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魯鐳

海濱花園是這座城市最早開發(fā)的高檔小區(qū),它坐落在城市的西南角上。想當(dāng)初人們對小區(qū)的概念還很模糊時,這里已經(jīng)是風(fēng)景如畫五臟齊全了。

于是就有了住在小區(qū)里的一群人,還有了跟大海平行的帶狀公園。當(dāng)然在小區(qū)和公園的斜岔口上還甩出一條不太寬的馬路,就像這小區(qū)遺落在外邊的一根盲腸,這盲腸是說一千道一萬也不能割掉,這里的人再富足,也畢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他們離不開吃喝拉撒,更離不開五谷雜糧。

斜馬路一側(cè)并排戳著一個個店鋪,對面是一片綠色草坪。店鋪規(guī)模都不算大,無非是些中小型超市、水果蔬菜店、花店、藥店、快餐店、熟食店和面食店,對,還有一家洗衣店和鞋匠鋪。

這么多店鋪中生意最好的要數(shù)鞋匠鋪,這也是必然結(jié)果。你想想,買吃穿用講究點(diǎn)的都去大商場,可修個鞋再講究不也得上修鞋鋪,人們買雙襪子可以毫不吝惜地驅(qū)車數(shù)公里,但修鞋還是算了吧,又送又取的多不方便,倒也成全了這個鞋匠鋪。

鞋匠鋪是個夫妻店,在笑哈哈超市旁邊,原來是超市的門衛(wèi),后來租給他們當(dāng)鞋匠鋪了。地方不大就六七平米那樣,趕不上小區(qū)里半個陽臺。不過舉架挺高,夫妻倆發(fā)揮他們的聰明才智,在天地間攔出一刀來,用木板和角鐵搭了個吊床,留出天窗大的地方掛個窄窄的鐵梯子。這吊床上去只能坐著或躺著,直不起身子?？刹还茉趺凑f,一個巴掌大的地方居然讓他們打造得商住兩便,看看這人類的智慧何處不閃光。

沒多久住在海濱花園的春天還跟他們攀上親,沒人相信這竟成了春天的主要社會生活,她把整個心靈積極并熱情地向他們打開了?，F(xiàn)在她熱熱乎乎地稱鞋匠鋪男掌柜為弟女掌柜為妹,真有點(diǎn)剛掀鍋豬頭肉的勁頭。

春天是去換鞋后跟時認(rèn)識春花和劉波的,當(dāng)時正趕上兩人吃午飯,那會兒已是下午兩點(diǎn)多鐘。她老遠(yuǎn)就聞著香味,他們把飯桌支到門外邊來,其實哪有什么飯桌,就是小板凳上架塊三合板?？繅Φ拿簹夤奚瞎緡Ｖ鴤€鋁鍋。女人把熱滾滾的雞湯盛到兩個大海碗里,又把切碎的小白菜和蔥絲倒進(jìn)去。桌上搪瓷盆里放著冒熱氣的整塊大豆腐,上邊蓋著豆瓣醬和青椒絲,一人手里操個有小孩腦袋大的發(fā)面饅頭,熱滾滾的雞湯被他們嗞嗞地嘬出響來。春天原打算把鞋放下回頭再來取的,可不知為啥就讓這熱騰騰的雞湯把腳拴住了,男人放下碗要給她修鞋,春天拉過個小馬扎坐下說,不急不急,你們吃吧,看你們吃得挺熱鬧。看她一臉的不急不躁,兩人又心安理得地吃起來。春天問,大熱天你們還喝這么熱的湯?男人說,這是老家的習(xí)慣,即便盛暑葷湯葷菜也要燒燙了吃,吃出一身汗,體內(nèi)的濕熱就散發(fā)出來,讓風(fēng)一吹從心里往外的涼爽。這時真有一陣小風(fēng)吹過來,兩人就很愜意地朝春天晃晃腦袋,女人還拿毛巾給男人蘸蘸腦門兒上的細(xì)汗。男人就便把自己碗里的一塊雞肉夾給她。

這女人打扮得很花哨,一條綠地紫格褲子,一件粉地黃花無領(lǐng)上衣,頭發(fā)是燙過的,由于侍弄得不好,看起來亂蓬蓬的,脖子上還掛了一串五顏六色的圓珠項鏈,材質(zhì)應(yīng)該是有機(jī)玻璃的。她臉盤兒大,腮上一邊印著一團(tuán)紅,厚眼皮,在眼皮和眉毛之間也敷著紅,兩只眼睛的間距較常人寬一些,嘴唇也是紅紅的?？傊樕系恼w色調(diào)為紅色。奇怪這火雞似的打扮并沒顯得過于老土,反倒讓她更敦厚樸實起來。后來在大家熟得跟爛柿子似的時候,春天發(fā)現(xiàn)她每次涂口紅就順手用食指在嘴唇上一抿,把抿下來的口紅再蹭到眼皮上。這女人芝麻大個事就能樂出牙花子來。說到男人想買彩票發(fā)財給她在海濱花園買房子,居然樂得把雞湯噴在地上。春天想這一定是個如意的女人,如意的女人住在哪里都會笑。這么一比那男人就顯得靦腆了,他長了個芥菜頭腦袋,圓臉,眉眼很和善。春天從他們談話中知道男的叫劉波女的叫春花,老家在安徽,在外的修鞋生涯已有七八個年頭。春天就自我介紹說她叫春天,春天和春花只差一個字,聽上去有點(diǎn)像姐妹。春花又一陣哈哈,一個字就差出十萬八千里去,像你們這住在小區(qū)里的都是富貴命,像我,她抬眼看看男人,很知足又很愛惜地在他臉上拍拍,一人一個命,這就是我的命。

春天當(dāng)然是個富貴命,就像人們常說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俗世的理想怎能與天命抗違,有的女人用盡心機(jī)想攀龍附鳳卻只揀了一條蟲,而有的女人天天真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卻一不小心騎上條龍。

春天就是那一不小心騎上龍背的女人,剛來時她都醉了,這風(fēng)景如畫草木繁茂依山傍水的住處不是仙境嗎?尤其早上她站在自家陽臺上眺望大海時這種感覺便更強(qiáng)烈。

房子是老公牛子頂賬到手的,有人欠牛子鋼材款,拖了好幾年也還不上,一來二去就把這套房子頂給他。牛子的主業(yè)不是鋼材,他是一家酒店的老板,酒店規(guī)模不大,但是食宿一條龍那種。鋼材只是捎帶腳干干,有機(jī)會還整點(diǎn)木材和煤炭什么的,怎么說好,早年人們跟這叫對縫,明白了?

春天原來是一家銀行的出納,她屬于做事踏實細(xì)致愛琢磨的那種,一個看似平凡而又普通的工作被她操練得不僅精湛都精華了。銀行里出納工作是最單調(diào)枯燥的,每天八小時里的任務(wù)就兩字———數(shù)錢。按理說數(shù)錢是個美差,可那成捆成捆堆成山的錢,跟你就是一個不相干。如果這錢和你有了瓜葛,那你就快有地方管飯了。領(lǐng)導(dǎo)告誡員工在點(diǎn)鈔時一定要視金錢為白紙,春天就是在這平凡的“白紙”上,打造出不平凡的事業(yè)來。她像敲琴鍵一樣把鈔票舞出翅膀來,帶著風(fēng)聲,唰唰唰,帶著雨聲,嘩嘩嘩,鈔票在她手上魚兒戲水般游戲著,大家點(diǎn)著點(diǎn)著就會不自覺地把她圍起來,像是專門來觀摩點(diǎn)鈔表演。春天終于憑借一雙妙手在全市金融系統(tǒng)點(diǎn)鈔大賽上一舉奪冠,比榮譽(yù)更實在的是單位還獎勵她一套住房,這下可把她和牛子樂瓢了。那會兒兩人已經(jīng)戀愛多年,就是苦于無房息身不能成家。這下好了,是春天靈巧的雙手讓他們有了一個安穩(wěn)的小窩。房子不大,一室一廳算陽臺才三十多平米,可這在當(dāng)時他們已經(jīng)相當(dāng)滿足了。

當(dāng)時正在上映林青霞和秦漢主演的《愛的小屋》,真好,春天覺得這電影就是給她放的,無意中得套房,偏偏又在這時候放這部電影,她覺得陽光燦爛空氣新鮮春風(fēng)楊柳神州大地都舜堯。電影她連續(xù)看了三遍,然后決定親手打造她那愛的小屋。說是打造,可她既沒力氣錢也不寬余,牛子當(dāng)時所在的機(jī)床廠就已經(jīng)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了。她指揮牛子把墻和窗戶都刷成通體白色,剩下的全由自己料理,她花了一個月時間在布藝市場上流連,最后雇人扛上樓一捆淡綠色帶小白星星的亞麻裝飾布,她把亞麻布裁成窗簾裁成床罩裁成枕套裁成桌蒙裁成椅墊兒。還在靠門一邊的墻角天棚上用細(xì)鋼絲圈出個弧形,再用鐵環(huán)把亞麻布吊上去,這樣一個鮮活的弧形綠色衣柜就誕生了,衣柜做起來極簡單,效果卻讓人詩情畫意般陶醉。春天又買來和裝飾布顏色大致相同的塑料泡沫地板塊,還在地上糊上厚厚的白紙,把地板塊剪出幾個鏤空的小星星,這樣鋪到地上,地上也會泛起一簇簇白色的小星星。

這房子還有一處讓春天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地面一棵銀杏樹濃密蓊郁的樹冠正好婆娑到她家陽臺上空,就像一把天然太陽傘。這是一棵千年老樹,林業(yè)部門已經(jīng)把它圈起來掛牌保護(hù)了。有人建議春天把陽臺封閉,說怕有壞人順著樹爬進(jìn)來,春天想即使賊有偷竊的心思他也不一定有攀巖的功夫,這可是頂樓啊。她在陽臺的墻壁上吊了盞羊皮燈,夜晚那朦朧而溫柔的光影宛如夕陽,把大陽傘潤出天堂的色澤。春天覺得這棵樹是上帝恩賜她的一份厚禮,能和一棵千年活化石朝夕生活又何嘗不是一種緣分和福分呢?這棵老樹看著眼下的這些人,看著眼下這個世界,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這樣的天賜怎么能把它拒之窗外?春天太喜歡這棵樹了,有天深夜她悄悄爬起來把自己的夢掛了上去。

后來牛子單位解體,他把辦公樓租下來開酒店,之后又貸款把整個大樓買下來。牛子成了名副其實的酒店老板。這期間他們搬過兩次家,當(dāng)然是越住越大越搬越好,但最初那個蝸居既沒出租也沒外賣,甚至連一根釘子都沒動過,春天要把它一直保留下來,因為那是她心里一個永遠(yuǎn)的夢。

在決定遷居海濱花園之前春天就把工作辭了,原因之一是這兒離她單位實在不近,一個在東南角一個在西北角。再說雖時代發(fā)展春天在銀行里的工作已由先前的點(diǎn)鈔過渡到吸收儲蓄,自從有了電子點(diǎn)鈔驗鈔機(jī)后,像春天這樣的出納員便徹底從繁重乏味的手工勞作中解放出來。手輕閑人卻不能輕閑,哪個地方會讓人白吃飯?每月強(qiáng)大的儲蓄營業(yè)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并不是人們責(zé)任心強(qiáng),關(guān)鍵是不完成儲蓄額不給開餉,這才是最拿人的地方。

春天所在的是一家地方銀行,跟人家?guī)А爸小弊诸^的銀行不在一個層面上,行領(lǐng)導(dǎo)指示員工,要拿出螞蟻啃骨頭的精神面向社會去發(fā)展儲戶。于是員工們紛紛無頭蒼蠅般跑出去尋覓有縫的雞蛋。春天和幾個小姐妹累得人仰馬翻時就會非常懷念從前那簡單而枯燥的手工勞作。那會兒累的只是軀體,現(xiàn)在卻是身心疲憊。盡管大家八仙過海用盡拳腳,可一到月底總有不少人完不成任務(wù),春天也不輕松,牛子當(dāng)然是她最大的吸儲對象,但他的資金也需要周轉(zhuǎn)不可能總壓在銀行里替她分擔(dān)任務(wù)。有那么一陣她給親戚朋友打電話,對方馬上就會告之,該存的都存你那了,現(xiàn)在手里實在拿不出錢來。春天在這邊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人家都把她當(dāng)要債鬼了。有天她最好的姐妹心萍領(lǐng)女兒來家玩,那孩子的一句話讓春天好半天沒喘上氣來,春姨,媽媽說家里錢都存給你了,以后我們就在你這兒吃住了。

搬到海濱花園春天就告老回家,當(dāng)上一名很賦閑的全職太太,形式上等同于過去在家看孩子做飯的家庭婦女。不過春天不用看孩子做飯,兒子牛牛讓他爹送到一所私立外國語學(xué)校,這學(xué)校是和加拿大聯(lián)合辦學(xué),孩子高中一畢業(yè)直接去國外讀大學(xué)。牛?，F(xiàn)在還上小學(xué),離跨出國門還有一段時間,他每周或隔一周回來一次,說是學(xué)校的規(guī)定,叫軍事化管理。牛子自從開上酒店人也變得日理萬機(jī),經(jīng)常吃住在一線,所以即使春天想鞍前馬后的服務(wù)這爺倆,機(jī)會也不是唾手可得。

小區(qū)里像她這樣賦閑的全職太太不少,十有八九吧。她們有的三五成群結(jié)伴去海邊遛狗,有的湊一桌窩到哪家搓麻,還有的驅(qū)車到市內(nèi)購物,總之各人有各人打發(fā)日子的手段。女人們還都很敬業(yè),玩狗的女人們大都玩到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境界,要么抱著要么牽著,“狗友”們還常坐在一起交流狗的性格脾氣稟性,研究當(dāng)下的狗食狗衣狗繩及一些狗聞趣事?？此齻冋f的那么認(rèn)真帶勁,像這輩子是專門為狗活著似的。搓麻的自有搓麻的共同語言,購物者自有購物者的相互樂趣?？傊齻儌€個顯出非常忙迫而又實在沒什么事兒的樣子。

這些好像都離春天很遠(yuǎn),她就像漂浮在水里的一滴油,怎么也不能溶解其中。倒不是她有多清高,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各人有各人的娛樂方式。春天也喜歡小貓小狗的,但她不會投入感情。她也曾被人扯著袖子拉上牌桌,可她天生不是玩牌的料,人家看她是這種情況,也就不勉強(qiáng)她來掃興了。購物春天更有自己的一方洞天,這里邊有種隱秘的樂趣,就像她的私生活一樣。

春天曾跟牛子商量能不能到他酒店去管管賬。牛子非常豪邁地說,我在外邊打拼為的就是讓你過輕松日子,我寧可花錢雇人也不會讓老婆挨那份累。春天說,能幫你分擔(dān)點(diǎn)兒總歸是好事。牛子非常外交地說,家族企業(yè)最束縛未來發(fā)展,為了企業(yè)的明天,你就不用費(fèi)心了。春天說,我們才兩人怎么能稱得上家族呢?牛子又非常幽默地說,那就是夫妻店,我努力了這么多年才把酒樓做成現(xiàn)在的規(guī)模,你一去就叫回‘店了。這么多年不是白折騰了!春天覺得牛子的口才實在了不得,看起來事業(yè)干大后,人各方面的素質(zhì)也跟著步入另一個洞天了。

春天是個很浪漫很會經(jīng)營日子的女人,她不會因為自己是這小區(qū)里一滴無法溶解的油而讓生活失去色彩的。在沒和鞋匠鋪攀親之前她已經(jīng)將自己安排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有花有朵的,和鞋匠鋪建交更像一個漂亮的單眼皮女人又割了一個好看的雙眼皮兒出來。打那開始春天就成了鞋匠鋪的?？?有事沒事都去那兒坐坐。

鞋匠鋪的生意很紅火,現(xiàn)在鞋匠鋪的業(yè)務(wù)早隨時代發(fā)展與時俱進(jìn)了,修拉鏈、釘牛仔褲的敲紐、皮包金屬上蠟、皮帶打眼、皮鞋清潔、外賣鞋帶兒、鞋墊兒和腳氣藥……鞋匠鋪的玻璃門上就貼著醒目的紅字,腳氣神油(主治):腳氣、爛腳丫、水泡、腳癢癢。其實這里修鞋倒成了副業(yè),主業(yè)是皮鞋清潔。這和所在的周邊環(huán)境有直接關(guān)系,小區(qū)里的人大都懶散,而又個個愛干凈好面子。家中的大鞋小鞋皮鞋旅游鞋都送這兒來搞清潔。他們一般不會把鞋穿得太苦,隔三差五的就來打打油去去灰。至于修鞋也都是拿新買的鞋來釘掌兒換跟兒。所以也就不需要太高超的技術(shù),況且他們還有一臺電動修鞋機(jī)。一個乳白色鐵皮箱子模樣的東西,上邊有紅綠電鈕,通上電就可以給鞋跟兒打磨,給鞋面拋光。春花很得意地說這是花一萬多塊錢買的,有了它那些自稱手藝高強(qiáng)的老鞋匠再不敢對他倆指手畫腳的,當(dāng)時春天就想到銀行里的電子點(diǎn)鈔機(jī)。

他們一般都是在外邊干活,把鞋一雙雙像站排似的擺在門口,陽光足時還用報紙給鞋遮遮太陽。春花負(fù)責(zé)用水和汽油給鞋去污,劉波則專門管打油涂漆。兩人一傳一遞配合如流水作業(yè)般默契。他們把弄好的鞋裝在一個黑色塑料袋里,然后掛在鋪里墻上等著主人取走,他們從不給人開收條或打回單,鞋也從沒拿錯過,有錢人就這點(diǎn)好,覺悟高不愛占小便宜。人家要占也是占大便宜,在一雙鞋上做文章這不是罵人嗎?換跟兒八塊錢,人家遞過來十塊錢說,不用找了不用找了,這時候春花就往袋子里塞上一副鞋墊,那人也不拒絕,拎著走了。兩人邊干活邊東一鐮刀西一斧頭地說著,說吃,能從一只白條雞說到養(yǎng)雞場去,說當(dāng)下的綠色雞和綠色雞蛋,還有他們老家的土雞和土雞蛋。說穿,劉波對眼下花幾千塊錢買雙鞋的做法特別不贊成,他說如果一雙鞋真比一頭牛還貴,那就是用這雙鞋來吸引別人的羨嫉眼球,說白了就是虛榮。說這話時劉波并沒有那種吃不著葡萄的眼神,流露的都是他對這種消費(fèi)觀念的否定。有時兩人還回憶回憶過去展望展望未來,有時卻一句話也沒有,就那么緘默著,卻也流露出那種相互依賴的神情。

春天就坐在小馬扎上和兩人閑聊,有時說著說著天光就暗下來,春天覺得這鞋匠鋪和這夫妻倆就像兒時的鄰家,就像往事。春花是那種會說會笑一打兩頭翹的人,劉波雖沒她話多,卻是句里行里都透露著大道理小道理。

有天牛子打電話說他晚上回家吃飯,這真讓春天小有激動卻又不知所措。牛子十有八九不在家吃。偶爾來家春天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shù)卻還是打動不了那個見多食(識)廣的胃,牛子開酒店,等于成天在山珍海味里泡著,這就讓人很為難,能讓他眉開眼笑的吃食不多。琢磨來琢磨去春天決定炸韭菜盒,牛子愛吃韭菜盒,想當(dāng)初他的最高紀(jì)錄是一鋁盆。她去超市里買了最好的韭菜,還有活蹦亂跳的大蝦,把蝦仁剝出來,攔腰切兩半,這蝦不能切太碎,太碎味就散了。把所有的作料都放在雞蛋里炒好,作料不能放在韭菜里,放了韭菜容易變黑,面皮也是自己搟的,自己搟有咬頭。放油鍋里用微火炸成金黃色,面皮上再微微泛些小白泡泡,熟了,一個個黃盈盈的像半個月亮。咬一口,里邊韭菜是碧綠的,蝦仁是鮮紅的,雞蛋是奶黃的,又清鮮又香脆,春天就想到原生態(tài)這幾個字。

接近八點(diǎn)鐘牛子來電話說臨時有個應(yīng)酬?？粗@一盆黃盈盈的月牙,如果今晚不消滅掉明天肯定沒這么鮮了。這樣的作品豈能浪費(fèi)?她摸摸肚子,唉,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單薄。對呀,何不讓春花和劉波嘗嘗,這么好的作品沒人享受豈不是一種罪過?東西做出來就為讓人吃的,管他誰吃。春天知道那兩人的飯從來不正點(diǎn),這時候送去還趕趟。

飯桌還是支在門外邊,劉波他們原打算買速凍餃子吃,今天活多沒顧上做菜。春天拿了韭菜盒,還用保溫杯盛來綠豆百合粥。兩人在語言上并沒有過多的客氣,但興奮卻無遮無攔地掛在臉上,像是老家人給他們帶來了土特產(chǎn),鄉(xiāng)情又溫暖。這反讓春天自然舒服。兩人把韭菜盒嚼進(jìn)嘴里時幾乎同時雀躍起來,劉波就放下手里的碗筷,轉(zhuǎn)身從旁邊的超市拎回一提啤酒來,又丁丁當(dāng)當(dāng)拌了一小盆黃瓜豬耳朵說,再給錦上添朵花。這么好的東西沒酒不是白白浪費(fèi)?春天一邊抿著啤酒一邊吃黃瓜拌豬耳朵。夫妻倆大口大口吞咽著韭菜盒啤酒?？粗约旱淖髌吩趦扇松嗉馍蠞L動,春天好不開心。

夜晚的海邊空氣新鮮得不能再新鮮,他們每呼吸一下,肺就像被洗了一遍,只有這時候才體會到海濱花園為啥會價值連城,全部是大海和這般清新氣息的造化。有好吃的做引子,自然就會有好多話像鳥兒一樣從嘴里飛出來。春花說,她和劉波現(xiàn)在過得挺美,美中不足是還差個兒子,家里邊倆姑娘都上學(xué)了,公婆替他們把孩子調(diào)教的有模有樣的。劉波一聽兒子兩字,喝紅的眼睛都溫了。他說,這輩子再有個兒子就啥都不缺了。前兩年家里蓋了六間鋼筋混凝土新房,給兒子娶媳婦都夠用。春花說,自己有感覺再生肯定是兒子。說到兒子兩人都格外來神兒,好像他們的人生目標(biāo)就為生兒子。這倒不難,剛剛論過年齡,春花和劉波比春天要小上好幾歲,再生倆仨也扛得住。春天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鹤舆@么有感覺,她倒是對女兒很傾心,女兒多好啊,對于女人來說女兒就是自己的前身,當(dāng)歲月在女人的額頭上刻下年輪時,女兒就是自己青春的寫照,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仿佛在重溫自己一步步的成長歷程。噢,我五歲原來是這樣、我十歲原來是這樣、我十五歲、我二十歲……每個有女兒的女人都會有種“再生”的感覺。春天有個寶貝兒子,她也曾不止一次幻想過有個女兒。人都是沒啥想啥缺啥補(bǔ)啥,這大概就是天性吧。

劉波從皮夾子里翻出一張照片,我兩個女兒。春天看到兩個像花一樣鮮艷的小姑娘,她好一陣羨慕。春天就說到兒子,又贊嘆他倆比自己小這么多孩子居然上了中學(xué)。劉波說,革命從來不分先后,鄉(xiāng)下人成家早,我倆屬于先革命的。這劉波還挺幽默。春花也說,真沒想到你是這個年齡,我倆都以為你比我們小很多呢,也沒想到這么好吃的韭菜盒出自你手。這東西好吃得讓人心肝肺都舒服,你還把它做得跟你人一樣受看,我原以為你是那種擔(dān)不能擔(dān)抬不能抬的女人。

她這受看兩字用得特別貼切,不是恭維,春天的形象與實際年齡相差確實不小。她天生的蘋果臉,皮膚也是天然的白嫩,加上常年清心寡欲的生活和天性里的固有氣質(zhì),還有自己那獨(dú)到的裝潢設(shè)計,就給了她一個很有韻味的美,不是漂亮,是那種類乎婉約的美,受看。

劉波說到剛來時創(chuàng)業(yè)的辛苦,還有碰到的形形色色的黑臉白臉。春天也炫耀自己曾是銀行里的點(diǎn)鈔能手,能把錢舞出音樂來。那錢在我手里,跟長了翅膀似的,唰唰唰、唰唰唰……又提到她最初的那間老房子還有那棵很壯觀的銀杏樹。

時光在酒杯里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夜晚的酒最閑適了,它跟拉面一樣可以抻長。這酒喝到后來簡直就有一種飄逸的味道了。像一條柔軟的真絲圍巾,又像圍巾下擺的長穗兒,纏綿著,縈繞著,是醉心的也是別有風(fēng)味的。人在酒里,一杯一杯的數(shù)著光陰,不知長不知短,原來酒在這世上可以衍生出這么多美美妙妙,蕩蕩漾漾,知滋味的人盡可以在其間游來游去,細(xì)水長流,三個人都處在興奮和微醉的臨界點(diǎn)上,春花把身子搭在劉波肩上,劉波為她理了理讓海風(fēng)掠起的碎發(fā)。吹著蔭涼的海風(fēng),吸著帶有咸味的濕氣,真舒服啊。春天說,弟弟妹妹,姐會讓你們源源不斷地品嘗到我的手藝,水煎包、油酥餅、糖三角、芝麻團(tuán)兒,姐會的多去了,我就是你們的親姐姐,以后我們就是親人了,有親人在身邊多好啊!春花和劉波也小有激動地說,能有這么像樣的姐姐是我倆前生的福氣。我們雖說沒什么大本事,可也是實實在在的人,姐有事千萬不要客氣。

前邊說過春天是個很會經(jīng)營日子的女人,她會用自己的方式在枯燥的生活里壓榨出絲絲縷縷甘露來滋養(yǎng)自己,滋潤生命。她可不會像小區(qū)里有些女人那樣,海吃胡玩后,還是把自己搞得抑郁焦慮暴躁不安。自從來到海濱花園,春天獨(dú)自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消費(fèi)著她的生活?，F(xiàn)在弟也有了妹也有了,雖說這份親情是她像扯牛尾巴一樣死拉硬拽到手,但只要在心里邊認(rèn)可,其它也就不復(fù)雜了。

早晨春天用九陽豆?jié){機(jī)磨制了新鮮的豆?jié){,豆子是昨晚泡好的。加了少許白糖把應(yīng)該放進(jìn)自己肚里那杯喝掉,剩下的就盛在一個礦泉水瓶里拿給鞋匠鋪的弟和妹。她喜歡喝豆?jié){,豆?jié){里含有豐富的蛋白質(zhì),它的營養(yǎng)價值甚至比牛奶還高。先前春天只有牛牛周末回來或牛子在家時才會磨豆?jié){,她一個人喝不了那么多。這下想什么時候喝就什么時候喝,反正有弟妹在那邊接著,這可不是讓他們打掃剩飯殘羹,昨晚泡豆子時這份感情就已經(jīng)在里邊了,這個心情嗎,只有當(dāng)事人能懂。她在鞋匠鋪還吃了個蔥油餅,是劉波烙的。有親人在身邊日子就是舒服。

用過早餐春天沿著路邊的帶狀公園一直往海邊走,如果不下雨,她每天早飯后都來看看大海。她走得很慢,時不時還抬頭看一眼樹上啁啾的小鳥,那臉上的表情居然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她在一個石凳前坐下,海邊幾個遛狗的女人正和狗鬧著戲水游戲,還有幾個老人往瓶子里揀石子兒。風(fēng)不大,打在臉上癢癢的咸咸的。每次牛牛從學(xué)校里回來心萍就會帶女兒樂樂過來和他一起玩,不在海邊玩?zhèn)€落花流水天昏地暗兩個小落湯雞絕不進(jìn)家門。春天倒是愿意讓他們這樣,孩子嗎,不就是個玩。心萍是春天的從小玩到大的姐妹。她也是春天一個主要社會生活,在沒和鞋匠鋪建交前,這也許就是她的全部。心萍也愿意到她這來,又吃又住像海邊度假村一樣。還可以彼此說說女人間的私房話。

心萍是一家國企的會計,老公大河前幾年開了個那種帶特殊服務(wù)的洗浴中心。只要不遇上嚴(yán)打,生意還成。大河把一幫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訓(xùn)練得相當(dāng)人才,目前完全能做到警進(jìn)我退,警退我進(jìn),警疲我擾,警歇我樂。在長期的摸爬滾打中他和一個坐臺小姐結(jié)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為了讓她更安心工作,大河把她提拔為領(lǐng)班,并留她吃住在自己屋里。心萍憤怒地去找他理論,大河很認(rèn)真地說,還不都是為了我們這個家嗎?像她這樣的人才也不好找,不用點(diǎn)手段人家怎么肯為你賣命,反正情況就這么個情況事就這么個事。聽心萍說當(dāng)時大河的表情確實挺悲壯,都有點(diǎn)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那意思。

大河是春天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兩人是通過她認(rèn)識的。春天想多虧這媒不是自己給保的,不然可壞了。每次來她這兒,心萍都有一肚子苦水往外倒。你說這大河是不是有病?竟然和一個雞滋生出感情來,說難聽點(diǎn)豬狗交配還講究個實力相當(dāng),他的胃口居然這般生冷不忌腥臭全收。你快說,這男人是不是個個眼高手低。春天被逼到墻角,該說的都讓你說了,我還說什么?其實當(dāng)初追我的男人哪只他一個,我原來那個同桌你見過吧?人家現(xiàn)在是政府辦公廳的秘書長,要不叫你我哪能認(rèn)識他大河?春天說,看看這就沒勁了吧,當(dāng)初不知是誰死活得跟人家,攔都攔不住。這事春天是這么看,其實人這一輩子往左走往右走結(jié)果都差不多,這和你努不努力掙不掙扎沒多大關(guān)系,總是怨天怨地去追溯到多少年以前的那個當(dāng)初,這種想法本身就很愚蠢。當(dāng)然這話她也只能在心里說說,心萍眼下這種狀態(tài)哪還忍心。心萍說到單位里的一個領(lǐng)導(dǎo)整天被四五個女人忙乎著,一個和他姑娘差不多,一個都能趕上他媽了。你說現(xiàn)在這人是不是都瘋了?春天,記不記得上學(xué)時我們看的那個柏拉圖的《會飲篇》?當(dāng)然記得,怎么了?那書上說以前人類是兩性同體的,是上帝把他們分成兩半,從那時起這兩半就開始在世界上游蕩,相互尋找,愛情就是對自己另一半的尋覓。只有找到愛情才能使整個軀體完整,才能踏實地生活下去。春天想起來了,當(dāng)初她遇見牛子時,也非常浪漫地想到了這個《會飲篇》。尤其是住進(jìn)那個有銀杏樹的老房子,她覺得上帝實在待她不薄。那都是扯淡,心萍略帶氣憤地說,要我說上帝是將一個軀體分成一個男人和若干個女人,男人一下生就開始尋尋覓覓,找到牡丹蓮花又開始找梅、蘭、竹、菊,待這些全握在手心,還得來把狗尾草。春天說,這和吃飯差不多,天天吃龍蝦偶爾還得來塊豆腐乳吧。心萍說,對,我們單位里做飯的大娘就很有城府地說過,愛情是個什么東西?跟塊豆腐似的,放幾天就會變質(zhì),這大娘燒一手好菜斗大的字不識半個?？磥碜顦闼氐娜松軐W(xué)來自底層啊!!哈哈……兩人都為這樸素的人生哲理笑個不停。

春天明白,其實女人只要把心里邊的水倒出去,釋放釋放心中的塊壘,問題也就解決一半了。她是心萍忠實的聽眾。這年月能有一個忠實的靠得住的聽眾那也是天賜的福分。春天這個聽眾太合格了,她不添油不加醋,就那么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著。偶爾的插言也是就事論事,從不妄加評論。但如果始終一句話不說也不好,顯得不夠朋友沒同情心。到最后看心萍也說不出什么花樣來就略帶安慰地說,家家都有支難唱的曲兒,你看我們小區(qū)里的女人,個個打扮得花花朵朵光光亮亮,可哪個心里邊會盛著太陽,還不都是一盆海水。你以為我喝下去的都是蜜呀?從前春天曾看過一則小說,大意是說一個罪犯去上帝那里懺悔。他說,上帝呀,我殺過人……上帝說,沒什么我也殺過。他說,上帝呀,我還偷過東西……上帝說,沒什么我也偷過。他說,上帝呀我還亂搞過女人……上帝說,沒什么我也亂搞過……后來,罪犯離去了,山谷里傳來罪犯歡快的歌聲。春天這一手很奏效,心萍立馬就由多云轉(zhuǎn)向晴朗。

不過這陣心萍的狀態(tài)有了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也愛說了也愛笑了,也愛打了也愛鬧了。那種歡愉是沒遮沒擋的就像久旱沙漠里的人吸了甘露。春天早看清里邊的山高水長了,可這種事你不說再好的朋友也不好多問。后來還是心萍自己吐露了心扉,說她又見春色,是她中學(xué)同學(xué)老婆出國五年了,這種事她春天更不好說什么了,關(guān)鍵也沒什么好說的。再過些日子心萍又要來她這度假了,到時候看看這家伙美成什么德性了。

石凳旁邊有棵老槐樹,春天看見一只瘦小的螞蟻正拖著一只比它身體大幾十倍的綠蟲子在樹干上掙扎,綠蟲子的尸體粘在樹皮上,螞蟻費(fèi)了半天勁也拖不動,小螞蟻棄蟲而去,一邊爬一邊回頭觸須擺動,好像在說,好小子你等著,等著吧,我回家找俺爹去。也不知道小螞蟻它爹在家沒有。一陣清風(fēng)吹過,腦后的頭巾吹到眼前都有一種飛翔的感覺。春天想那些高飛的雄鷹對一個城市的了解肯定不如一只弱小的螞蟻,雄鷹展翅掠過城市,它看到的只是一個輪廓,而一只小螞蟻在千萬次的爬行中,卻把一座城市了解的細(xì)致入微,它能知道海水何時漲潮落潮,知道樹上的葉子何時飄零,知道那個胖胖的女人抱的是哪一種狗,知道她今天穿了什么樣的衣服,知道她最愛在哪個石凳前坐坐。當(dāng)人類的腳沒有加害它時,它就是個逍遙神。春天幾乎天天來看海,而每天都會有不同的風(fēng)景入眼。

春天沿著帶狀公園朝大巴車站走去,大巴站離這兒有兩站地,她要乘大巴車去鬧市街吃午飯。春天不喜歡打出租更不喜歡自己開車。無論做什么事,春天都特別愿意享受過程,她不喜歡直奔主題,而現(xiàn)在好多人都是從起點(diǎn)直飛終點(diǎn),從平民速變富翁,從陌路直抵床榻,從棉衣直奔紗裙,這么跳來躍去的春天受不了,她覺得步子太大容易得心臟病,她不具備這與時俱進(jìn)的承受能力。她愿意就這么沿著海邊不緊不慢地走,沿途還可以看看山看看水,看看海面上的水鳥海鷗。

一天中太陽最興奮的時候,春天來到鬧市街口。這里離她先前的老房子不遠(yuǎn)。在北街口就可以看到她家的窗戶還有那棵永遠(yuǎn)朝氣蓬勃的老銀杏。這地方可不是林林總總的商貿(mào)中心,雖說在市區(qū)內(nèi),可也屬于那種有待治理的老街區(qū),市井而雜亂,但卻處處充滿了世俗的火熱生活。房屋和街道都不規(guī)整。房子高的高低的低,新的新舊的舊,它們排湊在一起,好像一個人長了一口參差不齊的牙。

這里人頭攢動,你擁我擠,眼神機(jī)警,但氣氛很好,一幅活生生的當(dāng)代《清明上河圖》,瑣碎又溫暖。那些做小本生意的要么就門開店,要么不知從哪蹬個三輪車擠到這人煙稠密的街巷當(dāng)街叫賣。我們小時候都去過百貨商店,這里完全稱得上千貨鬧市。土產(chǎn)日雜、蔬菜水果、各種面食、各色熏醬熟食,小百貨、服裝鞋帽、裝飾首飾、花鳥魚蟲、蟑螂藥老鼠藥應(yīng)有盡有。在老房子居住時,她家的一切日用餐飲都取之于這個鬧市。她和這鬧市的親近簡直可以用廝磨來形容。她和這里的好多買賣人都混得稔熟,有時買東西差點(diǎn)零錢,連小氣的女人都會豪邁地說,下次吧,下次。要是遇見大氣的男人就更好辦了,算了算了,幾個錢的東西。春天不會占這個小便宜,她轉(zhuǎn)幾圈破了零錢就給送來,不會拖到下一次。

這里的吃食比酒店有滋味,味道更濃釅火熱,做法也略顯夸張。說實話,如果讓春天選擇去酒店還是在這里就餐,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大肉面、餛飩、蝦餃、酸辣粉、涼皮兒、糖花面、千層餅、油炸糕……春天最愛吃這里的油炸糕,這兒的油炸糕區(qū)別在于不是豆沙餡而是紅糖餡,舍得放油,炸得焦脆焦脆,掛著一塊塊簌簌掉渣的酥痂,皮是破的,糖漿流出一點(diǎn)來,小孩子吃的時候就會在手心手背上來回舔。

拉面攤的老太太看見春天就熱情地招呼她,過來了,坐這吧,這涼快。春天朝她禮貌地擺擺手往前一指,意思說,我前邊還有事。春天是這面攤的?？?這家的拉面是經(jīng)過改良的,正常拉面都加有白蘿卜,味道較清淡。而這家拉面省略了白蘿卜,添上咸香椿、牛肉沫、麻椒,這種做法更接近北方人的口味。經(jīng)管這面攤生意的是一家人,有老太太、老頭,還有他的兒子和兒媳婦。開始那老頭負(fù)責(zé)招呼客人,后來人多忙不過來了,也就客氣不過來了。有人說他家的面湯里加了大煙殼。說歸說,沒人親眼所見,吃的人該來還來。

春天在一個攤鋪上要了兩個炸糕一碗蝦仁餛飩。因為是熟客老板娘還在碗里多加了把香菜。春天坐在小馬扎上不緊不慢地吃著,她好像有的是時間,很寬裕的樣子,這與匆匆忙忙端起碗就往嘴里倒的人形成了強(qiáng)烈反差。她在品一種滋嚼一種味,吃一種溫馨咽一種回憶,間或還在吞咽中回顧一下過去的甜美生活片段。待吃得冒出一身細(xì)汗,她想起劉波和春花那熱乎乎的雞湯來。于是又要了四個炸糕打包給那兩人,其實掛念也是一種快樂。

這里好多人知道她就住在那個有老銀杏當(dāng)傘的窗戶里,人們不知她已遷居海濱花園,她也沒向人炫耀,那樣會有距離感。

春天開始在一個個攤鋪前駐足。沒有人會相信住在海濱花園的春天現(xiàn)在好多東西還出自于這個零亂昏暗的鬧市。春天的穿戴百分之九十來自這里,除了內(nèi)衣內(nèi)褲之外,她的貼身衣物還是在品牌店里買。春天現(xiàn)在穿的半袖冰絲緊身上衣,就是前幾天在這里淘的,黑色的冰絲面料,大圓領(lǐng)口卡在鎖骨上,領(lǐng)口上鑲嵌著白色蕾絲花邊,她還在紐扣攤兒那買了個白色月牙扣子,縫在衣領(lǐng)的正中心,正好和白色蕾絲邊互映,像云朵里探出的半個月亮。下身是紅地兒開著金色向日葵花的棉布裙,這是在布料攤兒上買的布,回去請裁縫店幫忙加工的。是那種八塊瓦的水袖裙,一直長到腳面,遮住了半只鞋子。她還把裁剩的布條束在腦后,布條的兩端飄在肩上,走路時一搖一擺,像風(fēng)在枝頭。手上是用玉米皮編的拱形奶油色挎包,她在挎包端頭墜了串紫葡萄鑰匙扣,走路時竟會撞擊出小河流水般的潺潺聲。手腕上的木鐲、耳朵上的木制耳環(huán),都是在這鬧市淘的寶貝。全部加起來也趕不上品牌店里的一只鞋錢,卻把春天裝飾得又文化又文藝。

春天喜歡穿長裙,而且是那種下垂感強(qiáng)的,尖細(xì)的高跟鞋,很民族很古典的飾物,走起路來就風(fēng)擺菏葉般的,有一種翩然的意思。小區(qū)里好多女人都很喜歡她的裝扮,偶爾也會跟她取取經(jīng)。春天告訴她們,說這些東西都來自不起眼的小店,你們知道市區(qū)的鬧市街嗎?啊!!她的話人們將信將疑,即便信了那些人也不會來這地方消費(fèi),一是沒這份心情,把腿溜細(xì)了從旮旯淘一對耳環(huán)出來?給錢都不干。二是覺得在這地方消費(fèi)太沒檔次。咦,你這雙皮靴哪買的?還能哪?國貨大廈啦。瞧,說的人氣派,聽的人羨慕。能出入這樣的場所本身就是一種高貴。小區(qū)里一位大姐連拴狗繩都來自國貨大廈。喂,晚飯打哪吃的?富麗華大酒店。聽聽,酒店都富麗華了,人還能差?晚飯打哪吃的?鬧市街頭,多么平民瑣碎,頭腦活躍的人都能聯(lián)想到《射雕》里的丐幫。小區(qū)里一個好穿戴的女人非要拿春天的行頭試試,當(dāng)然穿上的結(jié)果不堪入目。這時候她們會想春天長得本來就很文化很文藝,這跟在哪買行頭又有什么關(guān)系?所以大家就都在老路上行走,該去高老莊去高老莊,該回水簾洞還回水簾洞。

春天還特別愿意洗衣服,除了皮衣和毛大衣外,幾乎所有的衣服都要經(jīng)過雙手,她覺得自己洗衣服穿起來舒服。她把衣物按種類和顏色分別放在不同形狀的盆里,方盆是放襯衫的、圓盆是放裙子的、橢圓盆里放著內(nèi)衣馬蹄形盆里放著絲巾,用溫水浸泡。然后用一個小勺子像喂魚食似的依次在里邊灑入洗衣液、彩漂、消毒液、柔順液,這時候?qū)⑹稚爝M(jìn)洗衣盆就會感到溫溫的、潤潤的、滑滑的、軟軟的,手撐在被泡軟了的衣物上揉搓,會有種撫摸在小孩皮膚上的感覺。一串串晶瑩透明的白色小泡泡從指縫里鉆出來,像一團(tuán)團(tuán)棉花,像一朵朵含苞的玉蘭馨香清爽。彩漂這東西太神奇了,它會讓紅色更加火紅、綠色更加碧綠、藍(lán)色更加蔚藍(lán)、黃色更加澄黃。春天最愛洗的是內(nèi)衣和那些色彩艷麗的衣物,那種感覺太美妙了,把它們一件件從清水里撈出來,再一個個曬到陽臺上,那哪還是衣服,分明是五顏六色的彩旗,每有海風(fēng)吹過,一面面旗子在風(fēng)里像一尾尾歡快的魚,那種逍遙那種自在那種美,沒有心境的人怎么能心領(lǐng)神會,難怪小區(qū)里有的女人不屑:“我可沒那個閑工夫,洗那堆衣服能和多少圈了?！薄笆裁聪匆乱喝犴樢何业氖挚煽覆蛔?又不差那幾個錢,何苦的?”小區(qū)外邊有個洗衣店挺掙錢,小區(qū)里大大小小的衣服都往那兒送,有的女人甚至把紋胸都送過去,她們這輩子也享受不到春天的這種快樂。

倒不是吝惜錢財,問問有哪個洗衣店會用她這種方法洗衣服?這衣服穿身上那個柔那個軟那個清那個香,整個人都跟著一塊兒爽起來。

再說春天的購物方式,茫茫物海中花最少的錢得到最滿意的東西那才叫得意。并且這淘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享受。有時都會有成就感摻雜在里邊。

春天最喜歡逛耳環(huán)攤兒,在所有的飾物里最衷情的也是耳環(huán)。她在這給自己淘到銅制的葡萄串耳環(huán)、菱形的棗木耳環(huán),還給春花淘了對酒紅色馬蹄形玻璃耳環(huán)。她又在五花八門的物海里給春花淘了一條棉質(zhì)肥腿燈籠褲,給劉波淘了件天藍(lán)色T恤衫,又去花攤挑了束鮮花。不知道是誰發(fā)明了淘這個字,太經(jīng)典了。

先前牛子和牛牛的穿戴也是從這兒淘,現(xiàn)在牛牛都是學(xué)校里發(fā),而牛子對這里的東西也不太感冒了,他雖然沒說,但從行動上已經(jīng)告訴春天他不喜歡這的東西。春天給他淘的兩件襯衫,現(xiàn)在還扔在柜櫥里包裝都沒拆。酒店里的一群時尚小姐把牛子打扮得鮮鮮光光,桃紅T恤、粉紅T恤、橘紅T恤,加上高厚底兒旅游鞋,牛子仿佛被人回過爐,再次重返十八九,有種剛開花的感覺。

春天打開她那四季如春有著諸多回憶的蝸居,她時?；貋?這小屋盛著她所有的好夢,還有她從鬧市淘來的各色物種。她覺得自己從鬧市里淘來的任何東西都和這小屋那么匹配相容,小屋是因了它們才盎然的。而這些東西也因了小屋的盛載才富有生命力。一個淡綠色有機(jī)玻璃果盤、一個用布縫制的大西瓜、一個竹編的雜物盒、一個有綠野仙蹤畫面的電視罩、一瓶站在臺桌上的鮮花……它們在這小屋里一個個鮮活起來。假如把這些拿到海濱花園,還真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春天試過,好像它們天生就該待在這里。那個被牛子全盤歐化的足有二百平米的家,處處都閃爍著富裕人家的光芒。

春天還是喜歡盛著她年少時美夢的小屋。小時候她最愛看《白雪公主》,她真幻想過這里就是白雪公主和那七個小矮人的家。有一天忽然從地板上冒出七個小矮人來,她和他們一起過著幸福而快樂的生活。那會兒她把這個想法告訴牛子,牛子說這好辦,你再生六個孩子,反正我個頭不高,連我就湊成七個矮人,我們在一起永遠(yuǎn)過著幸?？鞓返纳?。

春天換上粉紅色泡泡紗睡衣,這睡衣是她結(jié)婚時為自己縫的,當(dāng)時還不大會拿針,反正粗枝大葉給縫上了,同那些窗簾床罩一樣,當(dāng)時她也覺得這是自己一件了不起的作品。這么多年一直沒舍得扔掉,東西用久了也一樣會有感情的。春天脖子上有個掛件,是好多年前的一個情人節(jié)牛子在鬧市街為她買的,當(dāng)時花了四塊錢,那會兒兩人還沒結(jié)婚。這東西到現(xiàn)在還掛在春天脖子上,后來牛子發(fā)了財又為她買了金的、銀的、玉的、瑪瑙的……春天還是戴著最初那個四塊錢的,這不是價格問題,其中包含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這就是春天的稟性,心萍說她這叫花崗巖腦袋把牢底坐穿。

她吃掉冰箱里的一塊西瓜,就在陽臺的藤椅上仰躺下來,用薄毛巾被遮住半個身子,窗戶玻璃上貼著她用花紙剪的一群小燕子,四季如春的地方哪能沒有燕子?它們一群群被春天放飛到窗子上,這群讓風(fēng)雨蠶蝕掉下一群就會接著飛上去。春天躺在藤椅上欣賞著紛亂的樹葉在明亮的、高高的天空下靜靜的變幻。沒人知道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她覺得自己不是在看天空而是望著深不見底的大海,覺得大海就在自己的上面,覺得這樹不是從地上往上長的,而是像一些植物的根往下耷拉著,落在玻璃一般明凈的波浪中,樹上的葉子像綠寶石一樣透明,一陣涼風(fēng)吹過,葉子們好像魚一樣搖起尾巴,那仿佛不是風(fēng)吹的,是自己在動,像一朵云團(tuán),緩緩地飄過來,又緩緩地飄過去,風(fēng)緊了,葉子全部流動起來,搖曳著發(fā)出一片清新的顫動的簌簌聲,好像涌來的波浪。這時候心中的那種喜悅,那種寧靜,那種甜蜜用語言簡直無法名狀。望著望著她嘴角就會浮起明月般的笑容,這笑和藍(lán)天一樣純潔,于是一件件幸福的往事像天空的行云緩緩飄過心頭。

新婚夜里等牛子睡下,她悄悄爬起來用剪刀剪下自己一縷頭發(fā),又在牛子后脖梗那象征性地剪下幾根來,然后用火柴點(diǎn)燃,她把燒焦的頭發(fā)拈成粉末兒裝進(jìn)一個紅紙包,又在紅紙包上拴個紅布條,然后拿著竹竿把它送到老銀杏的枝杈上,幾場大雨后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頭發(fā)將被這老銀杏吸進(jìn)身內(nèi),它永遠(yuǎn)懷抱著一個女人一生里最衷情的夢。

那時候心萍和大河還沒個固定窩,到了周末就來他們這里討宿。四個人前半夜都是在鬧市上吃、逛。他們在不同的攤鋪上一路吃下來,到最后連腰都直不起來了。當(dāng)時的鬧市對她和心萍來說太具有吸引力了,窗簾、床罩、裝飾品、服裝首飾、小吃……如果有一天能不管不顧在這想買什么就買什么,那會是什么感覺呢?兩人都在心里邊偷著描摹過這樣的藍(lán)圖。哪個女人不愿意在街市上汲取人生理想?街市是物質(zhì)的,但超出了能力范圍,那不能唾手的部分就是精神上的了。

回屋里春天和心萍睡床上,牛子和大河打地鋪。等他們五湖四海地說累了,屋里才響起了重重的鼾聲。有時睡著睡著還得跳起來打一會兒蚊子,幾個人啪里噗騰床上床下地跳,啪,這一只,啪,那一只。蚊子鼓鼓的大肚子濺出鮮紅的血液沾在白墻上,真像一朵朵怒放的玫瑰。玫瑰開在墻上,四個人又回頭鉆進(jìn)各自的夢里,天上的月亮很好,綠瑩瑩的月光水一樣傾灑進(jìn)來,一陣細(xì)細(xì)的風(fēng)像無影無蹤的小仙女,帶著月光在屋子的每個角落行走。

那時候盼周末比眼下盼過年都迫切,那時的盼頭太多了,盼著有房住、盼著有好衣服穿、盼著有好東西吃、盼著快點(diǎn)添個小寶寶……

春天躺在藤椅上望著頭上的千年老樹,仔細(xì)體會著這分陶醉,這份輕松,這份疲憊,要知道陶醉也是一種境界,輕松也是一種領(lǐng)悟,疲憊卻是一種美。她腦子里封存了許許多多美好的生活片斷,這絕不是緬懷,而是生命里最精彩的記憶,要說某種事物到了緬懷的程度,那畢竟意味著有些東西已經(jīng)走到盡頭。春天從不緬懷,只是回憶。就這樣她被記憶推進(jìn)夢里,睡得那么恬靜,連呼吸都不震動空氣一下。

是手機(jī)把春天唱醒了,春花打來的,說劉波做了好吃的讓她快點(diǎn)回。春天收拾了東西,打車回海濱花園。劉波做了板栗燒雞、還有個糖醋蘿卜皮,味道好得不能再好了。南方人做菜講究精細(xì),數(shù)量少。一道菜七八道工序也不賺煩,不像北邊人,做七八個菜,味都差不多。兩人穿著春天給他們淘來的新衣,春花高興地說,姐,你真會買東西。看著素氣,穿起來就不一樣了。劉波也說,姐等著也帶春花出去逛逛,看多見多了,眼光也就跟著高了,春花有衣服架子穿戴起來也蠻好看的。春花說,要我挑還是喜歡花艷一點(diǎn)的。劉波說,花艷有花艷的好看,素淡有素淡的味道,就像這板栗燒雞,你說是雞肉好吃還是板栗好吃?春天覺得劉波講話很有分寸,不像有的男人不分場合為了恭維另一個女人而掃興老婆。他是不失體面地給人打氣,讓彼此心里都舒服。那個大河就當(dāng)眾挖苦心萍,他吃過春天燒的菜就說,看看人家牛子多有福氣,趕明我死了你知道是咋死的嗎?饞死的唄。哈哈……

劉波不光說話在理做事也大氣,看飯桌上酒沒了,而話又在興頭上,就回身去超市拎一提,說喝不了剩下明天再喝,這做法倒挺北方的。他們說著家常嘮著里短,感情也在這小飯桌上越來越熱絡(luò)。春花說,前幾天老家來電話,說當(dāng)?shù)匾粋€鄉(xiāng)長給判了刑,這鄉(xiāng)長自己家就有不少買賣,可還是把公款給私吞了。你說他又不缺錢,何苦為了錢把自己送進(jìn)大獄?這下有錢也沒地方花了。春天說,城里這樣的事也不少,好像在位時不弄點(diǎn)對不起自己似的。劉波說,人往往都是掉在貪里頭,這都是欲望惹的禍,無論什么事欲望大了都不好,可誰能一點(diǎn)欲望都沒有?人在其位,想把握好也不是容易事。三個人海闊天空地說著一件件稀罕事兒,春天講到小區(qū)里有個女人對她那只狗都像對兒子,她把狗用個很柔軟的羊毛毯包裹著,臉親昵地貼在狗臉上,那般慈愛那般柔情,不知道的還以為里邊包個嬰兒。劉波笑笑,姐呀,只有一個人對身邊的同類失去信心時,才會對小動物有這樣的深情,不信你仔細(xì)琢磨琢磨。春花也說,叫我看這小區(qū)女人數(shù)姐最安靜。怎么見得?這還用說?都掛在臉上呢。那天有個女人來換跟兒,她竟然一下子買了三雙一模一樣的鞋給自己,一雙就一千多塊。你說這不是燒的是什么?劉波感言,這人物質(zhì)生活一好,其它地方肯定要出毛病。過日子啥啥都不缺不是件好事。春花又說昨天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女的去扶個倒在地上的老頭,可那老頭硬說是她把自己給撞倒的,你說這種人怎么這么沒良心?劉波就說,其實也不能什么事兒都往良心上靠,人人都有良心這世上還哪來這么多糟糕的事。春天發(fā)現(xiàn)這兩人都挺有建樹,話說得句句在理。三個人都不相互勸酒,說到興頭就來一口。待到微有醉意,也就盡歡而散,既有分寸還不失效果,酒喝到這個份上最恰到好處。

春天回到家在寬敞的白色浴缸里放好熱水,還在里邊撒了一小把干玫瑰花瓣。不一會兒水就變成微微的紫紅色,她每天都要泡個熱水澡,浸在清香發(fā)燙的熱水里,人也越發(fā)清香滾燙了。她整個身子讓熱水泡得紅紅的,從上到下都通泰,用毛巾快速將自己擦干凈,把還熱滾滾的身子裝進(jìn)被窩,這種熱烘烘的氣息都能讓人迷醉,接下來她要舒舒服服的享受夜,舒舒服服享受睡眠……

現(xiàn)在這鞋匠鋪已經(jīng)成為春天生活的一部分,早上她會為弟妹們帶來可口的早餐,豆?jié){、玉米糊、八寶粥、油餅、小花卷、荷包蛋……都是親手煮制,她每天依舊去看海、依舊去逛鬧市,但內(nèi)容卻比先前要豐富,看海時她會揀一些小石子兒堆放在鞋匠鋪門前,她要在他們腳下鋪出一塊鵝卵石方寸來,她還在鬧市為鞋匠鋪淘來用貝殼做的風(fēng)鈴,清風(fēng)吹過,鞋匠鋪門前便會流出一股泉水的叮咚,挺詩意的。有時還給兩人淘來各種各樣的吃食和日用品。她也帶春花去過幾回鬧市街,春花興致不是特別大,沒發(fā)生那種劉姥姥的情形。她一會兒說劉波一個人在家忙不過來,一會兒又說他一個人吃飯肯定對付。蝦仁餛飩剛一進(jìn)嘴就嚷著要給劉波打包,聽說這拿回去還不泡爛了,又很沮喪的自己也沒了胃口。讓她這一鬧春天也就沒了細(xì)嚼慢咽的雅興。不過付款時春花很主動,臨來時劉波交待過,不能光讓姐花錢。她不是裝模作樣,實實在在地往上沖。人太多春天也不好跟她打架似的搶,索性讓她也花了些散碎銀兩。她對兒童服裝蠻上心的,尤其是那種男孩兒的小軍裝,有回還認(rèn)認(rèn)真真跟人家還起價來,春天說你買給誰穿?她才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這人想兒子想瘋了。

晚上散步的人們常常看到鞋匠鋪門口的方桌前晃動著三個人的身影,他們聽見春天親親熱熱地喊弟和妹。那兩人也大大方方地叫著姐,人們想他們可能就是實在親戚吧。也許人家根本就沒在意,這地方的人好像都不太關(guān)心別人的事,生活空間很大。再說和一個鞋匠鋪攀親,也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春天越發(fā)覺出這倆口子的種種好來,大氣還有分寸,不是那種愛貪占小便宜的人。他們盡自己能力幫春天做事,擦鞋打油自是不用說,反正搬搬抬抬的都是劉波的活。還常給春天做他們的家鄉(xiāng)菜吃,從配菜到作料都由劉波親自選購。

有次牛子回來正趕上春花打電話約她去吃清蒸桂花魚。春天就說,你姐夫回來了。春花說,那也讓他過來一起吃吧。春天問他去不去,待明白是去鞋匠鋪時,牛子就很驚詫地?fù)u搖頭。牛子不去春天也就省下這頓口福。牛子說,你怎么跟鞋匠鋪搞得這般火熱。想省個修鞋錢?春天說,那兩人挺好的,做事大派還有思想,要不啥時讓你們認(rèn)識認(rèn)識?牛子說,我見過,不就在超市邊上,女的紅乎乎的,男的肉嘟嘟的圓臉兒。春天說,沒錯,就是他們。牛子說,你現(xiàn)在交際還挺廣的。春天就說這夫妻倆怎么個好法,人家說起話來也是大道理套著小道理,他們做菜就是和北方人不一樣,精細(xì)還清淡。又說別看這么個小店也挺來錢的,月收入都快趕上白領(lǐng)了。他們已經(jīng)有倆姑娘可還準(zhǔn)備再生個兒子。牛子聽著有些煩,就說,要不我把超市租下來給你也開個修鞋鋪?春天說,真要干點(diǎn)什么也得在鬧市街做,那地方有人脈。牛子說,快拉倒吧,清閑日子過累了?我啥時候能享上你這樣的福,這輩子就沒白活。牛子說這話時既傲氣又悲壯。對于春天和鞋匠鋪建交牛子沒什么好說的,根本不足掛齒。

牛子覺得春天現(xiàn)在最幸福了,衣食富足,又有大把的賦閑時間。春天又提到大河,說,你有時間和他嘮嘮,都這個歲數(shù)的人了還做些個不著邊際的事兒,要是心萍哪天再攏不住閘這個家就散了。牛子說,大河也沒少往家拿錢,心萍一天小車開得嗖嗖的,她還想反了!春天說,你看大河干的那叫什么事,狗逼急了也要翻墻。牛子說,這怎么能是一回事,男人在外邊花那叫占便宜,女人不是等著吃虧嗎?便宜能占吃虧可不干。春天說,哥哥,這個便宜不好占吧?

心萍上個星期就沒過來說是單位加班,這年頭還有加班一說嗎?天知道。也不知她那邊怎么樣了?心萍是個粗粗拉拉的人,沒多大城府,喜歡一個人就會死心塌地待他好,喜怒哀樂全都寫在臉上。做人也大氣憨厚,夠朋友。春天在銀行上班時,心萍發(fā)動她能發(fā)動的一切力量幫春天完成儲蓄營業(yè)額。有次她頂著大雨為春天存款,春天都哭了。什么叫朋友啊?!剛有新房就把公公婆婆和小叔從小平房里接出來一起住,她婆婆總說老家的墳塋好才會攤上這樣的兒媳婦。唉,這年頭你就是把金剛石的寶刀也是要生銹的。

那日春天在拉面攤上遇見原來一個單位的鐵算盤。當(dāng)時她正嗞嗞地喝著拉面湯,聽得有人喊她的名字“春天”,喊她的男人正用手抹著下巴頦上沾著的蔥花。鐵、老鐵,春天把算盤兩字咽回肚里。這老鐵原來是單位里第一把算盤,他和春天一樣榮獲過本系統(tǒng)最高榮譽(yù),珠算大賽第一名。那時單位里笑稱春天為妙手,老鐵為鐵算盤。叫妙手怪好聽的,都有妙手回春的意思。叫鐵算盤老鐵卻不樂意,他說鐵算盤聽起來跟鐵公雞差不多,聽著像個摳門吝嗇鬼。為了讓這份榮譽(yù)在形勢上保留得再長久些,他讓大家叫他老鐵?？纱蠹叶加X著叫鐵算盤過癮。就當(dāng)面喊他老鐵,背地里還叫鐵算盤。老鐵湊到她這桌說,這地方拉面太棒了,我每回路過都來吃一碗。還問春天等下要不要再去富麗華坐坐。那意思像說,吃拉面只不過是調(diào)調(diào)口味,我可不是經(jīng)濟(jì)拮據(jù)啊!

他告訴春天他辭職后開了家會計公司,公司效益不錯。愿不愿意過來幫幫我,老鐵很誠懇地說。你那缺人手?可不是嗎?現(xiàn)在學(xué)財務(wù)的大有人在,你應(yīng)該去人才市場看看。這個還用你說,畢業(yè)找不到活的大學(xué)生一窩一窩的?？啥鄶?shù)是手里捧著個本本,理論一套一套的,實踐嗎遠(yuǎn)去了。春天說,我搬家了,來市內(nèi)不是太方便。老鐵說,早知道你成闊太太了,住海濱花園,你家牛子的酒店也蠻火的。你怎么知道?他那兒是我一個老點(diǎn)兒,一年好幾萬的招待費(fèi)都給你們家了。是嗎?我怎么沒聽牛子說過。你在家待著挺舒服的?這么多年也習(xí)慣了。聽我的,還是出來做點(diǎn)事吧,不然就和社會脫鉤了。這鉤大概早就脫了,現(xiàn)在想接也接不上了。說話間攤鋪上的老頭過來問春天要不要打一包面湯回去。春天說,不用,明天吧,明天打一包回去。老鐵奇怪地問,你天天來嗎?差不多吧,我從前的老房子在這。老鐵說,我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忘了,那時銀行也獎勵我一套房,在你對面。對呀,春天想起來了。后來大家還鬧著讓他倆請過客。我也早搬走了,現(xiàn)在房子空著,放點(diǎn)破爛東西。碗里的面吃光了,老鐵想再找地方坐坐,春天說她還有點(diǎn)事。兩人就互留了手機(jī)號,分手時老鐵還讓春天再考慮考慮,最好過來幫幫他。

晚上老鐵打來電話,告訴春天他公司里的一些近況,說來說去還是希望春天能去幫他。春天說自己還沒想好,等牛子回來和他商量一下。這只是一個托詞,她知道在牛子那得不到任何答案,除了去酒店會遭到善意的拒絕,其它事情牛子都會說,你自己看吧,覺得合適就做,覺得不合適就不做。春天是既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又不愿意應(yīng)付眼下的社會。就像她說的,她跟這社會上的好多事已接不上鉤了,現(xiàn)在跟她上班那陣完全是兩回事了。那陣只要你付得辛苦就會有好回報,而現(xiàn)在付的不僅僅是辛苦,還包括好多好多東西。春天并不是對自己沒信心,如果她想做那一定會做成一個好字,關(guān)鍵是想不想該不該的問題。春天打電話給牛子,牛子說是有這么個人常在他酒店招待客戶。春天說那是她從前單位里的同事,那人想請她到自己公司里去。牛子當(dāng)時就幫她算了筆經(jīng)濟(jì)賬。他說,你看,像你出去最多賺個兩三千塊錢,來去早八晚五的就不能乘大巴了,我們那兒最早的大巴是九點(diǎn)鐘。這樣算下來一個月光車馬費(fèi)就差不多工資的一半,再加上零零碎碎的倒不能賠本賺來的卻也是個吆喝。這牛子真是個買賣精啊,算盤讓他扒拉的再清楚不過。不過牛子最后還是說,反正你自己看,實在想去也成,權(quán)當(dāng)娛樂了。

接著春天和老鐵又接二連三在鬧市街不期而撞,老鐵對這地方比春天還熟,他知道哪家的豆腐腦好喝,哪家的羊湯鮮還沒有膻味,哪家的包子瘦肉多肥肉少。兩人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也試吃過幾家,一邊吃還一邊給打分。吃到過驚喜,當(dāng)然也有咽不下去的時候。兩人最高紀(jì)錄一回吃了六家,一家只吃一點(diǎn)點(diǎn)。一面吃著一面聊著從前單位里的趣事,老鐵說如果自己不辭職,現(xiàn)在怎么也能當(dāng)上副行長。這不是吹牛,后期老鐵都提處長了。春天問他為啥要辭職?老鐵告訴她,這事說起來實在復(fù)雜,等以后慢慢告訴你就是。春天問,你總跑出來公司怎么辦?我有好幾個業(yè)務(wù)經(jīng)理,還能成天跟車跑?

這老鐵是個大塊頭,長相一般,身上卻有股子橫勁兒,不在眼里在嘴角上,在嘴角看似不經(jīng)意的笑里,有股子霸氣擰在眉間。春天問,你家嫂子還在銀行里上班嗎?他老婆原來跟春天一個科室,挺標(biāo)致一個女人,當(dāng)時春天還沒結(jié)婚,他老婆常帶女兒來單位玩,春天還給她買過糖吃,當(dāng)時那孩子上小學(xué),長得跟她媽媽一樣好看。老鐵笑笑,你嫂子呀,你嫂子的愛情期來得比較晚,是我的放手啟動了她和她第二任丈夫的新生活。春天覺得這個幽默和他眉宇間的霸氣一點(diǎn)都不符。老鐵還是希望春天去他公司里做,春天猶猶豫豫的態(tài)度并不明朗。

有天夜里老鐵追過來一條短信,喂,你餓嗎?春天笑笑想這都什么時候了。就回了一個字,餓。老鐵馬上回個,忍著,夢里喝羊湯吧,我剛剛喝過一大碗,還吃了個芝麻燒餅。春天覺得這老鐵怎么跟個小孩子似的。類似這樣的短信還不少,想不想嘗嘗南街口的老豆腐?你愛吃驢板腸嗎?我又發(fā)現(xiàn)一個比鬧市街還過癮的夜市兒,在城西,視察視察不?春天忽然覺著這個大男人挺可憐的,進(jìn)了門就是冷鍋冷灶,要不哪能對吃這么感興趣?上回煎韭菜盒就多煎出來一盤,當(dāng)時真想給他送過去,可最后還是肥到了劉波和春花肚子里。

有天她真跟老鐵去了那個夜市兒,那里白天是個菜市場,晚上菜場收市,各種店鋪卻正興隆,地攤也擺起來,擠擠挨挨人聲鼎沸。聲音是各路鄉(xiāng)音,人也是各路人,一律穿著灰暗舉止粗魯臉色枯黃,一看就是外鄉(xiāng)人,但在夜市的燈光下,卻也笑逐顏開。店鋪里的音樂也來助興,給這地方增添了許多搖曳的聲色。在這些光色的輝映下,東西和人便也滋生出一種昏暗的艷麗。這里都是些地方小吃,重慶火鍋、四川麻辣燙、山西涼皮、西安肉夾饃、武漢鴨脖子、云南過橋米線……他們在一個西安小吃攤前坐下,老鐵一臉得意洋洋,怎么樣,比你那鬧市街精彩吧?春天說,你還真本事。這算什么?我的本事大去了,以后慢慢開眼吧。有風(fēng)把春天脖子上的飄巾吹到老鐵臉上,老鐵拈起來在鼻子上嗅嗅,啊,真有股子春天的味道。他們要了幾個小菜,老鐵要了啤酒,春天要了綠茶。啤酒下肚老鐵從兜里掏出一個紫紅色小木盒,送你的。春天沒接,她笑笑說,怎么,還不是你公司職員就給發(fā)獎品了。老鐵打開小木盒,是個雕工精致的玉觀音。這時候遠(yuǎn)處一家店鋪里正放一首老歌:“有一首歌我想起你,那時候微風(fēng)輕起,唱這首歌想告訴我自己……”春天起身往前一指,我去一下就來。春天是去聽歌了,她一面假裝看貨一面聽歌。這是她所喜歡的老歌之一。特別喜歡的歌她是不會買回去聽的。逛鬧市時她喜歡在賣光盤那站站,不買,有好聽的就站那聽聽。一張盤才幾塊錢,她不買,買回家聽得熟爛,再沒有這種新穎美妙的感覺了。這就是春天,牛子說她極端,其實極端也不應(yīng)該被看成是貶義,那是人之激情的另一種表現(xiàn)方式,是另一種瀟灑,另一種不同凡響。

那天他們吃得很晚也很開心,春天沒收那個玉觀音,她說,等我干出成績再拿獎品吧,無功哪能受祿啊?當(dāng)天夜里她回了老房子,可能出于安全考慮,太晚出租車都不愿意跑海濱花園的線,春天沒用老鐵送自己,打車回了老房子。

剛一進(jìn)門老鐵就追來電話,到家了嗎?剛到。過來幫我吧,春天。嘟,手機(jī)沒電了。她想起背包里還有塊電池,屏幕閃動著跳出一串信息,是老鐵發(fā)來的。春天啊,過來和我一起做吧,那天的偶遇,我知道是老天給我一個機(jī)會,別看你住在海濱花園,但我知道你生活的空洞,讓我來珍惜你吧?？吹贸瞿阍诰髲?qiáng)地守護(hù)著你的那盞燈苗,只有靠近才知道你那盞燈苗有多亮、有多暖和、有多寶貝、有多叫人心疼。相信我,我會讓那燈苗永遠(yuǎn)亮著、燒著、暖和著?！?手機(jī)被關(guān)死,這老鐵年輕時喜歡讀席慕容的詩,有一定的文學(xué)功底。春天盯著墻上那朵蚊子血印上去的玫瑰,想她這陣天天盼著去鬧市街,恨不得一起床就往那跑。兒子有兩個星期沒回來了,中間牛子回來過幾次,心萍也兩個星期沒過來了(正常她都是一周報一次到)。怎么連電話都沒打一個,這些好像在她腦子里有過一段空白,現(xiàn)在卻一下子回歸到原來的位置上。她像是剛從一個夢里醒來,蚊血染成的玫瑰依舊怒放,老鐵是她夢里的那個人嗎?春天打開手機(jī),春天,閉上眼睛睜開眼睛都是你,你睡了嗎?老鐵。春天又關(guān)死。她用大拇指頭擦著屏幕,像是要把里邊的東西一個個抹掉又像要把里面的東西全給摳出來,她再啟動紅鍵,春天,我在老房子里,我看到你窗前那棵老銀杏了。她按了紅鍵悄悄來到陽臺上,外邊黑黑的,每一個窗口都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大窟窿,在樓頭斜角上有一束紅光像火焰一樣撲她而來。春天一頭扎進(jìn)藤椅,手機(jī)在夜空中被她按成一道道閃電,好在此時的電壓不是二百二,否則一定被它擊得粉身碎骨,忽然有一首歌從指縫間迸射出來,就如黑夜里響過的一陣?yán)坐Q。春天捂著胸口把手機(jī)貼在耳邊,春天,我知道你在老房子,我剛才是一路跟過來的。太晚了老鐵,你早點(diǎn)睡吧。哪能睡得著,你鉆進(jìn)我腦子里了,趕了幾次都趕不走。明天你還得上班,還是早點(diǎn)休息吧。春天,我想去你那坐坐行嗎?太晚了。要不你來我這,要不我們開車去海邊轉(zhuǎn)轉(zhuǎn)。那、那好吧,你把車開過來……春天在穿衣鏡前看著自己,臉紅紅的,眼睛圓圓的,這么多年美麗從來沒有拋棄過她,歲月的奔走反倒讓她的美麗更加成熟而端莊。墻上一朵怒放的玫瑰映在鏡子里,這是一只喝得肚滿腸肥的蚊子印上去的,當(dāng)時她和牛子撲騰老半天才將它正法到墻上。牛子說,瞧瞧,這朵玫瑰一半是你的血一半是我的血……喂,老鐵,不好意思我累了,明天是周末我還得去學(xué)校接兒子,再見。正要關(guān)機(jī)音樂又從手指間跳出來,春天有點(diǎn)煩了,噢,是牛子。老婆,這么晚了你在哪呀!我在老房子。剛才往家打電話你不在,心萍那邊也關(guān)機(jī)了,你可嚇?biāo)牢伊?。我逛街逛累?就在這邊睡下了。說話間一滴眼淚不知不覺從眼角滾到鼻尖上……

春天知道她不可能再去老鐵的公司了,要說開始她還真活動過心思。現(xiàn)在權(quán)當(dāng)是一場夢吧。那個門被關(guān)死了,還是把門關(guān)上好啊,關(guān)上好!

春天是個自制能力超強(qiáng)的女人,她不會輕易就褻慢了自己,呼一下子把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給否定了。就像牛子說的,她這人太極端。從打結(jié)婚那天起,她就只想做一個男人的女人,將婚姻進(jìn)行到底,這對她來說類乎于一種偉大的事業(yè),是一種了不起的成就。在她干凈的心靈里,愛情就像帝國,它建立在信念之上,又如同一種宗教信仰,假使一個信徒失去了信仰,他的帝國也將隨之滅亡。春天不想滅亡,像拽牛尾巴一樣死死抓住這個信仰,別的都可以大事化小。

周末牛牛回家,心萍也帶著樂樂過來了。倆小家伙一見面高興得抱在一起直呼萬歲。他們鬧著去海邊游泳,心萍說,現(xiàn)在水太涼,還是下午去吧。春天說,那中午就和劉波他們一起吃飯吧。以前心萍來時春天也想給她引薦一下劉波倆口子,可心萍一聽說是鞋匠鋪熱情不高就說下次下次吧。有回心萍問她,小區(qū)里這么多人你怎么就跟鞋匠湊一塊兒了?特別無聊嗎?特別有趣啊!這是春天的回答。這回心萍沒好意思拒絕,四個人一起來到鞋匠鋪,劉波和春花看見倆小家伙高興得又親鼻子又摸腦瓜,劉波還去超市買了一大堆小食品。倆孩子對這個沒多大興趣,也就沒對劉波這份熱情給出多大回應(yīng),他們還是鬧著馬上去游泳。劉波聽說要去游泳,當(dāng)時決定關(guān)門歇業(yè),陪孩子們好好玩玩。春天說,不用,孩子我們看著,可別誤了生意。劉波說,我這也是拿孩子說事,今天趁著人多,也給自己放個假。吃的我來弄,你們把嘴準(zhǔn)備好就成。

劉波買了牛肉、羊肉、黃花魚、大蝦、海螺、韭菜和青豆。心萍說,做菜多麻煩我們?nèi)ワ埖瓿园伞⒉ㄕf,飯店里人多鬧哄哄的,我們在海邊自己燒烤。他把肉切成小塊又找來竹扦子,幾個人覺著好玩就圍個圈串肉串。倆孩子拿著修鞋錘子在地上東一下西一下砸,春花又給他們找來不少修鞋的小工具,可把他們樂壞了,這比家里的電動玩具有意思多了。春天說,讓倆小鬼把家什弄壞了還怎么修鞋?孩子高興就讓他玩,劉波說著在牛牛頭上疼愛地拍拍。牛牛卻小嘴一撅說他不喜歡別人摸他的頭。春花還把韭菜一葉葉串起來,心萍問,這也是準(zhǔn)備燒烤吃的?可不,等會兒你就嘗鮮吧。弄肉串時心萍不時拿出手機(jī)按按,臉上的表情急躁且不安分,有點(diǎn)像熱灶臺上爬著的螞蟻。春天拿眼斜斜她,心萍,你不至于吧。心萍把嘴角朝上翹翹,看不出是苦笑還是微笑。

兩人一起回去拿帳篷和泳衣。路上心萍說,今晚我有點(diǎn)事晚上就讓樂樂住下,明天下午我來接她。春天說,心萍啊,你看花瓶碎了拿五零二膠粘粘就是有裂縫可還能盛下花,要是碎成粉末兒那花就慘了。心萍說,姐姐呀,你問問哪個人是自愿上梁山的?春天說,問題是你上了梁山就會有好果子等著嗎?喝了中藥就馬上用糖精彌補(bǔ),糖精入口是火辣辣地甜,可你別忘了糖精這東西有毒啊!心萍沒接茬,低頭摳她那手機(jī),一會兒抬起臉感慨道,春天,還記得那會兒我們在老房子嗎?多開心多幸福多有盼頭呀!口袋里空空的,心卻是滿滿的,當(dāng)時大河還帶我在那棵老銀杏前發(fā)過誓,他說這棵樹活多久我就會對你好多久。我說這樹起碼要活上幾輩子。他說那我就對你好上幾輩子,當(dāng)時我哭著說一輩子足夠了。后來我總是擔(dān)心那樹有一天會被砍掉,直到它被圈起來掛上保護(hù)牌才把提著的心放下。那會兒多傻多天真呀,以為有了誓言一切就有了保障。生活真太不牢靠了,不知道哪天呼一下子就把前邊的一切都否定了。你說這算人生的悲哀還算人性的悲哀?這個問題春天當(dāng)然回答不了,但她心里明白,什么事兒都是由激越到安詳,由絢爛到平淡。一切情緒上的激蕩終將過去,生命、事業(yè)、感情,輝煌就是暗淡的前奏,當(dāng)輝煌來臨時,也是暗淡的鐘聲響起的時候。能把這么諸多道理都擺得明白,一切也都不復(fù)雜了。她之所以能抗拒和老鐵之間的撞擊,也是把事兒給看開了。春天說,我們的夢都被掛在樹上了。心萍說,對,大河供養(yǎng)的那個小姐被別的洗浴中心當(dāng)人才給挖走了。春天驚叫,我的天這年頭真是哪一行都能出狀元!她被挖走不是很好?有什么好不好的,大河也許這會兒正想方設(shè)法把她給挖回來呢,人家不是難得的人才嗎?我跟他十幾年的感情還有寶貝女兒,卻趕不上一只雞,這世上有多少好東西全讓人自己給糟蹋了。春天說,這倒沒錯,可我們都這個歲數(shù)了,總不能把個小小的激動給當(dāng)深情處理吧?當(dāng)深情?姐姐呀,現(xiàn)在人們說我愛你就像說我Call他媽的一樣方便,還深情,你可笑死我了。這年頭誰還是誰的地老天荒啊?

海灘上人不多,劉波和春花正在一個燃著炭火的鐵皮箱上忙乎,倆小家伙也跑前跑后把烤好的東西一樣樣拿到旁邊的塑料布上,烤肉烤魚烤蝦烤海螺烤蔬菜都用干凈的一次性紙盤盛著,葷菜里還散著幾粒青豆,像花蕊兒,紅紅綠綠擺了一大堆,邊上還有綠茶和一箱啤酒。心萍說,沒想到他們這么細(xì)心干凈。支上帳篷,倆小家伙就換上泳衣要下海,心萍說,你們還沒吃東西,餓著肚子哪有力氣游泳?劉波說,倆小鬼幫著端盤子時就把肚子添差不多了,先讓他們玩吧,累了再上來吃。倆孩子都喊,叔叔說的沒錯叔叔說的沒錯,還跑過去抱著劉波親,春天說,你真本事這么一會兒就跟孩子們熱絡(luò)上了。春天讓牛牛套上救生圈,牛牛挺生氣瞪著眼說,憑什么?憑什么讓我套救生圈?他拍著自己那尚未發(fā)育完整的胸膛說,我是男子漢大丈夫。幾個人都讓他逗樂了。心萍說,你家牛牛想在我女兒面前展示一個男人的風(fēng)采。孩子去海里瘋了,大人們圍坐在一起吃燒烤喝啤酒。

照著帶有水分的陽光,吸著帶有咸味的空氣,看著盤旋在空中的海鷗,四個人海闊天空地聊著,其間劉波還不時要關(guān)照三個女人的吃喝。幾個人不知怎么就說到了老,劉波說,到時候我們就在家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讓兒女出來掙錢我倆在家看孫子,領(lǐng)著孫子逛商店看電影下飯店,春花說,對,把年輕時欠下的都補(bǔ)上。聽這話兩人好像對老還挺盼的。春天說,到時候我就兩耳不聞陳俗事,聲聲只贊白蓮花。心萍說,你想出家?春天送嘴里一個海螺說,你才出家呢。心萍說,我、我真沒想過老,有點(diǎn)不敢想。她打開一瓶綠茶說,要是人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這綠茶該多好,那樣人人都活得心平氣和,再不心浮氣躁了。劉波說,其實哪家沒有煩心事,開心一天就是勝利一天,人一輩子就活三萬多天,千萬別跟自己較勁。心萍覺得這話很在理。劉波點(diǎn)支煙,煙卷被他擎在手掌外側(cè),抽煙時就轉(zhuǎn)身把煙圈吐在外側(cè),心萍夸他煙抽的蠻紳士,沒讓大家跟著一起吸毒。春花說要游泳,劉波說,你那幾下子狗刨還不如那兩個小鬼,我陪你下去吧。春花胖,下到水里就跟扔進(jìn)去個面袋子似的。她兩只手在前邊瞎撲騰,劉波在后邊扶著她那水桶般的腰身,兩人的動作有些滑稽,像……像鴕鳥依人。春天和心萍也下去游了幾圈,上來后靠在帳篷邊休息。兩孩子時不時上來吃點(diǎn)東西再下去,劉波他們還在水里撲騰,劉波用身子半馱著春花,玩得蠻熱鬧。心萍忽然說,真讓人羨慕,春天,知道你為什么會和他們交朋友了。春天說,如果你離得近也會和他們做朋友的。心萍說,肯定會,海邊真好常讓海風(fēng)吹吹,就會把好多不開心給吹走了。你都有些日子沒來了。牛子這陣?；貋韱?前天回來了,還給我買了雙鞋,這陣酒店的生意也不太好。心萍看看春天,你說如果一個人不追憶似水年華,也不憧憬光明未來,不枝不蔓不卑不亢。內(nèi)心波瀾不驚,沒有幻想沒有夢,你說這種活法有勁嗎?你是在說我嗎?春天問。沒說你,我在說事兒。你那點(diǎn)感情都淌到一朵花一個飾物上去了,快趕上《紅樓夢》里的人物了。人啊,只要有傾注的地方就成,管他是人還是物。你怎么把我說得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其實,我的夢早被掛在樹上了。她差一點(diǎn)就說出在鬧市街和老鐵的相遇,可說它干什么呢?是一種談資還是一種炫耀。那個掛在樹上的是她一輩子永遠(yuǎn)不能醒來的夢……

兩人默不出聲地看著大海,看著那片藍(lán)藍(lán)的水。海給人的永遠(yuǎn)是這種無限涌動又歸結(jié)于寂靜的層面。海是平常歲月,是單調(diào)的日子。海是想像力的某個縱度,海是彼岸的漫長過程。海是局部的柔情與空曠的悲愴。海是虛妄中的美麗背景,是現(xiàn)實中的極限絕地。海是一種欲望,海也是一種語境。海是孤寂無聊飄零的載體,海又是空無的物質(zhì)形骸。海是地球地貌上面惟一拒絕人類的龐大體系。海不像山,每一塊石頭都可以成為歷史憑據(jù),海是永恒的歷史零度。沒有上下五千年。沒有唐宋元明清。海只有現(xiàn)在,此時,即時,瞬間……

春天還記得我們四個人第一次在海邊游泳嗎,有十幾年了吧?可不。再過上十幾年也不知道日子會變成什么樣?唉,這一眼望不到頭又不可以省略的一生真叫人不堪重負(fù),誰也看不透里邊的內(nèi)容,也不知道前邊有什么在等著我們,就這么一天天往前過吧。心萍,你就別在感慨了,感慨的生活總歸是頹廢的生活,還是面帶微笑面對生活吧,你看我們的兩個寶貝上來了。

牛牛和樂樂渾身黑紅黑紅的,玩累了一頭拱在沙灘上要睡覺,春天讓他們進(jìn)帳篷里睡,兩人嫌里邊憋得慌。心萍說里邊是太熱蓋上浴巾吹著小風(fēng)睡怪舒服的。沒多大會兒孩子們真睡著了,孩子多好啊,人和心都是干干凈凈的,想玩就玩想睡就睡下。有微風(fēng)送過來,兩個女人捧起一把把細(xì)沙攤在孩子身邊,她們就勢躺下把臉緊貼在兒女稚嫩的小臉上,此時,一切都是那么無關(guān)緊要,懷里擁著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寶貝,嗅著輕柔的海風(fēng),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孩子,睡吧,多少個睡眠之后你將慢慢變成大人,變了大人一點(diǎn)都不好玩,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這也是必然結(jié)果,沒人能阻擋時間,長大后你得自己去翻越你自己的山頭,一個接一個地翻,人生本來就是這樣,但你要相信你并不孤獨(dú),因為人人都孤獨(dú),你得學(xué)會快樂,因為人人最后都學(xué)會了快樂,用自己所有的不快作為代價。春天和心萍會意地笑笑,她們還彼此拉了拉手,笑得好甜好甜。

責(zé)任編輯 李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