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騫
畝產3萬斤的水稻田里,4個幼童站在水稻穗上,在陽光中蹦跳嬉笑,他們腳下厚密的稻穗似乎擁有沙發(fā)般的彈力。這張1958年新華社記者于澄建拍攝的新聞圖片,首次刊登于當年8月15日的《人民日報》一版。照片說明里提到的高于正常產量數十倍的數字,曾一度讓大陸民眾對新中國的生產力,產生狂熱而盲目的信心。
在中國的新聞史上,這張假新聞照片只是一個龐大的新聞造假體系中的片斷。而近日出版的《紅旗照相館——1956-1959中國攝影爭辯》,則揭開了,60年前,大陸新聞攝影界圍繞新聞真實性問題的3年爭辯,講述了新聞照片如何在為政治服務的官方語境中,為制作假新聞照片找到合法性的一段歷史。
60年后的今天,接受過該書作者晉永權采訪的中國第一代攝影師,翻檢此書時,不僅有懺悔,更感嘆:“歷史的遺跡至今遍布中國大地?!?/p>
虛構和組織加工
在20世紀50年代早期,中國官方新聞管理機構——新聞出版總署下設的新聞攝影局,對新聞的真實性要求嚴格。
1952年進入新華社攝影部工作的許必華,還記得參加培訓時,老師提到的兩個假新聞案例。一名記者,到北京郊區(qū)拍攝鄉(xiāng)村文化館,可能是文化館已經解散,他就搜集了雜志、書籍,找?guī)讉€農民在那兒裝模作樣看一下,拍了照。另一位南京大學的高材生,拍攝港口時,僅有3條船,他感覺非常凋零,就拍了兩次,合成一張有6條船的照片。這兩名記者均受到處分,拍文化館的那位,因完全無中生有被開除。
待新華社攝影部成立,官方觀點逐步轉變,提出在采訪中可以進行一定的“組織加工”,理由是:為使新聞圖片的質量不斷提高,更充分地表現(xiàn)圖片的主題思想和現(xiàn)實生活的美,對人民群眾起到更大和更好的鼓舞作用。
1956年3月,新華社攝影部主任石少華,這個當時攝影界最高級別的官員提出:新聞照片必須完全真實,要反對虛構和擺布,但在某些情況下,對拍攝現(xiàn)場作一些技術性的調整,對它們略加整理,這是允許的。
但虛構、擺布和組織加工、技術性調整的界限在哪里?這些概念從未有人能清晰講述,在當年的新聞攝影界引發(fā)混亂。這年7月,新華社攝影記者杜修賢的一張照片,成為引發(fā)這些問題大討論的源頭。
這張照片是在北京北海公園,杜修賢和朋友的孩子坐在園內出租的兒童車上的留影。杜修賢拍下這個場面后,作為公園出租兒童車的新聞發(fā)表,但北京分社認為這張照片純屬“擺布”,是造假,壓下不發(fā)。當一些同事批評杜修賢的行為時,攝影組的張惠賢卻認為:不能因為坐車的是記者的孩子,就說這張照片是虛構或不真實的。
年末,新華社官方出版物上,刊登了新華社總社的意見,提出“把自己的家屬當做‘理想的拍攝對象是不恰當的,這種理想只能導致肆意的擺布”。但一場圍繞關涉新聞真實性問題的討論,在這個意見之后并未就此停步。
為政治服務
杜修賢事件的前3個月,毛澤東提出“百家爭鳴”,鼓勵知識分子公開提意見,甚至指出“批評政府不犯罪”,為這場討論提供了較為寬松的輿論氛圍。
此后數月,編輯、記者、業(yè)內刊物的負責人、攝影學會的會員紛紛加入這場討論。各方人員提供的真實案例表明,雖然虛構新聞并不被業(yè)界認同,但在“組織加工”名義之下,記者干涉被采訪對象的情況普遍存在。
《中國青年報》攝影記者洪克“組織”過一張毛澤東的照片,頗受官方好評:休息室里,年輕的女勞模徐建春給毛主席的香煙點火,他們身旁圍繞著7個女青年,個個笑容燦爛。
據洪克的同事鐵矛回憶,洪克自述拍攝前已經和女青年們溝通過,希望她們配合拍出好照片。當毛澤東走進休息室,習慣性地掏出煙時,洪克立刻給徐建春使眼色,心領神會的徐建春拿起了桌上的火柴。新華社評論此照:反映了毛主席和青年們那種融洽、親密的關系,也反映了青年們對毛主席的尊敬和愛戴。
因為“組織加工”過的照片通常主題鮮明,構圖和光線都更為完美,也比抓拍的新聞圖片更容易發(fā)稿。晉永權說,到1957年,即使最激烈的反對者,也大體認同應當允許“正確的組織加工”。
當這些爭論還在業(yè)務領域進行時,1957年6月,毛澤東突然轉變支持爭鳴的態(tài)度,呼吁對“有反共情緒的右派分子”進行反擊。
驟然緊張起來的政治氛圍下,1958年1月,《新聞攝影》赫然提出“新聞攝影是黨的宣傳工具”。據復旦大學新聞學教授童兵研究,“反右”之后,媒體的功能被確定為“階級斗爭工具”,待到“大躍進”,官方進一提出新聞工作者必須做黨的“馴服工具”。
1959年12月,新華社以一紙《總結性意見》終結了這場持續(xù)3年的討論?!兑庖姟凡⑽磳[拍、組織加工這些問題加以說明,但確立了新聞攝影“正確的采訪路線”:在黨的領導下,對群眾進行政治鼓動并對敵斗爭。
蘇聯(lián)的影響
政治工具論為制作假新聞照片提供了合法性。多名老攝影人提醒,這要歸咎于蘇聯(lián)的影響。
1954年新華社派出一個龐大的代表團,赴蘇聯(lián)塔斯社學習。塔斯社里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照片要完美”,許必華說:“這一段時期塔斯社的照片,我現(xiàn)在講可以說90%都是擺的?!?/p>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楊恩璞,在1950年代末學習攝影期間,亦有相同感受。當時他們學習的樣板是蘇聯(lián)和中國合拍的兩部紀錄片——《中國人民的勝利》《解放了的中國》。這兩部至今仍被播放的紀錄片,大量鏡頭為事后重拍?!吨袊嗣竦膭倮防锇滋爝M行的渡江戰(zhàn)役,事實上發(fā)生在夜晚,紀錄片里的國民黨軍隊,均由解放軍扮演。楊恩璞說:“當時學蘇聯(lián),把我們整個弄糊涂了。”
但晉永權認為:不能把一切壞的結果都歸至蘇聯(lián),這有擴大蘇聯(lián)影響的嫌疑。中蘇在1950年代后期關系破裂,對蘇聯(lián)的全面學習出現(xiàn)中斷,1957年,大陸還大量翻譯介紹蘇聯(lián)新聞攝影界對新聞圖片造假問題的反思文章。
建國初期的新聞攝影人基本由三類人組成:解放區(qū)來的戰(zhàn)地攝影師,主要聚集在上海的老一代攝影人,剛畢業(yè)的大學生。這些人對什么是新聞攝影,并無統(tǒng)一意見。但解放區(qū)來的攝影師們,對新中國有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喜悅,一位老攝影師的后代認為,這種情緒促使他們傾向于表現(xiàn)社會光明美好的一面。
“影子敵人”
蘇聯(lián)產生影響的同時,歐美新聞攝影理念,伴隨著少數外國攝影師、接受過歐美教育的攝影人的到來,也時時沖擊著大陸新聞人的頭腦。
1958年6月,“大躍進”期間,提出“決定性瞬間”的布列松訪華,給大陸新聞攝影界以更強烈的沖擊。中國攝影學會陳勃,6月20日陪同布列松前往北京十三陵水庫拍攝。他發(fā)現(xiàn)布列松幾乎看到什么就拍什么,看到一個從帳篷下面伸手抓黃瓜的戰(zhàn)士時,他像“貓抓耗子一樣跑過去”,但當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他拍照,對著鏡頭笑后,他立刻就收起相機,搖搖頭走了。而同去的攝影學會攝影家們,很少抓拍人物動作,照片不夠生動。兩相對比,陳勃覺得:我們在某些方面沒有
布列松注意得多,這是值得我們改進的。
一個月后,布列松受邀與北京攝影界人士座談,對照片的真實性、如何表現(xiàn)這種真實性,以及相機的選用等問題一一作答。他批評一張表現(xiàn)豐收的照片,一個婦女抱著一捆麥子笑得很厲害,當然豐收是要笑的,但不見得笑得那么厲害,在地里,當然是灰塵仆仆,但這個婦女卻很干凈。
攝影界仍將他作為“友好人士”送走,1959年5月,中國攝影學會領導及各攝影理論研究刊物的工作人員,看到他在美國《生活》《皇后》雜志上發(fā)表的照片后,認為他否定我國1958年“大躍進”的成績,為美帝國主義的反華宣傳服務。
隨著政治高壓的到來,源自歐美的新聞觀被定義為“資產階級新聞觀”,它被比喻成“影子敵人”,一個“像幽靈一樣,一直出沒在新中國社會主義的新聞攝影領域,甚至是部分從業(yè)者的靈魂深處,時時刻刻侵蝕著我們剛剛建立起來的社會主義新聞攝影大廈的肌體”的敵人。
“外交部要把這人消滅掉”
中蘇分裂,“影子敵人”也被揪了出來,但為政治服務的新聞攝影觀,在往后的歲月里,讓大陸新聞人徹底失去追尋真相的權利。
1961年,印尼總統(tǒng)蘇加諾途經北京。許必華按照領導指派,在人民大會堂給蘇加諾和相關人員拍了張大合影。當晚,照片已發(fā)往首都各媒體,外交部禮賓司的人突然提出:“第幾排第幾人,那個女的是蘇加諾的臨時夫人,這個人不能讓她出現(xiàn),你們要想辦法把她消除掉?!?/p>
“外交部要把這個人消滅掉,怎么辦?”許必華求助于社內領導,領導讓他給每家報社打電話,請人家弄模糊一點。他記得:第二天,有的報紙給這位臨時夫人戴上了眼鏡,有的加上了胡子,有的就是黑黑的一團,出了大洋相。
1976年,毛澤東的追悼大會上,江青、姚文元、王洪文、張春橋4人站在第一排。一個多月后,“四人幫”被抓捕。時任《中國攝影》編輯部主任佟樹珩,為了怎么用這張照片傷透腦筋。經驗告訴他,失勢的政治人物不該再公開露面。最后,他依據上層指示,將這4個人從照片里抹掉。
歷史的遺跡
60年后的今天,晉永泉仍時時看到歷史的遺跡。
他曾在一名地方報紙的同行陪同下,進入一個村莊拍攝三峽移民。剛進村子,他發(fā)現(xiàn)同行奇怪地走到了他的前面,大聲招呼著村民過來:“讓晉老師拍照?!?/p>
2008年2月,《哈爾濱日報》記者張亮拍攝的廣場鴿接受禽流感疫苗注射的新聞照片,在獲得中國首屆“華賽”獎3年后,在網絡上被質疑為假照片。張亮在2個月后,承認為使照片更完美,用Photoshop軟件修改照片。
華賽飛鴿事件后,新聞照片造假問題再次成為輿論關注熱點。
一位新聞攝影界人士說:至今,新華社修像組仍保留著發(fā)布中央高級領導人的照片前,先修改的慣例。修像組給領導人建立圖像庫,如果記者拍攝的照片不夠完美,就依照圖象庫對照片進行修改。
新聞攝影的歷史,在“文革”后出現(xiàn)斷裂。今天的新聞人無法避免地重復著前輩犯過的錯誤。
(摘自《鳳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