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詠志
屈 原
你是一滴清淚,從楚王的一枕春夢里,奪眶而出。在楚國的郊區(qū),與香草們會合。杜若、芳芷、辛夷……這些純粹的草民,才是絕對的貴族。內(nèi)懷良藥,外溢芬芳。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你站在芳草們中間,沐浴著靈魂不由自主的香澤。但楚國,仍然是你一塊不可救藥的心病,在深夜隱隱作痛。你的身體和祖國一天天,憔悴下去。
跟你一樣枯瘦的那支筆,成了你活下去的拐杖。在你行走的故土,開出一樹泣血的心花……
和那些芳草一樣不能自拔,你沒法放下那座飄搖的王宮——那個金碧輝煌的痰盂。你抱著它,跳下洶涌的水流,用一條江把它沖洗。
也順便在時光的素湍中,把你的死日浣洗成節(jié)日!
曹 操
你遙遠(yuǎn)的面孔,已經(jīng)淪陷在京劇的臉譜里……但你的白,絕不是又吃軟飯又沒良心,那種小白臉的白。你的白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你獻寶刀的手可以失敗,但不能抖。
你用毫不高大的身軀撐著,不讓那塊搖搖晃晃的天塌下來。你懷抱的天子,是百分百的豆腐渣工程。而你號令的諸侯,個個都是麻袋里的釘子。
你的抱負(fù)就像你無藥可救的偏頭痛,那硝煙一樣不肯熄滅的痛,是一枚釘子,將你崢嶸的一生,釘在了馬鞍上。
讓我嘆服不已的,是你不僅可以在戰(zhàn)斗的間歇橫槊賦詩,還堅決地將戰(zhàn)爭與愛情,同時進行到底。
在你的背后,是一群春意盎然的美人。你花巨資修了銅雀臺,給她們當(dāng)游樂場。甚至最后一刻,你也不忘囑咐她們,要自謀職業(yè),不妨像劉備那樣賣賣草鞋。
杜 甫
你是一尾剽悍的魚,在浩茫的辭海游得石破天驚。那潑刺的和鳴,讓入律的大唐珠圓玉潤。
但當(dāng)你在一張宣紙邊靠岸,棲向長安的三丈紅塵,優(yōu)異的鰓,便成了你致命的贅疣。
靠茅屋漏下的雨水,安慰尷尬的鰭。就是在嚴(yán)密精致的魚缸,你也像游在自己那滴憂患的淚中。
你愛上了酒——這安靜的水——跟你一樣,都有一顆熾烈的心。在遼闊的酒杯里游弋,你就像躺在自己愜意的懷中……
一條流浪的魚,被安插在唐朝一個枯瘦的細(xì)節(jié)里。比起那些一輩子隱居在水里的同輩,你更深地體味了海的味道。
無垠的苦澀,在你寥廓的內(nèi)心,匯成另一片水域。你從自己的身體里,一個猛子,游到了命外。攜一卷絢爛的浪花,投奔未來。
李 賀
你胯下的驢子,就像你蹩腳的生活,多數(shù)時候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但你必須騎著它,才能找到那些奇峭的詩句。
你背上古舊的錦囊根本摸不出半條升官發(fā)財?shù)拿钣?。你只把肚子里的妙句投進去,那破囊竟像命運一樣,深不可測。
一次次地探入,讓你的手指變長,落了個“長爪郎”的別號。你嘔進一顆心,卻只探出個九品小吏。
但拴在你筆下的二十三匹馬,一匹比一匹精神,尤其第四匹——此馬非凡馬,房星是本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說到你腰間的佩劍,不過是個擺設(shè)罷了,三尺劍像你的萬丈才,就算光芒如星月,也只得蟄居在狹窄的鞘里,一輩子何曾蒼涼涼拔出過一次。
和你的前輩老李一樣,你也是美酒中游泳的高手。詩名是酒蟲子,在杯子里一天天泡大,你卻不可救藥地細(xì)瘦下去,瘦成一管羸弱的筆……
你是一管只會紙上生花的瘦筆。在平平仄仄的現(xiàn)實中,你纖塵不染的韻腳,把短短的二十七年,走成大唐一個長長的病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