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埃勒·哈森

你一定知道有不敢舉手回答問題的學生,你想過會有害怕站在講臺上講課的老師嗎?人們都說老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你想過學生也能改變老師嗎?西蒙就是這樣一位膽小的音樂老師。他害怕講臺、害怕面對學生,然而,當他遇到音樂神童馬立克·舒克之后,他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夢想

貝拉當然很驚訝,西蒙竟然把學生帶到家里來了!前不久他還在懷疑這個孩子說喜歡音樂是不是在騙他。而且,西蒙從不邀請誰來家里,無論是誰,同事也好,學生也好,無一例外。難道是小家伙真的征服了西蒙?還是他不請自來?貝拉心里嘀咕著。如果是后者就太了不起了!這說明他小腦瓜里早已有了主意,而且知道怎樣做才能達到自己的目標。

馬立克從來沒喝過這么好喝的熱可可奶。喝完一杯后,他還不忘舔舔留在上嘴唇上的可可粉。然后,他望望四周。廚房很大,很明亮,陽光從窗口灑進來。的確非常大。

“老師,您有幾個孩子?”他問。

“沒有?！蔽髅蓢@著氣回答,“這也是我們倆最大的遺憾。”他拉過貝拉的手,補充說。

“可能上帝有另外的安排?！必惱f,苦笑了一下,“我的祈禱沒有奏效,就是這么簡單!”

“你的祈禱,你的祈禱!”西蒙嘟噥著,聳聳肩,“你的上帝到底在做什么?你很清楚我是怎么看你的上帝的!”

“我家正好相反!我媽媽每年都祈求真主不要再給她孩子,也從來不奏效!我覺得老師說的話是對的,夫人。上帝的耳朵,有時候是聾的!”

貝拉和西蒙笑了。馬立克繼續(xù)說:“這么大的廚房,這么大的房子,只有你們兩個人?是不是太大了點?我們家,要是大家都在,人就太多了,廚房里都站不下。我們家有十個孩子!而且,我們家總是很多人,有朋友、兄弟、姐妹、表兄妹、叔叔、阿姨……”

“我一直希望有一個大家庭,”貝拉說,“不過,十個還是太多了點?！?/p>

她放聲大笑。

馬立克看著她,覺得她很美。一頭花白的頭發(fā),一雙碧眼和細膩的、接近透明的皮膚?！八钦嬲姆ㄌm西人!”他心想,“太瘦了!還好她沒有孩子,真有的話,也不知道她的身體里放不放得下?！?/p>

貝拉覺得小男孩在看她,臉上泛起了紅暈。

馬立克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他從沒見過大人臉紅。于是,他卷起袖子,做了一件在家決不會做的事——幫貝拉收拾桌子。這里,他不會感覺不好意思,因為沒有人嘲笑他做這樣的活兒。貝拉隨他做,告訴他怎樣把杯子整整齊齊地放在洗碗機里。

“馬立克,過來!”從客廳里傳來西蒙的聲音。

馬立克看著貝拉,等著她的允許。她微笑著點點頭。于是他到音樂老師那邊去了。

客廳里,馬立克看到碟片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長這么大,他還沒有見過這么多碟片。甚至比多媒體館里的還多。柜子從地上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里面除了碟片還是碟片!甚至還有用CD之前的磁帶!他睜大了眼睛。房間最里面的地方,還放著一架鋼琴,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近鋼琴。

“老師,您會彈鋼琴嗎?”

“噢,我不會!我只會隨便敲敲,不會彈完整的曲子?！?/p>

馬立克一副很陶醉的樣子:“要是芭芭看到,他一定會心臟病發(fā)作的!”他大聲叫道。

“芭芭?”西蒙有些吃驚。

“是的,芭芭是我外公。他已經(jīng)過世了?！?/p>

“你想聽什么?”

“我也不知道,老師。太多了!您選什么就什么吧。”

“好!我選一些平時不常聽到的,多媒體館沒有的。你坐吧。坐那兒,我的扶手椅里!”馬立克激動地把屁股慢慢地貼到扶手椅里。西蒙則坐在對面的長沙發(fā)上。他讓馬立克慢慢放松,坐舒服了,然后專心致志地聽音樂。等小男孩完全放松了,西蒙問他:

“馬立克,你怎么會愛上古典音樂的?”

“因為一個夢,老師!”

“一個夢?”西蒙很驚訝。

“沒錯,因為一個夢。”馬立克回答。他不知該怎么說,因為他對音樂的熱愛確實來自一個夢。他努力說得更明確些:

“一個見到芭芭外公的夢?！?/p>

貝拉也來到客廳,拿起編織活兒。馬立克開始向他們講述這個奇怪的夢,一天晚上做的一個夢,而且從那以后一直不停在做的一個夢。不過,為了讓西蒙和貝拉知道得更清楚,先得說說芭芭外公的故事,一個十足的音樂迷,天才的小提琴手的故事。

芭芭一直拉小提琴。他是自學的,單憑一對耳朵。他在阿爾及利亞生活時,是一支小樂隊的成員,樂隊專門在一些婚禮和慶典的場合演奏。可后來他不得不離開阿爾及利亞,那里的生活實在太艱苦了。于是,他來到了法國。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必須找份工作,可拉小提琴不能算是正當?shù)穆殬I(yè)。就這樣,他白天在工廠做工,晚上就搞點音樂。他和幾個朋友組了個樂隊,每逢阿拉伯人的節(jié)日便表演一下,賺點外快?？砂柤袄麃啺l(fā)生戰(zhàn)爭之后,阿拉伯人被禁止晚上出來活動——宵禁規(guī)定從某個時間之后,他們不能出家門。只有芭芭不理會這些。他說:“我不是個危險分子,我不搞暗殺。我是音樂家,我只想拉點曲子。我與政治毫不相干,我不會有事的?！?/p>

一天晚上,芭芭出去后一直沒有回來。馬立克的外婆拉拉非常擔心,整個晚上,她都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撇著嘴。收音機里傳來消息說,阿爾及利亞人在巴黎舉行示威游行,因為組織得不好,造成了不少傷亡?？衫⒉缓ε?她知道芭芭不會去參加游行,游行跟他沒有關系。然而,那個夜晚一分一秒地過去,芭芭始終沒有回來。兒子們出去找他。他們先去了芭芭平時拉小提琴的地方,可是咖啡廳已經(jīng)關門了;而后,他們又去了芭芭的樂隊朋友那里,他們和他分手,回到家里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孩子們越來越不安,一遍一遍地從咖啡廳走到家里,又從家里走到咖啡廳。那條路,芭芭一直是步行的,因為那個時間已經(jīng)沒有地鐵了。當他們路過沙羅納地鐵站的時候,看到一片混亂,到處是器械和救護車。他們躲在門廊下面等了一會兒。等不到芭芭,于是又回家了。在上樓時,他們就聽見拉拉的哭聲和喊聲。一位朋友來告訴她說芭芭死了,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騷亂,被誤殺了。這位朋友只來得及撿起他的小提琴,送回來。

芭芭的到訪

馬立克的故事講完了。他不說話,陷在扶手椅里,腿晃動著,眼睛望著柜子里一排排的碟片。

“你沒有見過你的外公?”西蒙問道。

“沒有,只見過照片。外婆留了很多芭芭的照片。每張照片上,他都拿著小提琴。我媽媽告訴我說,他很少與小提琴分開,像對待孩子一樣保管著他的那把琴?！?/p>

“他的孩子沒有一個后來成了音樂家嗎?”貝拉很吃驚。

“沒有。拉拉不愿意,她說以后家里不許再有人搞音樂了?！瘪R立克嘆了一口氣回答道,“是音樂害死了她的丈夫,只要她還活著,就不會讓我們再搞音樂?！?/p>

“可是,這不能說明你為什么這么熱愛音樂啊?！蔽髅烧f。

“我一直喜歡音樂,只是不懂。我經(jīng)常去多媒體館聽音樂,可我不知道原來這就叫喜歡音樂。芭芭確實告訴過我,說我身上有音樂細胞,我的耳朵很尖,應該好好用它?！?/p>

“這怎么可能,你不是從來沒見過他嗎?”

“是夢見的。”

“夢到什么了?”貝拉問。

“就是我剛說的那個夢。一天晚上,我看見芭芭坐在我旁邊,在我的床上。他穿著一身白衣服,膝蓋上放著他的小提琴。我馬上認出他了。于是我問他:‘芭芭,你在這里做什么?他對我說:‘小家伙,你是這個家里唯一一個有音樂天分的、唯一一個可以拿起小提琴的人。我們家,世世代代拉小提琴。我知道你喜歡音樂,我看見你去聽音樂,在那幢大樓里?？蛇@是不夠的。你要去學音樂、視唱練耳、學拉小提琴。我正想和他說我做不到,可他已經(jīng)不見了。我告訴我媽媽芭芭晚上來看過我,可她一點也不高興,還沖我大吼,對我說我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什么也代表不了。她還說沒人可以再碰芭芭的小提琴,因為就是這把小提琴害死了他!可我還是很想很想成為小提琴家,因為我知道,芭芭想讓我這么做,而且我也有權利這么做。以前,我喜歡鋼琴,我覺得鋼琴曲很美。不過,自從我見到芭芭之后,我知道我必須拉小提琴,就像他一樣?！?/p>

貝拉看看西蒙,悄悄地。西蒙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手放在背后,緊握著拳頭,顯然內(nèi)心已心潮澎湃。

“然后呢?”貝拉問馬立克。馬立克并沒有發(fā)現(xiàn)老師心中的不平靜。

“我想了很長時間。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學習音樂。多媒體館的老師告訴我,學音樂很難,必須考上專業(yè)音樂學院,可我心里想,就我一個人,怎么也辦不到。而且學費一定很貴。所以我想到了您。上課時,您問我們會什么樂器,我當時想,我現(xiàn)在不會,但是您可以幫我。所以,我在小卡片上寫下了我想學小提琴?！?/p>

西蒙清清嗓子。他嘟噥了幾句話,可馬立克聽不清楚。

“您說什么,老師?”他問。

“樂器不是只有小提琴一樣!”西蒙又重復了一遍,“甚至,可以喜歡音樂而不會任何樂器。我會嗎?不,我也不會。可我并不因此沮喪!”

“老師,您說得對。我知道這個道理,可我就是想拉小提琴?！瘪R立克又強調了一下。

“你想拉小提琴!你想拉小提琴!你想怎么拉小提琴?”馬立克驚訝地看著西蒙,西蒙接著說:“你知道小提琴有多難學嗎?你學鋼琴,或者吉他都可以!要知道,你已經(jīng)11歲了,學小提琴,也太晚。我……”

話說到一半,西蒙突然停住,很激動。

“我就是要學會拉小提琴,一定要!我才不管有多難學!”

馬立克臉漲得通紅。為什么音樂老師聽到他要學拉小提琴就突然這么生氣呢?馬立克心想自己一定是又做夢了,如同夢到芭芭一樣。還是媽媽說得對。自己到底想怎么樣?有誰會關心他呢?自己真是天大的笨蛋!

他覺得沒有必要再呆下去了。他起身,手伸向貝拉,向兩人告別。

“再見,夫人。再見,老師。”說著,他向門口走去。

貝拉送他。西蒙站在客廳中央一動不動,看著學生遠去,無法留住他,無法安慰他,說不出一句話來。貝拉想伸手摸摸馬立克的頭,可馬立克避開了。

“你想來的時候就再來,”她站在門口,嘆著氣說,“即使西蒙老師不在,我很樂意你來家里,我給你泡熱可可奶。你要聽什么音樂,也可以自己選著聽。不要放棄,馬立克!一定要堅持,小家伙!想想你的外公!”馬立克邊走,邊用袖口抹去情不自禁落下來的眼淚。

那天晚上,西蒙一直緊緊咬著牙齒。貝拉知道,這時最好讓他靜一靜,等待不安的情緒過去。像往常一樣,西蒙坐在扶手椅里,戴上耳機,沉浸在音樂的世界中。這是唯一可以給予他安慰的方式,即使一點點也足夠了。貝拉又拿起編織活兒,想了很多。

認識西蒙35年了,可有一種痛停留在他心里遠遠超過35年,而他又竭盡所能地掩蓋這種痛。他從不對任何人提起,甚至對她——他妻子,盡管他很愛她。然而,西蒙白天不愿說出的話,常常在夜晚無數(shù)個夢魘里喃喃自語,就這樣,貝拉才了解了丈夫的過去。她從不盤問,等待某一天,他能敞開心扉,但這一天始終沒有到來。顯然,與馬立克的交談無意中勾起了他痛苦的回憶,因此他的情緒才會這么激動?？韶惱南?“我相信小男孩會等他的。他們倆應該再好好聊聊。這小家伙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真是一大遺憾。希望一切不會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