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馬
蕭馬本名馬軍。祖籍陜西武功,長期擔(dān)任中國電子報社陜西記者站站長,主任記者。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以詩和散文創(chuàng)作涉足純文學(xué),《西安晚報》曾為其設(shè)《蕭馬散文》專欄。新聞集有《一個記者的二重唱》。
現(xiàn)時,能使城里的秦腔恢復(fù)幾絲生氣的,竟然是看似不搭界的民工,竟然是更不搭界的城墻根底下。
時間當(dāng)然是傍晚,就像在鄉(xiāng)里趕集一樣,進(jìn)城務(wù)工的民工們來了,奔著一段段城墻根來了。偶爾。時間還早,自樂班子抑或草臺班子的人馬尚未到齊,一些民工就到附近轉(zhuǎn),或者溜達(dá)到書攤前翻翻書報雜志,或者爬到城墻上看看夜景?;蛘呔驮谧o(hù)城河的石橋上,琢磨橋欄石雕花紋的刀法。遇上也來看戲的同鄉(xiāng),幽默一點的,還會指指城墻根:“咱這兒也是‘易俗社哩!”
于是,這些民工們就在橋頭上議論開了:城里戲因子哪家賣了時裝,哪家賣了家電。哪家放了錄像,哪家唱了卡拉OK;他們感嘆,往年紅得發(fā)紫的秦腔劇場們,夜晚路過時,總見大門緊閉,燈光昏黃,全沒了父輩眼神里與嘴巴里的繁榮與生氣。唯一使他們心里平衡的,就是眼前這維持秦腔生存的城墻根了。
但常常,待到這些民工們趕到城墻下面,戲已經(jīng)開場了。老遠(yuǎn)老遠(yuǎn),聽見板胡在叫。邊鼓砸得脆響。聽到這熟悉的鄉(xiāng)音,這些民工的眼眶便濕濕的,別離數(shù)月的故鄉(xiāng)仿佛正向他們撲了過來:正是傍晚時分,新媳婦燒熱了土炕,豬在后院哼哼著:這時。大約是他們一天中最暢快的時光——白天被工頭無端訓(xùn)斥的悶氣,馬路上被交警加倍罰款的冤屈,食堂里被廚師克扣的不快,都在這時被化解開了。
打工的民工里不少是年輕女子。觀眾群自然少不了這些愛哭愛笑的大姑娘,有進(jìn)城哄小孩的小保姆,有飯館端盤洗碗的女招待,也有私人旅社雇傭的服務(wù)員。這些女子似乎不是專為看戲而來的,誰家好,誰家干凈,誰家收入高。她們的興趣在這上頭;但那戲文仍然飄進(jìn)耳朵里,聽到傷心處。這伙女子總要抹幾把淚。把個眼眶弄得紅紅的。是那個長得最俏的女子。這女子剛進(jìn)城就被雇主欺負(fù)過。最近又被街頭小老板糾纏著,心里煩,跑來央小姐妹幫她出主意。于是一伙女子悄悄擠出觀眾堆,到樹林子里去商量,可是走不了多遠(yuǎn)。這伙女子又“啊”的一聲,背轉(zhuǎn)身子不敢動。月色朦朧中,林子深處是一對對相擁的戀人。約摸幾秒或者十幾秒的靜止,她們又一窩蜂似地朝城墻根跑:準(zhǔn)是好戲開場了!
或者是任哲中的《周仁回府》,或者是李瑞芳的《梁秋燕》,或者是王玉琴的《余太君》。其實哪個都不是。民工們景仰的秦腔名角從不到這種地方來,而竟有人能將這些名角們的唱腔學(xué)得惟妙惟肖,讓人辨不出真假,也讓人情不自禁。只是一輛奧迪的出現(xiàn),人群的注意力才分散了一些:奧迪上下來的是位大老板、前些年的包工頭。只見他一邊大大咧咧奔臺口而去。一邊從名牌西裝里摸煙抽。于是一些觀眾的目光便聚焦在那煙盒上:“他娘的!大中華!”有人出了聲,聽起來是罵,其實不如說羨慕。
“看戲!”
立時,這羨慕就被身旁的聲音喝住了。與這個聲音相配合,是一曲更急促更高亢的秦腔過門聲。隨著樂曲,城墻根有名的花臉、唱包公的黑臉漢子登了臺,觀眾先鼓掌,再納悶,最后竟“噗”地笑出了聲。原來這五大三粗的漢子今天竟一改戲路,捏聲拿氣地學(xué)起了王寶釧。笑得那幾個年輕女子?xùn)|倒西歪的,個個彎了腰。但,剛剛進(jìn)場的那位大老板沒怎么笑,他的注意力被那個俊俏女子牽引著……
蘭子姐
鄉(xiāng)里,黃泥墻圈著青果果紅果果的人家,大抵是村里娃娃們牽腸掛肚的地方。
我家沒栽掛果的樹,娘又不常出大門,因此上,每每有村里的娃娃抱著果子啃,我便閉上眼,想蘭子姐家的桑葚子。
蘭子姐是我家的后鄰。她家前院的桃樹死了,后園的桑樹卻長得旺極了,光伸到我家后園墻這邊就好幾股。桑葚子黑紫黑紫。羊屎蛋似的,味兒卻出奇的好。五黃六月,起絲風(fēng),滴點雨,后園里便撒一地的酸酸甜甜來。然而。蘭子爹是精細(xì)的,聽見我頭天一日八趟開后門,次日準(zhǔn)扛了梯子三番五次翻后園墻。蘭子姐每每央她爹給我留一點,她爹總給她一頓罵。
蘭子姐個子高,身務(wù)細(xì),臉兒白,尤其是兩個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偸菐е?。蘭子姐手又巧,鍋上案上,納底子繡花樣樣都在行。我爹在省城,她時常過來陪娘睡,看娘手腳慢,來了就搶著搖紡車。她紡的線,又勻又細(xì)又光暢,娘常贊嘆道:“咱家要有這么個媳婦就燒高香了!”
那年出民工,修寶成鐵路,蘭子爹去了。蘭子爹走了的三個月,我不僅能吃上不沾泥不帶土的桑葚子,還能吃上蘭子姐背著她娘我娘塞給我的煮雞蛋。有一回,我把煮雞蛋與對門的饞嘴娃換,換了一抱黑皂角塞給蘭子姐。蘭子姐高興且吃驚,忽閃著兩個大眼睛,問我咋知道她最喜歡皂角了。我說那天在炕上,你和娘說話,說你真想從頭到腳洗一洗,就是村里皂角樹少了。蘭子姐聽了,高興地抱住我直親。親了我。又問我想不想上漆水河。我說想,老聽人說村外有條漆水河,可到現(xiàn)在我還沒見過河水是啥樣樣呢!蘭子姐聽了,扔下手中的針線活,抱起娘放在炕邊的一堆臟衣服。說:“咱這就上河里去!”
漆水河在村西。白日里,莊稼漢在田頭忙。河里面全是女人和娃娃。河不寬,水很清。女人們大都坐在石板上,腳和腿浸泡在河水里。邊洗衣裳邊說笑。不一時,衣裳晾滿了。半是青草半是石子的河灘,就成了五顏六色的世界。娃娃們則散在水里面,有捏鼻子“鉆貓”的,有光屁股打鬧的。見了我,卻像見了外村人,齊齊撲過來,齊給我潑水??梢坏┍煌尥迋兺舷滤?,渾身又舒服地打顫顫。
日頭不覺偏了西,我見河灘上的人們走光了,蘭子姐手里的衣裳洗完了,便催她,快下河,快把自己也洗一洗。蘭子姐一邊砸著皂角一邊用手指,說是那要上河灣去,你給我看人;有人來,就喊我。
河灣在下游,灣前面是一面大立石,院墻一樣高。河灣兩岸陡,水面窄,水聲啪啪響。環(huán)顧四周圍,就我一個人,我的心里直害怕。到后來,實在呆不住,便趴上立石朝里望,誰知一探頭,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蘭子姐的全身赤裸著,烏黑的長發(fā)披散著,胸前的奶子鼓囊囊……我的心咚咚地跳,像敲響了十面鼓。整個人從立石上滾下來,身上也不覺得痛。直到蘭子姐穿好衣裳走過來。我還坐在河灘上發(fā)著愣。
蘭子姐大我有幾歲。十五六歲的女子,說媒的求親的能將門檻給踏斷,但蘭子爹就是不搭理:嫌人家窮,一心要給蘭子姐尋有錢人。蘭子姐不吐口,她爹臉拉得二尺長。那天近傍晚,我和蘭子姐提著一籃子衣裳往回走,剛上河灘不幾步,正碰上修鐵路的民工回來了,只見蘭子爹扛著鋪蓋卷,把蘭子姐盯了好半天,渾身上下地打量,鼻子眼窩溢滿了笑。
蘭子爹回村了,蘭子姐卻沒了音信了。娘納悶:蘭子是咋啦?我心虛,不敢上她家,更不敢和娘說。見不上蘭子姐的面,卻聽到蘭子姐的哭。半夜里,低低的、顫顫的。娘嘆口氣,說她剛聽說,蘭子的婚事訂下了。是蘭子爹修鐵路時說下的;婆家在縣城,女婿是個二瓜子??簧侠簧夏?。娘嘆息:“蘭子爹就貪圖那家光景好,全不管苦了蘭子的心!”轉(zhuǎn)眼到了正月里,那天天沒亮,我被娘從熱被窩里拉出來,迷迷糊糊問干啥,娘說,送你蘭子姐。蘭子今天要走了!
滿是女人的閨房里。蘭子姐側(cè)身坐在炕角里。身上穿著大紅襖,頭上插朵大紅花,那模樣就像畫上的人。但蘭子姐的兩個大眼睛卻是呆呆的,老是盯著土墻看。外面嗩吶響起來,嘈雜中有人塞過一個破瓦盆,叫蘭子姐脫褲子,說是今個進(jìn)婆家,弄不好得憋一天呢。蘭子姐搖搖手,推開盆下了炕,這時她的兄長闖進(jìn)屋,背上蘭子姐,幾步就跨出大門。
大門口,迎送親的牛車等候著,直到坐進(jìn)葦子席扎的車廂里。蘭子姐也沒有哭一聲,弄得蘭子爹一臉的尷尬。牛車慢慢地走了,一搖一晃的,但蘭子姐的兩個大眼珠卻不動。我坐在車頭上,抱著銅臉盆,很想和蘭子姐說句話,但見她身子直直的,面色冷冷的,就連頭都不敢回。
車過漆水河,東方剛發(fā)亮,吆車人下車挽褲腿,蘭子姐也跟著跳下車。伴娘問。她說撒尿去。說著,徑直奔向河灣去。拐過立石時,蘭子姐猛然回過頭,她的臉紙一樣白,只是兩個大眼睛,似乎還在忽閃著。
正月的河灘,風(fēng)兒呼呼呼,凍得吆車人直跺腳。見蘭子姐去了好半會兒,迎送親的隊伍不耐煩,差伴娘過去叫,伴娘從河灣回來時,臉蒼白,說立石后面沒人影,河面倒有個冰窟窿,斗那么大。說蘭子怕是跳水了!眾人于是都跑了去,看了,找了,嘆息了,然后迎親的隊伍就散了。
我是這年夏離開故鄉(xiāng)的,正是桑葚子紅透的那幾日。父親接我和娘進(jìn)省城,坐的是蘭子姐出嫁送親的那掛車,拉車的是那天的那頭牛。車過漆水河,牛突然掉頭向河灣走,吆車人就打牛,娘含淚攔住了,說,就去河灣走一走,我娘倆也想同蘭子說句話!
啊,蘭子姐!我的蘭子姐喲!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