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本書是耿立近年來的歷史散文結(jié)集。作者挖掘以往被遮蔽或被遺忘的歷史細節(jié),以兼具沉實凝重、詩意盎然的獨特風格,重寫抗戰(zhàn)中耳熟能詳?shù)臍v史人物,從趙登禹,張自忠、趙一曼、蕭紅,到汪精衛(wèi)、梁鴻志、石友三、周作人等等,呈現(xiàn)國破家亡之際人性的高尚與卑瑣,堅守和游移,超拔與墮落,逼近有血有肉、驚心動魄的歷史真實。本文選編自該書序言。
歷史對于我來說,就像平原深處家鄉(xiāng)的老房子,具有難以抵御的誘惑與招引。房子老了,就如書老了,有一種陳實,房子散發(fā)的泥土的陳舊的土香,就如線裝書發(fā)出的迷人的幽香,也如老屋里不知年代的八仙桌上的青花的茶壺與茶盅,那些青花里迷離的光,令后人沉醉。
也許這是我寫作歷史散文的一種內(nèi)在的心里隱秘。在寫作一些過往的人與事的時候,一個問題總糾纏我,怎樣敘述歷史?趙登禹、張自忠、汪精衛(wèi)、胡蘭成、趙尚志、楊靖宇還有一些黃壤平原里的小人物,歲月已經(jīng)湮沒了他們,無論音容,無論尸骨,但他們消失了么?消失了,也沒有消失。
曾有一年我在北京求學,就住在百萬莊附近,那里曾是顧準先生居住的地方。當我漫步在三里河,想尋找顧準骨灰的拋灑地的時候,我想起文革初起,其他牛鬼蛇神都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遵命把自己的“罪行”寫成大字報張出,顧準卻只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兩個大大的黑字:“讀史”。而且,親手貼到布告牌上后不走,還要像個參展的畫家似的,一直守候在自己的“作品”旁,泰然地望著逐漸聚攏的眾人。
當歷史被遮蔽的時候,顧準試圖讓人還原真的歷史,在歷史里思考,而我們呢,當我們在被遮蔽的歷史中長大的時候,我們的心靈也被扭曲得不成模樣。應該如何還原歷史,這是我思考的問題,把真相告訴身邊的人,做一個信史,忠誠,不添加,不縮短,有一說一。
我們怎么評判何樣的歷史為真,何樣的歷史為偽?或者說怎樣看歷史呢?歷史學關注的是所謂的規(guī)律和鐵的事實,而作為散文作家,我更關注的是一個個具體的生命和那些生命里的精神,那些過往的人與事對今天的啟迪和召喚。也許,當大家爭著敘說歷史的時候,我們必須面對的情況是:一、歷史本身是無言的缺席的;二、所有的歷史都變成當代史。
何謂歷史,歷史何謂?有人說歷史有兩種。第一種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全部的歷史事實,即客觀歷史。這是“歷史一”。第二種歷史是對歷史的描述和記載,其中對歷史可能有記載上的缺失。這是“歷史二”。還有第三種歷史,即選取其中的一部分歷史記載作為史料,寫出一些關于歷史的作品。這是“歷史三”。很多時候,歷史表現(xiàn)出一種“遮敝式呈現(xiàn)”,官方史學把歷史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中國一直有私人修史的傳統(tǒng),但是這樣的聲音現(xiàn)在還很微弱。我一直認為,司馬遷的《史記》是歷史,也是散文,自己越來越覺得司馬遷那樣的散文才是散文的正宗,往往只是一兩件不太起眼的小事,人物的小節(jié),卻有雷霆之力,憾人之勢。
歷史是人寫的,也借人而傳播,借鑒吳思先生的觀點:如果世界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歷史學家,一個是讀者,讀者自己不碰歷史,只有通過歷史學家才可以了解歷史。在我寫作這些散文的時候,我依然保存了對歷史的尊重和肅穆。對我來說,歷史從來不是娛樂,也非嬉鬧;歷史是一個個事件的凸顯,是一個個血肉和思想的呈現(xiàn)。我們說歷史是一個容器,或者通常的說法是一杯酒,一澆讀史者心中累累的塊壘。也許歷史本身是沉重的,但作為一個散文作者,最好不要被歷史的重量拖垮。
歷史過去了,抗戰(zhàn)勝利的鞭炮的聲音也消散了半個世紀了。一些人的背影和歷史的背影也漸漸成為絕響。而什么樣的文字能成為歷史的書寫?我認為人道主義應該是文字的最大公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