她的。

也許別人沒有什么不放心,但被扁金撞見了,還是會聽到這么一句。

豹子還會溜進周圍寨子偷狗。扁金夜里聽見了風聲,依然趕早去尋找豹子的蹤跡,一路攆腳,屢有所獲。他愛吃狗肉的嗜好是改不了了。

一晃到了五幾年,解放了。水溪鎮(zhèn)的集場改成五天一集。有一次扁金去了,看見茶水攤堆了好些人,在聽誰扯白話,就攏過去聽。是一個行腳販子在說縣城里的事。說是前不久,有一頭花豹進到城里偷臘肉??h城是幾條老弄,那花豹在瓦頂上從容地踱著步子,走進一戶人家的閣樓叼了一塊臘肉。把那戶人家的人嚇嚇也就算了,沒出事。但那花豹吃上癮了,過得幾天又來。有人看見花豹大白天從城墻的一段豁口進到城里,仍然在延綿的瓦頂上游走,尋找臘肉的氣味。城里有很多警察的,現在都叫做公安了,帶著很多把槍來打那豹子,其中還有兩挺歪把子機關槍,一打就是一梭子彈。公安找好了地方,專等豹子露頭……

說話的人頓了頓。別的人都問,打著豹子了沒有?

沒有。那人說,這幫苕人,子彈全都打偏了。豹子也不怕槍響,幾個騰挪躲過去,還往豁口出了城。

別的人都哧了一聲,聽這一陣,卻是這樣狗屁倒灶的結果。說話的人也感到無趣,但事情就是這樣,他沒法編排出更好的結果。說話的人正要呷口茶,忽然心里有些奇怪,趕緊往四下散去的聽眾看了看,看到的盡是一些背影。

剛才,大家嘴里都冒出失望的嘆息時,那人分明聽見有個不一樣的嗓音夾在里面。這嗓音滿含夸贊地輕輕說: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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