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真實到幾乎等于我親眼目睹一樣。

因為這個悲劇,就發(fā)生在離我家不遠的長安街上,而恰巧在那位勇敢的女民警和歹徒搏斗的時候,我也正好在這條路上,距離事發(fā)現(xiàn)場的復(fù)興商業(yè)城門前,不到二百米。

那天午后,掛在北京城上空的太陽很好,不像是黑子活動期,是一種容易出事故的天氣。正煙花三月,大好春光,街頭已是春意盎然,這季節(jié)應(yīng)該旅游,應(yīng)該去看玉蘭花,應(yīng)該什么都應(yīng)該,就是不應(yīng)該大白天行兇。

我每天這個時刻,喜歡走出屋子去透透空氣,一般不會走得很遠。

但那天氣候?qū)嵲谑谴汗庖巳?沿著北京人引為驕傲的這條大馬路兩旁的林蔭道,一路走下去,看那絡(luò)繹不絕的車,忙忙碌碌的人,花花哨哨的櫥窗,鱗次櫛比的建筑物,雙腿竟不覺累,而忘了回轉(zhuǎn)。卻不知道就這一會兒工夫,在我走過的離我家不遠的復(fù)興商業(yè)城門外,發(fā)生了一起殘暴的兇殺案。一個人,據(jù)說是外地民工,來附近的施工工地,找一個也是外地的民工不知干什么,沒說上三言兩語,掏出一把刀來,把對方捅了。

就這么一個眼都沒眨的過程,滿街的人,只有一個有正義感,有血性的人站出來干預(yù),那是一位女性。

后來知道她是一位女民警,但不是管這一片的。她穿著便衣,顯然那天是她的休息日,是到商業(yè)城來購物的。

這是一條全世界也數(shù)得著的街,但那一刻,只有她挺身而出。

“站住——”她喝令那個兇手止步。那是一條永不停歇的馬路,永遠是車頭連著車尾,行人挨著行人的熙熙攘攘。要不是幾個人急急忙忙從我身邊擦過,其中慌不擇路的一位,還把我撞了一下,嫌我擋了他的道,也許我根本不會知道在我身后,正在發(fā)生一起惡性案件。

因為在這樣大的城市里,死個把人,像大海里的一個小小的浪花,不會引起人們多么在意的。

太陽暖融融地照著,很明亮,很舒服。這時,又有幾位急匆匆去看熱鬧的行人,邁著一路小跑的步子,帶著興奮和好奇,交臂而過,顯然是怕誤了好戲似的趕去看這場血案。因為在大街上,這些起哄都是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我仍舊沒有往心里去。

絕沒想到在我身后,一場太陽底下的悲劇正在進行,而且是用一位女民警的青春鮮血寫成的。

等到那么多人擁將過去,我站腳回頭一看,遠遠地,黑壓壓一片,竟是一個人山人海的圍觀場面,在人群中間,人們看著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殺死,那個女民警,也遭那個兇手一刀,而且,差一點就送命。

我曾經(jīng)讀到過一篇國外的報導(dǎo),認為德國人是最愛圍觀,最愛湊熱鬧的一個國家,甚至攜家?guī)Э?帶著干糧,開著汽車,趕到出事現(xiàn)場,扎營觀看,以致妨礙警察、消防隊執(zhí)行公務(wù)。我去過那個國家,我覺得那里的人,比起我們好湊熱鬧的同胞,還是遜色一些。中國人多,這是世界上哪個國家也比不了的,哪怕發(fā)生屁大的事,也會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人流還蜂擁地趕過去,把我也裹著往回走去。沒辦法,看熱鬧的人太多了。

等我走到出事地點,人群散開來了,只剩那女民警留下的青春血跡,像一個驚嘆號。若沒有這鮮紅的血,一個勇敢女性所獻出的血,好像這世界上不曾發(fā)生過剛才那件兇殺事件似的,來來往往的人群,迎著和煦的春風(fēng)和陽光,又各忙各的了。

就這么一個沒頭沒尾,但絕對是真實的故事。

可故事的主人公,在這條繁華熱鬧的大街上,在事故現(xiàn)場,在太陽底下,惟一挺身而出的那位可敬的女民警,她姓什么?叫什么?直到我提筆時,我還是沒打聽出來。

選自《人民法院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