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冰

提要:一邊是佛教居士林,一邊是涉外餐所,三年多來“水火不容”。

政府欲讓餐所“出局”, 餐所的損失誰來負責?

2009年7月14日,一起看似簡單的房屋租賃合同糾紛在寧波市海曙區(qū)法院開庭審理。

此案原告為寧波市海曙物業(yè)管理總公司,被告為寧波市海曙區(qū)廊橋酒廊。前者起訴后者,租賃期限到期不再續(xù)租,后者應騰退原租賃房屋。

本刊記者調查發(fā)現,除了租賃糾紛外,圍繞此處物業(yè)的紛爭,延續(xù)已三年有余。

從2005年開始,四年政協會議,有三份關于此餐所的提案,此外對于該物業(yè)的舉報也是接連不斷。

因為提案及舉報,政府“八大職能部門”輪番上門檢查,但該餐所仍“屹立不倒”。

當地政府甚至成立了專案組負責協調“餐所糾紛”。一家餐所,為何會“招來如此高的禮遇”?餐所負責人張健稱,“這不是一起簡單的房屋租賃糾紛,而是鄰居居士林想趕走我們,房東迫于壓力,要把我們合法經營的餐所掃地出門,所有的后果卻要餐所來承受”。

糾紛由來

這處陷于糾紛的物業(yè),位于海曙區(qū)柳汀街120號,地理位置特殊。所處之地為寧波市老城區(qū)西南隅的月湖景區(qū)柳汀州,歷代文人墨客憩息薈萃此地,或隱居,或講學,或為官,或著書,都曾留下印痕。

柳汀州上,賀秘監(jiān)祠、居士林、攝影店、茶館及廊橋心境餐所比鄰而居。

寧波佛教居士林,1989年復建,是一個在家弟子的學佛場所,現有6000多名居士。2003年12月,在寧波市有關部門的支持和協調下,居士林擴大規(guī)模,關帝廟使用權劃歸居士林所有,開辟為佛教文化苑。

2005年12月底,一直從事餐飲行業(yè)的張健及其他三位股東,通過公開招租的方式,與寧波市海曙區(qū)房地產管理處多種經營辦公室簽訂了房屋租賃合同,所租房屋436平方米,租期三年。此房屋與佛教文化苑相鄰,但為獨立的產權單位。

張健說,當初招租改建時,他就是看中了該房產的周邊環(huán)境及豐厚的文化底蘊,定位要做有文化氛圍的高端消費場所。

“接手時,房東要求裝修要與周邊環(huán)境相協調”,張健說,他則希望租賃合同訂立時間能長一點,“房東當時承諾,只要合法經營,合同到期就續(xù)簽”。

張健為此專門請了浙江大學建筑設計研究院的知名設計師來設計包裝,大到門面、小到標志、器皿、茶具等都是專門設計的。

“廊橋心境是一家特別為月湖邊上環(huán)境而設計的現代感、中國風的復古式餐廳”,多位來此光顧的顧客評價其裝修風格,“非常有文化氣息,是寧波難得的風雅之處”。這些評價讓張健很是得意。

張健稱,光設計就花了近半年時間,“平面設計圖和效果圖也都市房東審核同意的”。該設計后來被評為浙江省建設工程優(yōu)秀裝飾設計二等獎。

2006年9月,廊橋心境正式對外營業(yè)。正當張健將餐所當做長期事業(yè)以及夢想經營的時候,“想不到,各種困擾接踵而至”。

開業(yè)一個月之后,轄區(qū)派出所打來電話說,隔壁居士林反映,煙囪朝向不對,“當時我想既然是隔壁鄰居,凡事相互諒解下相安無事,就改造了煙囪”。

到了2007年上半年,工商、消防、環(huán)保、安監(jiān)、公安、文保、街道等各個政府職能部門開始頻繁光顧餐所檢查。

餐所通過了嚴格檢查。“這下總沒事了吧,”張健說,“但現在回過頭來想,這僅僅是麻煩的開始”。

四年三份政協提案涉餐所

“當時我很奇怪,怎么那么多部門密集來檢查呢?”張健看到來檢查的人手上都拿著一份政協提案的材料,才恍然大悟。

事后,張健得知2007年召開的海曙區(qū)政協會議上,徐文芳領銜寫了一份13號政協提案《“廊橋心境”餐館存在嚴重火災隱患必須取締》。徐文芳為居士林林長,也是海曙區(qū)政協委員。

海曙區(qū)房管處2007年7月6日回復政協提案委員會的《關于“廊橋心境”酒吧火災隱患問題的情況說明》中稱,廊橋心境經營的范圍以咖啡、茶、酒水等為主,商務套餐為輔,具有一定的文化氣息,與月湖的整體氛圍協調。說明中還指出,“該酒吧的整體布局也通過了消防檢查,不存在火災等安全隱患”。

第二年,2008年1月海曙區(qū)三屆政協二次會議上,徐文芳聯名多位政協委員再次提了32號提案《呼吁有關部門妥善解決在歷史文化古建筑群及宗教活動場所旁不宜開設“廊橋餐館”的建議》。提案稱,葷菜館傷害了廣大信眾的宗教感情;餐館存在著極大的火險隱患,嚴重威脅著文物古建筑群的安全。該建議緊急呼吁,盡快遷移“廊橋餐館”,以避免該餐館引發(fā)火災;建議改變其行業(yè)的經營性質,將葷餐館改為與月湖景區(qū)文化氛圍相協調的書畫社或文化用品商店等營業(yè)場所。

此外,張健還發(fā)現,早在他承租該房屋前的2005年,就有月湖聯委會在區(qū)二屆政協三次會議上提出26號提案《關于促進月湖柳汀州盡快形成特色文化街區(qū)的建議》的團體提案。該提案建議,為了營造柳汀州的特色文化景觀,有關部門可根據與攝影店和酒吧所訂立的合同,盡快與租用方進行協商,如果租賃期屆滿不再續(xù)約;如租賃期未滿可以進行協商,勸租用者即期放棄合約。提案同時提出,“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通過租賃、出售等方式,將此兩處地方用于寧波佛教文化資料苑的擴建之用”。

張健看到這份提案后才明白,“原來居士林是為了爭地盤擴建,而且從自己的前一任就已經開始”。前一任承租戶在提案發(fā)出后不久,即提前半年結束租賃合同。

當年7月20日,海曙區(qū)房地產管理處給提案人的《關于區(qū)二屆政協三次會議第26號提案的答復》中陳述,“根據委員的建議和目前租賃情況,我們打算在攝影店和廊橋酒廊合同到期后進行公開拍租,并限制承租單位的經營范圍,力求使其與周邊的文化氛圍相協調”。

此后,張健通過公開招租獲得房屋承租權,開設“廊橋心境”餐所。張健等幾位股東質疑徐文芳利用自己政協委員身份,多年提相關餐所取締或改行的提案,并質疑區(qū)政協提案的審查立案,太隨意。

張健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稱:“我到今天也無法明白,我們一家小小的餐所,有必要四年時間三份提案專門關注餐所經營事宜,這是不是對國家行政資源的一種浪費?”

寧波佛教居士林林長徐文芳回應稱,自己多年寫提案,是出于對保護古建筑群的的樸素情懷,并不是外界傳言的要爭奪房屋承租權。

海曙區(qū)政協社法民宗臺僑委員會工作人員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曾經關注過這個事情,也勸過徐文芳不要偏激,雙方要和諧相處。提案委員會孫主任則稱,提案跟現行法律法規(guī)不沖突的,交給政府相關部門處理,政府部門不一定采納,但也會給出相關回復。

矛盾升級

兩家鄰居的糾紛并沒有因為三次政協提案而解決,反而愈演愈烈,期間舉報和信訪也從未中斷。

在各部門協調辦理2007年政協13號提案期間,2007年5月24日,居士林林長徐文芳向寧波市消防支隊舉報,反映居士林旁邊的廊橋酒廊存在火災隱患。消防支隊高度重視,支隊長批示,2007年12月13日,消防派出兩名防火監(jiān)督員,對廊橋心境進行了突擊檢查。

10多天后,消防在給舉報人的回復中得出結論:除兩個液化氣瓶存在安全隱患外責令整改外,該場所已于2004年8月13日通過了消防安全檢查,并取得了工商部門的營業(yè)執(zhí)照,屬于合法經營,符合消防要求。

同年5月,出于對貼鄰文保建筑居士林的保護,海曙消防大隊也制定了相應的滅火預案,并在5月底進行了消防演練。

2008年1月10日,居士林寫給廊橋餐所一封信,在表達友鄰和睦相處的愿景下,“我們也擔憂你們在佛殿旁開設葷餐館將會帶來不利的后果,這是我們所不愿看到的”,信中希望廊橋餐所改為其他行業(yè),但絕不要開設殺生的葷菜館。

這封信,在餐館幾位股東看來“是恐嚇信”,一位股東在接受采訪時說,“我們本來在毫不相干的兩個建筑中經營,居士林憑什么威脅我們不得開設葷菜館,霸道地干涉我們的經營?”

此后,廊橋餐所也走上了上訪舉報之路?！拔覀儾荒茏源龜懒?再這樣下去我們將血本無歸”,一位股東說,“說到火災隱患,居士林才更大,她們在文保單位內用明火做飯”。

2008年12月至2009年春節(jié)前50余天內,居士林遭遇了門墻被潑墨水涂寫、大門被封鎖、汽車輪胎被軋等事件20余起。寧波市民族宗教事務局局長陸立憲告訴記者,此治安事件,公安機關一直在查。

此后,各種居士林舉報廊橋酒廊消防、環(huán)保、租賃問題的信訪、投訴信也同時放到了寧波市、海曙區(qū)相關領導的桌子上,并得到了市政府相關領導的批示。一份市政府領導批示單情況匯報顯示,當時海曙區(qū)政府區(qū)長、常務副區(qū)長分別做出批示,由區(qū)政府辦公室牽頭,會同消防、環(huán)保、工商等相關職能部門進行了專題協商,形成了統(tǒng)一意見。這份由寧波市民族宗教局、海曙區(qū)人民政府共同具名的匯報上稱,關于火災隱患問題,“消防部門認為廊橋餐所威脅居士林消防安全的事實是不存在的”;關于環(huán)保問題,“來信反映的煙囪冒出腥味傷害居士林佛教人士宗教感情的情況是不存在的”;關于房屋租賃的情況,“到2008年年底,屆時期滿,根據合同約定,原承租單位有優(yōu)先租賃權……區(qū)政府也會關注該房子的再次租賃事宜”。該匯報同時稱,“將會同市民宗局及時將處理結果向徐文芳居士反饋,做好解釋工作,妥善處理由此引起的兩個單位之間的矛盾”。

但政府的結論性匯報,并沒有平息兩家鄰居的矛盾,信訪、舉報、投訴仍然有之。

2008年2月20日,寧波市民族宗教事務局的一份書面答復稱,“對所檢查的結果也有明確的態(tài)度,將尊重各個部門的意見,政府對合法經營的個體工商戶是持保護態(tài)度的”,同時回復稱,“將會同海曙區(qū)民宗局繼續(xù)做好居士林思想工作”。

看到這些回復,張健懸著的心稍稍放下,“得到宗教主管部門的支持,這下總可以安心經營了吧”。

2008年9月開始,面臨新一輪的續(xù)租協議,引致了雙方的矛盾升級。

9月4日,張健提早3個月,將書面申請續(xù)租報告打給海曙區(qū)房管處多種經營辦公室。

同時,就房屋租賃問題的信訪件,又開始頻繁出現在政府相關部門。

海曙區(qū)房管處信訪室在10月22日給徐文芳信訪事項的答復和11月3日給張健的信訪事項答復件中均表示,2008年年底屆時期滿,根據合同約定,在同等條件下,原承租單位有優(yōu)先租賃權。

但房管處給居士林的回復,讓居士林“感到十分氣憤、強烈不滿”。接著,居士林向寧波市及海曙區(qū)有關領導去信,指責房管處的答復信口雌黃、歪曲事實……純屬無稽之談;如該餐館在年底合同期滿之前仍不改變經營項目,廣大居士絕不答應,屆時將引發(fā)“集體上訪,難以阻止,很可能引起沖突”。

房管處成眾矢之的

在承租戶張健看來,此后事情的進展急轉直下。

2008年12月4日,海曙區(qū)房管處一紙通知書告知張健,期滿2008年12月31日將收回房子。

無奈之下,感到震驚的張健再次尋求相關部門幫助,溝通協調,但收效甚微。

2009年4月21日,房東海曙物業(yè)總公司再次發(fā)出通知,要求“廊橋心境”餐所必須在月底前搬出。6月,物業(yè)總公司將餐所起訴至法院。

海曙區(qū)房管處辦公室主任、同時也是海曙物業(yè)總公司法定代表人的李大威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稱,退租沒有其他原因,房租到期準備收回來自用,“暫時還沒打算,準備先空著”。

寧波市宗教局局長陸立憲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坦承,居士林和廊橋心境餐所的糾紛由來已久,屬于鄰里糾紛,并不是宗教問題,“不影響宗教感情”。

“目前兩家矛盾處于不可調和狀態(tài),我們也希望一家搬出去,如果不搬出去,以后還會有矛盾”,陸立憲說,“政府部門也相當重視,一直在協調,協調不成,只能通過房管處采取法律途徑解決”。

寧波佛教居士林林長徐文芳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稱,廊橋心境餐所和居士林都是受害者,“要怪只能怪房管處”。房管處在2005年曾承諾,在現有幾家承租商戶合同到期后,慎重選擇新的商戶,促進此區(qū)域盡快形成具體統(tǒng)一文化氛圍的特殊街區(qū)。

“酒吧不能開,餐館更加不能開了,目前最擔心的是火災隱患問題”,徐文芳說,房管處沒有跟對方講清楚,充當了不光彩的角色,“如果三年前依據承諾不租給現在的餐所,就沒有后來的那么多事情了”。

“房管處沒有審慎選擇商戶,如果造成損失也應該由房管處承擔”,徐文芳還稱,2008年2月,房管處副處長王國兒也向政府相關部門表態(tài),到期收回房屋,不再續(xù)租。

在張健看來,“合法經營的商戶為何遭遇不公正對待,消防合格,環(huán)保合格,市民宗局也說吃葷吃素不影響宗教感情,為什么還要我搬?”

張健甚至稱,如果擔心明火火災隱患,為和諧相處,他們甚至可以拉一條增容電纜,用電磁爐等電力烹飪設備來解決明火隱患問題,但這個問題僅憑一家之力無法做到,需要政府部門的支持與協助。

張健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多次稱,如果沒有居士林從中作梗,房屋續(xù)租將不是問題?，F在房管處迫于政府維穩(wěn)壓力,不再續(xù)租房屋,“自己則成了各方利益權衡的犧牲品”。

張健介紹,三年來,廊橋心境苦心經營,從一開始的虧損到現在客源趨向穩(wěn)定,開始有盈利,“三年來,接待的外國友人不下18000人次,涉及20多個國家,如寧波市榮譽市民、北歐工業(yè)園CEO、寧波諾丁漢大學執(zhí)行校長、寧波市國際商會外籍專家委員會主席等名流都是廊橋心境的?？?我們?yōu)樵趯幉ǖ耐饧耸刻峁┝艘惶幙梢员舜私涣?同時展現月湖、海曙區(qū)乃至寧波的國際窗口”。

眼下,張健更擔心自己當初花費巨資,包括24萬元的設計費、52萬元的轉讓費,再加上裝修等總計600多萬元的投入,將有去無回,“我是穿著西裝進來,現在讓我赤裸裸地出去,這個損失誰來承擔”。

“如果經營不善倒下,我無話可說,但現在卻因為種種經營之外的原因把我掃地出門,我無法接受”,張多次發(fā)出疑問:“為什么要對一個合法經營的民營企業(yè)痛下殺手、置于死地呢?難道政府相關部門真的是‘哪個柿子軟捏哪個?”

(摘自《法律與生活》半月刊2009年8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