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塘
京磚,在過去,是專為皇宮燒制的細料方磚,因顆粒細膩,質地密實,敲之作金石之聲,故又稱“金磚”。又因磚運北京的京倉,供皇宮專用,被稱之“京磚”。明朝時這一塊磚要賣五十兩銀子,民間有“一兩黃金一塊磚”的說法,“金磚”由此而得名。
干窯鎮(zhèn)曾以燒制京磚而飲譽海內,以前皇宮里的很多磚都產自這里,歷史上曾有“千窯之鎮(zhèn)”之名。如今,過去的土窯拆得只剩了烏橋頭畔沈家窯的幾個土窯。沈家窯的前身為清代沈東窯墩,是專門燒制用于京城建筑所需磚瓦的“御窯”,不久前,筆者前往干窯鎮(zhèn)對沈家窯作了深入的實地采訪。
這里曾聳立著近千座土窯
晨間,小橋、流水、窯煙、薄霧相繞,傍晚,夕陽、晚霞、土窯、漁舟相對,千年古鎮(zhèn)干窯為我顯露出了水墨般的畫意。與江南其他水鄉(xiāng)古鎮(zhèn)有所不同,沉淀厚實的窯藝文化,是干窯最顯著的一個特色。據(jù)史料記載,這一帶自唐代開始生產磚瓦,宋代時是著名的窯鄉(xiāng),南宋建都臨安用的磚瓦均產于干窯周邊地區(qū)。明清時期,各地建筑都以用干窯的磚瓦為榮。在古鎮(zhèn)不到40 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曾經聳立著近千座土窯?!扒ЦG之鎮(zhèn)”也因此而得名。
“嘉善大鉆大鋸子,干窯大包子,鄉(xiāng)下旋旋子......”這是一首上世紀五十年代前曾在嘉善廣泛流傳的童謠。其中的“大包子”指的就是干窯的土磚窯。干窯的土磚窯,形狀非常別致,頂部圓圓的,腰圍非常寬大,遠看去,像只被墩在蒸籠里蒸著的大包子。因此,當?shù)厝肆晳T性地把土窯稱之為窯墩。窯墩內,全用磚坯十分規(guī)則地砌成,中間填著泥;窯墩外圍有長長的磚梯,從地面直通窯頂,仿佛是一條“天梯”。燒一窯的磚,要用無數(shù)擔的水,窯工就是走著這條“天梯”一步一捱把水挑上去。如果不是膽大心細;如果沒有高超的擔水本領,就有從“天梯”上摔下來的危險。
1975 年的春天,對于整個干窯磚瓦業(yè)來說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季節(jié)。隨著第一座隧道窯的誕生,那些在風雨中飄搖了好幾百年的土窯陸續(xù)被拆除了。到2009 年,曾經土磚窯林立的“千窯之鎮(zhèn)”,只剩了烏橋頭畔(烏橋頭畔是當?shù)氐牡孛┥蚣腋G的幾個土窯。
今年沈家窯出第一窯京磚的日子
沈家窯的前身為清代沈東窯墩,是專門燒制用于京城建筑所需磚瓦的“御窯”。其燒制的青磚被稱為“京磚”。其連體復合古窯墩2005 年5 月被浙江省人民政府授予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有“活遺址窯墩”之譽。
2009 年5 月17 日,是沈家窯今年出第一窯京磚的日子。因此,天剛蒙蒙亮,沈家窯的主人沈步云就早早地起床了。老沈的家就在土窯的后面,穿過院門,就可以直接進入窯場。昨晚那場淅瀝不止的大雨,令他提心吊膽了大半夜,因此,一走出院門的他就直接進了東側的毛坯房。毛坯房有200 多平方米,西出口與土窯的窯門相對,里面堆滿了一排排土黃色的京磚毛坯。這些京磚毛坯已經在這里被晾了好幾個月了,明天就要被送進土窯燒制了。一旦被雨淋了,后果不堪設想。從坯房的西頭走到東頭,又從東頭返回了西頭。老沈仔細地查看著每一塊毛坯。在微弱的燈光下,那一方方的京磚毛坯,就好象一塊塊沉淀淀的黃金磚。自古以來,京磚就因為一來燒制工藝復雜,二來價格不菲,而有“金磚”之譽。為了燒制這些寶貝“金磚”,老沈與他的兒子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磨難。這其中的滋味,只有他父子二人知道。所幸的是所有的京磚毛坯完好無損。此時,天邊已露出了魚肚白。昨晚的那場大雨,不僅將原本有些灰頭土臉的窯場沖洗得一塵不染,同時,也給窯場對面的那條小河帶來一份久違了的清澈。望著從小河里繚繞而來的簿霧,老沈若有所思地點燃了一支香煙。然后背著手開始繞著窯場散起步來。每天早晨、黃昏繞著窯場走上幾圈,是老沈許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說起散步,其實還是不放心土窯的狀況。畢竟沈家土窯已在風雨中飄搖了二百多年了。且年久未修(主要是缺乏資金)。為此,沈家的雙體形土窯,許多年以來,一直是一開一息,輪換燒制。對于沈家老小來說,這土窯不僅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同時,也是祖上傳下來的一份家業(yè)。確保祖?zhèn)魍粮G煙火延續(xù),對家是一份孝順,與國是一份貢獻。這就是老沈與他的兒子,長久以來為什么一直堅守著土窯的唯一理由。
“一兩黃金一塊磚”的歲月逝去了
大約10 點半的時候,一直在窯場內忙碌著的老沈的兒子沈剛走了進來,告訴我說,窯墩內最上層的磚瓦已經全搬卸完了。馬上就要出京磚了,如果我想拍照,這時候可以進窯墩了。
沈剛,今年三十剛出頭,從小在窯墩里的翻爬摸滾,成年后的刻苦專研、好學,不僅讓他對整個土窯磚瓦工藝制造流程了如指掌,同時,對干窯的窯藝文化及京磚歷史也非常熟悉。為了采訪沈家窯墩及京磚,我們之前已經跟他有了好幾次的接觸了。坦率、熱情、豪爽且又好客,是他給我的最大印象。據(jù)沈剛說,舊時民間有種傳說:“皇帝住的金鑾殿,地都是用金磚鋪的?!逼鋵嵰郧霸诮仙晕⒏辉5募彝ゾ湍芤姷?。所謂的京磚,其實就是規(guī)格為二尺二、二尺、一尺七見方的大方磚。那么,大方磚,怎么會變成京磚或金磚的呢?古籍《金磚墁地》有專門的記載:“京磚,是專為皇宮燒制的細料方磚,顆粒細膩,質地密實,敲之作金石之聲稱‘金磚。又因磚運北京的京倉,供皇宮專用,被稱之‘京磚...... 后逐漸走向民間富戶”?,F(xiàn)在北京故宮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天安門城樓以及十三陵之一的定陵內鋪的都是這種磚。明朝時這一塊磚要賣五十兩銀子,民間有“一兩黃金一塊磚”的說法,“金磚”由此而得名。他家現(xiàn)存的那兩只土窯墩,目前已有幾百年歷史。一直以來以能出京磚,而被譽為“活遺址窯墩”。由于京磚燒制工藝極為復雜,出窯率非常低。在舊時,僅取土一項就要經過掘、運、曬、椎、漿、磨、篩等七道工序。然后又要經過六道工序才成為制坯的泥。再經過多道制作過程,歷時八個月才成坯。坯入窯后要以糠草熏一個月,片柴燒一個月,棵柴燒一個月,松枝柴燒四十天,凡一百三十日而窨水出窯。出窯后,還要用桐油浸泡,直到磚表面呈現(xiàn)光澤,才算最后制成。在以前,金磚運到北京后官府還派官員逐塊檢驗,每塊都要精心檢查,方可進貢。
這幾年他們在機器設備、操作工藝、流程上作了一些改進,但由于京磚傳統(tǒng)工藝的局限,因此,他家的復合古窯,燒制一窯的京磚,大約需要一個月左右(土坯進窯需要1 天,燒窯需15 天,燒好后加水,需浸水5、6 天,冷卻4、5 天,出窯1 天),一年二窯輪出,最多出25 窯。一窯約能出7000 塊京磚。
為了一睹剛出窯京磚的風采,我隨沈剛來到了窯場。被拆開的土窯大門,是一個拱圓型的門洞。進窯的門洞非常狹窄,只能容下一個人的身軀,且有一條幾乎垂直的磚梯相連。從黑漆漆的磚梯由下至上,再睜開眼,原本的天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灰黑灰黑的世界。等眼睛稍微適
應一下環(huán)境,再舉目而望,傳說中的窯墩,比我想象中的似乎要陰森恐怖許多,有點像金庸武俠小說中幽冥魔窟的味道。豎形雞蛋般的空間,上窄下寬,頂部中央有一個方型的窗口,為整個土窯內唯一的光源,四周是被煙熏火燎得黑焦黑焦的土墻,沿墻堆放著一輪又一輪泛著幽幽青光的大方磚。難道那一輪輪一排排灰頭土臉、方正不齊的大方磚,就是傳說中的京磚,就是鋪在金鑾殿上的金磚?我的思緒有些迷惑了。見我站在土窯磚梯口發(fā)呆。于師傅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疑惑。于是,笑嘻嘻地說道,你別看這些京磚現(xiàn)在篷頭垢面的,但一經過水磨上光后,就是一塊地地道道的京磚了。
最后的京磚窯工
臨近中午的時候,密布在窯上的烏云散開了,一縷陽光從窯頂?shù)耐L口折射進了土窯內,原本灰暗迷蒙的土窯,頓時,燦亮了許多。在陽光的折射下,一塊塊黛青色的京磚,散發(fā)出了一絲如歲月滄桑的光澤,在浮泛而起的光澤中,我仿佛看到了千窯古鎮(zhèn)一輩又一輩窯工在這方灰黑色的空間里揮汗如雨的身影。
11 點半剛過,吃完中飯的窯工們又陸續(xù)鉆進了窯洞。搬卸京磚既是一個體力活,同時,也是一個技巧活。搬卸應該從哪一層哪一輪開始,哪一層哪一輪又應該從哪一塊開始都十分講究。稍有不慎,就有可以造成磚毀人傷的事故。因此,一切搬卸的流程都必須聽“帶班”的指令行事。一般,一只土窯墩出窯,需配大師傅(帶班)4 人、中工(熟練工)13 人、外班( 打雜)14 人,等級分明,以“大師傅”為主,各司其職,相互配合。
隨著于師傅的一聲“開工!”的口令,窯工們開始搬卸起京磚來, 雖然, 土窯已經冷卻了4、5 天了, 但由于密封好,散熱慢, 因此余溫依然很高。人的肩背貼在窯墻壁上, 感覺就好象是貼靠在火爐上一般, 灼熱難忍。窯工們?yōu)榱朔乐故直粻C傷,都戴上了涂膠的棉手套。然而,時間一久, 手還是很容易被灼傷的, 且京磚的份量又很重, 為此, 窯工們只能用加快傳遞速度來避免受傷。一塊塊又燙又重的京磚, 在窯工們的手里飛快地傳遞著。為了督促同伴加快速度,同時,也是為了給自己鼓勁, 窯工們在搬卸京磚的時候,會發(fā)出一種很特別的“咝咝”聲。速度快了,原本積落在京磚上的窯灰,就會隨之飛揚而起。一眨眼的工夫, 整個土窯內已被煙灰所彌漫。
出窯、裝窯都是一個又臟又累的體力活,因此,其他許多地方的土窯墩內,很少能見到女人的身影。這其中既有傳統(tǒng)的“窯規(guī)”,又有窯活的特殊性的局限。然而,在干窯的土窯墩內,女人卻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女窯工潑辣、干練、美麗的身影,如同一道美麗的風景線,給灰暗的土窯墩,憑添了許多活力與風情。
在狹小燜熱的土窯內工作,不管是出窯還是裝窯,都是一件非常艱苦而乏味的體力活,但只要有風趣、話題多的王金花王大嬸在,那么再乏味再煩悶的工作也會變得輕松、愉快許多。王大嬸今年55 歲了,是干窯新橋村人。作為一名打雜的“三伙”窯工,拿的工錢少,干的活又累又臟,但從來沒有任何怨言,每天總是開開心心的,干起活來又勁頭十足,不比任何壯勞力窯工差。據(jù)其他窯工說,只要有王金花在,窯里窯外笑聲總是不斷?;蛟S正是因為有了這一帶有煽動性的笑聲,不到2 點半,7000 多塊的京磚已搬卸得只剩一個窯底了。
“貨船泊岸夕陽斜,女伴搬磚笑語嘩。一臉窯煤粘汗黑,阿儂貌本艷于花?!边@首《竹枝詞》,描述的是當年窯工生產中的“出窯”的場景。說的是每到出窯的日子,鎮(zhèn)上的婦女們都會出來幫忙搬運磚瓦。出窯是既悶熱又臟累的活,一般干完出窯的活,人的臉上會粘滿黑窯灰,臉面漆黑,只剩下眼白、牙齒尚清。臟歸臟,累歸累,勞動的情趣還是有的,一邊搬磚一邊嬉笑,“阿儂貌本艷于花”!因此,在當?shù)?,也就有了“窯廊(干窯本地俗稱)姑娘美不美要洗出來看”這樣一個說法。
下午3 點,隨著最后一塊京磚被搬出土窯,今年,于師傅帶隊的這一幫窯工的工作算是結束了。此時,西側的土窯內窯火正旺,當我走進西側的土窯坯房時,燒窯師傅葉金根正拿著鏟子往土窯內送礱糠?!班坂邸钡母G火,把葉師傅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映照得黑紅黑紅……上世紀50 年代,干窯鎮(zhèn)約有70多支窯工隊伍,而如今只剩下不到3支。而這些最后的窯工,都年事已高,隨著年齡的老化,體力、記憶等各方面都在急劇地衰退,傳統(tǒng)制窯業(yè)后繼泛人,曾經輝煌的干窯,不知將來會有怎樣的命運。
當我們的車,開出窯廠,一輪新月出現(xiàn)在了土窯墩的上空,遠遠望去,敦實的雙體土窯如同一個堅實的脊背,而那兩支高聳入云的大煙囪,就好象是伸向天空,托起月亮的一雙巨手,望著明晃晃高掛在土窯墩上的那輪月亮,我的思緒卻在裊繞而來的窯煙中恍惚起來。
朱峰
網(wǎng)名半擋光圈,自幼酷愛美術,喜好書法,從1975 年購得第一臺135 相機后開始涉足攝影領地,爬山涉水摸暗房,自得其樂。從事過裝潢設計、廣告制作等行業(yè),2003 年重拾攝影老本行,現(xiàn)為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有近百幅在國家級、省級影展和影賽及報刊上獲獎和入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