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燦然

一位前輩在跟我談起一本有關走路的英文書時說，外國人真會寫書編書，他們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做出千奇百怪的書，你能想象的他們都有，還有更多你想象不到的。像墓志銘這種書，不僅有，而且還有好幾種呢；不僅有，而且千奇百怪。另外，外國重要報章都有訃告欄，詳述死者生平，還把各行各業(yè)有趣人物的訃告文章匯集成書。我手頭有一本《紐約時報》訃文集，非常有趣，簡直是一部“異人傳”。

那天在書店見到一本《油珍墓志銘集》，立即掏腰包買下來。這本小書分成四輯，第一輯是“被深愛者”，第二輯是“早逝者”，第三輯是“偉人和好人”，第四輯稱為“有趣和奇特”。第一輯無甚看頭，大概是因為墓志銘作者哀傷過度，缺少想象力；第三輯有一定看頭，但是多數(shù)在想象中，出人意表者不多，這里有很多作家和哲學家，包括詩人蒲柏、多恩、拜倫、濟慈、彭斯、王爾德、狄倫·托馬斯等，小說家史蒂文森、喬治·艾略特、簡·奧斯汀、康拉德、勞倫斯和福爾摩斯創(chuàng)造者柯南·道爾等，此外尚有美國總統(tǒng)華盛頓、哲學家休謨、馬克思和音樂家亨德爾。這輯的墓志銘有頗多是從作者的著作中摘取的，另一些則是歌頌豐功偉績。

第二輯有幾篇極有意思，例如一個18歲少年，其墓志銘大概是父母寫的：

他在學校是第一名，

我們希望他在天堂不是最后一名，

他去了那里，

而不是去牛津。一個叫做瑪麗的3l歲女子，其墓志銘是：

你們所有停下來讀這墓碑的人，

想想她去得多快。

死神并不總是提出警告，

因此要小心你們怎樣活著。我把這些篇章當成詩來讀，事實上它們具有英美“輕松詩”的特點。而且我發(fā)現(xiàn)，最好的篇章都是普通人為普通人寫的，文人偉人的篇章反而陳腔濫調(diào)多。這是一位死于1942年的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員的墓志銘：

當他去到天堂。

他將對圣彼得說：

又一個海軍陸戰(zhàn)隊員報到，長官，

我已服完在地獄的軍役。把戰(zhàn)爭和人間喻為地獄，乃是陳腔濫調(diào)，但是把天堂拿來對照，加上“報到，長官”，立即化腐朽為神奇。

最有趣的是第四輯，這一輯的墓志銘多數(shù)是死者的朋友或其他人寫的，有距離，使得作者有較大的想象空間。在一位叫做瑪麗·韓森的墓志銘中，提到她4月25日嫁給約翰·韓森，6月份丈夫逝世，此時她已懷孕，接著翌年1月21日她生病，2月3日不治，年僅25歲。墓志銘接著寫道：

因此，在不到十個月的時間里，

她是處女、妻子、寡婦、母親和死者。在一位叫做尼古拉斯·托克的墓志銘中。說他先后有五個妻子，她們?nèi)枷人ィ?/p>

93歲的時候他去倫敦，

想找第六個，但朱找到就死了。一個嗜睡的無名氏，其墓志銘是：

這里躺著一個家喻戶曉的嗜睡者，

他的靈魂不在乎肉體是否起床，

他討厭生活這玩意，而選擇

輕松死亡這種更好的休息；

我們相信，當最后的喇叭聲叫醒他，

如果魔鬼有一張床。他也會求魔鬼帶他走。

一位老處女的墓志銘：

她寧愿把那東西獻給蠕蟲，

而拒絕獻給男人。一位律師名叫約翰·奇怪，他的墓志銘是：

這里躺著一位誠實的律師——奇怪。

約翰和莎拉原打算下周結婚，不幸在千草堆下避雨時遭雷擊，雙雙死去。墓志銘作者另有一番想法：

誰知道這不是很好的收場呢?

說不定明年他們見到太陽時，

一個被毆的妻子和一個烏龜丈夫

已戴上那可咒的婚姻枷鎖。

婚姻枷鎖有時得靠對方死去方可解脫：

這里躺著我親愛的妻子，一個可悲的蕩女和潑婦。

如果我感到可惜，我也該躺在這里。

上面這丈夫也夠恬不知恥的，不像下面這個丈夫：

這里躺著我可憐的妻子，一番哀痛之后，

她快樂，我也滿足。

像這位叫做安娜的母親，則夠辛苦的：

有些^有子女，有些沒有一個：

躺在這里的母親有21個之多。上面說作家的墓志銘平平無奇，但由普通人給一位彼得·羅賓遜寫的墓志銘再次比詩人更簡潔和出人意表：

這里躺著牧師、法官和詩人彼得，

他打破上帝、人和格律的規(guī)則。一個沉悶的九流詩人的墓志銘，大概是讀者寫的：

愿他安睡，像他的讀者那樣打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