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順 1970年生于吉林省白山市,1995年畢業(yè)于吉林藝術(shù)學(xué)院戲劇文學(xué)專業(yè),現(xiàn)供職于長春市文聯(lián)。在《作家》《收獲》《花城》《人民文學(xué)》《鐘山》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著有小說集《愛情冷氣流》《月光啊月光》、長篇小說《春香》、散文集《仿佛一場白日夢》、影視作品集《綠茶》等。
“虎哥來了!”司機說。
公路邊有個很大的牌子,上面寫著:“三岔河市歡迎您!”“河”字掉了個“可”字邊,變成三滴水,“您”字下面的“心”也丟了右邊的一點。
牌子下面停著輛越野車,三個男人站在車旁邊吸煙,說笑。
呂悅乘坐的車放緩速度時,他們轉(zhuǎn)過身來。李虎虎背熊腰地站在兩個年輕人中間,黑色T恤黑色牛仔褲,臉也是黑紅色的。
“辛苦了,呂悅。”李虎迎上來。
“不是說不用接的嗎?”呂悅下了車,說。
“那哪能呢,”李虎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有美女自遠方來,不亦接乎?!?/p>
他介紹兩個年輕人給呂悅認識,瘦高的叫小武,樂呵呵的那個叫二平。
“虎哥一直在說你的事情?!毙∥湔f。
“果然名不虛傳啊?!倍叫?。
“你說我什么了?”呂悅問李虎。
“就以前我們上高中時的那些事兒?!崩罨⒆尳訁螑偟乃緳C跟小武二平坐一輛車回去,他跟呂悅坐一輛車。
“累了吧?”
“還行?!?/p>
“謝謝你啊,”李虎說,“這么大老遠的把你折騰回來?!?/p>
“別客氣,”呂悅說,“楊正明也是我的同學(xué)啊?!?/p>
“是啊!”李虎嘆了口氣,“前幾天,正明請我吃狗肉火鍋。他平時高傲得要命,跟誰都不聯(lián)系,我當(dāng)時想,這家伙肯定是攤上什么事兒了!那天市長有客人讓我陪我都沒去,騙市長說我媽生病了,跑去見正明。結(jié)果他啥事兒也沒有,就是找我喝酒說話兒,聊從小到大那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兒,同學(xué)、朋友,聊了四個多小時,他翻來覆去地念叨你,說當(dāng)年每次你往教室里一進,那真叫蓬蓽生輝啊!你穿的衣服他現(xiàn)在還記得,一件一件給我數(shù),就好像你的衣櫥擺在我們眼前似的,你有一條海軍衫似的連衣裙,穿上以后跟山口百惠一樣一樣兒的,還有一件白色連衣裙,大荷葉領(lǐng),風(fēng)一吹就翻卷起來……”
“沒錯兒,”呂悅笑了,“確實有過那么一條裙子。”
“你還有件蝙蝠袖的短夾克衫,黑紅格子的,穿上顯得腿特別長。”李虎說,“你的事情,正明全都記得,吃火鍋那天他跟我說啊說啊,說得我直想掉眼淚,他對你真是……”
李虎哽住了,過了一會兒,咳了咳,才又開口,“那天正明喝多了,特別絮叨,說二十年沒見了,不知道呂悅變成什么樣兒了。我說咱把呂悅找回來,同學(xué)們聚聚,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說好啊好啊,我真想見見呂悅?!?/p>
車子開進了市區(qū),三岔河市比呂悅記憶中的縣城大了好幾倍,街道邊兒上種著剪了樹冠的榆樹,像一堵堵綠色矮墻把街道隔開了,桃紅李白,花開得正當(dāng)時,空氣中有一股香味兒。街區(qū)中間的小樹林消失無蹤了,二十年前,那里是白天婦女們聊天,晚飯后老年人散步,夜幕降臨時年輕人談戀愛的地方,也是案件高發(fā)的犯罪現(xiàn)場。雄渾壯闊的松江在呂悅的作文本里常被比喻成騰飛的巨龍,現(xiàn)在鋒芒盡收,水流平緩,像是進入了暮年;松江邊冬季他們滑冰,用雪磚冰石壘碉堡、砌戰(zhàn)壕的地方,幾十棟新樓盤拔地而起,這些樓刷著粉色的涂料,像水泥盾牌被整齊有序地擺放著。
李虎把車開到貴人酒店門口,小武二平已經(jīng)在等著他們了。酒店相當(dāng)豪華,呂悅?cè)胱〉奶追?站在窗前可以看到遠處的山脈,低頭則是蜿蜒的松江,遠遠回望,能看見兩條河入江時形成的“Y”字。房間有客廳、小酒吧,以及兩個衛(wèi)生間,寬大的茶幾上面擺放著功夫茶茶具和一些小包裝的麥斯威爾咖啡,臥室的床頭柜上,花瓶里插著香水百合,還有一大盤洗好的水果,造型漂亮的水果刀是雙立人牌的。
李虎說這套房他常年包租,專門招待朋友和客戶的,“你多住幾天,正明的事兒辦完以后,我?guī)闼奶庌D(zhuǎn)轉(zhuǎn)?!?/p>
呂悅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化了點妝,換了衣服。李虎在小客廳里抽煙,聽見呂悅走出來時轉(zhuǎn)過臉,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想說什么,話到嘴邊打了個轉(zhuǎn),又咽下去了,“我們?nèi)ザ浅燥?。?/p>
二十多個同學(xué)在包房里等他們,呂悅乍一走進去,只覺得滿屋子都是人,到處都是笑臉,她的眼睛看不過來,對七嘴八舌的問候和問題,也只能先以微笑來回敬。
“這陣勢弄得,”李虎笑著說,“像大明星來了?!?/p>
“呂悅就是咱們班的明星偶像啊?!卑嚅L王美蓉笑著說,“你還認識我不?”
“當(dāng)然了?!眳螑傂χ牧伺乃?。
王美蓉老得很明顯,眼角嘴角,皺紋如菊。除了王美蓉,其他女生都發(fā)福了。有一半?yún)螑傆洸蛔∶至?但五官相貌還有些印象。男生們也大多挺著肚子,臉色油光光的,有兩個開始謝頂了。
飯桌是呂悅見過的最大的圓桌,二十四個同學(xué)圍坐,還松松寬寬的。男生女生們插開坐,李虎讓呂悅坐在主賓位上,他的另一側(cè)是王美蓉,呂悅身邊的位置,他特別地空了出來,“這是正明的位置。”
他們喝的是特級松江醇?!案赂录?”李虎對呂悅介紹,“喝多少都不上頭?!?/p>
“七百多塊錢一瓶呢!”有人感慨,笑嘻嘻地問李虎:“管夠兒不李總?”
“廢話!”李虎給呂悅倒酒。
“我不喝酒的?!眳螑傉f。
“喝不喝是你的事兒?!崩罨⒄f,“我只負責(zé)倒上?!?/p>
李虎給楊正明那個杯子也倒得滿滿的。
其他人有的互相倒酒,有的是服務(wù)員在給倒酒,李虎看大家的杯都倒?jié)M了,端起酒杯站了起來,酒桌邊嘻哈說笑的聲音漸漸消隱,大家都看著李虎。
“這第一杯酒,咱們?yōu)檎骱纫槐?正明是我高中時最好的哥們兒,跟親兄弟沒什么兩樣兒。”李虎看著呂悅身側(cè)的空位置,仿佛那里坐著人似的,他伸臂在那個酒杯上碰了一下,“正明,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你一路走好啊。”
說到最后,李虎聲音有些哽咽了。
大家都站了起來,先是夠得著的幾個同學(xué)跟楊正明的杯子碰了碰杯,其他夠不著的也陸續(xù)走過來,表情凝重肅穆地跟正明的杯子碰了碰,幾個女生眼睛里浮現(xiàn)出淚光,王美蓉的淚水把她的妝都弄花了。
呂悅最后一個跟那個空杯子碰了碰,楊正明高中時又瘦又高,整天在操場上打籃球,他爸是三岔河縣的副縣長,他逃課或者不上自習(xí),老師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偶爾他在教室里上課,籃球也放在書桌下面,他用腳踩著。他們有限的幾次對視中,他的目光幽幽如夜晚的小巷,讓呂悅緊張不安。
大家把酒都喝光了,呂悅也把酒喝了。酒像一個小彗星,熱辣辣地從舌頭經(jīng)過食道,直竄進胃里,留下一股濕潤的灼熱。
李虎把楊正明那杯酒灑到了地上,招呼服務(wù)員給大家把酒都滿上。
熱菜開始上了,都是生猛海鮮,還有三岔河的清燉鯉魚,是用過濾后的松江水燉的。服務(wù)員在他們每人面前放下個大盤子,一只清燉蛤蟆伏在生菜葉上,四條腿伸展著,好像在冥想。
“我的天!”呂悅哭笑不得。
“有人把這道菜叫林參,”李虎說,“比海參還有營養(yǎng)呢?!?/p>
吃完蛤蟆,李虎提第二杯酒,給呂悅接風(fēng)。
“呂悅二十年沒回三岔河了,昨天我打電話跟她說起正明的事兒,人家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回來了?!崩罨⒄f,“這是啥?這是同學(xué)情義!”
這通電話她本來不想接的,陌生的號碼,尾數(shù)是六個8。電話接通后李虎自我介紹了半天,問她:“你還記得三岔河嗎?記得三岔河一中嗎?你記得一中三班的老同學(xué)楊正明和李虎嗎?你記不記得因為我們形影不離,新年聯(lián)歡會上咱班同學(xué)還拿我們倆打一成語,名叫‘羊入虎口?”
呂悅從來沒想到自己會記得這些事情,但李虎一連串的問題就像一根線,往事像風(fēng)箏似的被拉回到她眼前,她當(dāng)然記得三岔河,記得三岔河一中,記得楊正明,包括那次新年聯(lián)歡會。那天楊正明彈了吉他,唱了一首外國民歌,叫《多年以前》。大家拼命地給他鼓掌,那是他在她記憶中最光彩照人的一次。
“你這次能回來,”李虎跟呂悅碰了下杯子,“正明地下有靈,會非常非常高興的。我替他謝謝你?!?/p>
“情義無價,情義無價!”大伙應(yīng)和著,紛紛跟呂悅干杯,呂悅只好把酒又喝掉了。
第三杯是為了老同學(xué)聚會,全體干杯。
接連喝下去的幾杯酒,像熱乎乎的巴掌,從身體內(nèi)部拍打著呂悅,把她拍得又松又軟又輕;這些酒又像波浪,一陣陣地翻卷沖擊,讓她頭暈?zāi)垦?。眼前的老同學(xué)們都變成了皮影,飄來飄去,很多人在說話,高一聲低一聲的,有人說著說著哭了,有人卻笑個不停。
有人過來給呂悅敬酒,說她仍舊漂亮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不是仍舊,”另外一個過來敬酒的同學(xué)糾正前一位的話,“呂悅比以前更加漂亮,更有風(fēng)韻?!?/p>
“呂悅不能再喝了?!崩罨⑸焓职阉麄兊木票瓝踝?讓小武拿了瓶藍莓汁放到呂悅面前,“你用這個跟他們干杯?!?/p>
“就你會憐香惜玉?!”有人說李虎。
“那對唄,”王美蓉在旁邊接過話頭兒,“要不他能離三次婚?”
“為了呂悅我可以離第四次。”李虎說。
楊正明躺在黃白相間的菊花床上面,穿了一套挺刮的黑色中山裝——王美蓉在呂悅耳邊說,那身衣服是李虎買的,“柒牌”男裝,一萬多呢——他比呂悅記憶中的樣子矮了些,車禍毀了楊正明的臉,現(xiàn)在的臉是用石膏重新固定好,又化了妝的。呂悅沒敢往那張假臉上看,她不認為遺照上面那個瘦寡寡,臉頰凹陷的中年男人是楊正明,她寧愿保留記憶中他的樣子,頭發(fā)亂亂的,細長的單眼皮,皮膚被太陽曬成了棕色,笑起來牙齒顯得特別白。
參加葬禮的人不多,除了同學(xué),就是楊正明單位的一些人。他從三岔河一中畢業(yè)后被保送到師范學(xué)校,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又回到三岔河一中。他們校長聲音洪亮地致悼詞,把楊正明形容得像張思德同志。楊正明父母都過世了,前妻沒露面。“他們結(jié)婚不到三年就離了,沒有孩子?!蓖趺廊氐吐晫螑傉f。站在親屬位置上還禮的,是楊正明的姐姐、姐夫。李虎穿著黑西服,白襯衫,打著黑領(lǐng)帶,挨著楊正明的姐夫站著。
楊正明單位的人跟遺體告別完畢,李虎走到呂悅身邊,牽著她的手,把她領(lǐng)到正對著遺體的地方。李虎和呂悅他們并肩站著,給楊正明鞠了三個躬。繞著棺木走了半圈兒,瞻仰完遺容,他把她帶到楊正明姐姐、姐夫面前,“這是呂悅,特意趕回來參加葬禮的。”
“謝謝你啊。”楊正明的姐姐、姐夫分別跟呂悅握了握手。
李虎回到楊正明姐夫身邊站好,呂悅獨自走出追思廳,小武拿著酒瓶子讓呂悅沖洗一下手,二平拿著餅干盒子,讓她拿一塊吃。
呂悅對二平擺了擺手。
殯儀館院里停滿了車,從其他的追思廳里面,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昨天夜里喝了酒,呂悅睡眠質(zhì)量很差,睡著以后,她老覺得房間里面有個人走來走去,穿著天藍色帶白杠杠的運動服,身上帶著股汗味兒,他在床頭站了好長時間,低頭笑微微地看著呂悅,當(dāng)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撩開濕重的夢簾,驚醒過來時,房間里面就只有桔色的夜燈在閃亮。
“正明跟別的同學(xué)不太聯(lián)系,偶爾倒還去我店里坐坐。”王美蓉走出追思廳,眼圈兒紅腫,用紙巾用力地擼著鼻涕,“我勸他多少回了,再找個老婆結(jié)婚,趁不太老,生個孩子,一個人這么過日子有什么意思啊?他嫌我煩,說我跟他媽似的。”
又有幾個同學(xué)從追思廳出來,聽見王美蓉最后幾句話,笑了。
“你看人家呂悅,”有個女生打量她陽光下的臉,“細皮嫩肉,跟小姑娘似的。你看咱們這老臉糙皮的,一樣是同班同學(xué),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可不是嗎,”王美蓉說,“我要跟呂悅上街,那才真像娘倆兒呢?!?/p>
“胡說什么啊你——”呂悅讓她們說得不好意思了。
“她這個狐貍精,”在稅務(wù)局工作的曲麗萍笑嘻嘻地說,“讓楊正明惦記了一輩子?!?/p>
“不止楊正明啊!”另外一個女生拍了下巴掌,“咱們有一次寫作文,談理想,李虎在班級里說,他寫的長大以后當(dāng)科學(xué)家,那純粹是胡扯,他真正的理想是以后當(dāng)大官,變有錢,娶呂悅當(dāng)老婆?!?/p>
大家都笑起來,隨后出來的男生們朝她們這邊走過來,“在這種地方你們笑那么大聲,成何體統(tǒng)!”
中午飯安排在一家魚館里吃。店不大,剛好夠參加葬禮的這些人坐滿。呂悅頭疼得骨頭都裂開了似的,胃里火辣辣的。
“我就不去了吧?”她悄悄對王美蓉說。
“那哪兒行呢?”王美蓉說,“這是白席,都得去幫著撐撐場面?!?/p>
出乎呂悅的意料,這頓白席居然吃得熱熱鬧鬧的,大家推杯換盞,跟楊正明單位的校長、工會主席還有幾位老師,敬過來敬過去。每次有人過來敬酒,呂悅都會被重點介紹一下,她不得不從座位上站起來,跟人握握手。
“陪一杯唄?”喝酒時總有人要求她。
“我身體不大舒服?!眳螑傉f,“不好意思?!?/p>
飯吃到一半,李虎趕了過來,他說正明的事兒都辦好了,挺順利的。離開殯儀館后他先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衣服。
“來,”坐在呂悅身邊的曲麗萍起身說,“我這個寶座賣給你?!?/p>
“真懂事兒?!崩罨⑿ξ卣f。
兩個人錯身時,他在她腰上拍了一下。
“我替正明謝謝大家?!崩罨⑴e起酒杯。
“我們也替正明謝謝你?!贝蠹壹娂婍憫?yīng)。
“你怎么不喝?”他問呂悅。
“昨天的酒還沒醒呢?!眳螑傉f。
“喝了這杯酒就醒了?!崩罨⑻鎱螑偠似鹁票?“相信我,沒錯的!”
大家都笑,其他桌的人都往他們這邊看。
呂悅看著李虎,她不知道李虎是做什么的,但他顯然做大了,氣勢雄渾,連敬杯酒都弄得烏云壓城。
“我不舒服,”呂悅說,“不想喝。”
“那我替你喝,”李虎還舉著酒杯,“行不行?”
“那是你的事情,”呂悅說,“我可做不了你的主?!?/p>
李虎把她的那杯酒喝了,把老板叫來,讓他給呂悅燉小魚湯,“把魚收拾干凈,有一點兒腥味兒我跟你沒完?!?/p>
“這杯你替呂悅喝了,再敬呂悅你替不替啊?”有人問李虎。
“替!全替!”
大家都來給李虎敬酒,也給呂悅敬酒,李虎喝完了自己的,再喝呂悅的。每替她喝完一杯,他把空酒杯碼在呂悅的桌前,從一個碼到了二十多個。
“差不多行了啊!”王美蓉說那些還要過來敬酒的人,“李虎這幾天忙乎正明的事兒,吃不好睡不好的,別再讓他喝了?!?/p>
“我們也沒敬他啊,我們敬呂悅,他非要英雄救美?!?/p>
“對,我愿意?!崩罨⒁残?“我喝死了正好兒去跟正明做伴兒,到閻王爺那兒發(fā)展籃球運動,打打閻BA啥的。”
“呸呸呸!”王美蓉罵他,“你個烏鴉嘴!”
吃完飯李虎把同學(xué)們安排到茶館喝茶,打麻將,他要帶呂悅?cè)タ慈砗印疤旆馗病钡淖兓?/p>
“你喝了那么多酒,”呂悅說,“快回家休息吧?!?/p>
“別啊,你難得回來一趟?!崩罨⑻嫠_了車門,一副請君入甕的架勢。
“你行嗎?”呂悅猶豫著。
“說誰不行啊?”李虎說。等著上車的同學(xué)聽見他的話,哈哈笑起來。
“沒事兒,我天天這么喝,你放心上來吧?!?/p>
呂悅上了車,車里面彌漫著濃重的酒味兒,好像有瓶他們沒看見的酒灑在車里了。
他們在市區(qū)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李虎問呂悅想去哪兒,她想了想,“以前我們住的房子還在嗎?”
“在?!崩罨⑦叴疬叺艮D(zhuǎn)了車頭。
二十年前,呂悅住過的這棟三層紅磚樓是三岔河縣的標(biāo)志性建筑,住戶除了縣領(lǐng)導(dǎo),就是呂悅媽媽這樣從省里來的專家?!靶〖t樓”如今破敗不堪,住戶們在窗外拉起繩子,晾曬著衣物,樓前的水泥花壇殘缺不全,里面被人種上了白菜和小蔥。
“佳人已乘黃鶴去,”李虎跟著她下了車,抻了一個懶腰,“此地空余黃鶴樓?!?/p>
“你還挺酸的呢,”呂悅笑了,“像個文藝青年?!?/p>
“我是陪我兒子背古詩時,背下來幾首詩?!崩罨⒄f,“上學(xué)的時候哪正經(jīng)上過課啊,天天跟正明打籃球了。”
“走吧?!眳螑傉f。
李虎帶呂悅?cè)タ词新糜尉謩傞_發(fā)出來的景點,景點在市郊,車子停在松江邊兒上一個新嶄嶄的涼亭旁邊,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定情谷。
呂悅四下看了看,問李虎:“定情谷在哪兒呢?”
“那兒!”李虎指了指前方的一處崖壁。
那處崖壁像一幅寬銀幕從山上垂掛而下,直至松江,青山隱隱,綠水悠悠,確實是處好景致。
“看那上面,像不像有兩個人依偎在一起?”李虎指著崖壁,“像不像小龍女和楊過?他們身后那兩條巖縫,像不像兩把劍?我們第一次來看的時候,正好是雨季,巖縫里有流水,被陽光一晃,真是刀光劍影啊?!?/p>
“那也不能叫定情谷啊,定情崖更貼切點兒?!?/p>
“對,下次我讓他們改過來?!?/p>
回來的時候李虎帶呂悅順路去了他的煤礦。李虎的煤礦很大,是中等國有煤礦的規(guī)模,挖掘出來的煤堆得像山一樣。見李虎來了,兩個面色跟煤差不多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李虎給他們遞煙,三個人把煙抽完的時候,李虎的事情也交代得差不多了。他扔了煙頭,用鞋底碾碎,走過來指著礦井跟呂悅說:“別看只有這一個入口,里面卻有五條巷道呢,從山的底部插了進去?!?/p>
“像一個魔爪?!眳螑傂χf。
晚飯王美蓉請大家吃狗肉。她自己經(jīng)營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狗肉館,在三岔河市小有名氣。她讓朝鮮族廚師現(xiàn)殺了一條五十多斤的黃狗,用噴火槍烤光了狗毛,燒焦炭架大鐵鍋,鍋里面添加了各種香料、幾味草藥,以及黃豆、辣椒、干白菜絲燉了四五個小時。
店里彌漫著熱氣和濕氣,直撲到人臉上來。
“聞到狗肉香,”有人感慨,“神仙也跳墻啊?!?/p>
“我們是小本買賣,條件簡陋,”王美蓉跟呂悅客氣,“跟李虎比不了,人家是大老板大手筆?!?/p>
“我還有大的東西呢,”李虎沖王美蓉笑,“你想看看不?”
“去死!”王美蓉笑啐了李虎一口,請大家入席。
“看,”李虎讓呂悅坐在自己身邊,指了指吧臺說,“白蛇傳。”
店里吧臺上有個特別大的玻璃罐子,里面泡了幾棵人參,一只靈芝,還有一青一白纏繞在一起的兩條蛇。
“好玩兒吧?”王美蓉笑嘻嘻地說,“今天咱就喝‘白蛇傳,這酒可有勁兒了?!?/p>
呂悅又惡心又害怕,直擺手。
李虎給小武二平打電話,讓他們送幾箱特級松江醇過來,還特別囑咐他們給呂悅帶兩瓶五味子酒來。
“一樣是老同學(xué),”有人打趣,“差距怎么這么大呢?”
店面小,二十多個人擠在一個房間里,光坐著都會流汗。幾盆狗肉湯熱氣騰騰地端上來,房間簡直變成桑拿房了。狗肉湯燉得綿長濃香,一碗熱湯喝下去,汗?jié)褚律?。席間有人間或感慨了幾句楊正明的英年早逝,但大家主要的話題都放在了同學(xué)情誼上。有一個男生跟呂悅單獨喝了杯酒,說:“當(dāng)年,你是咱們學(xué)校的林青霞啊?!?/p>
“可不是嗎,全校有一半男生都在暗戀呂悅。”
有一個小地痞頭目也看上了呂悅,帶著幾個兄弟來學(xué)校,并跟以楊正明、李虎為首的班級男生打過一次群架。“那真是場硬仗?!庇腥藳_李虎笑,“你的頭上還有個疤呢吧?”
“可不是?”李虎把身體屈向桌面,指了指自己頭頂上的一塊疤,“正明管這道疤叫馬里亞那海溝?!?/p>
“我怎么不知道呢?”呂悅很吃驚。李虎受傷的事情她有印象,他以前上學(xué)時總穿他哥哥的舊鞋,那些鞋又大又舊,趿拉著,他的頭上纏了繃帶,斜背著個破舊的書包,像個俘虜惹人發(fā)笑。
“他們也沒占著什么便宜?!崩罨⒄f,“我那塊有機玻璃板你們記得吧?格尺那么寬,有一厘米厚,玻璃板的尖角正好敲到那家伙的腦瓜頂上了,那血呼啦涌出來,跟個紅蓋頭似的把他的臉都蓋住了,我當(dāng)時以為把他打死了呢?!?/p>
“我也以為出人命了呢?!?/p>
“幸虧正明他爸是副縣長,有公安局長替我們撐腰,要不然,那些地痞不血洗了縣一中才怪呢?!?/p>
“那天打完架是正明陪我回家的?!崩罨⒄f,“我爸萬萬沒想到我跟縣長的兒子是好朋友。那次他非但沒因為我打架揍我,還對我刮目相看,讓我媽給我煮了兩個雞蛋吃呢?!?/p>
“——是因為我嗎?”呂悅難以置信,“你們沒弄錯嗎?!”
“當(dāng)然是因為你!”有人說。
“有一段時間晚上放學(xué)的時候,總有一些男生跟在你后面,你記不記得?”
呂悅記得的。因為這些男生的尾隨,她媽媽還拿話敲打過她,要她自尊,自愛,自重,還含沙射影地講了一些生理衛(wèi)生方面的事情。她又委曲又憋悶,好幾天吃不下飯,對跟在她屁股后面的男生面寒如霜,怒目相對。
“那都是為了保護你,怕那些小流氓對你下手?!?/p>
“這些事情我們都知道,”王美蓉說,“你怎么會不知道呢?”
“我真不知道。”呂悅說。
“呂悅那會兒對正明都不正眼看,不知道也很正常。”李虎說,“她不食人間煙火嘛。我記得有一次咱們?nèi)|山秋游,在山上野了一天,都滾得跟泥猴兒似的。下山的時候一溜兒土坡,路陡得收不住腳,到了山底下休息時,咱們都把鞋脫下來,磕鞋窠里的土啊小石子啊什么的。呂悅脫了鞋,腳上的白襪子雪白雪白的,我和正明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咱們一樣爬山,一樣下山,別人都是兩腳泥,她的襪子怎么就能跟兩只小白兔似的呢?”
事情一做完,呂悅就起身去浴室了。
花灑噴出來的涼水讓她一激靈,但她沒躲開,任由涼水沖刷著頭發(fā),直至冷水轉(zhuǎn)溫,溫水又轉(zhuǎn)熱,水流變成一件大衣,從頭到腳覆蓋,擁裹住她。
她的頭還是暈的,酒精讓她血液發(fā)了瘋,在血管里面橫沖直撞。但在她身體的內(nèi)部,在某個房間里面,意識黑衣黑面,在對她剛剛犯下的罪行進行審判。
你怎么能跟李虎上床呢?
是很愚蠢。她承認。
呂悅洗了好半天,一遍又一遍地打浴液。她沒帶浴衣進來,她用兩條毛巾把頭發(fā)纏好,把兩條浴巾全扯了下來,一個裹緊身體,另一個披肩似的搭在肩膀上,她從鏡子里面打量自己——非洲病人。
打開門,她先聽到李虎的鼾聲,像漏氣的手風(fēng)琴,伴隨著咝咝的呼氣聲,高一陣低一陣地響著。房間里彌漫著酒和香水百合混雜的氣息,既曖昧濃烈,又含混污濁。她的目光漸漸適應(yīng)了房間內(nèi)的光線,家具、物品、鮮花、水果,從幽暗中顯露出輪廓。她從自己的箱子里找出干凈的衣服,抱到小客廳里,仔細穿好。被李虎從她身上扯下來的衣服,散落在床的四周,她一件件地撿起來,這些衣服像路線圖,勾勒出事情發(fā)生的脈絡(luò)。李虎的手勁兒很大,身體很硬,哀求她的時候卻像個小孩子。
“我愛了你這么多年?!彼芰宋频膰@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讓我這樣?!?/p>
她試圖把他推開的時候,摸到了他頭頂上那個“馬里亞那海溝”,她的理智在那一瞬間踉蹌了一下,栽進馬里亞那海溝里去了。
呂悅在小客廳打開了一個壁燈,燒水給自己沖了杯咖啡,她的身體很疲憊,腦子里像個蜂房,無數(shù)的蜜蜂在跳舞。蜜蜂是用跳舞來表達思想的,呂悅的思想?yún)s變成蜜蜂般的碎片兒。她需要理順一下思路,讓飛舞的蜜蜂回到各自的蜂巢。在遠方城市里當(dāng)大學(xué)教授的生活,時不時地,會讓她覺得沉悶無趣,但當(dāng)她的視線從三岔河出發(fā)時,她發(fā)覺她的象牙塔生活如此高雅脫俗,氣度雍容,那些刻板的秩序、規(guī)定,從遠處看,像一塊塊古堡的基石,確保了生活的穩(wěn)固和安全。
好吧,呂悅對自己說,她回三岔河參加了一個葬禮,就讓這個葬禮把有關(guān)三岔河的一切都埋葬掉吧。
喝完咖啡,呂悅打開了窗子,夜風(fēng)像歌劇里面綿長的高音,時而高亢激昂,時而婉轉(zhuǎn)悠遠,而風(fēng)聲的下面,松江水流淌的嘩嘩聲,則是樂隊不眠不休的演奏。
呂悅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躺在沙發(fā)上,陽光明媚,從窗外直瀉而入。她的身上蓋了一條毛毯,她掀開毛毯坐起身時,毛絮在陽光里面跳動著,宛若顯微鏡下的細菌。
她看了眼表,快中午了。
呂悅洗漱完畢,化好妝,剛要收拾行李,有人敲門。
“我看你睡得那么香,沒舍得叫醒你。”李虎舉起手中的袋子,“新鮮的蘋果芒,特別甜?!?/p>
李虎的T恤衫也是黃色的,質(zhì)地精良,襯得他的皮膚越發(fā)地黑紅、粗糙。呂悅想象了一下他穿著這身衣服,開著“寶馬”越野車出現(xiàn)在她學(xué)校的情形,偶爾遇上她的同事,他再甩幾句古詩,那可真夠熱鬧的。
李虎把芒果拎進衛(wèi)生間洗了洗,甩著水珠出來,他沒找到合適的盤子,把芒果放到了功夫茶茶臺上面。他從臥室把水果刀拿出來。“我來吧。”呂悅把刀接過來。
“我一會兒就回去了?!眳螑傋聛?拿起芒果削皮。
“急啥啊?好不容易來一趟,”李虎在她身邊坐下,“多住幾天!”
“我是來送送正明的,”呂悅往后挪了挪,專注于手頭上的刀和果皮,“事情辦完了,當(dāng)然得回去了?!?/p>
“正明的事兒辦完了,那我的事兒呢?”
“你的什么事兒啊?”
“你說呢?”
呂悅抬起頭,把削好的芒果遞給李虎。
“一個芒果就把我打發(fā)了?”李虎接過芒果時問。
“芒果是你的,”呂悅又拿起一個芒果來削,“你自己打發(fā)自己?!?/p>
“到底是教授啊,”李虎笑了,“說話跟俄羅斯套盒似的?!?/p>
呂悅沒接他的話茬兒。
李虎往她身邊湊了湊,“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你胡說什么啊?”呂悅又往后挪了挪,后背頂?shù)缴嘲l(fā)扶手了。
“那就是瞧得起了我了?”李虎又往前蹭了蹭,“我要是追你,能追得上嗎?”
呂悅放下手里的芒果,身體朝后傾斜,看著李虎,“你真的離過三次婚?”
“當(dāng)然了?!?/p>
“為什么?”
“抵擋不住誘惑唄?,F(xiàn)在的女孩子都老生猛了,話直接給我撂到桌面兒上了,她們有美貌和青春,我有金錢和智慧,大家資源共享,OK不OK?哪有像你這樣兒的,跟個果子似的掛在樹尖尖上,只能看,不能摸……”
“我和你認識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樣?!眳螑偞驍嗔死罨?清了清嗓子,“我——昨天的事情是個意外,是一場夢,現(xiàn)在天亮了?!?/p>
“天還會再黑的……”
李虎注意到呂悅的臉色,收斂了笑容。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
“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的?!崩罨⒁Я艘豢诿⒐?從茶幾的紙盒里面抽出幾張紙巾接住滴落的果汁,“真他媽甜!你嘗嘗?!?/p>
“你先吃吧?!眳螑偸疽饬艘幌率掷镎髦拿⒐?/p>
李虎把芒果吃完,把果核扔到紙巾里,隨手放到茶幾上。
“昨天的事情倒不是什么意外,但咱們這個年紀了,經(jīng)歷的不少,見過的就更多,誰還會為誰一片丹心在玉壺啊?正明倒是惦記了你一輩子,算是??菔癄€了。那有啥用啊?如果我不打電話給你,你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想起這個人?!?/p>
“你別胡——”
“就是這么回事兒?!崩罨⒄f,直視著呂悅,“你敢說,你想起過三岔河嗎?想起過楊正明嗎?當(dāng)初我們差點兒為你把命丟了,你不也不知道嗎?”
呂悅說不出話來。
“你看你剛才緊張的,臉繃得跟個石膏像似的?!崩罨⑿?“你怕啥啊?怕我糾纏你?像電影里那個男的似的,天天上你們家樓下喊,呂悅,我愛你……”
房間里面突然沉寂下來,靜得能讓呂悅聽見“呂悅,我愛你”發(fā)出的聲波在空氣里微微震動著,她也能聽見李虎的心跳聲,以及自己的心跳聲,她還能聽見窗外,松江水水流的聲音,仍舊像樂隊的伴奏,從容舒緩。
李虎的眼睛向下看著自己的胸部,驚異的表情好像那把刀不是呂悅捅進去的,而是刀自己從他的身體里長出來的。
“我不知道怎么會……”呂悅也看著那個刀把,她也覺得那把刀是自己長出來的,“……我只是想讓你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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