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哥是個老鞋匠,干活時坐的是十字帆布兜小凳子。回到家,他只坐那把榆木小椅子。
季哥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來到這個南方城市的。他年輕時游手好閑,又愛闊綽擺譜,偏生在一個窮家,結(jié)果就做了扒手。有一次失手,被警察捉住了。在關(guān)著的那個夜里他逃了,一路流浪,最后到了南方。他是不敢再偷了,就做了個鞋匠。他并沒學(xué)過修鞋的手藝,可這實(shí)在也不是太難的技術(shù)活,他邊干邊摸索,總算在這個城市立住腳了。
那時候,城市的外來人口還很少,即使有,也都是外地分配工作來的。季哥想成門親事,可那些端鐵飯碗的姑娘,哪有他的份兒。外來妹倒不是絕對沒有。巷里那個燒餅攤,就有個姑娘。他每天早上都去買燒餅,就和那姑娘熟了。季哥人長得帥,那姑娘對他好像有那么點(diǎn)意思。但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有人給季哥介紹了個媳婦,是巷里的諸家。諸家老倆口,季哥認(rèn)識,都是普通樸素的工人。他們有一個女兒,有點(diǎn)癡呆,走路是斜著身子走的,還使勁地晃著一只膀子。
季哥在心里盤算,想在這里徹底待下來,必須有個依靠。他租的小屋,陰暗,潮濕,還時不時受到盤查。諸家雖然不是大樹,但足以使他在這個城市留下來,安全地生活。
雖然那個燒餅姑娘很水靈,但他要從實(shí)際考慮。于是,他同諸家姑娘成了親。
自逃出后,他沒有一天不想家。在這里他隱姓埋名,說他姓季,街坊鄰里都稱他季哥。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那點(diǎn)小案子已算不上什么事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了,可他手頭并不富余,修鞋只能顧住衣食,并不能發(fā)財(cái)。再加上有了這個媳婦——為了使家人放心,他已寫信說他在這里成了家,娶的還是個城市女人,但他顯然不愿意把這樣的媳婦帶回家,讓人們知道自己娶的是這么個城市女人。
他想等兩個孩子大點(diǎn)帶著孩子回趟家。孩子終于大了,他帶著他們回到了家鄉(xiāng)。門前那棵老榆樹,還是那么郁郁蔥蔥,他抱都抱不過來了。他小時常爬上去掏鳥蛋,采榆錢……父母見孫子都這么大了,很高興,可見不著兒媳總歸是個遺憾。母親一個勁地說,下次回來一定把媳婦帶上。不知為什么,他隱瞞了自己在南方只是個鞋匠。有人見他花錢不是那么闊綽,懷疑他說娶個城市女人是吹牛。有好事者總是設(shè)法向他的孩子探問他們的母親。還有個鄰居向他借錢,他拿不出那么多,鄰居懷疑他是不肯借。故鄉(xiāng)的親切和溫暖被猜疑稀釋了。他當(dāng)時就決定,以后不再回來了。
其實(shí),他依然是那么想家。多少回在夢里,他又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那窄窄長長的村路,那長滿野草的田埂,大雨中的蟾蜍,晚風(fēng)中的蜻蜓……
弟弟準(zhǔn)備把家里的老宅子拆了,到別處建房,打JSVE2sGHfdJAKjFMC1aIPQ==電話問他有什么意見。他問,那棵老榆樹刨嗎?弟弟說,刨。他說你給我寄一節(jié)榆樹段過來。弟弟不明白他要一節(jié)榆樹段干什么,反正是給他寄來了。
季哥買來鋸子、斧頭、鑿子等,用這個樹段,做了一把椅子。盡管有點(diǎn)粗糙,季哥很滿意。椅子很小,椅背剛剛頂?shù)窖?。從此,他回家就往這個椅子上一坐,喝茶,抽煙。
這把小椅子,是他親近故鄉(xiāng)的唯一方式。坐在椅子上,他聽到了故鄉(xiāng)的風(fēng)雨雷電,看到了故鄉(xiāng)的星月流云。各種各樣的情感在心里交結(jié)、糾纏。季哥有時想,故鄉(xiāng)真是一把柔軟的刀子,時時在準(zhǔn)備刺你的心臟,使你流淚、流血。
不管歲月如何更替,季哥永遠(yuǎn)坐在巷口那株老椿樹下,腿上放著塊臟兮兮的圍裙,低著頭,補(bǔ)著一雙雙破鞋子。有時閑點(diǎn),有時忙點(diǎn),但大體上沒有天翻地覆的變化。過去,穿皮鞋的人少,現(xiàn)在穿皮鞋的人多了,他的生意也沒見怎么好。
有時做活累了,他直起身,站在老椿樹下,向家鄉(xiāng)的方向眺望著,眼里有說不盡的蒼涼。
季哥老了,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了,有一天終于倒下了。兒女根據(jù)他的遺愿,用那把小椅子給他做了骨灰盒。
一把椅子,又變成了個木盒子,這就是季哥的故鄉(xiāng)?!?br/> (王珊珊薦自《石獅日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