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壺王

2009-12-01 10:03
當代 2009年6期
關鍵詞:碧云阿多郎中

徐 風

徐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無錫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宜興市文聯主席。已著長篇小說三部,長篇傳記文學二部,中短篇小說集三部?!陡〕林贰帆@第二屆江蘇紫金山文學獎長篇小說獎,長篇傳記文學《花非花》獲第五屆全國報告文學獎,散文集《天下之知己》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

張學良少帥要來上海度假,這事炒了一陣子了;上海灘上,頭面人物都知道,這一回,可是杜月笙杜老板邀請的。少帥答應得痛快,但他太忙,什么時候到,老沒個準信。杜老板倒不急,他想送少帥一件禮物,送什么呢?少帥行伍出身,送他一支手槍吧,杜老板手邊,好槍倒是有幾把,其中有一把阿斯曲拉駁殼槍,牛得很,西班牙制造,孫中山用過的,俗稱“快慢機”。槍身紋飾華麗,24K鍍金,槍柄用深海貝殼鑲嵌。那槍真是把好槍??墒?杜老板手下的人說,張少帥領兵打仗的,還缺槍嗎?這話提醒杜老板了,少帥何許人,什么稀罕的槍沒見過?杜老板的手下們還在一邊七嘴八舌,盡是些發(fā)餿的主意,讓杜老板聽得憋氣,好久,他盯著手上撫摩得油光泛亮的紫砂老壺不吭聲,半天,說了一句話:“那就送他一把紫砂壺吧!”

第二天,杜老板手下一個叫余文閣的人,悄悄地到了江南古蜀鎮(zhèn)。天下壺客都知道,古蜀鎮(zhèn)是出紫砂壺的地方,那紫砂泥稀罕,走遍世界,唯古蜀鎮(zhèn)旁的黃龍山出,世人說,老天爺也太偏心了一點。

余先生40多歲,清瘦,面白無須。額頭上壓著一頂黑呢禮帽,一襲竹布長衫,圓口布鞋;人像個衣服架子。他是蘇州人,說話斯文,一板一眼的,有評彈韻味。據說他早年做古玩生意,給杜老板辦過大事。懂壺,那是沒說的,還會養(yǎng)壺、玩壺;無論什么壺,出了窯,讓余先生瞧上了,拿回家,不出半個月,那壺就養(yǎng)得水靈靈玉人一般。這古蜀鎮(zhèn)上,誰家做什么壺,誰的壺什么價,他心頭的一本賬細著哩。

余先生住進了老南街的龍吟客棧,沒驚動任何人。這一帶,到處是做紫砂壺的作坊,壺坯都曬在街沿石上,光貨,花貨,筋囊貨,都似凡夫俗子,茍活著一條命,壺命。那些門楣,余先生多半認識,他一路走去,左看右看,耳朵里盡是打泥片的聲響,悠遠而有韻味,余先生是蠻喜歡聽的。

龍吟客棧的老板娘莫水仙,早先是個戲子,她還有個姐姐水蓉,比她俊俏,那唱功更了不得,想當年,莫家姐妹硬是把江南一帶給唱得透紅。如今姐姐歿了,她也半老徐娘了,一笑,皮肉全起了皺。她倒是不搽粉,一張素臉清水洗塵,像紫砂壺里的光貨。她一副嗓子還是脆生生的,余先生喜歡聽她的聲音,像糯米粉。他來這里,只住龍吟客棧。這里有古蜀鎮(zhèn)最好的客房,柚木地板,汽油燈,全套花梨木明式家具,描了金的馬桶,珠羅紗帳,被子是杭綢,絲綿鋪得均勻。推開木窗格,就是蠡河,運陶器的船,穿梭一般地忙。陶器的交易,有時就在船上,那客官舉著一把壺,左看右看,突然彎下腰,舀了一壺河水,射出那一彎水柱,突兀而雄壯。接著就是點銀洋的聲響,清脆悅耳。對岸不遠處的小山坡上,兀自伏著一條龍窯。真?zhèn)€是龍,看上去粗蠻蠻地像。做匍匐狀,爬向山坡,自是一番威武。入夜,那龍窯噴吐著火舌,像一條火龍,通體透明,把蠡河的水都映紅了。每次來,余先生都愛這么呆呆地站在窗前看光景。余先生還愛吃這里的麻油拌馬蘭,放了冬筍的腌篤鮮,嫩豆腐燉河蚌,只放香蔥不放胡椒。余先生不愛說笑,有幾次,水仙逗他,他不接話,裝傻。后來水仙發(fā)現,余先生只有見到上好的紫砂壺,那眼里才放出光來。

那天晚飯后,余先生要出去。水仙迎面走來,脫口道:“余先生是要去袁家吧?”

余先生瞥了她一眼,說:“你是清明日子生的?”

水仙一樂:“呵,余先生夸我聰明?”

余先生不理她了。

水仙看著他鷺鷥一般的背影,幽幽地念出一句戲文:“無奈那功名似浮云,人生哪里看得清?”

袁樸生的右手不能動了。

在袁家,這事好比天塌了下來。上下左右瞞得嚴實,連鎮(zhèn)上的虞郎中都不知道。說起來,虞郎中和袁樸生是多年至交,但凡袁家誰有個頭疼腦熱的,虞郎中一請即來,藥到病除。

那一晚,袁樸生是去北街,西門壽家,赴他的五十壽宴。那是壺界同仁大聚會,他喝得爛醉回來,走到自家門口,一腳踩空,人摔了個趔趄,就沒能爬得起來。待到他老婆月桂出來發(fā)現,已是子夜時分了。

那西門壽,號稱當今紫砂花貨掌門,袁樸生則是壺界公認的光貨壺王;兩人好比南拳北腿,旗鼓相當。早先,兩人都做光貨,壺藝不分伯仲,誰也不服誰。第一屆評選壺王的時候,有一個說法,袁樸生給有關人士送了幾把壺,最后決票時,袁樸生的那只碗里,居然就多了幾顆紅豆。西門壽聞知消息,抗議而無效。后來,西門壽改做花貨,等于給袁樸生讓道。沒幾年,他就一路領先,坐了花貨掌門的位置。兩人河水井水互不相犯。壺王與掌門,可不是隨便說的,那是三年一屆的壺手擂臺,公選出來的。袁樸生的“追古提梁壺”“福壽無疆壺”“合歡團圓壺”連續(xù)三屆拔得頭籌,身價自然金貴;那西門壽壺藝也不含糊,一路過關斬將,連中三元,他做的“松鼠葡萄壺”,本山綠泥,又是泥繪,又是浮雕,名頭蠻大,還被山西王閻錫山收作了自家的壽禮呢!

袁樸生在家里躺了兩天,這身子骨似乎有些不妙。囑咐家人,不得讓外人知曉。又讓妻子月桂將家藏的云南白藥丸,調了燒酒,連服了幾次,可右邊身子還是麻麻的不能動彈,尤其右手,連褲腰帶都不能系。他腦子還清醒,說話則有點困難,舌頭不那么靈便了,事情可能比想像的還嚴重,不是什么經絡損傷的問題,而是小中風了。紫砂藝人全憑一雙手。手不能動,那還不完了?

簡直天昏地暗,人生一下子變得這么殘酷,袁樸生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偏偏余先生到訪,袁樸生跟他打過多年交道,私交不淺,再說,如今這爺們兒來頭太大,得罪不起,無論如何也要見一見的。

這一次見面,就安排在袁樸生的臥房。袁樸生半躺著,臉上噴了點燒酒,泛出些紅暈。按照袁樸生的設計,他只是患了風寒,微恙而已,只需調養(yǎng)幾日,便可痊愈。

可是,什么事情能瞞過余先生的眼睛呢?余先生是常客了,他和袁家的每一個人都很熟,他叫月桂袁家阿嫂,見了袁家的大兒子阿寶,總要給他一袋奶糖,看到女兒碧云,除了夸獎她越長越漂亮了,還會從長衫的袖子里,翻出一小瓶法國香水送她。就連袁家的幫工阿多,也會得到余先生賞他的一小包老城隍廟的五香豆呢。

看樣子余先生是懂些醫(yī)道的。他一眼就發(fā)現了袁樸生的半邊身子有問題。于是提出,是不是去上海的大醫(yī)院看看醫(yī)生?

袁樸生故作輕松地晃了晃右膀子,連連搖頭。又問,余先生旅途勞頓,專此前來,必有貴干在身吧?

余先生索性開門見山,說:“是杜老板,要訂一把壺,送給一位屬牛的朋友?!?/p>

袁樸生眨巴著眼睛,說:“這位屬牛的朋友,該不是名震天下的少帥吧?”

余先生一笑,說:“袁壺王真是消息靈通啊?!?/p>

袁樸生說:“不瞞余先生,您人前腳到,消息后腳也就到了。您別看這壺界,都是捏泥巴的,厲害角色多著呢,有的人壺藝不怎么樣,耳朵卻特別靈。壺外功夫十分了得啊!”

余先生覺得,袁樸生今天雖然說話中氣不足,口齒也有些含糊不清,意思卻有點咄咄逼人。以前,他似乎沒這么健談,這次好像在刻意掩飾什么,有一點強弩之末的意思。

余先生不想再這么扯閑篇,接下來的話題,應該說說正事了。這么重要的一把壺,打算用什么泥料,做成什么款式?壺銘刻什么?最快,什么時候交貨?

袁樸生想了想,說既然是送給這么重要的大人物,現趕的貨,只怕心急火燎的不能滿意。他倒是藏有一把祖?zhèn)鞯睦蠅?名叫蓮瓣僧帽壺。是萬歷丁酉年,時大彬所制,粗砂,短彎流,環(huán)柄,絕對真貨。既然是杜老板要派用場,他愿意割愛。除了時大彬,別的什么壺,誰能壓得住啊?

余先生咳嗽一聲,臉色說變就變了,語氣里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嚴厲:“袁壺王莫不是病得不能動了?杜老板那里,豈是用一把稀里糊涂的所謂老壺就可以打發(fā)過去的?”

只一句話,就把袁樸生擺平了。

早年,余先生在上海灘開了一家古玩店,像袁樸生、西門壽這樣的制壺高手,都曾被他請到上海,住在亭子間里仿制老壺。收藏家喜歡什么古壺,余先生就讓他們仿制,有時,連個壺樣也沒有,就憑一張模糊的老照片,他們照樣依葫蘆畫瓢,其實,都是按照自己的想像發(fā)揮。最后,都是由余先生蓋章,余先生腰間掛著一串印章,什么時大彬、陳鳴遠、邵大亨、陳曼生,都是明清以來的紫砂名家。余先生只消把印章打在壺底上,那壺就是古壺了。這一段做“槍手”的歷史,袁樸生瞞得了別人,能瞞得了余先生嗎?

袁樸生無話可講了。

余先生索性直接下單子了:一句話,必須現做。泥料,必得是“天青泥”,須陳腐20年以上。壺要大氣、飽滿,款式與牛的屬相有關,但也不必太拘泥,太具象,意會就好。時間只有半個月,兩個禮拜以后,他親自來取貨。

袁樸生面有難色,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余先生說的“天青泥”,是紫砂泥中的極品,又稱巖中巖,泥中泥;他倒是藏有少許,那是祖上傳下,乾隆年間的老泥了,真比黃金還貴。古人說,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一丸土?“陽羨”是古蜀一帶的古稱。泥再好,手不能做了,有什么用?

月桂進來給余先生沏茶,剛才她一直站在臥房門外偷聽。她的心里,比老公還急。頭抬起來,余先生正用疑惑的眼光看著她。一不小心,她把余先生的茶杯打翻了,茶水潑了余先生一身。

袁樸生罵道:“婦道人家,毛手毛腳的!”

余先生手一擺,連說沒事沒事。

待月桂出去,余先生加重了語氣說:“這樣給杜老板做事的機會,別人花錢還買不到呢!袁壺王可要珍惜啊!”

余先生的弦外之音是,如果他不識抬舉,古蜀鎮(zhèn)上像西門壽這樣的壺藝掌門,余先生只需吆喝一聲,人家求之不得呢。

兒子阿寶的身影在門口一晃而過。

袁樸生突然有了底氣,支起半邊身子,說:“余先生如此看重樸生,樸生只有肝腦涂地,拼盡全力,做出一把好壺來?!?/p>

余先生呵呵地笑了。

袁樸生吩咐月桂,把去年就給余先生準備好的那把壺拿來。

月桂送進來的,是一個紫檀紅木壺盒。打開,描金緞子包袱扎得緊緊,再打開,是一把米黃色的段泥壺,余先生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了,他知道這是段泥里最珍貴的品種,名石黃,又稱黃金段。這種泥也極為罕見,往往夾在深礦的泥層里。這把壺是典型的袁氏光器之作,扁圓形,圓口,折肩,短直流,環(huán)柄,平底,肩部淺刻“半甌春露一床書”,落款“樸翁”。底鈐篆書“逸閑”。書體秀雅,造型大氣端莊,書卷氣極濃。袁壺的厲害正在這兒,他是壺藝、書法、篆刻三絕。

余先生把壺舉在手里細細看去,忽然就覺得,沒眉沒眼地,那壺一點點變得豐腴、嫵媚起來。壺肚里總像蓄著一股氣,淋漓酣暢的氣;就是把壺蓋打開,那氣也跑不出去。又仿佛,一注沸水迎頭而下,壺身一轉,霎時變得玉色均勻,水靈靈地動人。

江南一帶,誰若能得到一把袁壺,那他就是有身價之人了。

背心里,火勃勃汗津津的;余先生突然覺得,他這一趟真是不虛此行。

阿多趴在灶窩里燒火。袁伯訓斥阿寶的話,他一句句聽在心里。

阿多知道,自從那天夜里袁伯摔了致命的一跤,這個家里一個天大的秘密,就再也藏不住了。

他心里害怕,也有些莫名的興奮。任何事情,總有它自己的來龍去脈,就像船到了橋下,總是要穿過橋洞的。這個家里,最后能救袁伯的,不是阿寶,也不是碧云,而是他阿多。

阿多記得,12年前,他跨進袁家大門的時候,娘的墳上還沒有長青草。聽龍吟客棧的水仙姨娘說,娘是被人家害死的,至于爹,他童年的印象里,爹只是一個模糊的瘦瘦的男人,一個渾身都是煙酒味的男人。后來,爹娘歿了,他就到了袁伯家。那年,他才8歲。在袁家他并沒有名分,可總比用人強些,那是有袁伯關照。月桂伯母卻從來沒有對他笑過。明里暗里,她總是欺負他,但只消袁伯一發(fā)火,一拍桌子,她就不敢了。不過,袁伯再好,也從來不肯讓他學做壺。連作坊里也不大讓他去。后來,他知道了,是月桂伯母不讓袁伯把壺藝傳給他。這也難怪,手藝不傳外人,是壺界的規(guī)矩。袁伯指望的是阿寶,恨不得把做壺的本事都傳給他,做爹的,誰不望子成龍呢?

現在,袁伯的手突然不能動了。他要阿寶替他做一把牛蓋壺,是給一位屬牛的大人物定制的。這是一件多么緊急,又多么重要的事啊。可是阿寶居然說他不會做。而且,他說這話的時候,全無半點懼色,這對袁伯簡直是一個晴天霹靂。在袁伯眼里,阿寶雖然偷懶、貪玩,但早就會做壺了,阿寶的壺出手不凡,是袁家壺的底子,袁種。這一點,多少次讓他感到欣慰。他一點也不知道,平日里他布置給阿寶的那些制壺的功課,都是由阿多代他完成的。

當即,袁樸生把阿寶拉到作坊里責問:“那么,我讓你完成的那些壺,到底是誰做的?”

阿寶不吭聲了。

就在袁樸生厲聲訓斥阿寶的時候,阿多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后來,袁伯就把阿多叫到作坊里去了。

是碧云來叫阿多的。其實這家里,只有碧云是明白人,什么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什么事都在她心里藏著。只是,不該她說的話,她從不會露一個字。

“我爹氣壞了,你快去吧?!北淘菩÷曊f。

“阿云,我怕……”阿多喃喃道。

“沒事的。撐不住你就承認好了。你又沒做啥壞事?!?/p>

“可是,可是……我瞞了袁伯這么多年?!?/p>

“這有什么?是阿寶不對么,往后這個家,說不定就得靠你了?!北淘撇挥傻貒@了一口氣。

阿多忽然覺得,碧云看他的目光幽幽的。這個家里,阿多最愛聽碧云說話了。任何時候,她總是那樣善解人意。

阿多進了作坊,袁伯讓他關上門。然后,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眼光,久久地看著他。半晌,長嘆一聲:“天意啊——”

阿多低下頭。袁伯就是用打阿寶的藤條死抽他一頓,他也不會動一動的。

可是,袁伯只是面無表情地問他,是什么時候開始替阿寶做壺的?

什么時候?阿多茫然地抬起頭。8年?10年?他真的不記得了。反正那時,他的個子還沒有扁擔高呢。阿寶在學堂里讀不進書,考試老不及格,還常常逃學。袁伯看他不是讀書的料,就索性讓他休了學,回家跟他學做壺。每天,阿寶要做一堆紫砂泥作業(yè),反復地捶泥、敲打泥片。打成的泥片,幾百張疊在一起,大小、厚薄必須相同。一張泥片上要敲多少記木槌,袁伯都是有講究的,少敲一記,袁伯瞄一眼,就知道了。阿寶哪里吃得了這樣的苦?袁伯經常出去應酬、會客,月桂呢,每天下午要出去搓麻將的。阿寶就讓阿多替他捶泥。他自己,溜出去泡混堂,推牌九,看戲。阿多起先不敢進作坊,因為袁伯和月桂伯母都不讓他學做壺??墒?他又怕阿寶。他要是不答應,阿寶會在半夜里爬到他床上,用一把鋼絲板刷扎他的屁股,他不敢反抗,也不敢吭氣。后來,他覺得紫砂泥蠻好玩的,自己的性情里,有一種和紫砂泥特別投合的東西,一觸到泥,他的手就像著了魔,來勁。腦子里會出現許多箭鏃一般的念頭,最后匯成了一把壺。壺像一個不安分的孩子,嚷嚷著要從腦子里出來。那些制壺的工具,打泥片的棗木搭子,做壺用的牛角明針,櫸木做的圓轉盤,還有矩車、象車……用起來特別順手。有時,半夜里,他像個游魂一樣,溜進作坊里干活。白天,袁伯在作坊里教阿寶做壺的時候,他就躲到自己住的閣樓上,從地板上挖一個洞,朝下面偷看,他手里也捏著一坨泥,阿寶沒有學會的東西,他都學會了。后來,凡是阿寶交不了的差,就由他頂上。

阿多的不連貫的敘述,顯得那么艱澀。阿多看到袁伯慢慢轉過身去,他的微駝的顫抖的后背,像一堵風雨剝蝕的老墻。原先,阿多的印象里,袁伯的身板好比那城門一般雄闊。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袁伯低沉地吩咐阿多,打一張泥片給他看看。

阿多先是燃起一支香。然后舉起那把老棗木的泥搭子,頓時,雨打芭蕉一般,一坨紫砂泥,在阿多的手掌下旋轉、跳躍。

那支香裊裊地燃到一半,阿多雙手舉起那張厚薄均勻的泥片,雙膝跪地,放到袁伯面前。

袁伯掃了那泥片一眼,微微頷首。又問:“做一把掇球壺,要用多少種工具?”

阿多不假思索地說:“118種?!?/p>

袁伯突然抓過一個茶杯,在阿多面前一晃,問,“看清楚了嗎?”

阿多點頭。

袁伯說:“馬上給我畫出來?!?/p>

阿多用食指從水罐里蘸了一下水,立即在泥凳上畫了一個茶杯,又用拇指,利索地按出一個梅開五福的圖案。

袁伯突然吼了起來:“小赤佬,滾出去!”

阿多眼里蓄滿了淚水,他終于知道,袁伯認可他的壺藝了。

余先生在半個月后如期拿到了壺。天,那真是一把器宇非凡的壺啊,天青泥,黯肝色,黯淡中微泛幽光,似玉色氣;壺蓋為合攏的兩瓣牛角,短彎流,如美人玉頸;直腹舒緩,環(huán)柄窈窕,平底似一馬平川。壺底陽篆古印:樸生制壺。整個器形飽滿開張,前呼后應,渾然一體。

余先生將沸水沏入壺中,熱氣氤氳中,那壺腹頓時飛起兩片光暈,像少女的雙頰??谂c蓋,嚴合適度;壺嘴出水,一注如虹,盈尺而不浮花。

一切都無可挑剔。余先生想不出什么話了。但他心里的疙瘩,卻在一點點大起來。袁樸生說話極少,不是點頭就是搖頭,非說不可的話,就顯得含混,口齒不清,他解釋說是傷風了。再有,這壺雖然是袁樸生的氣度,可是,袁樸生那只半僵的右手,是騙不過余先生的眼睛的。余先生還發(fā)現,袁家的那個幫工阿多,過去多半在后院劈柴擔水??吞美?是沒有他的位置的,可這一次,袁樸生讓他坐在身邊,儼然像個管家,而阿寶公子卻不見了。余先生瞄了一眼阿多的手,這才是一雙紫砂藝人的手啊,結實,但一點也不粗笨。余先生突然舉起那壺,問了阿多一句:“泥門是開著的吧?”

阿多一愣,拘謹地搖頭說不懂。

余先生就笑了。他問的是一句非常專業(yè)的話。所謂泥門,是指用全手工方法拍打泥片后,紫砂壺坯的一種狀態(tài)。就像人,經過劇烈運動,汗毛孔都是張開的。被千萬次拍打的壺坯,就像一個爬山下坡后喘大氣的人,泥門呢,就像人的汗毛孔。而用模型制壺,成型的方法不一樣了,泥門就關閉,這樣的壺泡茶,味進不了壺,無論怎么養(yǎng)壺,水色和包漿出不來,那壺必然就大打了折扣。

余先生的確精明,可這又怎么樣?他能知道袁家這些天發(fā)生的事嗎?從袁樸生酒醉摔跤的那個夜晚開始,一切都悄悄改變了。

阿多在袁家地位的變化,是從上桌吃飯開始的。自打進袁家起,他吃飯都是一個人在灶窩里趴著吃。雖然,飯菜一樣,但心境卻大不同,袁家那張熱氣騰騰的飯桌,在阿多心里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飯桌上沒有一雙他的筷子,他就是個下人。如今,他可以上桌吃飯了,這在袁家,是件太大的事情。為這,月桂伯母還和袁伯鬧了半宿,后來她就不吱聲了。但她從此看阿多的那種眼神,總讓阿多背上發(fā)涼。

阿寶看樣子受的刺激也不小。見到阿多,他就冷笑。眼睛里的火星,一閃一閃的。阿寶真不應該投胎在袁家,他天生是大少爺的命?,F在袁伯不準阿寶出去玩了,每天把他叫到臥房里訓話。阿多心里好笑,不讓阿寶玩,還不如讓阿寶去死呢!袁伯還把后院的一間柴屋改作了阿多的作坊,柴屋的門被堵死了,袁伯讓人從灶間的南墻上開了一扇門,通到柴屋里。阿多明白,這間柴屋,今后就是袁家的一個秘密。

一天,袁伯在飯桌上宣布,以后阿寶每天跟阿多學做壺!哪里也不準去!阿多想,這怎么可能呢?阿寶每天睡到日曬三竿才醒呢。他的小腿上挨了重重的一下,是阿寶在桌下狠狠地踢的。

從那以后,阿多每天還是早早起來劈柴擔水,然后,像往常一樣,熬一鍋稠稠的白粥。做完了這些,他就到自己的作坊去干活。等到袁家人吃完早飯,他才去吃。有時,碧云憐見他,就把熱氣騰騰的白粥端到柴屋里。阿多吃完,又接著干活。這時,阿寶還沒有起身哩,袁伯來了,問阿寶呢?阿多支支吾吾,碧云在一旁給他使眼色,阿多就說:“剛才還在呢?!痹酃庖粧?轉身出去了,不一會兒,阿寶的房里傳出殺豬般的嚎叫。接著,是月桂伯母的哭聲,混成一片。碧云跺著腳說:“阿多你個木頭,快去替阿寶求饒啊!”

真的,別人求情沒用,可阿多一開口,袁伯就撒手了。

袁伯不再叫阿寶去作坊學做壺了。

阿多發(fā)現,袁伯打阿寶,只能用左手了。他那只右手老不見好,連泥搭子都拎不動,做壺是肯定不行了。有一次,袁伯跟自己過不去,一個人關在作坊里,他用右手去拿明針,那明針是牛角做的,才刮了兩下,手就顫抖起來。那壺面上,仿佛破了相。袁伯低低地嚎了一聲,把壺坯摜在地上,碎了。

袁伯不會做壺了!紫砂藝人的一雙手,真比他的命還重要呢!

幾乎每天,都有人上門來訂購袁伯的壺。那些訂單,大半被袁伯推掉了,可推不掉的那些朋友,那些老壺迷,袁伯只能接下來,讓阿多做。壺界管這叫“代工貨”,如今又有個新名詞叫“槍手”。袁伯平時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暗地里雇槍手的藝人??涩F在,他也只能在心里嘆口氣了。

阿多做壺的時候,袁伯就坐在旁邊,有時,他會指點幾句,更多的時候,他會看著阿多發(fā)呆,半天,像一尊泥塑。

阿多做壺出手蠻快。袁伯說,一個藝人的出手功夫蠻要緊的,就像賽跑,起點決定終點。好幾次,袁伯抓起阿多的手,看來看去。說:“真是一雙好手啊!”阿多把壺做好了,袁伯就來打印章,那些印章,方的,圓的,葫蘆形的,都在袁伯的一個錦盒里裝著。壺底,是袁伯的方印,壺蓋里,是袁伯的雅號:一善堂。壺把下端,還有一個袁伯的微雕印,只一個袁字,比針尖大一點點。打完這些印章,那壺頓時就神氣起來,仿佛有一股氣撐著。阿多看得呆呆的,想,這輩子,到什么時候能在壺上打自己的印章呢?

平常的日子一天天過得蠻快。阿多心里有數,這一個月,他一共做了六把壺。兩把石瓢壺,是湖州福泰綢莊的嚴老板訂的;兩把掇球壺,是江陰米商王老板訂的;一把井欄壺,是蘇州得月樓湯老板訂制;還有一把合歡壺,是宜興城里任家花園的公子娶親的定禮。這六把壺一共收了多少銀洋,阿多不知道。古蜀鎮(zhèn)上,別人的壺是賣不出大價錢的,通常,一把品相端莊的壺,也不過換一斗白米??稍瑝夭灰粯?阿多常??匆?那些壺客,總是從長衫的口袋里,盤出白花花的銀洋,恭敬地放在袁伯的書桌上。最近的飯桌上,油水明顯多了。他平時不大敢吃菜,嘴實在饞了,就狠狠地朝那盛肉的碗里瞅一眼?,F在,他覺得這些香噴噴的飯菜,都是他掙來的,他吃幾塊肉又何妨?他把筷子伸向肉碗的時候,阿寶朝他瞪了一眼。他的手顫了一下,筷子差點掉落下來。一股血涌到他臉上。他心里有一個聲音說:飯桶、吃煞坯!我不做壺,你吃西北風去!這時,袁伯把一塊肥肉搛到他碗里。這塊肥肉,膘好厚,好幾天一直哽在他的心頭。

每天,阿多還要替阿寶倒夜壺。這里的人,總把尿壺說成夜壺。自從踏進袁家的門,阿多就一直替阿寶倒夜壺的。可最近,這事在他心里漸漸成了一個疙瘩。每天,他做壺還忙不過來,怎么還去倒夜壺啊?有幾天阿多一忙,就忘記倒阿寶的夜壺了。阿寶就來揪他的耳朵。那一次,阿多忍住氣,彎下腰,伸手到阿寶床下去拿夜壺的時候,阿寶突然把他的頭往下按,說:“神氣個啥?沒有我,哪有你的今天?”

阿多低著頭不吱聲,但胸膛里有一股氣浪在升騰。

阿寶狠狠地說:“記住,這個家里,你永遠是個下人!”

很快,這事讓月桂伯母知道了。那一天正巧袁伯有事出去。她就到了阿多的作坊里,先是把他數落了一頓,又說:“我到廟里替你問過了,你前世呢,就是個牛馬命,天生是出死力氣的!哪天要是偷懶,災禍就從哪天開始?!?/p>

阿多從來不相信她的話。心里說:死力氣?做壺是死力氣嗎?

那天傍晚,阿多提著阿寶的夜壺從樓梯上走下來,眼睛里有薄薄的淚光。碧云看到了,上前悄悄說:“阿多,我去跟爹說,不讓你給阿寶倒夜壺了?!?/p>

碧云的目光讓阿多感到一陣暖意。這樣的時候,碧云的彎彎的眼睛顯得又大又亮,特別好看。他心里,仿佛滾過一陣雷。可是,一想到阿寶那臭烘烘的夜壺,還有月桂伯母和阿寶的那些話,他就覺得特別惡心。

一天半夜里,阿多突然被一陣尖利的哭嚎驚醒。隨后他就為看到的場景呆住了。袁伯失魂落魄地坐在堂屋的地上,左手抓著一根藤條。阿寶就跪在他的身旁。四周是撒落一地的空盒子。阿多隱約知道,那些盒子,是袁伯用來裝家傳的老壺的。那些祖宗級的老壺,有時大彬的,惠孟臣的,邵大亨的,還有一把曼生壺呢。阿多不知道它們平時藏在哪里,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者袁伯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才把它們從盒子里請出來,見一見天日。袁伯一見它們,像見了祖宗一樣,恨不得跪下。那些壺,仿佛就是他的命!可是,這些盒子怎么全空了?莫非……又是阿寶?

天快亮的時候,阿多被袁伯叫到作坊里。袁伯半躺在一張臨時搬來的竹榻上,臉色灰青,說話的中氣一點也沒有了。這又是袁家的一個艱難時刻。袁伯問他,知不知道阿寶把家里的老壺拿出去賣的事?阿多肯定地搖頭。袁伯又問,阿寶通常去哪些地方玩?阿多囁嚅了半晌,左右看看,憋出一句話:“還不是戲館子和混堂么。”

這里的方言,把浴室稱為混堂。秋冬或春寒的季節(jié),江南地帶陰冷、潮濕,男人們最愜意的事,就是在霧氣騰騰的混堂里孵上半夜。阿多知道,阿寶的錢,多半撒在這兩個白相地方了。那戲館子里,常有江湖戲班來,阿寶就喜歡捧那些個花旦、小生,男不男女不女的,還和人家幽會,那不就是燒錢么?阿寶的大頭夢總是到戲班子走了才醒??尚碌膽虬嘧右粊?他又迷上了。水中月,霧里花,阿寶喜歡。阿寶孵完混堂,就去茶館里推牌九,他手太臭;老是輸得家都不認得。也許是輸急了,怕債主上門,只好賣家里的老祖宗了吧?

最后這些,只是阿多的推測,但袁樸生覺得蠻有道理。在這個陰晴不定的早晨,他艱難地做出一個決定,哪怕傾家蕩產,也要想辦法把那些老壺贖回來。阿寶的交代語焉不詳,指望他贖回老壺斷無可能。實施這個計劃的唯一人選,當然只有阿多了。

阿多并不知道,他的身價開始看漲,就是從這個早晨開始的。袁樸生精神上對那些老壺的依賴,他暫時還無法理解。但就是從這天開始,阿多覺得,往昔那個印堂發(fā)亮、聲如洪鐘的袁壺王,真的不復存在了。

就是在這一天,吃晚飯的時候,袁樸生當著家人的面宣布,以后,阿多不用再給阿寶倒夜壺了。

過了幾天,袁家添了一只狗,叫來富??腿藖砹?來富就狂叫。這樣的時候,袁樸生就不讓阿多做壺了,有時,他會讓阿多去給客人沏茶,袁樸生偶爾給客人介紹他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哦,他叫阿多,是我家的幫工。”

鎮(zhèn)上的虞郎中來過了。他是袁樸生多年的朋友,也是個鐵桿壺迷。給袁家人看病,他從不收錢,每到年底的時候,袁樸生會送他一把壺,也就是那么一把壺,居然讓一個走遍江湖的虞郎中感到非常滿足。虞郎中可能覺得,像袁壺王這樣的人物,應該經常不斷地生些毛病,這樣,虞郎中才忙活得有些意思。這次造訪,虞郎中僅是看了看袁樸生的氣色,就發(fā)現了大問題。袁壺王的印堂發(fā)暗,眼球昏黃,嘴唇則顯得紫黑。一場大病實際已經侵入了他的肌體。但袁壺王并沒有求診的意思,就連日常的寒暄,也很勉強。虞郎中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阿多在他們的交談中得到一次進屋沏茶的機會,虞郎中正說著的一句話,讓他心頭一顫。按虞郎中的意思,袁伯應該立即去大上海就醫(yī),一刻也耽擱不得。通常,虞郎中不會把自己的病人拱手相讓給別人。阿多偷偷覷了虞郎中一眼,也許是太緊張了,虞郎中的五官全縮到了一起。

提到看病,袁樸生不僅忌諱,還表現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以致讓虞郎中在離開的時候,有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這樣反常的情緒,還被袁樸生日后帶到了茶館,那里的堂倌阿七告訴別人,袁壺王不知怎么搞的,像吃了炮仗,給他沏茶的時候,就那么一點水星子濺到了他手上,他抬起手,阿七就吃了他一記耳光。不過,那記耳光他一點也不疼,軟綿綿的,袁壺王莫非病了?袁壺王還說阿七給他沏的西湖龍井茶是陳年貨,一嘴澀味。天曉得,那茶剛從杭州進來,地道的鮮龍井啊。不光阿七,其他的茶客也覺得蹊蹺,也就是這段日子吧,袁壺王說話明顯有些費勁,嘴里像含著什么東西,嘴角還流口水。那神情,恍恍惚惚的。一壺好茶,還沒泡到第三開,他就站起身,跟眾茶客告辭了。他的背影有些顫顫巍巍,一下子像老了二十歲。人們還看到,袁家那個幫工阿多,保鏢一樣,跟著袁壺王一步不離三寸。而袁家的寶貝兒子阿寶,最近卻不怎么見他孵混堂、看戲、推牌九了。

茶客中,有西門壽,那不僅是紫砂花貨的壺王,還是個頂級茶客。天下的好茶,只要不是用他的壺泡的,那多半就寡了味。人說,西門大師傅的一張嘴,跟他的壺一樣厲害,一雙眼睛,更是鷹一樣狠。在他看來,袁樸生肯定是得了大病,精氣神如此衰微,還能做壺嗎?可是,有人反駁他,就在前天,葛家龍窯開窯,袁壺王新做的六把壺,一把也沒黃,像八月十五的月亮一樣飽滿。黃,在窯場上就是壞、毀的意思。袁壺王病了,人吃五谷,哪有不病的道理?可是袁壺王的壺沒有病,還鮮健著呢,這是茶客們最后的結論。

關于那些老壺的下落,阿多并沒費太大周折,就打聽清楚了。原來,壺的背后,是一個個套子呢,不管當時跟阿寶玩的是張三還是李四,最后那些壺都到了西門壽手里。阿寶是袁家的一根軟肋,這一點西門壽吃得蠻準。他知道那些老壺,等于是袁樸生的祖宗牌位。君子報仇,十年真的不晚,在他看來,袁樸生當年賄贏了他,是應該付出代價的。

阿多抖抖索索把這些事情報告給袁伯的時候,袁伯的臉色死灰,輕輕地嘆口氣說:“其實,我早猜到是他?!?/p>

袁伯又說:“既生瑜,何生亮?”

這句話,像哪出古戲里的戲文,阿多半懂不懂。

之后,袁伯就再也不提把那些老壺贖回來的話了。

阿多在一個有霧的清晨送阿寶登上了去無錫的輪船。據說,阿寶的大姑媽病得不輕,袁伯要他代表全家去看望。阿寶小時候還吃過大姑媽的奶水呢。袁伯說,這次去看大姑媽,不妨多住些日子,無錫好玩、好吃的東西可多了。阿寶走的時候,什么話也沒說。阿多覺得,阿寶走后,月桂伯母好像對他客氣了些,他心里就不那么堵了。他蠻想靜下來,一心一意做幾把好壺。

阿寶一走,袁家似乎真的平靜了許多。鎮(zhèn)上新近辦了一所夜校,碧云央求了幾回,袁樸生就勉強同意了。這以后,幾乎天天夜里,碧云背著一個繡了荷花的書包,哼著新學的歌曲去上學。不知為什么,碧云不在家的時候,阿多的心里,像缺了一塊什么,心緒也有些亂。手笨了,做出的壺,怎么看都沒精神了。阿多心里有點害怕,有件事,他不敢往深里想。夜很深了,他還在作坊里做壺,心,卻總是不得安穩(wěn)。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出現在巷口了,這樣的時候,阿多就覺得,心里缺了的那一塊,就慢慢彌合上了。

原來,他是在等碧云回來。

碧云回來了,那又怎么樣呢?她是不會到阿多的作坊里去的,她并不知道,阿多在等她。就是她知道了,她也會很奇怪,為什么阿多要等她呢?后來,阿多看到碧云臥房里的燈熄了,他的心頭也漸漸暗下去,被一層悵惘包裹起來。

有一天夜里起了風,后來就下起大雨了。碧云出門的時候沒帶雨傘,阿多心神不定,一直在門口張望。雨,像個賭氣的孩子,越下越大了。阿多想去給碧云送傘,但袁伯不發(fā)話,他不敢提。后來,雨下得像是抽風了,袁伯終于說,阿多,去給碧云送傘吧。

像箭一樣,阿多飛快地射出去了。他赤著腳在鋪了青石皮的小街上歡快地奔跑,他心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意,要是可能,他寧愿這雨再下得大些。

可是,他沒有接到碧云。夜校散課的時候,那些沒帶傘的學生,都被家里來送傘的人接走了,那些人里并沒有碧云。阿多心里慌成了一片,他連問了幾個人,都說碧云已經走了。阿多心里自責著,趕緊往回跑。快到家的時候,阿多看到前面的屋檐下,一把傘撐著兩個人,肩膀挨在一起。阿多看清楚了,那是碧云,正和一個個子高高的男人說話呢。在這黑沉沉的雨夜里,她的眼睛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光彩,阿多覺得,那種光彩,不僅讓她變得特別漂亮,把緊靠著她的高個子男人的臉也照亮了。這個梳著小分頭的白臉男子,阿多從來沒有見過。他心里,突然像被鈍器劃了一下。

他故意不看那個男子,把傘遞給碧云,說自己去學校接她了。碧云看了他一眼,沒有接他的傘,說,反正已經到家了。又說,送她回來的這位,是夜校的李先生。

阿多一眼瞥見,李先生上衣的口袋里,插著兩支鋼筆。

古蜀鎮(zhèn)上,鋼筆這樣的東西,還是稀罕之物,阿多還沒有見過插兩支鋼筆的人呢。

讓阿多心里難受的,是李先生和碧云道別時那種親熱的樣子。他像一只落湯雞那樣呆立在那里,碧云幾乎沒有看他,她轉過身去的時候,阿多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梔子花的清香。

明天就是裝窯的日子了。

袁樸生發(fā)現,阿多最近做的一批壺,松松垮垮的,一點精神都沒有,這哪還像袁壺?簡直跟鄉(xiāng)下收來的粗貨,俗稱“鄉(xiāng)坯”的差不多。

袁樸生一怒之下,把那些壺全部打爛了。

阿多被叫到袁伯的臥房里。袁伯的臉色很難看。他沒有讓阿多坐,阿多就只好站在那里。他知道這些日子,自己的壺是越做越差了,但他并沒有偷懶,只是他無論怎樣用心,壺站起來就沒精神了,俗不可耐了。就是袁伯坐在他旁邊,也不濟事。為什么會這樣?他心里是知道的。但他不敢說,打死他也不敢說。

袁樸生取出一疊錢,放在阿多面前,說:“阿多你是不是要些錢用?這些錢你拿去,置幾套新衣服吧。”

阿多不肯要錢。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袁樸生說:“那你要什么呢?”

阿多遲疑地搖頭。他憋紅了臉說:“今后,我會好好做壺?!?/p>

袁樸生說:“知道我為什么要把你做的壺全打爛嗎?那些壺,一團死氣,像快死的人一樣?!?/p>

阿多心里說:“是的,我的心亂了,壺就死氣一團了。”

袁樸生看著他說:“你有心事?”

阿多的頭埋得更低了。最近他發(fā)現,就是不下雨的時候,那個李先生也要送碧云回來,有一天,李先生把碧云送到家門口,還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碧云居然笑了,她肯定已經是李先生的女人了。

“你那些壺里,一點虛靜之氣都沒有了。”

阿多心里咯噔了一下,抬起頭,不解地說:“虛靜?”

袁樸生說:“是的。虛靜乃是壺的一種高境。你以為,紫砂壺里是空的?每一把壺里,都有一股氣撐著,上品乃是虛靜之氣,如空谷幽蘭、德馨怡人;中品乃是平庸之氣,雖八面玲瓏,卻了無個性;下品乃是混濁之氣,斷然是茍且敷衍、猥瑣不堪。實話說吧,你最近做的這批壺,只能算下品?!?/p>

阿多撲通跪下了,兩行熱淚順腮而下。他心里呼號道:“袁伯,阿多心里好苦啊!”

裝窯這天,袁家冷清清的,阿多奉袁伯之命,去窯場打探行情。那龍窯,坐落在葛墅村的一面山坡上,乃鎮(zhèn)上葛氏經營,謂葛家窯;自明代正德年間燃第一把火起,幾百年熊熊不滅,堪稱窯窯興旺。

裝窯的人們正忙碌著,大家見阿多空著手來,都好生詫異。

阿多拱拳說:“這一窯,袁壺就不送了,抱歉!”

為什么不送?沒有袁壺,這窯還值得燒嗎?

大家就都議論開了,這一窯居然沒有袁壺,簡直不可思議。誰都知道,袁家的求壺之客可謂趨之若鶩,每一窯,最顯眼、窯溫最勻的位置,都讓袁壺占著。有性急的求壺者,干脆就等在窯場,一等就是兩天兩夜,他們要親眼目睹自己訂的袁壺,在一千多度的窯火中如何功德圓滿。有一位壺商干脆就把話說白了:袁壺王親口答應他的,這一窯里,一定會有他的一把壺。別人可是要拿著袁壺去派大用場的啊!

這一窯,既然沒有袁壺可裝,西門壺就不客氣地坐了頭席。這一次,西門壽拿來的壺既多又好,其中有一把新品“紅梅報春壺”,本山綠泥,五彩拼色,老梅樁上新蕊怒放,色澤艷而不俗。整個造型蒼勁穩(wěn)健,張弛有度,據說是為杭州警備司令湯祝梅五十大壽定做。那西門壽站在窯頭上好不躊躇滿志,他談笑風生,口若懸河,雖然只字不提袁壺,但言語間不斷提醒人們,袁樸生已經過氣了,他那樣的病體,還能做出好壺嗎?

阿多想起袁伯曾經評論西門壽的話:此公雖壺藝精湛,但為人刻薄,非厚道之人;西門之壺同樣如此,精到而乏渾厚,華滋而欠骨格,看似花鬧,終是小器,難有大成啊。

阿多離開窯場的時候,西門壽把他攔住了,問:“袁公貴體好些了嗎?”

阿多說:“謝謝西門壺王,袁伯只是偶感風寒?!?/p>

西門壽笑了,抓起阿多的手,仔細地看了又看,說:“難得袁公有你這么一雙好手啊?!?/p>

阿多感覺,西門壽看他的時候,那眼睛里分明有別的意思。他把西門壽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袁伯。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袁伯有些緊張,臉色異樣地看著他,額上都出汗了。半天,緩過一口氣,伸出小指頭說:“他么,就這點出息?!?/p>

阿多還說到了等在窯上的那兩個等壺的客商。袁樸生長嘆一口氣,說:“真是對不住他們了?!?/p>

阿多心里突然生起幾許憐憫。袁伯已經是一只紙糊的老虎了。從那一刻起,阿多下決心,非要做幾把好壺不可。

可是,他的心就像秋千一樣,總是搖擺不定。一坨紫砂泥捏在手里,木木的沒有一點感覺。他恨自己沒出息,有時候,簡直想把這雙手剁了。

倒是月桂看出苗頭來了。有一天吃飯的時候,碧云說胃疼,眉頭皺著,云鬢散著,沒吃幾口就捂著胸口離了飯桌。月桂突然發(fā)現,阿多的眼珠子定神了似的盯著碧云,臉色也一點點灰下去了。月桂踩了一下袁樸生的腳,袁樸生看了一眼阿多,問:“阿多,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阿多一慌神,手里端著的碗就摔在地上了。

月桂私下里對袁樸生說:“這賊坯,最近不大對頭呢,一見到碧云,那雙賊眼珠子,就像要掉出來似的?!?/p>

袁樸生說:“碧云?這……不會吧?!?/p>

“怎么不會?他也十八了,天天白米飯喂著他,就怕喂出一條狼狗來!”

“不管怎么說,咱家如今還就靠著他這雙手呢?!?/p>

月桂嘆了口氣:“你這雙短命的手,難道就這么……”

袁樸生說:“我的手,長到他的身上去了?!?/p>

“他那賤貨的娘,只怕在陰間笑得開心呢!”月桂沉下臉說。

月桂有一塊多少年去不掉的心病,那就是阿多的來歷。那年冬天,袁樸生把瘦得皮包骨頭的阿多帶回家,說是從孤兒院撿的。月桂第一眼就不喜歡這個孩子,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后來,果然有些風言風語刮進她耳朵里,說阿多是袁樸生的相好莫水蓉的遺孤。莫水蓉是這方圓幾十里越劇戲班的名角,人長得是天生的水靈、嫵媚。袁樸生是古蜀鎮(zhèn)上第一號越劇迷,只要有莫水蓉的戲,袁樸生場場必到。臺上臺下眉來眼去的,知情人看在眼里,自然就當做了茶余飯后的談資。月桂知道,幸虧當時她那當過幾天鄉(xiāng)長的老爹還在,袁樸生不敢放肆。要不然,還真不知唱出什么戲來呢!莫水蓉有個不爭氣的老公,早年也在戲班里,拉一手二胡,那也是絕活,號稱江南第一琴;后來他抽上了鴉片,人瘦得像根竹竿,琴也拉不動了。有一天,人們在窯場背后的大水潭里找到了他,撈上來一看,面目模糊,人已經發(fā)爛了。

莫水蓉的死,則更蹊蹺。據說,當年有個湖州的綢莊老板陳百萬看上了她,要出八千銀洋把她從戲班里贖出來,后來,價碼出到兩萬,戲班老板動心了,莫水蓉也答應跟他走,可是,那陳百萬交了贖金,莫水蓉卻不明不白地得了一種急病,先是不會說話了,后來竟然一病不起,死了。

月桂一直懷疑,阿多就是莫水蓉的兒子。

袁樸生在一個平靜的夜晚與剛放學的女兒碧云進行了一次談話。最近,家里人都覺得,阿多像是得了什么毛病,整天神思恍惚,壺越做越差了。有一天他居然跪在袁樸生的臥房門口,聲淚俱下地說他不會做壺了,袁樸生真正有一種災難臨頭的感覺。難道,阿多真是像月桂說的那樣,暗戀上碧云了?碧云的回答顯然不能讓他放心,前些日子她丟了一條絲繡的手帕,后來居然在阿多的作坊里找到了。她感到奇怪。袁樸生說出了月桂的猜測,碧云的態(tài)度卻是否定的。在她看來,她和阿多,幾乎和阿寶一樣,是那種兄妹的關系,而且阿多是那樣一個善良懦弱的人,按理他不會那樣胡思亂想的。袁樸生說:“那么,那條手帕是自己長了腳,跑到阿多的作坊里去的?”碧云說:“可能阿多覺得那條手帕好看,他順手就拿去了。開始我也奇怪,后來一想,自家人,一條手帕有什么呢?”袁樸生說:“要是阿多真看上了你了呢?”碧云大笑,仿佛父親剛給她說了一個荒唐的笑話。但她答非所問地說出了一句讓袁樸生大吃一驚的話:“這樣下去,阿多會把我們家引到絕路上去!”

碧云的理由是,現在袁家全靠阿多的一雙手,一旦他要撂挑子,咱家就沒活路了;萬一外人知道,咱也沒活路了。實際上,袁壺這塊牌子已經塌了,一家人等于生活在懸崖上。與其這樣,還不如另謀生路呢。

至于感情上的事,怎么可能呢?碧云說她頂多就是把他當阿哥看啊!

門一下子就閂死了。袁樸生還想幫阿多說幾句什么,但他想不出什么詞來。

本來,女兒的婚姻大事他有權做主。但內心里有一種潛伏的力量在左右他,不讓他堅持而選擇了妥協。

沒想到,碧云能把所有的事情看得那么清楚。看來,女兒家讀點書,真不是壞事。至于另謀生路,他不是沒有想過,壺界是個江湖啊,蕩盡半生血本占得鰲頭,在高處呆久了,怎么下得來啊!

碧云說:“爹,這壺王你也做夠了,就讓別人去做吧,有什么稀罕?不就是捏泥巴做壺嗎?咱們離開這里,回無錫鄉(xiāng)下種地去?!?/p>

袁樸生沉下臉,這話太刺耳了,他不能接受。袁壺像一座塔,經年壘石,堪稱根基牢固,森嚴而不可侵犯,多少年的八面雄風,難道真的就毀于一旦了嗎?

可是說到底,他的手殘了。而阿多最新做出的壺,實在太令他失望了。那還是壺嗎?簡直是爛草鞋!

“阿多啊,告訴袁伯,心里到底想點啥?”袁樸生用一種幾乎哀求的口氣問阿多,“你倒是說啊!”

“我……”阿多又撲通跪下了。

“說吧,好孩子,說出來,只要袁伯能做到的,都會依你?!?/p>

“當真?”阿多像一個皮球一樣蹦了起來。

袁樸生突然明白了。阿多那瘦弱的身體里,確實埋藏著烈焰一樣的東西。當阿多抖抖索索地說出碧云兩個字的時候,袁樸生感到了那烈焰在突突地直躥。他一陣暈眩,身子差點趔趄著倒下了。

“袁伯!”阿多急忙上前扶住他。

“你……是什么時候喜歡上碧云的?”半晌,袁樸生緩過一口氣,沉沉地問。

阿多埋下頭,聲音囁嚅:“不曉得。反正,我做壺的時候,只要看到她的笑臉,只要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我就蠻開心的,手里就蠻有勁的?!?/p>

“當真?”

阿多抬起臉,眼里有著點點的淚光。他認真地點了一下頭。

袁樸生呆住了。這分明是一雙恍若隔世的眼睛啊。水蓉,是你的眼睛么?清澈,嫵媚。那些繾綣的永生難忘的時光,一齊變作無數飛快的箭鏃向他射來。

當初,如果不是他那當過鄉(xiāng)長的老丈人警告他,如果再和那女戲子來往,就破他的臉相,他一定會娶她的。后來發(fā)生的事,決非他心腸歹毒,而是那個虞郎中下藥太猛了。

“水蓉……他夢囈般地喃喃道。

“袁伯,你說誰?”

“哦不,阿多,袁伯是想起了……一些舊事?!?/p>

接下來的談話,就變得不那么艱難了。阿多甚至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酣暢的敘述快感。原來,他對碧云的相思,已經是刻骨的了。其實,只要碧云能在他作坊里多呆一會兒,給他燒一壺茶,他做的壺準保不差;如果碧云能對他說一些話,哪怕是隨便講一些家常話,然后,像一只乖貓一樣在一旁看他做壺,那他做的壺,就是地地道道的袁壺了;再有就是,那個夜校的梳著分頭的李先生,憑什么天天要送碧云回來啊?難道,他阿多不能去夜校接她嗎?

袁樸生幾乎就被感動了。他不得不承認,這一次談話喚醒了他的一根沉睡了多年的神經。這個卑賤的孩子,他長大了,不管你承不承認,他是莫水蓉的兒子,他身體里,流的是莫水蓉的血啊。天意,天意!搖搖欲墜的袁壺、袁家,如今竟然靠莫水蓉兒子的一雙手撐著。

袁樸生突然覺得,把碧云配給阿多,并無太大不妥。相反,阿多從此就真的是袁家的人了。一切都天衣無縫,袁壺還是袁壺,它衰不了,更倒不了。

那股潛伏的力量,頓時煙消云散了。

仿佛渺茫間出現一條生路,一下子展現在眼前。

晚上在枕頭邊,袁樸生把自己的心思跟月桂說了。起先,月桂的反應異常激烈,好像天很快就要塌下來;在她看來,這個惡毒的主意比一朵鮮花插在牛糞里還下賤一萬倍!如果她手里有一把刀,她會立刻把那個來路不明的小雜種殺了。不,她連雞也不會殺,怎么會殺人?但是,既然袁家要出事,總要有人去死的,那就她去死好吧。她寧愿去死,也不愿看到這個惡毒的主意變成事實。

袁樸生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訓斥月桂。他變得非常耐心,講出的一番道理不僅實用,也頗有遠見。阿多自從得了相思病以后,就再也做不出壺了,你就是真的把他殺了,有什么用?你有袁壺嗎?如今西門壽到處放風,說袁壺完了。他恨不得要取我性命呢!因此,只有先依了阿多,讓他做出好壺來,袁家才能渡過難關。

“要不然,我袁樸生就金盆洗手,退出壺門,回無錫鄉(xiāng)下種地去。”

這句話居然管用。壺王固然不是豪紳,無權無勢,可在江南一帶也是個人物。尤其在古蜀鎮(zhèn)上,說到袁壺王,誰不蹺大拇指?月桂不敢想像,回鄉(xiāng)下種地,那是什么樣的日子。

這一夜,袁樸生堪稱是和風細雨。但月桂始終寸步不讓??斓教炝恋臅r候,月桂才終于有了一些松動。讓碧云待阿多好一些是可以的,但絕對不能談婚論嫁,甚至,連碰也不能讓他碰。袁樸生疲倦地笑了,女人就是女人,她們不懂得,男人是要靠女人滋養(yǎng)的。有了女人,男人才更像男人呢。

碧云有點奇怪的。爹要她待阿多好些,譬如,經常去他的作坊里,給他沏壺茶,陪他說說話,若是阿多熬夜做壺,就給他做點夜宵。爹說這些的時候,娘在一旁居然不吭氣,只是表情有點怪怪的。往常,說到阿多,娘總要潑點冷水,說幾句閑話的。碧云不明白的是,阿多又不是客人,為啥要這樣待他?爹的語氣有些遲疑,好像是說,只要你真心待他好,他就能做出好壺來。

阿多做壺的好壞,跟自己有什么聯系呢?碧云是感到有點滑稽的。在她看來,阿多就是自家的一個兄弟。跟夜校的李先生在一起,那是有心跳、有潮起潮落的,臉上總是火燒火辣的。阿多呢,不一樣,她給他沏了一壺茶,還給他說一些夜校的新鮮事,她心里是像一潭靜水,沒有半點波瀾的。但她發(fā)現阿多的臉,慢慢地像塊紅布了,兩只眼睛呢,有好多火星在冒出來,有點嚇人的。她坐在他的對面,渾身都不太自在。她問他,做壺是不是特別沒勁,所以壺也做不好了?阿多有點惶然,不知如何回答。碧云就覺得他還有呆的一面,反而是可愛的。又問:“你壺做得再好,也是袁壺,不是阿多壺。你這輩子就甘心做一個槍手?”

阿多說:“碧云你不該這么說的?!?/p>

碧云說:“我說的,不是實話么?”

阿多說:“我能做壺,是袁伯給我的造化?!?/p>

碧云說:“你不要這樣說,我爹又沒有教你?!?/p>

阿多說:“袁伯養(yǎng)活我一條命呢?!?/p>

碧云認真地看著他,說:“你心里,真的有感恩么?”

阿多點點頭。

碧云說:“那為啥你的壺越做越差了?”

阿多突然沖動地說:“我……想你!”

碧云咯咯咯地大笑起來。

阿多一把抓住她的手,“碧云,我是認真的!”

碧云覺得他的手好燙,使勁掙脫了,說:“你要真想女人,我就替你在夜校里找一個。我們那里,美女多呢!”

阿多瞪大眼睛說:“仙女我也不要,我就要你!”

碧云斂了笑,正色說:“阿多,這是不可能的。你再這樣胡鬧,我就不理你了!”

阿多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我……做不出袁壺了,碧云……”

碧云慌了,趕緊扶起他,說:“不要這樣,阿多,快起來啊!”

阿多終于從地上爬起來。他眼尖,袁伯已經站在作坊門口了。

“阿多,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要動不動就跪!”袁伯皺著眉頭說。

碧云走了。袁樸生說:“慢慢來,心急喝不了熱白粥啊!”

阿多似懂非懂地點頭。他心里知道,碧云不喜歡他?;蛘哒f,碧云只把他當哥哥。他把自己關在作坊里,攥緊了棗木搭子,死命地捶泥。作坊在乒乒乓乓的山響中顫抖。一切都在晃蕩之中,仿佛世界被顛倒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渾身汗水,癱了似的仰躺在地上,淚水滾過他瘦削的臉頰,在他的腦袋下濕成一片。

恍惚間,有輕輕的腳步聲。阿多的心豎起來,他聞到了一股香氣,是青蔥和胡椒的香氣。一口小砂鍋,氤氳著熱熱的湯味,在他的面前蕩漾開來。一雙月光一樣的眸子,一點點地,把小小作坊的每一個角落都照亮了。

是碧云,水一般漫過來的聲音:“不許再胡鬧了,起來吃點東西吧!”

心,就像屋檐下的冰凌,頓時被融化成春水了。

“碧云,你包的小餛飩真好吃?!卑⒍啻舸舻乜粗f。

“那你就多吃點啊?!北淘谱诎⒍鄬γ?雙手托腮,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她輕輕地笑了。

“我要天天吃你包的餛飩?!卑⒍嗟么邕M尺地說。

“吃成一個飯桶啊?”碧云突然沉下臉說。

阿多茫然地看著碧云。

碧云抿嘴一笑,說:“若是飯桶,就更做不出好壺了,是么?”

阿多的臉漲紅了,說:“我不是飯桶!”

碧云說:“不是飯桶,就做一把好壺給我看看?!?/p>

碧云的話像重錘一般,在阿多的心頭敲打著。

阿多癡癡地看著她,說:“碧云,你坐在那里,就像一把好壺?!?/p>

碧云唾了他一口:“油嘴滑舌!有本事,自己做把好壺出來啊!”

說完,碧云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心頭的那柄重錘,又狠狠地敲擊起來。仿佛有一扇門,遲疑地閃開一條縫,透進一縷光亮,那光亮如烈焰,熊熊地炙烤著他,讓周身的血脈賁張。

手,像著了魔似的,突然有感覺了。

突然他像一頭沖出囚籠的猛獸一樣撲向泥凳。雙手抓起一團泥,高高舉起,又重重地砸向泥凳。腦子里,有一柄碩大的壺,呼之欲出。那壺,似碧云的曲腰,圓臉,那雙十指尖尖的手,托著美人的粉腮;那水銀一樣的目光,照亮了作坊的每一個角落。

“碧壺。是的,碧壺?!卑⒍噜卣f。

袁壺又登場了。

是最新的款式,碧壺。大紅袍泥,寬口,彎流舒展似粉頸;壺體豐腴。讓人贊嘆的是那壺柄,似少女細腰,盈盈一握,玉潤珠圓,怎么看都覺得窈窕可愛。

原來,袁壺王春心未泯呢,如此佳構,若非艷遇,何以春心萌發(fā),造一柄紅顏之壺呢?那衰弱的老邁之身,是懷舊,還是懷春呢?

世道變,袁壺亦變呢,這老東西,遇上狐貍精了?

壺界的議論,如春日飛絮,紛紛揚揚,似有若無,但全都飛進袁樸生耳朵里了。

阿多終于緩過勁來了。袁壺又渡過了一個難關,但跟以前比,阿多卻不是那么容易駕馭了。對于袁壺,他突然變得興趣不大。他想做自己的式樣。他那碧壺,分明是對碧云的相思之作,壺確實做得素肌玉骨,氣韻淋漓。但風格已經脫離了袁壺,在袁樸生看來,壺中顯露出的一份滋媚,暗示著阿多從未展現過的性情。那份風騷與執(zhí)拗,與當年的莫水蓉何其相似啊。

他有一份莫名的擔心。往后,他要小心翼翼地對待阿多了。

是的,阿多說話聲音硬氣了,走路跟以前也不一樣了,腳步生風,虎勢騰騰。

有一天,阿多從窯場回來,臉紅紅的,渾身一股酒氣。袁樸生說,你怎么喝酒了,和誰一起喝的?阿多舌頭有點大,含混地說出一串名字,其中居然有西門壽。袁樸生嚇了一跳。說以后不許在外面喝酒!要喝也在家里喝。阿多朝他看了看,居然沒有稱是。

阿多也覺得,自己跟過去不一樣了。袁家靠他養(yǎng)著呢,他就是袁壺呢。他喜歡穿補丁少一點的衣服,喜歡喝那種純釅的米酒,喜歡看漂亮的姑娘走路。阿多覺得,原來男人長大了,想要的東西是蠻多的。

有一天他路過龍吟客棧的時候,水仙姨娘就站在門口看著他。他就低低地喚了她一聲姨娘。水仙親熱地拉著他的手,要他進屋里坐坐。他猶豫著,心里打鼓。袁伯早先囑咐過他的,不要到龍吟客棧去。他問為什么?袁伯總是說,你還小,有些事情,你不懂的。但他心里知道,水仙姨娘待他是好的,逢年過節(jié),總是私下里托人給他捎點好吃的,大冷的冬天,還給他送過棉襖。

阿多還是跟著水仙進屋了。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個平常的下午對他有多么重要。原來水仙姨娘早就盼著他來呢,她反復地說,阿多你是大人了,有些事情該讓你知道了。后來,她從一個油漆剝落的柜子深處取出一個布包,確切地說,是一件水紅的戲袍,打開它,阿多看到的是一個鑲了銀邊的鏡框,一個泛了黃的遲暮美人,在鏡框里安靜地朝他笑著。水仙姨娘在一邊幽幽地說:“磕頭吧,阿多,這就是你娘?!?/p>

阿多不由自主地跪下了。耳邊是水仙姨娘游絲一樣的聲音。這聲音要把他帶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那些模糊的年代,人事,糾葛,悲歡,與他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強加給他,說所有這些都與他的前世今生有關?他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他只想知道,照片上的這個漂亮女人,真的是他親生的娘嗎?

后來水仙姨娘說要帶他去一個地方。阿多有點耳鳴?;秀遍g,他跟著水仙姨娘出了龍吟客棧的后門,沿著狹窄的觀音巷向西走去。正是清明時節(jié),五彩的紙錢在深巷的街檐下,招魂一般地搖曳。落寞的深巷里,還有一點丁香花的氣味,傷感地飄逸。阿多心里知道,他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時刻到了,他想像那是一個長滿青草的荒墳,里面是一個被人們遺忘的故事,是一個永遠被埋葬的故事。他心里有些害怕。他不想知道太多,他扛不動那些故事。他也不需要那些故事。但是,水仙姨娘有一種偏不罷休的意思,她兩片薄薄的嘴唇是會講故事的。但她把阿多領到一個幾乎被洶涌的荒草湮沒的墳頭前,只是淚眼婆娑地講了一句話:“你娘死得屈啊!”

阿多的身體里,慢慢注入一種遲鈍的痛感。按照水仙姨娘的說法,他的母親莫水蓉并不是病死的,她活得太累,是因為和袁樸生的私情。袁樸生并非不想娶她,而是懼怕月桂那當過鄉(xiāng)長的老爹。他不肯撒手,也不準別的男人跟她近乎;水蓉倒是動了真情。這樣不明不白過了幾年,最后她確實是想離開他,離開這里,到湖州去唱戲了,但決不是外面?zhèn)髡f的那樣,被什么陳百萬收買了。風聲一起她就病倒了,一個可疑的事實是,她吃了虞郎中的藥,竟然不會說話了,從此一病不起。為了這事,水仙拿了藥方,去鎮(zhèn)上的百祥藥房詢問過。藥房里一口說藥方沒問題。水仙當然懷疑那虞郎中背后的人是袁樸生,聽水蓉說,為了她要去湖州唱戲,袁樸生曾經和她大吵了一場。水蓉死后,袁樸生找到水仙,說讓阿多去袁家吧,這是水蓉生前托付給他的。袁樸生還拿出水蓉在病床上寫下幾個歪歪扭扭字的字條:阿多,跟袁。水仙確認那是水蓉的字,但總覺得話沒說完。而袁樸生聲淚俱下地說,他會待阿多好的。但他要水仙先把阿多送到孤兒院去,然后他會出面,把阿多領回家。這個永久的秘密,簡直像袁樸生的一把壺那樣嚴絲合縫,找不出一點毛病。可是,水仙姨娘說,他忘記了人心是不死的。這墳上,每一棵青草都會說話的。

后來阿多就在娘的墳前躺下了。他真的聽到了青草在說話,開始像燕子呢喃,后來就像唱歌了。對,唱詩班,管風琴。跟鎮(zhèn)上教堂里的歌聲一模一樣。

“袁伯,我家不欠你什么了?!卑⒍噜卣f。

夏天一過,秋風就一日日地緊了。西門壽叫徒弟來傳信,請袁樸生吃螃蟹。古蜀鎮(zhèn)上,據說只有兩個人能把吃完的蟹殼拼起來,拼成一只完整的蟹。一個是袁樸生,一個就是西門壽。他們吃蟹,跟常人不一樣,有專門的工具,一共八件,人稱“蟹八件”。西門壽有一套從南洋帶回的蟹八件,是考究的銀器,非常精細,據說是用一把古壺換的。那八件,分別是釬、斧、叉、鐓、剪、鑷、錘、匙。名堂是蠻多的。古法說,吃蟹的時候,先把蟹放進荷葉盤里,用錘具把整個蟹的各個部位敲打一遍,再劈開蟹殼,剪下螯和腳,分別用釬、叉、鑷夾出蟹黃、蟹膏和各部分蟹肉。吃蟹時,先吃斗,再吃箱,最后才吃蟹腳和螯,每吃一部分,先要舀進爵內,再用匙盛上作料,一點一丁地品嘗。這樣的吃蟹,真是精細的手工活了,就是在一旁看著,也是一番享受呢!

袁樸生接到西門壽的口信,心里就打鼓了。往年,總是他請西門壽,今年,人家主動出擊了。他想起了一個人,虞郎中?,F在只有找他,看看有什么柳暗花明的高招。

虞郎中腿勤,說來就來了。他知道袁樸生的脾性,凡是重要的話,大凡只說一半,另一半的意思,就要你自己去想了。袁樸生說話的時候,虞郎中就一直盯著他的右手看。袁樸生要說的那一半還沒說完,虞郎中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但他還得裝傻,要不,袁樸生會不高興的。虞郎中希望袁樸生能高興些,他一高興起來,說不定能賞他一把壺呢!

其實今天袁樸生的話說得非常直接明了?!拔鏖T壽這個兄弟啊,人不壞,手藝也好,就是嘴有點損,最近在外面呢,話有點多,其實也沒什么,無非是說我不會做壺了。這一次請我吃螃蟹,也是好意,決不是什么鴻門宴哪,他這個人好熱鬧,肯定會請些人來看我們如何吃蟹,要是袁某人的手不利索了,僵了,使不了蟹八件了,不能把吃完的蟹殼鑲起來,完好如初了,他就高興了,嘿嘿,袁某人出洋相之日,就是西門壽得意之時哪!”

虞郎中聽得臉上浮起一層冷汗,不知如何回答。而袁樸生已經把右手伸到他的面前。說:“虞先生,你我兄弟多年,這一次,你一定要幫我!”

袁樸生的話里有弦外之音,但虞郎中不敢點頭。他捧起袁壺王的這只手,認真地看了看,五官不由地收緊了,如一枚核桃殼。虞郎中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這是袁壺王的手么?虞郎中簡直不忍目睹。

“你早知道的,這只手殘了!”袁樸生臉色發(fā)暗,沙啞地說。

“你是壺王,誰的手都可以殘,壺王的手萬萬不能殘啊!”虞郎中情緒激動。

袁樸生說:“天意啊!”他朝外叫了一聲阿多。門開了,阿多捧著一個紅木匣子進來了。

虞郎中的眼睛亮了起來。

啊,袁壺。像一輪羞澀的新月,飽滿,圓潤,俊朗,清新。

袁樸生說:“這是我最近的新款,名字就叫新月壺,虞先生若是喜歡,拿去泡茶吧!”

每次贈壺,袁樸生用的都是這種輕松、調侃的口氣。

虞郎中激動得簡直要趴下。他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只有袁壺能讓他趴下。但,這還是袁壺么?袁壺王的手,已經殘得像一根柴火棒了。

虞郎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阿多。這個平時看似委瑣的小幫工,人突然就長開了,有些相貌堂堂了。以他一個江湖郎中的眼光看,阿多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松,吃飽了露水陽光,那氣場是何等的充沛;一雙眼睛像被泉水浸過,黑白分明;亮得耀人呢。

虞郎中突然就有些開竅了。

袁樸生叫阿多出去。接下來他有一些提問,他很關心西門壽的身體。在他的印象里,西門兄弟的腸胃好像有些畏寒,最近是不是用過什么藥?他又告訴虞郎中,西門壽的蟹宴是在后天晚上,鴻運酒樓。無論如何,西門兄弟的這份情,他總是要領的。虞郎中著急地說那你的手,怎么能用蟹八件呢?袁樸生哈哈大笑起來,說有虞先生幫忙,他一點也不怕的。虞郎中聽了,不由瞪大了眼睛。袁樸生說:“以虞先生的聰明,該知道這兩天應做點什么,總不該讓西門兄弟閑著吧!”

虞郎中明白了。虛汗又出現在他的額上。他說:“我……我是個郎中,可再不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袁樸生笑了。袁樸生一笑,虞郎中就懂了。

“人活一世,總有些坎,腳抬起來,不就邁過去了么?”

袁樸生說完,就站了起來,有送客的意思。說:“虞先生回去養(yǎng)壺吧,我這里還有些上等普洱送你,泡新壺是再好不過了。”

兩天以后,袁樸生慨然赴約。他在鴻運酒樓等了半個多時辰,也沒見著西門壽。后來,是西門壽的一個徒弟來了,說師傅本來好好的,下午突然就腹瀉不止,這蟹宴,只好改期了。

袁樸生連聲說沒事,關切地問起西門壽的病情,說趕緊讓虞郎中去看一看。那徒弟說,師傅這幾日不太舒服,虞郎中昨天已經來看過了。袁樸生哦了一聲,說回去告訴你師傅,年歲大了,不要那樣逞強了,人要知命才是。又說,螃蟹么,寒物呢,從今往后,他也不吃這玩意了。

阿多心里老是堵得慌,是因為碧云對他的態(tài)度總是若即若離。雖然,碧云給他包的小餛飩還是那么好吃,但碧云對他說起話來,總是不咸不淡的。給他送夜宵的時候,碧云把盛餛飩的小砂鍋輕輕放下,說趁熱吃吧,就旋開身走了。有一天夜里,阿多干活入了迷,時辰都忘記了,雞叫了兩遍,他還在作坊里做壺。是碧云睡意惺忪的聲音,在靜謐的夜里飄忽:“阿多,怎么還不睡覺啊?”他抬起頭,碧云掌著一盞玻璃燈,火光里閃爍出一件水紅夾襖,隨意地披在她肩上。在夜光里散發(fā)著嫵媚。她站在作坊門口,怔怔地看著他。他騰地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氨淘啤彼胍魉频膯玖艘宦?碧云的身影重疊著,仿佛一個幻影。但碧云的聲音是那么真切:

“快歇手吧阿多,雞都叫兩遍了。”

阿多周身的熱血沸騰起來,他一把抓住了碧云的手。水一樣溫軟的手。

“碧云,我……”

碧云甩開他的手,一點也不猶豫:“阿多你不要這樣,有些話,我們今天就說開了吧!”

阿多腦子清醒了些,他有些尷尬。

碧云坐在他對面的一只陶凳上,蜷縮著像一面鐘。碧云說她半夜里睡不著,是因為有心事。這心事,有時像一朵花那樣開著,滿世界都是清馨的;可有時候,它又像一塊石頭壓著她,喘不過氣來,這樣的日子,已經很長了。

碧云說她心里有了一個人。她遲疑著不肯說出那個人的名字。阿多脫口說,是夜校的李先生吧?碧云驚詫地看著他,說你怎么知道?阿多的喉嚨口有些堵。他眼前有無數的金星,碧云也看見了,啊,那么多的金星在阿多眼前飛舞,好像要把阿多湮沒。碧云覺得阿多像一棵被狂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樹。她心里害怕,可是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后來,阿多在碧云緩緩的敘述中平靜下來。那個夜校的李先生,不就是認得一些字么,不就是個梳分頭的小白臉么,不就是會獻些小殷勤么?那么容易地,就把碧云的心給摘走了。是的,阿多現在知道了,碧云的心早就飛走了。她的眼光是那么飄忽,像風,像風中的柳絮。

碧云的問題是,收獲了愛情的李先生希望帶著她回到浙江余姚老家去成婚。李家的祖上,在余姚算是書香門第。家中尚有幾十畝薄田,還有一個織布作坊,可資耕讀傳家。畢竟,古蜀鎮(zhèn)夜校那點菲薄的薪水,總是讓一個滿腹詩書的男人囊中羞澀。李先生終于知道,要成家立業(yè),還真得回老家去。而碧云雖然愛她的李先生,但她舍不得這個家,特別是當下,父親的壺王地位實際上已經岌岌可危。阿多呢,情緒又陰晴不定,他的單相思愈益嚴重,內心的病,誰也醫(yī)不了他??克鰳屖謥砭S持這個家,維持父親的名聲,在碧云看來是太危險了!而阿寶又是個爛泥扶不上墻的人,這個家就像一條到處漏水的船,正被巨大的危機所籠罩。

過些日子,李先生會到門上來正式求婚。碧云估計父親是不會同意的,他跟她吹過風,要她待阿多好些,她知道那不僅是為了穩(wěn)住阿多,最好,是她嫁給他,這樣就真正把阿多控制住了。這個主意讓碧云有點惡心。已經識了不少字的碧云是有自己的主見的,她愛的是李先生,不是阿多,阿多和阿寶一樣,只是她的哥哥。

碧云的這些心事,像涓涓的溪流,慢慢匯聚成洶涌的波浪,在這樣一個涼秋的午夜,差一點就把阿多給湮沒了。許久許久他被一個巨浪甩到岸上,在碧云后來的敘說中,他慢慢變成了一尊泥塑。他的眼睛里一點光亮也沒有了。他覺得自己的心像一堆爛稻草,雖然被火烤著,四處冒煙,但那熏炙的煙味嗆得他幾乎要窒息。

“為什么你要喜歡李先生呢?”憋了半天,阿多艱難地問道。

“阿多,這是說不清的,人跟人好,都是緣分。同船擺渡,還要修五百年呢!”

“我要打斷他的腿骨!”阿多突然惡狠狠地說。

碧云斷然說:“那你打我吧,打死我也沒關系。”

阿多突然站起來,走到泥凳前,抓起一個壺坯就往地上摔。

碧云一動不動地說:“摔吧,全部摔破了,我才高興呢!”

阿多又抓起一個壺坯往自己的頭上砸。

碧云兩行清淚掛下來,哽咽著說:“壺破了,家也一樣?!?/p>

第二天,阿多跟袁伯說:“我沒指望了?!?/p>

袁樸生兩個眼袋像金魚一樣鼓著,嘆口氣說:“她那個倔性子啊,我說了半天,她居然從袖子里拿出一把剪刀,要死給我看!”

三年一屆的壺王評比又要開始了。

有消息說,這次評比,不分光貨花貨,只評一個壺王。窯場上就議論開了,這不是明擺著讓兩個壺王火并么?誰都知道,袁樸生和西門壽本來就不和,這一次,兩人只怕要拼個魚死網破了。

阿多那天在窯場上聽到評比壺王的消息,心突然一緊,腦子里嗡了一聲。別人在說什么,他一點也聽不見了。

他坐在龍窯坡道邊的一只陶甕上,看著西邊的落日一點點地沉下去。他仿佛看到了袁伯那張難看的臉又在抽搐。壺王比賽,有現場制作這一關。如此,袁壺怕是真的要露餡了。他以為自己會和袁伯一樣揪心,但胸膛里,竟意外地升起一陣從未有過的輕松。他替自己害怕,左右看看。窯場上正忙亂著,沒人注意他,但他背心里已經濕了。遠遠地看到,那西門壽又站在窯頭上,舉著一把壺,大聲嚷嚷著什么。好像這熙熙攘攘的壺界,已經被他踩在腳下了。其實……其實那西門壽的壺,名聲雖然山響,但瞅得多了,也就那幾下子。什么花貨?俗貨才是。用袁伯的話說,那花,是瘌痢頭花。沒什么想頭。在他看來,西門壽的壺,也就是瞅個熱鬧,這個像南瓜,那個像西瓜,一眼鮮。要說壺的器型、工藝、神韻,都不能和袁壺相比。

袁壺?現在的袁壺不就是他阿多么?他的心突然又緊了一下。

要是他阿多站出來,敢拿自己最得意的碧壺跟西門壽比,一定能把西門壽比下去。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就像咸魚不會在水中游弋一樣。阿多胡思亂想著,剛進家門,就把窯場上的消息跟袁伯講了,果然,袁伯的瘦臉仿佛又收縮了許多。沉默了半天,他問阿多,你是怎么想的?

阿多只是搖了搖頭。

這天的晚飯破例有酒。菜碟里,居然還有阿多愛吃的豬頭肉和平時不多見的劉麻子燒雞。袁樸生說:“鍋里還有青魚粉條呢,在窯上忙乎了一天,累了,多吃點啊?!?/p>

阿多心里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袁樸生看了他一眼說,中午有客人來了。

阿多這才發(fā)現,靠墻的長臺上有一些疊起來的禮包。他心一沉,問誰來了?袁樸生遲疑了一下說,哦,來了兩個浙江客人。

阿多又朝那些禮包瞅了一眼,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那個浙江佬來提親了,怪不得,碧云這幾天一直在忙著什么,打扮得像過年似的。他掃了一眼桌子,什么豬頭肉、劉麻子燒雞、青魚粉條,都是那浙江佬吃剩下的東西!他突然一點胃口也沒有了。滿滿的一碗燒酒,他一仰脖子就灌下肚去。胸膛里,頓時有一團火在亂竄。他并不知道,他猛然站起來的神態(tài)把袁伯嚇了一跳。接下去,他們的對話就變得非常艱難了。

“碧云終究是要嫁人的。”袁樸生斟酌著字眼,盡量用平緩的口氣說,“她如今,也算是識字的人了。爹媽做不了她的主了,再說,她和你八字也不對……”

“我要喝酒!”阿多的聲音像悶雷似的,他抓過酒甕,倒了滿滿一碗,張嘴就灌。

“碧云說,她一直是把你當哥哥的,你就把她當妹妹吧?!?/p>

阿多悶著頭不說話,又灌酒。

“酒會傷人的,阿多!”袁樸生喉嚨里像卡著一口痰。

“會傷人的東西多著呢,反正我是喪門星!”阿多惡狠狠地說。

“阿多,你要聽話,男子漢么,千萬不能為了女人……”

“那不見得!”阿多突然冷笑了。

月桂端著一鍋熱氣騰騰的湯進來,她看到了一張幾乎不認識的臉。那是阿多么?她愣在那里打了一個哆嗦。

“阿多,天下好女人多的是。我已經托了人給你做媒,女方是鎮(zhèn)上麻糕店柳老三的女兒美鳳,人長得不比碧云差。”袁樸生聲音微弱,幾乎是哀求的口氣。

“我想去死!”阿多咬牙切齒地說。

“去死吧,河里又沒蓋子!”月桂忍不住咒道。這個小赤佬,來路不明的野種、癟三,從來都是低聲下氣的,突然就反了?竟敢用那樣蠻橫的口氣說話。她恨不得把噴吐著熱氣的小砂鍋砸在他那突然昂起的頭上。

“月桂,你出去,這里沒你的事!”袁樸生喝道。

“沖我發(fā)什么狠啊?今天索性把話說開了,這野種到底是什么來路?”月桂穩(wěn)住神,開始發(fā)力。她選擇了一個審視者的角度,像一張蓄滿力量的弓。

“沒有我這個野種,你們喝西北風去!”

仿佛一句咒語,有萬箭穿心般的力道。頃刻間黑色雙翅漫天飛舞。咒語啊,原來它一直就潛伏在他心中,自己卻渾然不知。他看見袁伯的臉變得慘白,眼睛卻血紅,幾乎要噴出火來。

“滾!”袁樸生拼盡全身力氣吼出裂帛般的一聲。

阿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像一個被點燃的炮仗,躥出袁家大門,他真不應該在巷口撞上碧云。她大概剛送走余姚來的客人,臉上還殘留著興奮的紅暈,她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想攔住阿多,但分明是被他撞了一個趔趄。然后她驚訝萬分地看到阿多變成了一頭被燒著了尾巴的野牛在橫沖直撞,這不但是她,而且是巷子里所有目擊者的感覺。

那天傍晚下了一場雨。在密匝的雨幕里,阿多像一個游魂,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最后他筋疲力盡,癱倒在葛家龍窯背后的一座廢棄的老窯里。酒精已經從他的軀體里蒸發(fā),逃跑得全無蹤影。這個時候,神志變得特別清醒。他知道自己已經闖下大禍,內心里,時而泛起一種煎熬般的難受;時而又涌上一陣從未有過的解脫的快感。天像墨一般黑,風一陣一陣,刮得鐵緊。隱隱地,老遠的地方好像有人在喚他的名字。心像風信一樣豎起來,啊,是碧云在呼喚他;再聽,又似是幻覺。他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走到窯口,那聲音復又響起,聽來更覺真切。他的心一時又怦怦地跳得混亂。葛家窯方向,似有影影綽綽的燈火,那一定是碧云打著燈籠在找他。一陣報復般的快意,兼雜著暖熱的絲絲縷縷,絞繞于心。

阿多再次躺下來的時候,心里已經拿定主意。就算碧云找到這個窯口,他也不會出去,堅決不出去。經受了大傷的心,需要自己舔血。這廢棄的老窯仿佛一個溫暖的懷抱,撫慰著他笨重而發(fā)抖的軀體。一縷潛光自窯頭落下,似在慢慢游移;像一個知情的精靈扮著鬼臉,陰險而詭秘。

阿寶從無錫回來了。人們看到他身后跟著一個細皮白肉的女人,穿一雙聲音蠻響的高跟鞋。他們從小鎮(zhèn)的青石皮路上走過去,引得許多人觀望。古蜀鎮(zhèn)上的人是見過高跟鞋的,但這里的女人都不穿那種看上去很不穩(wěn)重的東西,那雙水紅的高跟鞋發(fā)出的聲響,很快就被街坊們竊竊的議論湮沒了。阿寶后來有些惱,是因為他對家里發(fā)生的事情并無多少心理準備。或許他以為,當他帶著未婚的洋氣的周小姐第一次踏進家門,是應該受到隆重歡迎的。周小姐是他大姑夫的侄女,自小在上海長大,是無錫一條很大的弄堂里的西施級美女。阿寶到無錫大姑媽家玩,就跟周小姐熟悉了,其實呢,他跟周小姐都知道,這是大人們的安排。周小姐和大寶一樣喜歡玩,喜歡看戲,喜歡睡懶覺,所以他們接觸后,溫度很快升高,兩個月下來,已經有些燙手。阿寶一直認為,家父是江南壺王,家底也堪稱殷實,在周小姐面前是拿得出手的。他還給父親寫了一封信,說自己很喜歡周小姐,雖然那封信錯別字比較多,但意思非常明確,他要娶周小姐。并且呢,最近要把周小姐帶回古蜀鎮(zhèn),跟家里人見面。但一進家門阿寶就覺得很沒面子,父親躺在床上,橫豎是起不來,他甚至連眼睛也不想睜一下。母親也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情,被打了霜一樣。碧云的笑容簡直像裝出來的,手腳那樣遲鈍,給周小姐做的那碗水浦蛋,蛋黃都浦出來了,周小姐的表情告訴他,她非常的失望,什么壺王,不就是捏泥巴的么?她非常地不喜歡那些黑乎乎的紫砂老壺,她喜歡咖啡,包括盛咖啡的那些明亮雅致的玻璃器皿??赡馨氃谒媲按颠^一些牛,她以為阿寶家有許多用人,有很高大的宅子,有專門的廚師,出門是應該有黃包車的??磻驊撟诎鼛?。可這些全都沒有。第一天吃晚飯的時候,阿寶的母親給了她一只銀手鐲,說是祖?zhèn)鞯膶氊?。她瞄了它一眼簡直不想去?這個老式的發(fā)了黑的東西,上面不知積累了幾個世紀的污垢和細菌呢。原來周小姐家里開著一個診所,她從小就特別講究衛(wèi)生,那樣一種家傳的潔癖,讓周小姐非常的清高。顯然她從跨進這個家門起,就聞到了一種衰敗的陳腐氣息。這樣,阿寶在第一天晚上就接到了周小姐的警告。她不可能嫁到這個寂寞的灰頭土臉的小鎮(zhèn)上來,除非阿寶的父母給他們一筆錢,在無錫城里買一套帶院子的房子,否則她要重新考慮和阿寶的關系。

阿寶很快就知道,原來這個家里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由阿多的出走造成的。該死的阿多簡直就是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他只要在外面說一些關鍵的話,那么,憤怒的壺迷就會把袁家包圍起來,袁壺就變得像尿壺一樣狗屁不值。從此,袁家的人就會像過街的老鼠一樣抬不起頭。

阿寶真后悔,當初要是不讓阿多替他完成父親布置的那些作業(yè),阿多就永遠只是一個挑水劈柴的幫工。這樣說來,是他成就了阿多呢。這個賊坯,要是有一把刀子,阿寶恨不得殺了他。

那天夜里風雨大作,袁家的人在這樣一個陰晦的深夜圍坐在一盞美孚油燈下,誰也說不出一句話。碧云從來就是一個有主意的人,是她先打破沉寂,說大家不要怨恨阿多了,她相信阿多總會回來的。他現在還不肯回來,那自然有他的道理。對這個家,他是有功的,她無法想像,要是沒有阿多,這個家將會變成什么樣子。她再次建議這個家還是搬到無錫鄉(xiāng)下去,離開這里,越快越好。壺王什么的,讓別人去做吧。

袁樸生則對虞郎中傳來的消息非常在意。有人看到西門壽和阿多在窯頭上喝酒了。阿多喝得爛醉,舌頭都大了。后來人們還看見他在西門壽的兩個徒弟的攙扶下,進了西門壽家的大門。如此說來,阿多豈不是要投奔西門壽了?袁樸生認為,哪怕阿多去投奔太湖里的湖匪,也勝過投奔西門壽。

月桂惡狠狠地拿出一個扎滿針頭的小面人,說這個雜種怎么不出門一跤跌死?怎么不喝水一口嗆死啊?

碧云一把搶過那小面人,摔在地上?!皨?虧你還吃素念佛,你這樣做,不是殺生么?”

她的情緒有點沖動,眼睛里閃動著晶瑩的淚花,心里則有一份隱隱的沉痛。如果不是她拒絕了阿多,就不會發(fā)生現在這樣的事,這個家至少還能平靜地運轉下去。如今,這個家已經為她和李先生的愛情付出代價了,雖然她真的并不愛阿多,但內心里,卻因了阿多的一份執(zhí)著而感動。她決定和李先生商量,推遲婚期,她要在這個家里留下來,和大家一起共渡艱難。

后來阿寶吞吞吐吐地向家里人公布了周小姐開出的賬單,她不喜歡住別人住過的房子,最好呢,是在無錫城內的黃金地段買一塊地皮,然后按自己喜歡的式樣造一幢小洋房,她并不是不懂得節(jié)約的道理,但以她這樣的身價,總不能和江南壺王的兒子在貧民窟里生兒育女吧?然后她給了阿寶一個基本數字,兩萬大洋。這不多的,完全沒有包括紫檀家具和花園里的一些比如噴泉、假山、魚池、涼亭等等設施的費用。雖然她沒有應邀參加這個危難時刻的家庭會議,但她似乎能感覺到這個家庭目前的難處,她叮囑阿寶,萬一不成,千萬不要和家里人頂牛,如果一時拿不出那么多現金,可以用江南壺王的壺來頂,她雖然一點也不喜歡紫砂壺,但她知道,至少在無錫地面上,老爺子的壺還是比較堅挺的。

阿寶的敘述顯然沒有周小姐策劃的那么周密。說了半天,他就是反復地要錢。袁樸生已經沒有暴跳如雷的力量了,但他額頭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表示著最強烈的憤慨。這個周小姐是他本家姐夫介紹的一個遠親,原先一提起來總是如何如何的端莊賢惠。雖然,臉面身架還看著順眼,可怎么會是這樣一個開口就要錢的東西呢!居然還想在無錫城里造別墅,她以為他袁樸生是開金礦的?恨只恨阿寶這死皮,居然完全被她牽著鼻子走,而對家里發(fā)生的事情置若罔聞。

他告訴阿寶,家里沒有錢,也沒有壺,家里現在除了艱難,什么也沒有!如果周小姐真的看中袁家的兒子,那就委屈下嫁到古蜀鎮(zhèn)來,和我們一起吃蘿卜干!

阿寶顯然被父親的態(tài)度激怒了,愛情的酒精把他的頭顱燒得溫度很高,什么狗屁壺王啊?連兩萬大洋也拿不出。在他童年的記憶里,不止一次地看到有人用金條換父親的壺,那時候,家里三天兩頭吃火腿、燒雞和鱉魚,那倒是真像吃蘿卜干一樣隨便呢。

既然談不攏,既然沒有錢,阿寶覺得在這個家里連一分鐘也呆不住了,他覺得家里發(fā)生的這些亂糟糟的事情,跟他并沒有太大的關系。況且周小姐半夜里還著了涼,她一直在抱怨這里的一切,包括碧云的越來越不友好的目光。然而她又不肯放棄阿寶,畢竟他是個性情中人,懂得生活,會體貼人。再說阿寶是獨子,老爺子一旦翹辮子,什么都是阿寶的。急什么呀?她決定提前撤回無錫,阿寶當然得聽她的。第二天的早晨,他們倉促地打算走,悄悄地、不跟任何人告別地走,他們覺得這樣才顯得悲壯。他們在走出家門的時候發(fā)現臺階上躺著一個人,這個人蓬頭垢面,像一條狗一樣蜷縮成一團。阿寶的皮鞋差點踩到這個人的亂草一樣的頭發(fā)。起先阿寶以為是一個餓斃的乞丐,可是走出幾步路,他突然發(fā)現這個人有點面熟,他終于看清那是阿多,他停下了腳步,覺得事情有點蹊蹺,阿多不是出走了么,怎么又回來了?躺在這臺階上又是什么意思?這個時刻讓他做出一個正確的判斷和決定真有點難,因為周小姐在催他快走,偏偏這時候,開往無錫的早班輪船拉響了它的第一聲汽笛。

阿寶對自己最后做出的判斷比較滿意。既然阿多像一條流浪的狗一樣回來了,就什么事情也沒有了,牛吃草,雞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阿多天生是賤命,他只配給老爺子代工做壺。他阿寶不一樣,他是富貴命,是江南壺王的兒子。他應該和周小姐在無錫城里享福。

虞郎中給阿多配的藥,碧云已經熬了第三天了。

阿多還是在發(fā)燒,天昏地暗地說胡話。那些苦膽一樣的藥,被碧云一口一口地喂著,阿多喝下去,有時還吐出來,折騰了幾日,就是不怎么見效。

以碧云的眼光看,阿寶突然走了,阿多突然回來了,雖然這一驚一乍,把父親弄得魂魄不定,但在內心的深處,父親還是安穩(wěn)下來了。父親見到阿多蜷縮在臺階上的那副情景,真像見到自家走失的孩子回來了,竟難得地紅了眼圈。碧云心里突然想起母親早先的嘀咕,說不定阿多真和父親的什么人有瓜葛呢。

碧云服侍阿多,忙得直團團轉,但她心里是愿意的。那藥湯在水汽里沸著,好像煎熬著她的心。她熬藥的時候,父親就站在藥罐旁,看著那蒸騰的湯汽發(fā)呆,心事全掛在臉上。月桂媽媽見了,總是板著臉,示威似的,恨不得把那藥罐踢翻。那個被碧云打碎了的小面人,又被她用糨糊粘了起來,嘴里整天神神叨叨的,不知說些什么。半夜里,父母的房里經常傳出低沉的吵罵聲,碧云知道,那還是為了阿多。有一天夜里,碧云正喂阿多喝藥,昏睡中的阿多突然抓住碧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開。那手好燙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從碧云心頭迅速劃過,但就那么一瞬間,箭一樣飛離而去了。

虞郎中的藥,阿多服了四天才有點見效。虞郎中說,阿多是久郁重寒,傷及本里,須慢慢排毒料理,不可用霹靂手段。這天午后,虞郎中又匆匆來訪,他帶來了一些不好的新消息,袁樸生聽了,內心里又翻江倒海,連坐也坐不住了。虞郎中說,上海杜老板手下的那個余先生,又悄悄地到古蜀鎮(zhèn)來了。這一次,余先生下了輪船就直奔西門壽家,原來杜老板要給蔣委員長造一柄壺!那蔣委員長,就是當今的皇上啊!據說蔣委員長親自在江西指揮剿共,鞍馬勞頓,日夜辛苦。江西出好茶,杜老板送委員長一柄壺,一可品茗,二可珍玩,三呢,也有個意思:委員長治共匪,如玩小壺一般輕而易舉。嘿,杜老板拍馬屁,真是恰到好處。

如此說來,那余先生什么都知道了,竟然連個照面也沒打。勢利啊,他袁某人還沒斷氣呢。

還有一個消息,據說千真萬確,阿多已經通過西門壽,報名參加壺王比賽。

袁樸生的臉頓時就黑了。

虞郎中提醒他,這兩件事情連在一起,已經在古蜀鎮(zhèn)上悄悄傳開了。

一股惡氣,從袁樸生的胸中升起。他突然覺得,那壺王的牌位,已經讓人一腳踹翻,這個人還不是西門壽,而是阿多。這個孽障,竟然還有臉回來!

顫巍巍地,他邁進阿多住的閣樓,碧云正俯著身子給阿多喂藥,看樣子阿多精神好多了,臉上已經有了些光澤,眼睛也亮了許多。

碧云說:“從明天起,我就不喂你了,你自己喝藥好么?”

阿多溫順地說:“好的?!?/p>

碧云瞪了他一眼,說:“以后可不能這樣耍小孩子脾氣了啊!”

阿多低聲說:“曉得了,再也不敢了!”

袁樸生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袁樸生冷笑了一聲,說:“阿多啊,你的壺藝已經十分了得,還回來干嗎?”

阿多囁嚅著說:“袁伯,我錯了。”

碧云說:“阿多已經知錯了?!?/p>

袁樸生突然發(fā)作道:“你少插嘴!”

他揚起手,把碧云手中的藥罐打翻了。

碧云愣在那里,像一座雪雕一樣。

阿多從床上爬下來,跪在地上,說:“袁伯,你打我吧!”

袁樸生怒不可遏地說:“你不是已經報名參加壺王比賽了嗎?你還回來干什么?”

阿多抬起頭,驚恐地說:“袁伯,我沒有,真的沒有啊!”

袁樸生狠狠踹了他一腳,他體力虛弱,沒站穩(wěn),趔趄著摔倒了。阿多爬起來扶他,被袁樸生推開了。

接下來,是阿多斷斷續(xù)續(xù)的懺悔。其實那天,他酒醒之后就后悔了,可他一直不敢回來。那西門壽是找過他,問了他許多話,可他一句也沒有亂說,請他喝酒的事情是有的,但他最終沒去。就是在窯上喝了一回酒,那也是和許多窯工在一起,西門壽送來了酒菜,還敬了他一碗酒,別的可真的沒有。至于報名參加壺王比賽,那更是沒影的事情,他阿多無論如何是不可能那樣做的。

按照阿多的說法,那些像毛毛雨一樣若有似無的流言飛語,都是別人杜撰的,那西門壽,想當唯一的壺王,都快想瘋了。

那天閣樓上的動靜,虞郎中在樓下聽得一清二楚。袁樸生從閣樓上跌跌撞撞地下來,虞郎中趕緊迎了上去。他給袁樸生把脈,那脈,怎一個亂字了得啊。于是手忙腳亂地開了藥方,讓碧云即刻去抓藥。袁樸生這一副病體,似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有些事情要趕緊辦,有些話,也得趕緊說了。

首先,虞郎中對于阿多的一口否認持懷疑態(tài)度。前幾天他在觀音巷里遇到了莫水仙,這個龍吟客棧的老板娘,嘴巴像刀子一樣厲害。莫水仙的消息真是靈通八達,她不但知曉上海來的余先生直接去了西門壽家,還知道那是給當今的皇上造壺,這事,據說連縣長也嫉妒呢。她甚至還話里帶骨頭地警告虞郎中,做郎中這一行,若是缺德,死后要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她是不是聽到什么了?虞郎中不敢肯定。但他覺得,眼下阿多的存在,是問題的關鍵。若是阿多不泄露天機,那西門壽何以如此猖狂?

多年來虞郎中心里有一個結。他的這個結,連著袁樸生的一個結。十多年前,因了一件事,他們就在一條船上了,之后,誰也下不來了。虞郎中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一旦袁樸生有什么三長兩短,他在古蜀鎮(zhèn)不但沒有立錐之地,還可能弄出什么性命交關的事來呢。

除了力勸袁樸生下決心,他沒有別的辦法。

那一刻袁樸生的心被虞郎中的三言兩語攪得太亂。仿佛一只古瓶,突然被拔了瓶蓋,里面久蓄的一股氣,在拼命地往外躥。

袁樸生痛切地感到,那樣艱難的選擇,竟然又放在了他的面前。

虞郎中把一小包東西放在他面前。那眼神,語氣,表情,都跟當年一樣。

可憐那水蓉,喝了放有黑色粉末的藥湯,竟然就一病不起,最后撒手歸西了??稍瑯闵敃r的意思,只是毀了她的嗓子,不再讓她唱戲而已。那僅僅是虞郎中的技術失誤么?事后虞郎中再三辯解,說其時莫水蓉已經病入膏肓,大限已到,他的那些藥粉決無致命的毒效。

開頭那幾年,袁樸生不知多少次偷偷地跪在水蓉墳前,把自己滾燙的臉,貼在那冰冷的石碑上,泣血一般地懺悔??墒呛髞?他就再也不去水蓉的墳上了,那種靈魂的煎熬,痛及肺腑,讓每一個毛孔都不得安寧。但時間長了也可以麻木的,那麻木無異是一種解脫。袁樸生把自己的軀殼留在了水蓉的墳邊,精神則重生,那就是后來的壺王袁樸生。

骨子里,袁樸生太愛這個壺王的牌位了。皇帝一直可以當到駕崩,他為什么不能當個終生的壺王?只可惜人心不古,像西門壽之輩,早就在挖他的墻角了。所以,阿多的那些解釋,絕對不能讓他放心。

他寧肯相信虞郎中的話是真的。

曾經想過,不當壺王,便沒有了尊嚴,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但他現在知道,無論如何,他是當不了壺王了。退一萬步說,若是讓西門壽搶了去,他倒是不怕了,勝敗乃壺家常事嘛,他自有退路;但如果真的是阿多報名參加壺王比賽,那他就徹底崩潰了,古蜀鎮(zhèn)上誰都知道,阿多只是袁家的一個幫工。如此,袁壺王的一世美名,將變成壺界的一個笑柄。

他想起了阿多說過的一句話:“沒有我這個野種,你們喝西北風去!”

當時阿多的神態(tài),真夠得上狠毒。這不是一句普通的氣話,而是積郁已久的毒誓般的話語。

傍晚的時候,月桂回來了。她臉上掛著霜,一進門就說,西門壽的徒弟在外面放風,說這次壺王比賽,西門大師沒有對手,要有,也決不是袁樸生,而是他家的那個幫工……

虞郎中湊上來說:“我的袁壺王啊,你要到什么時候才能相信呢?”

月桂發(fā)現,袁樸生的眼睛里,突然掠過一道雪亮的光,那么駭人的光,瞬間閃過就消失了。

夜里,袁樸生對碧云說:“早點睡覺吧,這幾天累了?!北淘谱焐掀鹆伺?臉色憔悴,說:“熬完這罐藥,我就去睡?!痹瑯闵f:“這藥我來熬吧?!闭Z氣平和。碧云一怔,看爹的臉上,怒氣似乎消了許多。她想和爹說說話,想勸勸爹,不要上西門壽的當,他要當壺王,就讓他去當好了。她希望爹能明白,阿多真是一個老實厚道的好人,他的手那么巧,壺藝已經非常了得,不能就這樣埋沒了他,終究要給他名分的。她壯著膽子把這些話全說出來了,爹怔怔地看著她,說:“碧云啊,你不是說不喜歡他嗎?”碧云說:“這和喜歡是兩回事。人總要講公平,講良心吧?!钡粲兴嫉剜?“公平,良心……”碧云說:“爹,你怎么了?”爹看了她一眼,掩飾著什么,說:“沒什么,你去睡吧,這藥我來熬,呆會兒,我想和阿多說說話。”

在升騰的湯汽里袁樸生有一種飄然欲仙的幻覺。他把虞郎中留下的那包粉末撒進藥罐,那些粉末舞蹈般地撲進沸騰的藥湯里,爭相釋放著晶瑩的光澤。袁樸生在藥罐里看到一張變形了的臉。像他自己,又像阿多。他討厭這張臉,反胃般的惡心。他端著藥罐費力地爬上閣樓,阿多的床空著,人不見了。他的心顫抖了一下。這賊骨頭,跑了?

隱約地,樓下的作坊里有響動的聲音。

袁樸生出現在作坊門口的時候,阿多并不知道。他做了一個夢,在夢里他遇到一個老者,指點他做壺,那壺泥,呈醬湯色,如老禪入定一般沉雄。壺做到一半,老者不見了,只剩下一張斗笠。阿多死命一叫,醒了。周身大汗。那壺,還新鮮著,在腦子里活蹦亂跳。阿多就爬起來,他要把腦子里的壺喚出來,一坨泥,在手上轉著,在泥凳上跳躍著,仿佛著了魔,它還沒有變成壺,但它已經仙氣畢現。阿多幾乎要跳起來,這是一把怎樣的壺啊,大拙大雅,寶氣盈盈,凌虛太空,雄渾千古……阿多喘不過氣來,這壺,戲法一般變幻著,時而重若千鈞,時而輕若鴻毛。阿多舉不起它,它卻將阿多舉起來,轉盤一樣旋將起來。

袁樸生在門口看得呆了。

阿多?不,那不是……水蓉么?

甩動的水袖,輕盈的臺步,眼角的怨恨,眉梢的風情……

對視。電閃雷鳴的瞬間。世界消失。

“樸生,看見我了嗎?你的心,怎么發(fā)黑了?那黑乎乎的,是你的心嗎?”

袁樸生搖晃了一下,軟軟地倒下了。那罐冒著熱氣的藥湯,滾到他的腳邊?!八?你說得對!”他艱難地爬起來,端起它,伸到自己嘴邊,喝下一大口,喘息著說:“水蓉,我看見你了?!?/p>

他拼盡力氣,把一罐藥湯喝了下去。

酣暢,痛快,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充斥著愜意。多少年沒有這樣的感覺了。虞郎中,謝謝你,這樣才是成全我啊!

漸漸地,水蓉的眼睛,變成了一把壺。旋轉的壺。一個人在朝他走來,這個人叫他袁伯,這個人說,袁伯我做出一把神壺了。

“神壺?”他喃喃地說著,“老子沒有做完的壺,讓你們去做吧!”

像一頭作最后掙扎的蒼鷹,袁樸生縱身躍起,向黑暗中的墻角撞去,在沉寂的深夜里,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十一

給袁樸生送葬的隊伍很長很長。

不光壺界,古蜀鎮(zhèn)上能走動的人都出來了。還有那些壺迷,從四面八方趕來了,古蜀鎮(zhèn)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

西門壽來了,在袁樸生的靈牌前長跪不起。據說,他要求給袁壺王抬棺材,被碧云謝絕了。他自己,還寫下一副挽聯:千里吊君惟有淚,廿年知己不因壺。懂字的人說,那字是瘦金體,筆筆力透紙背。

人們沒有見到虞郎中,據說他在袁樸生出事的那個夜晚,連夜離開了古蜀鎮(zhèn)。

上海的余先生也專程趕來了,他代表杜老板,送來了一個最大的花圈和一筆不菲的唁金。

袁樸生的靈柩,送回無錫鄉(xiāng)下安葬。

半個月后,壺王比賽在古蜀鎮(zhèn)如期舉行。在碧云的鼓勵和陪同下,阿多作為最后一名參賽者,以一件現場制作的新款“神壺”,戰(zhàn)勝了西門壽的“蟠桃獻壽壺”,奪得新一屆壺王稱號。

阿多去了無錫鄉(xiāng)下,在袁樸生的墳前,焚燒了壺王獎狀。對著墳頭,他說今生再不做壺了。他要袁伯原諒他的決定。從此,古蜀鎮(zhèn)再沒有阿多這個人了,他要一個人去浪跡天涯。

碧云去了余姚李先生家,得知李先生在家鄉(xiāng)已經娶過一門媳婦。原來李先生的愛情是摻了水的。她不愿意做二房,斷然離去。遂又回到古蜀鎮(zhèn),陪伴月桂媽媽。

阿多知道了碧云的事情。他突然決定不走了。跟往常一樣,他每天起來挑水、劈柴、做壺。終于有一天,當著阿多的面,月桂摔碎了那個扎滿針頭的小面人。阿多跪在她面前,雙淚長流地叫了一聲伯母。

阿寶結束了和周小姐的浪漫愛情,回到了古蜀鎮(zhèn)。他的腦子可能受了點刺激,別人跟他說話的時候,他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呆。見了年輕女人,嘴里還喃喃地說著什么。知情的人說,阿寶真是可惜了。

阿寶回來的那天,阿多和碧云去輪船碼頭接他,古蜀鎮(zhèn)上的人說,看那阿多和碧云親熱的樣子,真像一家子啊。

那天,阿多認真地對碧云和阿寶說:“袁伯沒做完的壺,我都要做出來。阿寶,你就跟我做壺吧!”

碧云笑了,笑得滿臉淚花。

2008年11月2日 知竹草堂

2008年12月21日 改定

責任編輯 謝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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