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周圍的老人幾乎都是不識字的,唯有我的奶奶是個例外。奶奶不僅識字而且還挺有學(xué)問。上小學(xué)時,有一陣我怎么也分不清“鮮”和“艷”字,總是將它們搞混了,用“鮮”作“艷”,用“艷”作“鮮”。為這事奶奶揪著我的小耳朵說過幾次,可是仍然轉(zhuǎn)眼就忘了。
那一回,當(dāng)我又寫錯了以后,奶奶真的生氣了,罰我將每個字寫500遍,我哭哭啼啼的直到半夜才寫完。一直沒作聲的奶奶,這時將我拉到懷里,一邊給我洗臉,一邊對我說:“餓了嗎,想吃什么?”我說:“不想吃。”奶奶說:“那就喝點(diǎn)湯?!蹦棠陶f著就端來一碗湯,我嘗了一口,味道真是好極了。我問奶奶這是什么湯,奶奶讓我猜。我猜了半天沒猜著。奶奶這才告訴我,說這是用魚肉和羊肉混合做的湯。
奶奶說:“鮮嗎?”我說:“真鮮?!蹦棠陶f:“你再想想它為什么鮮?因?yàn)樗怯敏~和羊做的?!蹦棠踢@解釋真是妙極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寫錯“鮮”“艷”二字。
奶奶小的時候,上過小學(xué),讀了幾年家里就不讓她再讀了。后來,奶奶偶然碰上了將要成為我爺爺?shù)哪莻€人,他極力勸奶奶隨他到河北去讀保定女子師范。奶奶同家里說時,遭到一致反對,奶奶不和他們吵,自己把自己關(guān)進(jìn)房,拿了一塊布一門心思地繡起花來。
奶奶繡的是黛玉葬花,她在房里一坐就是三天三夜,不吃飯不喝水也不睡覺,甚至也不流眼淚,見人來勸時她反而先笑,笑得勸的人反倒落起淚來。餓了三天的奶奶,越發(fā)楚楚動人,誰見了沒有不生憐的,最后太爺爺沒辦法只好發(fā)話任奶奶去。奶奶畢其一生,只愛讀一本《紅樓夢》,連她自己也說不清讀了幾百幾十遍,對林黛玉特別鐘愛。她常常對我和妹妹說,年輕時,她將林黛玉當(dāng)做自己的姐姐或妹妹,生了父親以后,她慢慢又將林黛玉當(dāng)做自己的女兒,現(xiàn)在她又將林黛玉當(dāng)做自己的孫女。
奶奶稱贊女孩子時,從來只用一句話,說你長得真像林黛玉。由于奶奶特別有氣韻,她在女孩子心中顯得很了不起。
讀《紅樓夢》時,每逢到了黛玉葬花那一章,奶奶總是哭成個淚人兒,而一旦到了黛玉魂斷瀟湘時,奶奶便哭得死去活來,常常兩天不思茶飯,只知道長吁短嘆。所以,一家人誰都怕那個第九十八回,一旦奶奶拿起《紅樓夢》以后,不管是誰外出,一到家總要先打聽還差幾回到九十八回。
從我記事時起,奶奶這樣的“死”,每年都有兩三回。只要奶奶一翻開九十八回,再晴的天氣,我們家也是一片憂郁的愁。
父親很小的時候,周圍的人就問奶奶將來給他找個什么樣的媳婦,奶奶說,我決不當(dāng)賈母。
父親長到20歲時,便開始領(lǐng)女孩子上門來請奶奶認(rèn)定。奶奶看過之后,總是說,這是個王熙鳳,或者說是薛寶釵。父親知道奶奶要的是林黛玉。他又找了一個女孩領(lǐng)回來。這之前,他請別人評價過,大家都說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林黛玉。誰知奶奶見了以后,卻說她不是林黛玉,而是秦可卿。
直到有一天父親將母親領(lǐng)進(jìn)家門。那時母親剛剛從大病中恢復(fù)過來,臉上的嫩紅還可以看出那痛苦的痕跡。母親穿著一身素色衣褲,纖纖弱弱的一副樣子一出現(xiàn)在屋里,奶奶的眼睛便忽地一亮,禁不住地走上來,拉著母親的手,也不知是悲是喜,眼窩竟真的潮濕起來。
不過,奶奶當(dāng)時并沒有稱她什么,只是說了一句:這一生只要我在,就絕不會再讓你吃苦了。
母親后來對我們說,當(dāng)年奶奶講的那話,她一直認(rèn)為該是對林黛玉講的。
天下的真女孩只有黛玉一人,這是奶奶畢其一生而得出的結(jié)論。
(侯瀟摘自《小品文選刊》
2009年第4期,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