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菊蕊
一
洞房里的味道,是從新打的柜子和新做的衣服上散發(fā)出來的,有著五月仙桃般的清香?;▋鹤诩t艷艷的棗木炕沿上,頂著紅蓋頭,覺得自個兒從里到外都讓這仙桃味浸透了?;▋旱却@一天,等待了好多年,沒想到讓人偷偷摸摸抬了過來,像給懷瑞哥做了小一樣窩囊。要在往日,花兒也要和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一樣,坐八抬大轎,嗩吶樂人熱熱鬧鬧被娶過門,這樣的婚禮在花兒心里不知演繹了多少遍。透過漁網(wǎng)一般的紅蓋頭,花兒看到桌上的油燈像一輪紅彤彤的太陽,房間的桌椅被褥,也都讓這輪太陽普照成紅彤彤的一片。
懷瑞哥劃拳行令的聲音,一高一低遞送進來,花兒從這一聲聲歡鬧里,甄別出喜慶中那么一絲絲的不安,這不安烏鴉一樣斂著翅膀從心頭迅疾飛過。
花兒的眼光不動地擱在門口的黑漆門檻上,她盼望一雙大腳直直地奔走進來,一把掀掉她頭頂?shù)募t蓋頭,然后不顧一切地把她擁進懷里……花兒卻始終不見那雙大腳進來。
從蒲州城西門外嫁到城東的梁家蒸饃鋪,走了小半天的路。蒲州城到處游蕩著日本鬼子,大街的電線桿子上,總能看到高懸在上面的人頭,有風的日子,人頭在電線桿子上磕碰出梆梆的響聲?;▋汉ε逻M蒲州城,他們的轎子只好繞道走小路。沒有鑼鼓嗩吶,沒有鞭炮,沒有裝滿嫁妝的馬車,只有抬轎人撲撲塔塔的腳步相隨。懷瑞哥隔著一張粉紅色的轎簾,黑黑的俊臉,掛滿歉意。他說:“花兒花兒,這年月,你將就點吧,等鬼子走了,我給你補上,風風光光娶你一回?!?/p>
花兒坐在轎子里,聞到懷瑞哥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饃香味,她喜歡這股味道。她第一次和懷瑞哥見面,就喜歡這味道,這味道讓花兒沒有了饑餓,花兒聽懷瑞哥這樣的話只是咬著牙笑。她想,啥事都能將就,就是這事不能將就,啥東西都能補,就這事不能補,女人一輩子只有一次,一眨眼,花兒就蔫了,蔫了的花兒咋能變成春天的模樣?懷瑞哥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哩,她把懷瑞哥的瞎話包容在臉上淺淺的笑里。
花兒父親終年在外跑生意,手里有了積蓄就置辦了土地,開了磨房,日子也過得日漸滋潤。哥結(jié)婚后,父親和哥分了家,磨房和家里一半土地都歸了哥嫂,讓他們獨立經(jīng)營小日子。十六歲那年,花兒和梁家蒸饃鋪的梁懷瑞訂了婚,訂完婚后的第一天,父親把她帶到家里一片土地前。父親站在地頭對花兒說,將來花兒出嫁了,爹給她陪嫁的就是這三十步口岸的粉地,還有地里的兩眼單面井?;▋阂宦牭f“出嫁”兩個字,兩腮緋紅,羞怯地用小拳頭捶打著爹的肩膀,說:“我才不嫁呢!”花兒說著心思卻飛到懷瑞哥身上?;▋合矚g懷瑞哥那張黑黑的大臉,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這天,爹說起給她陪嫁的粉地時,十六歲的花兒只是快活地走在田埂上,那時田里是望不到邊的麥子,五月的麥子,一半黃一半綠,花兒伸開手指,沉甸甸的麥穗從她手指下齊刷刷劃過,碰撞出少有的麥香。
沒等到花兒出嫁,爹卻死了。爹說過給花兒陪嫁的三十畝粉地,母親只字不提,哥嫂也只字不提。花兒臨上花轎前,看著站在屋檐下的母親,眼里盡是期盼?;▋合M赣H在懷瑞哥面前提起那三十畝粉地的事,好給她裝裝臉面。母親只是抹著惜別的淚水不說話,看樣子把三十畝粉地的事早忘得一干二凈。花兒知道爹在世時,三十步口岸粉地的陪嫁,家里人誰都知道。母親明白花兒想說啥,她看著花兒那雙渴望的眼睛,只是揮揮手,說:“快走吧,還愣著干啥?太陽都快偏西了!”
一粒子彈從窗戶飛進來,花兒的心思讓這粒子彈擊打得四分五裂,她一把扯下頭頂?shù)募t蓋頭,扭頭看到粉紅色的窗戶紙上多了一個花生米大的洞,冷風正從花生米大的洞里呼呼啦啦灌進來,發(fā)出嗚嗚的響聲。接著,她聽到外面桌椅板凳的嘩啦聲,人的嘶喊聲,狗的狂吠聲……門嘩地推開,一股涼風撲進來,桌子上的油燈扭了扭身子,跌進一片黑暗中。這時,一雙大手從黑暗中向她準確無誤地伸過來,花兒在喉嚨里哽咽了一聲:“懷瑞哥!”說完,又哆哆嗦嗦送過身子。黑暗中花兒看不到懷瑞哥的模樣,只聽到嘿嘿的笑聲。花兒聞到一股煙草味,這不是她的懷瑞哥,她的懷瑞哥從不吸煙?;▋和崎_那手,那手卻沒有松開的半點意思?;▋捍蠛埃骸皯讶鸶缇任遥瑧讶鸶缇任?”她的懷瑞哥這時卻不知去向。
花兒被這雙大手緊擁著,大模大樣走出了蒲州城的梁家蒸饃鋪,一串踏踏的腳步在石板路上飛躥起來?;▋旱纳碜油鹑粢黄t透的柿子葉,漂浮在這腳步上,嘴讓另一只大手堵塞著,她撲騰著雙腿。漆黑黑的暗夜里,她的雙腿怎么也撲騰不起一星半點的水花。
腳步聲引來后面一串密集的槍聲,花兒縮成一團,潮濕的涼意順著寬大的褲腿鉆了進來?;▋罕粧豆?,不辨東西南北。她聽到身邊的男人惡狠狠地說,給爺往死里打,狗日的鬼子?;▋壕o閉著眼睛,任憑那雙手挾裹著。許久,花兒聽到了黃河水的喧嘩,聽到人的吆喝,花兒知道到了渡口。他們是要帶她走,帶過河去?;▋好靼鬃约哼@一去,再見到懷瑞哥就有口說不清了,她擰著身子掙扎,還是怎么也掙不脫。她讓那手緊抱著,放到羊皮筏子上,屁股還沒有坐穩(wěn),羊皮筏子就搖搖晃晃飛弛了出去。她聽到子彈落進四周的水里,濺起噗噗的聲音。岸邊的光柱漸次熄滅后,終于變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間只有黃河水在喧嘩。
“你是誰?”花兒厲聲問。
身后的人緊挨著她,她的腿擱在他的腿上,他用胳臂和腿把她緊緊地擁著,花兒感到了他胳臂和腿的力氣。他挨著她的耳根子問:“你知道黑神爺嗎?”花兒知道黑神爺就是蒲州人說的土匪。花兒“哇”地哭了。
她說:“該死的,你毀了我哇!”
身后的男人“嘿嘿”笑了,許多男人和著他的笑,他們無拘無束的笑在油亮的水面打著漂。在這無拘無束的笑里,一個聲音“嗨”地撩起,扯著沙啞的嗓門嘶喊著:
……
民國二十七年前,日本鬼子進中原。
起先過了韓信嶺,占了洪洞占趙城。
到了潞村沒久停,又占解州于鄉(xiāng)城。
來到蒲州到東關(guān),放火燒紅了半邊天。
見了老漢踢一腳,見了女人把褲脫。
老子看著氣不順,提著腦袋干一頓。
日本鬼子比球蛋,其實是草包虛大漢。
……
花兒不哭了,她的哭聲讓男人們的嘶喊聲包裹了,淹沒了?;▋褐雷约嚎抟舶卓?。身后的男人不安分起來,一只手從她的襖下鉆進去,像一只貪婪的魚鷹,一路前行?;▋褐浪侥睦锶?,她阻止它,捏它、撕它、扳它,那手絲毫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頑強地前進著?;▋涸谝贿B串的反抗中,精疲力竭地妥協(xié)了?;▋夯剡^頭去,身后的人影如同一面高大的土塬,看不清他的眉目,只有一排白燦燦的牙齒在夜色中明滅閃爍。
“到家了。”他說。
那手戀戀不舍地從衣衫下抽了出來。
花兒看到高大的土塬默立河岸,土塬高低不平,黑黝黝的影子相互交疊盤踞在一起,沉睡在它們深沉的夜夢里。
花兒被黑神爺抱下羊皮筏子,噼噼啪啪的鞭炮就在塬上塬下炸了開來。一盞紅紙裱糊的風燈高懸在寨子門口,盈滿喜慶。黑神爺抱著花兒,沖
著黑黝黝的黃土塬喊:“爺?shù)呐嘶貋韲D,爺?shù)呐嘶貋韲D……”
窯洞里燭火通明,雞鴨魚肉置辦了好幾桌。窯洞正中間是一個大紅“囍”字,一對高腳紅燭分置兩邊。黑神爺一腳踏進去,嘹亮的嗩吶聲在窯洞四壁回蕩起來。原來黑神爺有計劃有預謀地去河那邊搶花兒,花兒不知道為啥要搶她?
花兒大聲說:“不!”花兒的“不”字很快跌落進喧鬧的嗩吶和男人們的笑鬧聲里。她看到一個男人正看著她笑,那笑是無賴的,死皮賴臉的笑。男人肩膀上扛著一朵大紅花,這就是把她從河那邊搶過來的——黑神爺。
花兒走過去,揚手在黑神爺臉上猛刮一耳光。窯洞鬧哄哄的聲音,讓花兒這一耳光刮得無影無蹤,人人臉上的笑也讓花兒這一耳光刮得干干凈凈。燭光下,黑神爺不動,他撩起衣襟從褲腰帶上拔出一把黝黑的小手槍,遞給花兒。黑神爺說:“你打死我吧,死在你手里,總比死在日本人手里有福氣,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你也是黑神爺?shù)呐??!被▋嚎吹叫∈謽屧诩t燭下,跳躍出一團迷人的光澤,她接過小手槍,對準黑神爺?shù)念^。
一股涼風從門外迅疾刮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人刮到花兒身邊,這小人手里也捏著一把小手槍,對準了花兒。花兒的耳朵感覺到槍口的冰涼,心抖動了一下,她聽到旁邊吸溜吸溜吸鼻涕的聲音。
黑神爺說:“狗狗,你給爺滾出去,她打死爺,爺也是她的鬼?!苯泄饭返哪泻⒉磺樵傅厥樟藰尅;▋旱氖謶?zhàn)栗了一下,她不會使槍,只是虛張聲勢罷了。她看到黑神爺望著她笑,一雙眼睛柔和無比,這柔和讓花兒的身子一點點軟了起來,手里的槍越來越重,終于拿捏不住,砸在繡花鞋上。
黑神爺仰起頭,哈哈大笑。
二
花兒沿著細瘦的一條小路向塬頭走去。她火紅色的新嫁衣,頓時將滿塬枯萎的野草燃燒起來。塬上人都知道,花兒是黑神爺?shù)男募饧?,他們誰也不敢動這小娘們的念頭,只是遠遠地看她一眼,看她每天傍晚,來塬頭的老杏樹下吹風。
花兒來塬頭為的是看河那邊的蒲州城。隔著一條寬寬蕩蕩的黃河,花兒看到的只是蒲州城的一片煙影,看不到城西門外她的家,更看不到懷瑞哥的梁家蒸饃鋪子,只看到一片紅平房。這片紅平房格外扎眼,像一片多余的補丁,綴在蒲州城的最西邊。花兒知道那是日本人的營盤?;▋和鴮γ娴募t平房,聽到從紅平房里傳來了幾聲凌亂的槍聲,槍聲在蒼茫的河水間縈回。
花兒撩起衣襟從褲腰帶上拔出黑神爺送給她的小手槍,小手槍帶著她的體溫,在空中翻了個跟斗,又穩(wěn)穩(wěn)地落在手掌心?;▋翰[縫著眼睛,伸直胳臂,槍口對準紅平房。她心里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在小手槍上。黑神爺給花兒一把小手槍,里面沒有一粒子彈,只是給她壯膽。花兒就這樣佇立在塬頭上。她不動的姿態(tài),無意間落到對面的望遠鏡里。
紅平房里有個叫井上太郎的軍官,習慣在每天傍晚用望遠鏡向?qū)γ鎾咭?。他們駐扎在蒲州城里好幾個年頭了,向?qū)γ婺瞧恋剡M行了上百次攻擊,都以失敗告終。他們?nèi)杖找挂故卦谶@條大,河邊,為的就是跨過這條河。他對河那邊的向往已經(jīng)到了一種癡迷的程度。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看到對面土塬上多了一個女人,女人的紅衣服讓他眼睛一亮。這是一個年輕女人,一個花朵一樣的女人呵。他看到女人同樣也在望,望這片土地,望他井上太郎,不同的是女人手持一把小手槍。有時他覺得女人手里的小手槍,直直地對準他的眼睛、他的鼻子。這時,他總會拿開手里的望遠鏡,拔出腰里的手槍與大河對面的女人對峙。
花兒站在老杏樹下,聽到了一串踢踏踢踏的腳步聲,聽到這驢蹄子一樣的響聲,花兒知道黑神爺來了。黑神爺看到花兒,一張大嘴咧到了耳朵根,他說:“閑了,爺一定教會你打槍?!?/p>
花兒不理睬黑神爺。
黑神爺又說:“回吧,露水上來了,別傷了身子?!?/p>
黑神爺輕柔的話,讓花兒心里的怨恨變得輕飄飄的。黑神爺走到花兒面前,問:“這黃土塬好不好?”
花兒說:“好個屁!”
黑神爺不高興了,他的不高興是故意做出來的。接著,又脅迫似的問花兒:“好不好?”說著一只大手伸到花兒胳臂窩里,花兒退縮著,連連說:“好好好!”
黑神爺還不罷休,又問:“好在哪里?”
花兒說:“這塬么,像是你身上一大坨一大坨的肉蛋蛋?!?/p>
黑神爺嘿嘿地笑,他一把將花兒揉進懷里,說:“我看這土塬才像你的奶子,你光溜溜的屁股?!?/p>
花兒咯兒咯兒地笑,她的笑嘩啦啦地從塬上滾下去,撒滿塬的四周。黑神爺抱著花兒向塬下走去?;▋簭臎]有讓男人這樣抱過,連懷瑞哥也沒有,懷瑞哥只會遠遠地向她遞眼色,手也不敢碰她一下?;▋禾痤^來,看到黑神爺一張肅然的臉,在暮色中沉浮。
黑神爺望著河那邊,說:“花兒,我們晚上要過河去?!?/p>
花兒說:“我也去!”
“不行!”
“你們過河打日本人嗎?”
“是,也不是,想給咱們借點糧食?!?/p>
花兒知道黑神爺?shù)摹敖琛本褪菗?,就是搶。他們在那片土地上毫無理由地借著他們想借的一切,包括她花兒。他們的借,是有借無還。花兒明白寨子里就只有一小袋的玉茭面了,她下午吃飯時看到狗狗圪蹴在窯洞窗戶下面,雙手捏著一個菜團艱難地下咽。黑神爺一提到河那邊,花兒就想起娘,想起她的懷瑞哥,這些天來,她連個口信都沒有給過他們。
花兒又說:“我也去!”
花兒說著一顆心不安分起來,她只要過了河,就不打算回這土匪窩了。
黑神爺說:“有女人出師不利,為了你,爺這次就犯個忌,不過,你得套上夜行的衣服?!?/p>
花兒說:“夜行衣黑黑的,像烏鴉的喪服?!?/p>
黑神爺說:“你這紅衣服惹人眼,還是穿上夜行衣吧。”
每次出行前,黑神爺都要祭神。狗狗和花兒趴在窗外面看,里面的香火把兩個人的臉映得通紅,狗狗吸溜著清鼻涕說:“花兒姐姐,下午河那邊來人了,他們要爺幫他們打一小股鬼子,完事后,給咱爺兩擔谷子。”花兒看著狗狗不高興了,她說:“誰和你‘咱爺了,打鬼子還讓河那邊人給兩擔谷子,這算啥爺?”
狗狗揮起衣服袖子擦了擦淌下來的鼻涕,嘿嘿地笑,他說:“咱爺才不會要他們的谷子呢!”
狗狗不過十一二歲,花兒聽黑神爺說過,狗狗是他從河灘里撿來的野孩子,沒爹沒娘,也沒個正經(jīng)的名字。這時狗狗臟兮兮的一張臉在祭神的香火中一明一暗地閃耀。窯里黑壓壓站滿了漢子,煙氣騰騰中,隱約看到他們跟著黑神爺一叩三拜。他們跪在地上,看不到他們肅然的面孔,看到的只是他們寬寬的脊梁,他們叩拜的是誰?花兒不知道。
后半夜,風刀子一樣割人,呼啦啦的風從河水間生出來,帶著冰凌碴子的陰冷。花兒想:這風一定是瘋了。
花兒一跨上羊皮筏子就冷得直打哆嗦。從身后掄過一件沉甸甸的老羊皮襖,花兒聞到那煙草味就知道是黑神爺?shù)?。黑神爺兩手從花兒胳膊下伸過來,將花兒緊緊地摟抱在胸前。花兒聽到黑神爺咚咚的心跳,小錘子一樣敲打著花兒的脊背。
羊皮筏子悄悄地向?qū)Π恶Y去。
黑神爺湊近花兒問:“冷嗎?”黑神爺對著她
耳朵說話的那股溫熱,順著耳朵灌進身上。花兒覺得黑神爺待她再好,也是土匪,她不能一輩子給土匪做老婆,給土匪生孩子,讓孩子給土匪叫爹。這樣想著,又覺得對不起黑神爺,花兒伸過手,放在黑神爺暖暖的手背上。
花兒望著模糊的蒲州城,心已經(jīng)飛回了家。平原上的蒲州城,在夜色里漸漸凸顯出來,能看到城里的點點燈火,夜里的蒲州城是平原上唯一的活物。
羊皮筏子到了渡口,渡口早就有人接應。黑神爺跳下去對來人耳語一陣,回頭對花兒說:“回家看看,替我向她老人家問好,就說我黑神爺對不起她。”
黑神爺說完,把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塞到花兒的手心,花兒摸出是枚金鎦子。青灰色的夜里,花兒看到黑神爺一伙人,沿著蒲州城黑黝黝的墻根消失得無影無蹤。
清冷的渡口只剩下了花兒和狗狗。狗狗說:“花兒姐姐,爺讓我陪你?!?/p>
黑神爺還是不放心她。花兒扭頭走自己的路,她聽到狗狗跟在背后的腳步聲,急促地拍打著石板路。狗狗邊跑邊叫喊:“花兒姐姐,等等我,花兒姐姐,等等我。”花兒的腳步?jīng)]有半點停留,她專走彎彎曲曲的小巷。蒲州城有了腳步聲,也有了狗叫聲,狗的聲音把蒲州城的夜撐得老高,偶爾聽到誰家拉門閂插門閂的聲音?;▋捍┬性谙镒永?,三拐兩拐就甩掉了狗狗?;▋航K于來到家門口,她用手撫摸著光滑的門,這門還是她出嫁前幾天娘讓油漆匠上了一層紅漆,油漆味還沒有散盡。
屋里響起娘警覺的聲音:“誰?”
花兒嘴貼著門縫,低聲說:“娘,我,花兒!”
一陣腳步聲踢踏過來,屋門吱呀一聲,閃開一條縫,花兒側(cè)身溜了進去。
燈下,娘一見到花兒,淚就嘩嘩地流。娘抹著淚,上上下下打量花兒,花兒看出娘的恐懼多于驚喜?;▋簭膽牙锾统龊谏駹斀o娘的金鎦子,放到燈下的炕桌上。娘拈起來,在手心上下掂了掂。
花兒這才說:“娘,我回來就不打算回去了,明天就去懷瑞哥家?!?/p>
娘把金鎦子握在手心,搖搖頭。
娘說:“你還是快走吧,家里有你哥嫂呢,夜里狗叫得狂,說不定要出啥事?!?/p>
花兒眼里的淚一串串流下來。她說:“娘,娘,你不要我了?你看清楚我是你的花兒呀!”
娘低了頭,說:“你已經(jīng)是黑神爺?shù)呐肆耍悴还茏叩搅四睦?,都是黑神爺?shù)呐耍@蒲州城里誰不知道你是黑神爺?shù)呐?”
花兒心一酸,抬腿從炕上跳下來。她想不到娘竟然不敢留她了,這么快就把她忘了。她走在黑洞洞的小巷,走出好遠,仍沒有聽到娘關(guān)門的哐啷聲,她想娘一直在身后望著她,娘還是疼她的?;▋汗室獯舐暫埃骸肮饭罚饭?,你死到哪里去了?”花兒突然后悔把狗狗甩掉?;▋合胱约哼@輩子看來要做黑神爺?shù)睦掀帕?,黑神爺就黑神爺,黑神爺有啥不?
一根光柱劈頭砍過來,花兒瞇縫著眼睛,嘴里嘀咕一聲:“壞了?!苯又牭搅藝\里嗚啦的聲音,是兩個巡夜的日本鬼子?;▋毫闷鹨陆筇统鲅澭鼛系男∈謽專畔肫鹗謽尷餂]有一粒子彈。花兒的叫喊和她的掙扎一樣軟弱無力,就這樣花兒讓兩個日本鬼子拖進了紅平房。
這天晚上,黑神爺剛上羊皮筏子,日本鬼子的追兵就到了,他們的羊皮筏子沖撞開冰凌碴子向河那邊駛?cè)r,黑暗中,只聽到黑神爺大叫一聲:“不好,我的花兒和狗狗呢?”河水嘩嘩地淌著,黑神爺兀自的驚叫聲落在黃河黏稠的水面上,飄向遠處。
花兒讓兩個鬼子架著胳膊來到紅平房,帶進一間寬敞的大屋。許久,從里間走出一位穿戴整齊的日本軍官,這軍官就是井上太郎。他瘦高的個頭文靜的面孔,完全沒有傳說中的兇殘。他抬頭看到穿著一身黑衣的花兒,眼睛一亮,又文文地笑了。他指了指花兒,又指了指河那邊的土塬,嘴里說著花兒聽不懂的日本話,他興奮得面孔赤紅。他走近花兒,用一個異域男人的目光欣賞著?;▋汗饬锪锏念^發(fā)在后面綰了個大方的麻花卷子,一縷頭發(fā)從耳后流瀉下來,垂在渾圓的肩膀上。井上太郎用手撫摩著花兒的肩膀,花兒看到日本男人的手細長白皙,這樣的手怎么會殺人呢?花兒有點不相信?;▋合霐[脫掉肩膀上的手,抖了抖肩膀,那手沒有被抖掉,卻順著她的脖子爬到了她的臉上。花兒一扭頭,凌厲的牙齒準確無誤地咬在那白皙的手背上。井上太郎一陣嚎叫,手掌揮起落在花兒的臉上,發(fā)出一聲脆響?;▋河X得嘴里一股腥咸的味道。
花兒再次見到這個日本男人,是在第二天傍晚。夕陽下,日本男人站在臨河的大窗前,手里捏著望遠鏡向?qū)Π短魍Π陡叽蟮耐淋?,沒有了紅衣服的中國女人,光禿禿地失去了色彩。他回過頭,看花兒,花兒已經(jīng)沒有了昨天晚上的明艷,頭發(fā)凌亂,臉上是一道道傷痕。井上太郎看著花兒哈哈地笑,笑彎了腰,又笑直了腰。他把手里的望遠鏡遞給花兒,指著遙遠的對岸。花兒不動,她不知道這是啥東西。日本軍官把望遠鏡對準花兒,透過兩個鏡片,她奇妙地看到了她熟悉的土塬,她無數(shù)次在上面吹風的土塬,土塬在她眼里搖晃,那株老杏樹也在搖晃,蒼白的太陽也在她眼里搖晃?;▋好靼琢巳毡灸腥嗽谛ι?,原來,他早就知道了花兒,他早就在望遠鏡里看到了花兒,他還知道花兒用手槍每天傍晚瞄準他。
花兒被再次拉了出去,在一個漆黑的小屋里,被捆綁住手腳,放在一張寬大的木床上。這張寬大的木床,不知是哪個大戶人家的,棗紅色的油漆均勻明亮。任憑花兒如何反抗,手腳也動彈不得?;▋河X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她恍然變成了薄薄的一片羽毛,漂浮在無邊的河水里。
三
花兒醒來,是陽光很好的正午。
花兒恍惚在夢里,青灰色的被子含在唇齒間,源源不斷的淚水,沿著眼角澆灌進濃密的頭發(fā)。有人“嘩啦”推開門,是狗狗。狗狗臃腫的棉襖上掛滿枯萎的草屑,手里提一只野兔。看到她醒來,便伏在炕邊抽抽搭搭地哭,他說:“花兒姐姐,我沒有保護好你,花兒姐姐,你打死我吧!”
花兒松開牙齒間的被子,伸手撫摩著狗狗的頭說:“傻狗狗,爺呢?”
狗狗搖搖頭,說:“爺走了?!?/p>
花兒又問:“爺去了哪里?”
狗狗說:“寨子里的人誰也不知道爺去了哪里?!?/p>
狗狗說著一只手伸進棉襖,摸出一把嶄新的小手槍。狗狗說:“爺走時讓我把這交給你,他說你該學會打槍了。”花兒望著狗狗放在她枕頭邊的小手槍,一顆心為黑神爺懸了起來。
這天的傍晚,花兒執(zhí)意要狗狗扶她去土塬吹風。夕陽已經(jīng)落在了土塬背后,整個天空里是一片淺粉色的晚霞,花兒站在老杏樹下,巨大的淺粉色天空襯托著她嬌小的身影?;▋和鴮γ娴募t平房,撩起衣襟,從褲腰里摸出黑神爺送給她的小手槍,她瞇縫著眼睛,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小手槍上,一團青煙伴隨一聲巨響從槍口噴出去,一??床灰姷淖訌椇魢[著撲向紅平房,花兒覺得那子彈不是從槍里射出去,是從胸膛射出去。
花兒對紅平房說:“你看到了吧,你一定看到了,你想不到我還活著,我要好好地活給你看哩?!睂γ娴募t平房匍匐在河邊,一聲不吭。
狗狗抽了一下鼻涕,問:“花兒姐姐,你在和誰說話?”
花兒咯咯地笑,她要把自己的笑毫無保留地
展示給紅平房。
天剛擦黑,風來了。花兒讓狗狗給風燈糊一層大紅紙,她祈望這紙糊的紅燈能給黑神爺帶來好運,祈望黑神爺能平安回來。花兒站在風燈下,看著狗狗把風燈用一截發(fā)毛的麻繩拉上去,又看著狗狗在下面的一塊石頭上拴好麻繩?;▋赫驹陲L燈下,呆望著黑幽幽的小路。
狗狗說:“花兒姐姐,你放心,爺命大,他一定會沒事的。”
狗狗的話提醒了花兒,花兒站在這里原來是等一個人,等黑神爺,什么時候這個男人鉆進她的心里,讓花兒開始了牽掛?花兒記起她讓黑神爺搶來的那個晚上,人散曲盡后,黑神爺說,他早就看上了她,在蒲州街的集市上,他不止一次地看到過她,那時她還是愛看熱鬧的毛丫頭,他那時就想娶了她,黑神爺說,他喜歡花兒那股子瘋勁呢。
寧靜的夜里,花兒讓狗狗給她做伴,花兒靠在熱炕的被子上,和狗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花兒問狗狗她是怎么從河那邊的紅平房里出來的?
狗狗吸溜著鼻涕說:“是河那邊的人把你送過來的,他們說是日本鬼子把你扔到了河灘上,就等著喂狼狗了?!?/p>
花兒問:“河那邊的人是誰?”
狗狗說:“他們是好人,走時,爺給了他們兩根金條,他們看也沒看一眼就走了,他們還給你留下了許多的白藥片片,讓爺扔了,爺說那些藥片片糊弄人,治不了病?!?/p>
花兒不知道河那邊的是些什么人,她想:有一天,見了他們,一定給他們響當當磕三個頭。
黑神爺回到寨子是大雪飛揚的深夜。這天深夜,大雪掩埋了風聲和塬里的一切聲音,寂靜中,黑神爺?shù)穆曇舾裢夂榱?,整個土塬都能聽到黑神爺?shù)暮鸾新暎骸盃敾貋韲D,爺回來嘍,你們都死了嗎?都快給我起來,看,爺給你們帶來了啥稀罕物兒。”
沉睡中的土塬讓黑神爺吆喝醒了,人語聲、狗吠聲紛至沓來?;▋阂还锹蹬榔?,她剛披上衣服,窯洞門就嘩啦一聲撞了開來,寒風夾雜著雪花猛灌進來,花兒猛地打了個哆嗦。狗狗燃起油燈,爺興奮的大臉在燈里顯現(xiàn)出來。花兒惺忪著一雙睡眼,看到黑神爺讓人攙扶著坐到了炕頭上,一條血糊糊的腿耷拉在炕下面。
黑神爺指著他挑回來的兩個大籮筐說:“看,爺給你們帶了啥稀罕的物兒了。”
狗狗掀開了一個籮筐,是雪一樣的東西。
黑神爺說:“沒見過吧,大米,狗日的日本人就吃這,好吃著哩。”
黑神爺說完,幾雙手紛紛伸向叫“大米”的東西,你抓一把,我抓一把,又一粒粒扔進嘴里,咬得咯蹦咯蹦地響。
黑神爺又揚了揚下巴,示意狗狗去掀另一個籮筐的蓋子。狗狗樂顛顛跑過去,掀開蓋子,狗狗呆了,里面是個女人,一個高綰著發(fā)髻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女人的嘴用一塊花花布堵塞著,雙手捆綁在一起,一雙大眼睛盡是哀求。人們俯視著這女人,有人看不清,把燈撐到女人臉前。這是一張讓天下男人都能心動的臉,“真俊呵!”有人輕嘆。聽到“日本”兩個字,花兒從炕上跌跌撞撞爬下來,不顧一切地撲向女人,她哭喊著撕扯女人的頭發(fā),女人瑟縮著身子不敢抬頭。許久,花兒住了手,看到鮮血從女人的嘴角流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她鮮艷的團花衣服上。
黑神爺大聲說:“這日本娘們是爺從紅平房偷來的,爺也要讓他們看看,咱中國人不是軟蛋!”黑神爺說完揮了揮手,籮筐里的日本女人讓兩個男人抬了出去。
窯洞里只剩下花兒和黑神爺。許久,黑神爺長嘆一說:“這次,爺可替你報了仇?!被▋鹤哌^去,撫摩著黑神爺那條斷腿,眼里閃著淚花。多少天來,黑神爺在河對岸出生入死,忍饑挨餓,全是為了她花兒呀,這條血糊糊的腿也是為她流血受傷的呵?;▋喝滩蛔‰p手捧起了黑神爺?shù)哪槪@張臉幾天不見消瘦了許多,也黑了許多?;▋旱谝淮芜@樣審視著面前的這張臉,看著他寬寬的額頭,明亮的小眼睛,還有他微微張開的嘴唇。
四
大雪過后,寨子里的人一大早都起來掃雪,掃帚在雪地上嘩啦嘩啦地響著,興奮中夾雜著莫名的騷動。黑神爺坐在兩個人抬的轎子上,大聲和人們打著招呼。天剛亮,黑神爺開始在他的寨子里巡視,他習慣在居高臨下中成就他的威風。
花兒捏著小手槍來到土塬下練射擊,黑神爺不在的日子里,花兒每天都在土塬下練射擊,不知不覺間練成了神槍手。土塬下歪歪斜斜站著一個稻草人,這稻草人是狗狗給她扎的,稻草人披著一層厚厚的雪?;▋赫驹谘┑厣?,厚厚的積雪已經(jīng)淹沒了她的腳脖子,她對著稻草人射擊,槍聲在這個清冷的早晨沿著地皮飛跑到遠方,又折回來沖撞著花兒的耳朵。
“好,好,不愧是爺?shù)呐恕!?/p>
黑神爺坐在轎子上,腿上蓋著大紅提花羊毛毯,早晨的太陽從黑神爺身后徐徐上升,黑神爺臉上的笑,讓花兒看著昏眩。狗狗從塬下氣喘吁吁跑過來,人沒到聲音先遞送過來了。
他說:“爺,爺,不好了,他們打起來了。”
花兒急急地問:“為啥打起來了?”
狗狗仰著一張憨憨的臉說:“為日本女人打起來了,他們不聽爺?shù)脑挘珌y了套。”
黑神爺坐在轎子上,伸手擰著狗狗的臉,狗狗的臉蛋讓黑神爺扯得像塊橡皮筋。黑神爺說:“小毛蛋子,你知道個屁!”
狗狗歪著頭,齜牙咧嘴不敢叫喊。
花兒明白他們?yōu)樯洞蚱饋砹恕K逯_扔下一句話:“爺,你真混!”說完一溜煙跑下塬去。
花兒踢開窯洞的門,只見里面塵土飛揚,一溜大炕上男人打成了一團,窗戶上掛著的蒲草簾子擋住了外面的光線,看不到男人的面孔,只見他們光裸的脊背在塵土中閃耀不定?;▋簱P起她的小手槍,蒲草簾子唰地落了下來,騰起一團塵土,太陽刺目的光線從窗戶流瀉進來,花兒看到塵土在太陽中飛翔,看到了一個個驚呆了的男人。窯洞里靜極了,一個女人嚶嚶的哭聲,貼著地皮,貓一樣微弱。
黑神爺?shù)霓I子,咯吱咯吱地停在窗外。黑神爺高大的影子映在麻紙糊的窗戶上。
黑神爺說:“花兒,爺這是為你報仇,日本鬼子糟踐了爺?shù)呐?,爺也要糟踐他們的女人,咱中國有句古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黑神爺一字一句抖落出他的威嚴。
花兒看著窗戶上的陰影,說:“爺,我不要你這樣報仇,我們怎么能和日本鬼子一樣?”
這天花兒燒了一大鍋滾燙的水,把日本女人洗了個干干凈凈?;▋和蝗粡男睦锾巯н@女人,她不知道這女人怎么會從遙遠的日本來到中國?難道她男人在紅平房里?她想起自己在紅平房時的遭遇,心里一哆嗦,又后悔自己對日本女人的疼惜,她畢竟是日本的女人呵。
塬頭上的雪稀薄了許多,露出枯萎的荒草,夕陽在雪地和荒草上搖曳著一片的金黃。這天傍晚,花兒給日本女人披了一件對襟棉襖,頭發(fā)梳成了一窩絲的卷子,看上去是個地道的中國婆娘了。花兒對日本女人說:“咱們吹風去吧!”
夕陽下一個個塬頭,披滿了潔白的雪,一個接著一個,宛若一朵朵潔白的玉芙蓉呵。花兒指著黃河對面的紅平房給日本女人看。紅平房在雪地上格外惹眼。紅平房上的積雪大多已經(jīng)消融了,露出上面紅艷艷的屋頂。花兒望著紅平房快樂地笑,她要讓那個日本軍官看到她的笑,她也要日本軍官看到他們的女人。日本女人看到紅平
房的一瞬間,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一場大風接著一場大風過后,黃河的薄冰一夜之間化解開來,也好像在一夜之間,塬上草綠了,花開了。一天,黑神爺拿來兩塊銀圓,放在花兒面前的桌子上,說:“去,上潼關(guān)扯件衣服吧?!被▋旱嗥疸y圓,果然覺得身上熱燥燥的,她的衣服還是那身紅嫁衣。
去潼關(guān)城趕集這天,天麻麻亮,狗狗套上雙套騾馬大車,嘩啦啦出了寨門。這是一個讓花兒忘不了的好日子。狗狗把大車停在潼關(guān)城的一個鐵匠鋪子前,就一跳一蹦地去前面看耍猴、看耍大刀,花兒拉著日本女人的手,跟在后面。潼關(guān)城的熱鬧讓花兒和日本女人的眼睛怎么也忙乎不過來了。
潼關(guān)城和河那邊的蒲州城畢竟不同,街上看不到人們臉上的惶恐,看不到日本鬼子的身影,花兒的腳步也變得悠閑起來了。
兩人轉(zhuǎn)悠了大半天,花兒這才想起扯衣服的事。花兒拉著日本女人走進這家叫做“德瑞祥”的綢緞布莊。日本女人剛踏進店門,看到五顏六色的綢緞,不由得發(fā)出由衷的贊嘆。她的贊嘆是日本式的贊嘆,就在她一聲聲的贊嘆聲里,聽到劈頭一怒喝,一個年輕男人說,日本女人來了,日本女人來了。周圍的人有的向她吐唾沫,有的向她扔來又臭又酸的柿子。
花兒飛快地拉過日本女人的手,飛快地離開潼關(guān)街。當她和日本女人坐在狗狗的馬車里時,看到日本女人頭發(fā)上、臉上盡是唾沫、柿子、灰土,日本女人臉上血污污的,她捂著臉抽泣,花兒不知如何安慰她。
回到寨子,花兒見到黑神爺劈頭就問:“啥時放那女人走?”
黑神爺笑笑地說:“春天吧!”
五
送日本女人過河,花兒執(zhí)意選擇在一個太陽快要落山的下午。花兒知道那個時刻,河那邊的紅平房里,那個日本軍人,一定用他的望遠鏡向這邊瞭望?;▋河檬直葎澲嬖V日本女人要送她回去了,日本女人捂著臉跑回窯洞嘩地關(guān)了門。日本女人從窯洞里出來時,花兒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日本女人脫去了她平時穿的對襟棉襖,依舊穿著她大紅色的團花和服,頭上梳著高高的發(fā)髻。花兒有點失望,她覺得女人還是穿對襟襖、梳一窩絲的頭發(fā)好看。
花兒看著日本女人的裝扮有點不高興,她心里嘀咕一聲:“日本女人,還挺臭美!”
羊皮筏子泊在土塬下,沿一條細長的黃土路,就到了河邊。守筏子是個河南人,人們叫他河南麻子。河南麻子望了一眼日本女人只是扁著嘴怪怪地笑,花兒知道許多男人見了日本女人都是這怪怪地笑,這笑只有他們男人心里明白。
花兒扶著日本女人的胳膊,說:“你走吧,你還是走了的好?!?/p>
日本女人轉(zhuǎn)過身,嘴里呢喃著一聲花兒聽不懂的日本話,眼淚一串串彈落下來。
男人們站在土塬下望她們。
河南麻子揮著手說:“快走吧,快走吧,真是娘們!”
河南麻子手里撐著長長的竹竿,羊皮筏子在水面打著轉(zhuǎn),漾著細微的水波。日本女人看著抖動的羊皮筏子,腳步猶豫著在河岸邊打轉(zhuǎn)轉(zhuǎn),她對輕飄飄的羊皮筏子不敢相信,輕飄飄的羊皮筏子沒了讓她相信的重量。日本女人回頭望著花兒,撲閃著一雙淚眼,嘟噥著花兒聽不懂的話。
花兒說:“上去吧,你要回家了!”
花兒明知道日本女人聽不懂她的話還是一遍遍地說。她扶著女人的胳膊上了羊皮筏子。日本女人一上羊皮筏子就軟軟地癱在上面,她向花兒招手,眼里的淚水在她白凈的臉上流淌。筏子離開河岸的一瞬間,黑神爺坐在兩人抬的轎子上,向河邊走來??吹胶谏駹?,河南麻子撐著竹竿的手停了下來,他向黑神爺打招呼,黑神爺也向他打招呼,兩個人的手勢交流著同一個秘密。羊皮筏子馳進三月急湍的河水里,日本女人晃了一下,搖晃一聲驚呼。日本女人又向花兒揮手,花兒也向日本女人揮手。
身后的黑神爺嘎嘎地笑,轎子在黑神爺身下,也嘎嘎地笑。
花兒喊聲:“爺?!?/p>
花兒的聲音被河南麻子的聲音淹沒了,河南麻子“嗨”了一聲,嘶喊著:
民國二十七年前,日本鬼子進中原。
起先過了韓信嶺,占了洪洞占趙城。
到了潞村沒久停,又占解州于鄉(xiāng)城。
來到蒲州到東關(guān),放火燒紅了半邊天。
花兒覺得這詞兒有點耳熟,驀然想起是在他們搶她的那天晚上男人們喊過的,一絲傷感爬上她的心頭。
身后的黑神爺喊:“花兒?!?/p>
黑神爺扔給花兒一把小手槍,指了指漸去漸遠的日本女人。
花兒想不到黑神爺還是不放過日本女人,她提著小手槍不動。
日本女人坐著的羊皮筏子起伏不定,鮮艷的團花衣服架在兩條胳臂上,一只鳥兒似的,在浪濤里飛上飛下。
花兒提著手槍還是不動,她說:“爺,她是一個好女人呢,你還是放過她吧?!?/p>
黑神爺說:“好女人?屁話,再好的女人,也是日本人的?!?/p>
黑神爺聲音威嚴,花兒不敢反抗。
花兒盯著遙遠的紅平房,舉起沉重的小手槍,河南麻子的曲兒漸漸沒了聲息?;▋号e起手槍時,看到日本女人正向她張望,花兒覺得這小手槍沉重起來。子彈從花兒的手里飛出去,落在船的左邊,船的右邊,船的后面。羊皮筏子眼看著劃出了花兒小手槍的射程之外,這時一聲尖銳的呼嘯,從頭頂飛過,直撲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撲閃著兩條胳膊,身子一歪,沉落進湍急的河水里。日本女人在這紅艷艷的河水里撲閃著兩條胳膊,很快不見了蹤影。
是黑神爺開的槍。
花兒緩緩地回過頭去,看到黑神爺高坐在轎子上,手槍懸在食指上,正對著她意味深長地笑。
花兒腳一躲,咬著牙說:“爺,你真混!”
黑神爺哈哈大笑。他說:“最毒不過婦人心,最軟也不過婦人心,這是日本女人,我怎么會讓她活著回去。”
這天晚上,花兒將黑神爺?shù)南纳狼镅b一股腦兒從炕頭的樟木箱子里拿出來,把扣襻緊了又緊,磨損了的地方補了又補?;尹S的麻油燈照著她半張臉,黑神爺靠在炕頭呼嚕嚕吸著水煙,紅銅做的水煙袋在麻油燈下閃著光。花兒記得他們蒲州城里的掌柜才有這樣的水煙袋,黑神爺端著水煙袋,也就端出了掌柜的氣派。
黑神爺望著花兒不高興的小臉蛋,只是微微地笑,他喜歡花兒耍脾氣的模樣。
早上,黑神爺睜開眼睛不見了花兒。他來不及穿衣服一口氣來到花兒和日本女人住過的窯洞。窯洞空蕩蕩的,黑神爺大叫:“花兒,花兒,花兒……”他端著手里的槍,向墻上一陣掃射,噴濺的黃土落了他一身一臉。不知什么時候,門口站著一個人影,是狗狗,狗狗穿一件寬大的黑衣服,一動不動地瞧著他。
狗狗說:“爺,花兒姐姐走了嗎?晚上我起夜時,迷迷糊糊看見一個人站在風燈下,我咋就沒想到是花兒姐姐呢?”
狗狗說著,一股風過來吹出了他的淚水。
黑神爺說:“這女人,我哪一點待她不好?你說,我哪一點待她不好?”黑神爺說著縮下身子,軟軟的眼光虛飄飄甩向河對岸那片土地。
狗狗癡癡地站著,閉著嘴,風又一次吹出了他的眼淚。
責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