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聰
小時候的田田對于我有一種特殊的意義
十一歲,媽媽死后,我的脾氣變得異常乖戾。我極度敏感,容易受傷,經常逃課。田田不僅是我的鄰居,還是我的同桌。本來我就不太喜歡跟別人說話,我的情緒總是處在難以自拔的悲傷之中,看到田田的媽媽來接她回家,我羨慕的同時也非常填卑,為此我感到很憤怒。
轉身要走,田田在背后叫住我。她說:“羅聰,我們一起回家吧?!?/p>
我那時住在離邯鄲市區(qū)幾十公里的一個縣城里。因為縣城不大,同學回家基本都步行。為了路上不那么無聊,大家總會結伴而行。
她媽媽也朝我笑,招手讓我過去。我瞪了她一眼,扭頭就走。
星期天田田去家里找我玩,我在玩電子游戲,不太想理她。見她一直在我身邊晃悠,我生氣地問她:“你怎么老找我玩啊?”田田說:“我媽媽說,要我多跟你玩,不然你會變成壞孩子的。”我扔下游戲手柄,喊道:“我已經變成壞孩子了!你不要再理我!”轉身出門,她還跟著我,在我背后唧唧歪歪:“你要去哪?”
我回頭瞪她一眼:“我出去玩,你不要跟著我!”
“你要跟誰玩?”
“我跟……”我突然意識到沒人跟我玩的事實,“……我自己玩!”
“我跟你玩吧。”
我停下腳步回頭:“可我不想跟你玩!”
我這才發(fā)現她眼里噙著淚水:“我在電視上看到,有一個小孩誰也不跟誰玩,后來他犯罪了,被關進籠子里了。我怕你也被關進籠子?!?/p>
我匪夷所思地望著她,怎么也想不通,她怎么會哭出來。那一刻,有一滴眼淚掉到她的花裙子上消失了。我怎么也找不到。
然后,田田在那幾年中成了我唯一的朋友,甚至在我異常悲傷,我逃學被我爸打,逃到學校又被同學罵作沒媽的孩子的時候,她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她喜歡天剛黑的時候到我家來玩,這時候我爸爸通常沒回家,而她的父母不允許她太晚出門。
那時候我家相當富足,住的是獨門獨院的小別墅。我們坐在我家二樓陽臺上望著星空,我對她訴說我的煩惱我的郁悶,我說有你在真好,每次跟你在一起,即使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也很開心。
她咯咯地笑兩聲:“你看,有顆流星?!蔽艺业搅餍堑囊凰查g,流星就消失了。
我問她:“你許愿了嗎?”
“許了。”
“許的什么愿?”
“咱倆永遠在一起。”
“哇,你不會煩啊?”
“我不會。你會嗎?”
“要是永遠在一起肯定會煩的啊,就像我媽沒死的時候他們鬧離婚一樣,我媽肯定是煩我爸了才自殺?!?/p>
我說話的時候正望著滿天星斗,我們身邊沒有燈光,星星和月亮的微弱光亮都不足以讓我看清楚她的表情。我只知道她在望著我,而那朦朧的女孩認真望著我時,究竟是怎樣望著我?
親愛的朦朧女孩
這時候,我們六年級。
我們走進有點陰潮的霧里。太陽已經升起,但周圍依舊暗淡,她指給我看被霧遮蔽的模模糊糊的太陽。
她靠近我:“我有點怕?!闭f著就拉起我的手。我對她說:“我過幾天就要去邯鄲了?!?/p>
“什么時候回來?”
“我爸說,可能不回來了?!?/p>
她一雙大眼睛迷茫地望著我,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不知所措。她說:“我們再也見不到了?”我想了想:“我不知道。我們可以打電話呀。”她點點頭,望著黑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放學了。
我收拾好書包。像往常一樣打算跟她一起回家。她收拾得有點慢,我就幫她收拾:“你怎么這么慢呢?像你這樣收拾完了,我都到邯鄲了。”
她正在收拾東西的手突然停頓了一下:“要走趕緊走!我不跟你一塊回家了!”她把我嚇了一跳。我慌張地問:“你怎么了啊?”
她氣呼呼地哼了一聲,把桌子上的東西隨便塞進書包就走了。我在后面跟著她,她回頭:“別跟著我!”
我還跟著她,她又回了幾次頭。她路過我家門口時停了一下,轉過身看著我,我不敢往前走。我們就這么隔著老遠互相看著,我想走過去的時候,她已轉過身走了。
晚上十二點,我怎么也睡不著,就起床聽音樂,是BEYOUNG樂隊的歌,我戴著耳機搖頭晃腦地聽著。猛然覺得窗戶邊有動靜,朝那看去,卻什么也沒有,又覺得有動靜,再看,還是什么也沒有。沒想到,一扇窗的玻璃突然被一塊大石頭砸碎了,石頭落在我的床上,嚇得我魂不附體。
我趴到窗前一看,窗戶下面是田田。田田那時長得不高,我的窗戶比她高兩個頭。我伸長脖子問她:“你干嗎砸我家窗戶啊?”她抱歉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叫你,你不理我。我就用小石頭扔你窗戶,扔了幾次你還不理我,我就拿了塊大石頭。”
我頓時心驚肉跳:“你……你想砸死我啊?我要是在床上躺著肯定被你砸死了!”
“我今天不高興,你出來陪我會吧?!?/p>
“外面多冷啊,你進來吧?!?/p>
“我才不進去呢。你穿厚點出來吧?!泵髅魇撬齻€子矮爬不進來,我只好跳窗出去,問她:“我把你送上去?”
“好。”
“連句客套話也不會說,你還真坦白啊……”
“別廢話,蹲那!”她指著窗臺底。
我蹲著,讓她騎到我脖子上,我用盡全身力氣才站起來,她扒著窗戶,因為力氣不夠,始終爬不進去,我托住她屁股把她使勁往里一推,她就掉進我房間,一聲悶響。
我跳上窗,身體才探進去一半,就聽見我爸敲門了:“聰聰,我進來了啊?!薄暗纫幌?”我大喊一聲,跳進屋子。“怎么辦?怎么辦?”田田急得來回轉圈,我一指床底下,她鉆了進去。我對著門說:“進來吧!”
我撒謊時嚴重緊張,對我爸說自己晚上睡不著,起來玩籃球時把玻璃給打碎了。
我爸用懷疑的眼神望著我,然后幫我把碎玻璃打掃干凈,出去了。
我關上門,田田擔憂地問我:“你爸走了吧?”
“走了,走了?!蔽野阉龃玻艺局?,她坐在我桌子上。我問她:“你今天怎么了?”這一問,她眼淚就決堤了:“我爸媽剛才吵架,吵著吵著就打起來了!我就偷偷跑出來了。”“你別哭啊,你一哭,我也要哭了?!彼⒓床豢蘖?,我卻哭了出來。她給我擦眼淚,還安慰我:“你別哭啊,你哭了誰安慰我呀?”
這時候,我爸突然推開了門。
我不想和你分開
爸爸說:“以后不要再理那女孩了?!?/p>
我面無表情地說:“想理還理得著么?”
我說不清楚這是我第幾次搬家。從小到大我有過不少朋友,有時候是一個兩個,有時候是三個四個,每次搬家都是一次朋友的大清洗。到了新的地方,或許會交到一些新朋友,但我已不敢和他們太接近,因為我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搬家,而他們跟我關系太親密以后,搬家時我會傷心。
我對田田說:“我也不想和你分開?!?/p>
我坐上搬家的卡車,在車窗里朝田田揮手。車開了以后她還追出小區(qū),邊跑邊哭。我覺得我也應該哭,可我怎么也哭不出來。令人傷心的場面我見得太多,即使永遠離開自己最好的也是真正的朋友也不覺得有多么殘酷了。
新的家在我看來很狹窄,我已經住習慣了縣城里廣闊的大宅院,我一點也不累,但我躺在沙發(fā)上看著爸爸叮叮咣咣地忙碌,竟然睡著了。新學校很干凈很有紀律,我第一次進學校
時因為沒穿人家的校服差點被幾個高年級的負責紀律檢查的值日生堵在門外。學校的道路很寬,操場很大,教學樓很多,欄桿很高,老師很嚴肅,校長很有錢,學生很多。每種事物都是我以前的升級版。
爸爸說既然換了一個這么好的環(huán)境,就一定要好好學習。
我什么也沒說。新家,新學校,一切都是新的狗屎。
我每天準時上學,準時回家,準時吃飯,準時午休,準時去廁所,準時打瞌睡,準時想起田田有沒有想我,準時想著想著就不知道該想什么了。
一切恢復正常了吧。
正常嗎?
我厭惡地看著周圍,嘈雜的同學,嚴厲的老師,冷酷的學校。我默默地出入學校時,感受到的是一陣陣寒意。
我想離開這里。
在我打定主意要離開,又不知道怎么離開的時候,我正背著書包從學校里出來。我走路一向急匆匆的,想事情的時候總低著頭,只顧著眼前的地面。我似乎聽到了田田在說話,我以為自己又想她了,頭也沒抬,一下子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仔細一看,這個人正是田田。我愣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身上的土:“你怎么都不知道給我拍拍啊?”
我走上前,卻什么也沒干:“你怎么來了?”
“我想你了,就坐公共汽車來了?!彼倚ζ饋?,“你變瘦了啊,被邯鄲人民虐待了吧?”
我也笑了:“天快黑了,走吧,去我家吧。”
“不去,你爸不喜歡我?!?/p>
“那怎么辦?”
“涼拌?!?/p>
我忍不住問:“你爸媽現在還打架么?”
“他們離婚了?!?/p>
我驚出一身冷汗:“你現在跟誰過呢?”
“昨天我媽就搬出去了。我去找我媽,卻看到她跟一個男人在一起,我就往家里跑。沒進門,我轉身又往汽車站跑。我就來找你了。沒想到在學校門口碰到你了,要是沒碰到你,我還會去你們學校里一個班一個班地打聽呢?!?/p>
我們在路上閑逛,到河邊一個僻靜的小樹林里,天黑了。她突然摟著我的胳膊哭了:“我害怕?!?/p>
“是怕天黑,還是怕你爸媽離婚呢?”
她哭得更兇了:“都怕……”
“沒事,有我陪著你呢?!蔽彝蝗划a生了一種沖動,想和她一起遠走他鄉(xiāng),到一個誰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去。
我們坐在一個長椅上,她喃喃地說:“我好累,今天我走路走了一天了,飯也沒吃。”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閉上眼睛,微微皺著眉頭。
我輕聲問她:“我去給你買點吃的吧。煎餅果子喜歡嗎?”
這時才聽到她已經在打鼾了,聲音很輕,讓我不忍心離開。我把她的頭輕輕扶了扶,讓她的頭靠在椅背上,她頭仰著,我覺得她很不舒服。我在旁邊的賣煎餅果子的小攤前買了一個煎餅果子,跑回去叫她,怎么也叫不醒。我坐在她旁邊想了想,然后把煎餅果子塞進書包里,把自己的書包套在她背上。然后我背起她,走向了汽車站。
不久前爸爸和朋友喝酒的時候,我聽他們說起過,汽車站旁邊有一群黑出租。往下面各個縣城跑,而且價格只比公共汽車稍微貴那么一點點。我跟司機說了目的地,說好價錢,然后在車站公用電話亭打了一個電話。
我們上路了。
田田一直在說夢話,我們到達目的地以后,她醒了。我問她:“你夢到你媽媽了?”
“不是,我夢到我回家了。我們以前的,爸爸媽媽都在的那個家?!?/p>
“媽媽不在了,家還是家呀?!?/p>
“不是,媽媽走了以后,那就不是家了?!?/p>
司機停車,回頭說:“到了?!碧锾飭枺骸暗侥牧?”我替她打開車門,說:“到你家了?!?/p>
“你怎么把我送回來了!我不想回去!”
田田的爸爸等在門口,似乎是在我在邯鄲車站給他打過電話后他就一直站在那。這時候他沖過來,把田田抱走了。田田掙扎著,拼命拉著車門,手指一個個被我費力地掰開。
“再見!”這是她被她爸爸抱進家里時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其實我知道她大概也清楚,或許以后我們不會再見了。
我回到了邯鄲,用爸爸給我交補習班的錢付了車錢。深夜十一點,我回到家,被爸爸大罵一通,還差點被打。他不知道原因,我也不想告訴他。
我冷冷地對他說:“我真不該回來?!?/p>
尾聲
我以為田田以后再也不會理我了。她花了大半天時間大老遠跑來找我,我?guī)讉€小時內就傷了她的心,要是她這么傷我,我肯定恨她恨得連她的名字都想從自己腦袋里剮去。我趴在窗口遙望邯鄲市混沌的夜,感到自己再也不會有朋友了。噢,我最好的,我唯一的朋友,永別了!
事情似乎就這么塵埃落定。
半年多以后,在我漸漸開始遺忘田田的時候,田田竟然不可思議地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上邯鄲市“最高學府”,也就是我讀的那所學校。
她拿著通知書站在校門口沖著我傻傻地笑。
我一直覺得,這是一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