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穿旗袍的少婦搬到我們院子里不知是哪一天??吹剿?是在一個早晨,朝霞洇出一汪一汪的紅暈來,水漉漉的,如一張清嫩的臉兒。當時,我下樓去,將摩托車從樓道里推出來,準備去學(xué)校,就在這一剎那間,我看見了她。
少婦腿長腰細,身形如鶴,穿一襲旗袍,素色的,在晨風(fēng)中招展著,招展出無限的韻律無限的嬌媚。豐腴的腿在晨光中瓷光閃閃,耀人眼目。
當時,不知是我閃了一下眼,還是該死的摩托車油門不足。總之,我沒扶穩(wěn)車子,車子倒下了。車子倒下了,我就感覺到很狼狽很沒面子,尤其是在美女面前。我使勁地往起扶車子,可是越想扶起來越扶不起來,鬧得我更是滿臉通紅,甚至都出了汗。少婦見了,鞋聲叮叮地走過來,蹲下,放下手里的小皮包,幫我。
車扶起來了,她對我一笑,露出圓圓的酒窩,說:“騎車可要小心哪,那可是馬虎不得的,一不小心會出事的哦?!鄙賸D說的是普通話,不同于小鎮(zhèn)方言,很純真,很明亮。尤其那個“哦”字,一波三折,波光閃閃,聽在人耳里,有一種清心明目的感覺。我忙紅著臉點點頭,騎上摩托,做賊一般飛快地跑了,可一顆心卻沒跑,還在和少婦面對面地談話呢。
中午放學(xué)回家,我就把這事對妻子說了,問以前咋就沒見過這女人哪,是干什么的,從哪兒來的。妻子白了我一眼說:“怎么?盤查戶口還是有其他的想法,別是吃在碗里望在鍋里吧。”妻子什么都好,就是小心眼,說話也較為尖刻。
我笑笑,對妻子這家伙,只有這種辦法。在妻子的嘴里,我才知道,少婦是最近才搬來的,就住在我們樓的對面,可能是哪個老板的妻子吧。
其時,高速公路修到小鎮(zhèn)。小鎮(zhèn),正處于兩省交界點上,頓時熱鬧起來:工人、司機、包工程的老板,一群一群來到小鎮(zhèn),大車小車,日夜不停。一時,小鎮(zhèn)人口爆滿,房租也隨之大漲。像少婦那樣旗袍招展,高跟鞋叮叮的,租住著一套單元房,一定是個有錢人。說實話,那種裝扮,在小鎮(zhèn)人眼中看來,也實在是不俗的。
妻子說,那女人還是一個蠻善良的人呢。
原來,一天早晨,妻子去上班,路過街上時,看到一個民工被汽車撞了,血流一地,倒在地上呻吟著,看樣子傷勢很重。肇事車輛早已逃逸了。街道上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理睬。就在這時,一輛面的停下,潔白如鶴的少婦從車中走下來,來到那個工人身邊,細細地察看了工人的傷勢,把他往起扶,可她那么纖弱的身子,想扶起一個壯漢又怎么扶得起來呢?無法,就請旁邊看熱鬧的人幫忙,可看到那人滿身是血的樣子,沒有一個人愿意搭手。
妻子恰好就在旁邊,看不過去,出于好心,就勸:“別人躲都躲不過來,你怎么還往身上招啊?”
少婦鼻尖上微微地沁著汗,臉上沁著紅暈,很焦急地說:“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條人命在眼前消失吧?大姐,來幫個忙吧?!弊罱K,還是妻子和她一塊兒把受傷的人抬上了車。然后,少婦掏出一沓錢,遞給司機,說:“你把病人趕快送醫(yī)院,我還有事,過一會兒就來?!?/p>
路上,妻子大惑不解,問那傷員是她的熟人不是,她搖頭;問是她的親戚不是,也不是。妻子不信?!八趺凑f?”妻子對我說:“你猜她怎么說?說是同情,嘖嘖,同情!無親無故哪?!逼拮诱f著,既佩服,又有些不相信的樣子。
但幾天后發(fā)生的又一件事,徹底改變了妻子的看法。那天,妻子抱著小貓一邊親著,一邊走出院子門,那少婦恰好從外面回來,懷里抱著一個臟兮兮的孩子。孩子哭得鼻涕眼淚直流,糊了少婦一身。少婦一邊哄著,一邊掏出手紙給擦著鼻涕,并拿出糖果,往孩子嘴里塞。
妻子見了,很高興,問:“大妹子,到底把孩子帶來了。”
少婦氣喘吁吁地說:“哪里?剛在街道經(jīng)過,遇見個孩子,找不見媽媽了,在那兒哭。我想,要是被哪個人販子遇上了,怎么得了?就帶著她到處找她的媽媽,可就是不見,這不,我就帶回來了?!?/p>
妻子不信,可看她一臉正經(jīng)的樣子,就半信半疑,就把小貓放下,伸過手,接過孩子,幫她抱回了家。
少婦一進家門,就忙著給當?shù)嘏沙鏊螂娫?請幫忙調(diào)查,看是哪一家的孩子走失了。完了,又打來一盆熱水,用手試了試,開始給孩子洗澡;洗完澡,又帶著孩子到商場去買了一套衣服。再抱回來時,一個灰灰突突的孩子,竟變成了一朵鮮艷的花骨朵。滿院子的人都像妻子一樣,認為是她的孩子,她再怎么解釋,大家也不信,說不是自己的孩子,誰會那么心疼。少婦只是笑,抱著孩子哄著,親著。還是妻子代為解釋,才解了圍。
第二天,派出所民警帶著一個民工的妻子進了院子,那個女孩看見自己的媽媽,一頭撲過去,大喊“媽媽”,大家才相信。妻子也在半信半疑中徹底解脫出來,連連說:“真少見,真是少見?!?/p>
孩子的媽媽見了少婦,一下子跪了下來。少婦忙忙拉起,走時,還送了孩子一套衣服和很多食物。那位母親抱著小孩,走得很遠了,少婦還望著。一直到那對母女走得不見人影了,少婦才回過身,長長的睫毛上掛著幾星晶瑩。
院中的女人們就笑,說:“怎么?舍不得?”
少婦笑笑,說:“帶了一天一夜,突然走了,心里空落落的?!闭f著,眼圈就紅了,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可怎么也沒夾住,幾粒眼淚落了下來,在潔白的衣服上洇出幾朵梅花。妻子勸說:“如果想孩子了,就把自己的孩子帶來吧。”少婦笑笑,沒說什么,拉著妻子的手,兩個女人在一塊兒,唧唧噥噥地,頭對著頭談心了,也不知談些什么?;貋砗?聽妻子告訴我,原來少婦還沒有孩子呢。
少婦和妻子像親姐妹一樣,對院子里其他的人也從不生分,一見就熟,不停地點頭,遇見女人了,總要拉著人家的手,談?wù)劜藘r,說說衣服的好壞,滿眼笑意蕩漾,讓人見了,心里軟軟的,特舒服。
有時少婦回來,看見院中的女人們玩牌,或者說閑話,就參加進去。一群女人唧唧喳喳的,間或一陣大笑,清亮亮,水一樣流淌。不久,我們院中的婦女們竟辦了一個自樂班,吹拉彈唱,歌聲嘹亮,再也沒有了打麻將和玩牌的現(xiàn)象了,一個個都仿佛成了藝術(shù)家。尤其妻子,在家里哼進哼出,仿佛又回到了初戀。我笑著戲謔,說:“你那唱的,也叫歌,純粹是破西瓜滾下了山崖?!?/p>
妻子很得意地一笑,瞥我一眼,驕傲地說:“妒嫉,連人家宛如都說我的歌唱得像王菲的一樣好聽?!闭f完,眼光一漾一漾的,哼著歌,下廚房去了。砧板聲和歌聲一起飛揚,很有一種甜膩膩的味兒,聽聽,還真是那么個味兒。
宛如,就是少婦的名字,至于姓什么,妻子沒說,我也沒有好意思問。自樂班是她組織起來的,妻子是其中的積極分子。
但是有一天,回到家時,妻子卻坐在那兒發(fā)呆,問她為什么,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側(cè)過身子,頗為神秘地告訴我:“看樣子宛如不像是什么老板的妻子,有人問她丈夫時,她笑笑,說在家呢?!犅?一個女人,單人獨馬地來到小鎮(zhèn),一身袒腿凸胸的衣服,陪著一群男人進進出出、早出晚歸的,據(jù)院中一些婦女推測,一定不是干正經(jīng)事的。”
我一時被推入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問:“怎樣不干正經(jīng)事啊?”
妻子說:“就是那樣不干正經(jīng)事啊?!倍疫€囑咐我,以后見了宛如,打招呼時不要笑嘻嘻的,也不要望著那蛇也似的身子發(fā)呆。
我說:“過分了吧,難道望一下就把我吃了?!?/p>
妻子似笑非笑似諷非諷地說:“算了吧,你那也叫望,眼光像狗舌頭,叫舔。你要是敢不聽,到時,我也到大街上,用你那種眼光,滿大街瞅男人?!?/p>
一句話,把我唬了一大跳,一句話也不敢說了。妻子說完,坐在那兒兀自發(fā)呆,很久很久,嘆一口氣說:“那樣好的一個女人,怎么會是那樣一個人呢?不會是那樣一個人吧?”
這以后,再見了那少婦,我也只有很嚴肅地點點頭,算作招呼,再也不敢說笑話了。我知道,身后,一定有眼睛看著的,一不小心,就會落得一身泥水,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那少婦呢,卻沒有感覺出來,進了院子,依然像過去一樣和院中的女人打招呼,可院中的女人們一個個臉上很淡漠,或點一下頭,或應(yīng)一聲。
少婦走過了,就有女人說:“呵,看那旗袍,水光閃閃的,裹著那綿軟軟的身子,撩人?!?/p>
就有更刻薄的人接口:“不然,咋能吸住男人的眼睛,生意咋會紅火?”
一院子的女人都捂著嘴,吃吃地笑了。
少婦不知道,仍然早出晚歸,跟過去一樣。一日從外面回來,搬著一盆花,很吃力,細細的腰肢扭著,胸部透過衣服,幾乎要噴薄而出,白白的臉上漾出粉粉的紅,鼻尖上也滲出細細的汗。院里,就有男人憐香惜玉,去接過來搬,沒走幾步,身后傳來咳嗽聲,知道自己的妻子在警告自己,忙忙放下花盆,溜了。
慢慢地,連我也有些懷疑起少婦的身份了。我們院子里本來沒有自來水,大家合力打了一口井,共同飲用。人多水就顯得不足,為了水,就經(jīng)常吵架,甚至打得頭破血出,很是傷和氣。少婦來后,經(jīng)常問,怎么不拉自來水啊,怎么不拉自來水啊。大家紅著臉,不好意思回答。原來,當初自來水公司來拉水時,小院人各算各的一本賬,你也認為吃虧,我也認為吃虧,硬是不拉。到了后來,全鎮(zhèn)都拉了后,獨留下小院人,想拉又不好意思開口,就這樣拖延著,一直拖延到現(xiàn)在。
在小院人再一次為水爭吵后不幾天,就來了一群工人,拉管道的拉管道,焊水管的焊水管。三天后,我在縣里開會回來,剛進家門,妻子興沖沖地喊我到衛(wèi)生間去。我走進去,妻子一擰水龍頭,清亮亮的水嘩嘩地流淌著,一種清涼的氣息溢滿房間。
“知道嗎?是宛如給拉的?!逼拮诱f,仿佛是自己做的一樣光榮。
“呵,這宛如,可真能來事。”我衷心地夸獎。妻子也喜滋滋的,說要請宛如來家里吃頓飯,她可給我們辦了大事了。
但還沒有等我們請宛如吃飯,院子里的議論已經(jīng)就很不利于她了,大概的意思是,一個院子人沒水吃,政府都不管,那女人一張嘴,工人就來了,而且免費給拉水,沒有那好事,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和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有一腿,鎮(zhèn)領(lǐng)導(dǎo)憐香惜玉嘛。而且,更有甚者,說曾經(jīng)看到少婦從鎮(zhèn)長的車上下來,鎮(zhèn)長一副笑瞇瞇的色樣。
說的最厲害的,還有鼻子有眼地說,看見鎮(zhèn)長甚至抱著少婦親嘴呢,嘖嘖地響,親得少婦滿面紅潮。
一時,我們真的徹底地對少婦望而卻步了,至于請來吃頓飯,更是提也別提。我和妻子都不想讓別人背后指指點點,那樣的滋味,就如腳板心粘了一塊濕泥巴,特別地不好受。有時,出門的時候,看見少婦旗袍張揚的樣子,在街道上走著,一個小包,一雙高跟鞋,一個綿軟的身子,還有一張鳥語花香的臉兒,我就從心里感覺到遺憾,至于遺憾什么,一時連自己也說不清。
大概在少婦來到院子一年左右吧,有一天,少婦被鎮(zhèn)政府叫去了。一院子的女人見了,就扎成堆,唧唧喳喳地說,一準是掃黃打非,這樣的女人,應(yīng)當拉去治治。
也有的狠狠地說,應(yīng)當讓派出所關(guān)兩天。牙齒咬著說,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有更狠的建議,應(yīng)逐出院中,免得壞了院內(nèi)的名氣,也免得院內(nèi)的爺們兒個個像饞嘴貓似的。
大家都贊同這個建議,而且準備等少婦一回來,就馬上實施。妻子剛好抱著小貓出去玩,聽到這些,很反感,就替少婦辯解了兩句,說宛如到這個院子,給我們辦了那么多的好事,又是那么善良的一個人,怎么就容不下她。話還沒有說完,就受到大家一致責(zé)備,說妻子立場不堅定,胳膊肘子竟然向外彎。說得妻子很不高興,懷著一肚子委屈回到了家,把不快全部發(fā)泄到我身上,嚇得我不敢應(yīng)聲,遠遠躲開了事。
大家呢,嗑著瓜子,說著少婦的事情,坐等少婦回來,可一等沒見少婦回來,再等沒見少婦回來,到了第三天,一輛車開來,裝上少婦的東西,拉著就走。少婦卻沒來。
院里就有人打聽,少婦是不是干那個的,要被趕出鎮(zhèn)子。
裝東西的人聽懵了,一臉的驚詫,問道:“什么干那個的啊?”
“就是——,就是那個啊?!庇信苏f,其余的女人都吃吃地笑著。
裝東西的人敲敲頭,迅即醒悟過來,笑了,說:“你們想哪兒去了,人家是工程師,到這兒是勘測和規(guī)劃路段?,F(xiàn)在,這兒工作結(jié)束了。要到別處去勘測路段,走的時候,還說舍不得你們呢,請我代她向你們道謝呢?!?/p>
“那自來水是怎么回事啊?”女人們還有些不信,問道。
“那是人家自己掏腰包給小院拉的,說小院人用水難?!毖b東西的人說完,上了車,汽車一聲哼,走了,扔下一個院子的女人,愣愣地站在那兒發(fā)呆。然后,一個個灰頭土臉地回去了,沒有一個吱聲。
穿旗袍的少婦已經(jīng)離開了好長一段時間了,可茶余飯后,院里的人們還是總會談起她,談起她那一身素淡的旗袍,談起她的典雅和她的善良,當然,還有她的文靜。尤其是妻子,一直稱呼為“我們宛如”,一說起“我們宛如”就臉頰放光,嘖嘖稱嘆,說她高貴,說她含蓄,說她隨和。
不久,小鎮(zhèn)女人們也興起了旗袍熱。穿旗袍,首先從我們院內(nèi)興起,第一個就是我的妻子,而且,我發(fā)現(xiàn),妻子的性格也大為改變,變得文靜,隨和,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