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衛(wèi)方
民主是讓國民決定自己的事務,包括讓國民作出錯誤的選擇;民主是人民之治,而非真理之治
作為現(xiàn)代社會標志之一,都市化深刻地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數(shù)以百萬計甚至千萬計的人們集中生活在一個十數(shù)公里方圓的地理或物理空間之中,車水馬龍,燈紅酒綠。都市是政治與文化的中心,是財富的聚集地,是人生價值得以實現(xiàn)的夢工場,同時,按照作家雨果的說法,更是一切罪惡的淵藪。夜晚的明亮如晝換來的是白天的黯然無光,人潮涌動的同時也帶來人欲橫流。安詳恬靜的田園生活一去不復返了,道路通向城市,我們都“被自愿”或者被裹挾著投入其中,歸路難覓。
在享受現(xiàn)代而高雅的城市生活的同時,我們不斷地制造骯臟的垃圾,這也許正是人類面臨的一個困境(想想人類每天制造這么多骯臟的東西,卻仍然有人自以為神圣,或者如敬神一般敬某人,實在是可笑)。
垃圾愈來愈多,往昔差強人意的填埋方法已經(jīng)無從應對,一個又一個的大城市面臨著垃圾圍城的危險。于是,新科技發(fā)展出來:可以將垃圾焚燒發(fā)電,變廢為寶,豈非天大的好事情。但是,混雜著大量有害物質(zhì)的垃圾在燃燒中產(chǎn)生了新能源,同時也產(chǎn)生了“二惡英”——這種氣體彌散在空氣中,人們渾然不覺,但病灶卻悄然地在你的體內(nèi)生成……
臨近垃圾焚燒廠的居民怒不可遏:為什么要將這工廠建設在我們的家園附近?政府這廂不斷地解釋:檢測結果表明,“二惡英”的排放量不僅在國家標準之下,而且也在歐盟標準之下。居民們不相信:你正常運行時檢測的結果也許如此,但是誰敢保證工廠總是正常運行?假如你為了減少成本,導致排放增大,我們?nèi)绾文軌蛎繒r每刻都監(jiān)督?即便容許監(jiān)督,那些高科技的機器我們看都看不懂,豈非正龍拍虎,文盲讀書?
誰也無法說服對方,決策陷入僵局。
從現(xiàn)有的資料看,番禺垃圾焚燒發(fā)電項目的決策程序本身存在很大缺陷。按說這樣的重大決策必須由本地最高權力機關即人大會議作出。
由于項目涉及到周邊居民的利益,也涉及到復雜的科學技術事項,人大代表需要事先廣泛地搜集民意以及科技信息,尤其是那些負面信息不可遺漏或掩飾。
另外,人大還可以根據(jù)中國憲法第七十一條,設立特別委員會,對項目做專門調(diào)查,舉辦系列公開聽證會,邀請相關居民代表、人大代表以及專家進行辯論式審議。
這樣的聽證會應該全程電視直播,以增進人們對于其間利弊得失的理解,同時也提供一個選民得以監(jiān)督代表的途徑。不用說,這種審慎的決策程序本身可以起到某種說服的功效。
但是,番禺區(qū)以及廣州市沒有通過這類程序作出決定,涉及本項目的所有重要決策都由行政主導。
當然,我們也看到過人大代表的身影,但都是站在政府立場上說話。例如,番禺區(qū)人大代表關志升等在2008年3月14日提出議案,要求加快垃圾焚燒發(fā)電廠建設,盡快關閉火燒崗垃圾填埋場。
不久前,周邊居民不斷地對這一項目發(fā)出抗議之聲后,我們在媒體上又看到代表們獨特的作用。據(jù)《番禺日報》報道,番禺區(qū)人大代表70多人視察了垃圾焚燒發(fā)電廠選址現(xiàn)場,認為這是“為民辦好事、辦實事的民心工程”,“要大力支持政府加快推進垃圾發(fā)電廠這項民心工程的建設”。
這樣言之鑿鑿的話語建立在怎樣的基礎上?當央視記者問其中的一位代表,他是否親自了解周邊居民的看法,代表回答“沒有”。可見這“民心工程”的說法是如何空洞而抽象。
更嚴重的問題是,人大代表中為什么都一邊倒,毫無反對意見?須知區(qū)一級人大是中國各級人大里惟一與直接選舉有點關聯(lián)的權力機構,番禺人大代表的這番表現(xiàn)實在是令人喪氣。
不過,這種做法不過是中國各級政府決策模式的一個縮影。當然這是相當不智的。如果我們的代表真能夠在會議上直言不諱,不同代表之間唇槍舌劍,直觀的證據(jù)、激烈的論辯加之專業(yè)化的知識得到深入淺出的解說,這樣的做法也許在效率上有所犧牲,某些時候甚至導致合理的方案最終得不到通過,不過,這不正是民主的真意么?民主是讓國民決定自己的事務,包括讓國民作出錯誤的選擇;民主是人民之治,而非真理之治。
這種論辯式審議所起到的解壓閥功效也是不可低估的。在論辯中,我們可能說服原來的反對者,也可能說服不了,但當我們看到或聽到某些代表把心中的反對直接表達出來,自己心中就舒緩了許多。“那家伙把我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而且說得真痛快!”第二天他也許就沒事了,至少不那么激烈了。
遺憾的是,我們的政治文化里太缺乏對這種差異和沖突的尊重了。政府的決策總是為人民的,如果你覺得受到傷害,那多半是你自己并不知道你的根本利益所在。這種先驗的正當性使得我們的制度嚴重缺乏糾錯能力,反而具有極其強大的堅持錯誤的能力。
我們似乎有著一種很幼稚的和諧觀,認為和諧就是保持一致,就是毫無差異,就是一團和氣。殊不知真正的和諧恰好來自沖突,一個和諧的社會表面看來經(jīng)常是不和諧的——議會里經(jīng)常發(fā)生沖突,甚至不同黨派議員大打出手;傳媒里提到領導人,大多都是負面的報道;街頭上隔三差五就有人游行示威,而且經(jīng)常是反對政府的;甚至國家跟別國打仗時,也有成千上萬的人們走上街頭,舉行反戰(zhàn)示威。舉個極端的例子,某個村子里,村民開會研究是否建設一條公路,最后表決都贊成,只有老約翰表示反對。主持人趕緊詢問:老約翰,你為什么反對?老約翰回答:我也沒有什么反對的理由,我只是不喜歡全體一致通過。
不能容忍異議,缺乏合理的決策程序,壓制和平的反抗,最終只能導致國民在兩個極端中選擇:或者極端地忍受,或者極其暴力性地反抗。
中國歷史上那么多的改朝換代沒有制度創(chuàng)新,根源正在于這種壓制性的政治體制和政治文化。
是否建設垃圾焚燒發(fā)電廠,具體地址應該設在何處,這一次番禺區(qū)和廣州市遭遇到的是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不過,近代化過程中一直走在全國前列的廣東,而且是廣東省的首善之區(qū)廣州市,在處理這次難題的過程中,是否可以抓住這個機遇,再進行一次制度的創(chuàng)新呢?■
作者為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