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念先陜西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著有散文集,曾在國內各大文學刊物發(fā)表散文、隨筆作品。
患病多時的大姨,最終還是沒能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季,說走就走了。
大姨屬鼠,今年是她的本命年。然而,這個被無數(shù)人內心敬畏、小心看護的普通年份,卻成為她生命旅途上一道過不去的坎。誰能想到,那么渴望塵世生活的大姨,在眼看就要走完08年的路途上,悄然停下了她那本來就很艱難的腳步。
也許,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任憑她怎樣使勁掙脫,但終歸還是難以逃出死神的魔掌。回想起來,從年初開始,身體狀況本不是太好的大姨,就陷入疾病的重重包圍之中。
先是四五月份,因冠狀脈供血不足,胸悶。入住交大二附院診治。二十多天后,病情好轉出院,在家還算平穩(wěn)地過了一兩個月。此后,又因糖尿病,住進省醫(yī)院內分泌科。其實,她本人早已知道自己血糖不正常,只是因平時沒有太明顯的癥狀,就一直沒有到醫(yī)院診治。
多年來,大姨身體時常雖覺不適,但卻很少到大醫(yī)院看醫(yī)生,總是一天天、一年年地拖著。這其中除了對疾病本身的危害性缺乏清楚地認識外,住院診療,每次所需的高額醫(yī)療費用,也許是她總愿在家吃藥,而不想步入醫(yī)院大門的主要原因。
大姨的想法。不難理解。一位八十年代初,考慮到二女兒工作,加上雙膝關節(jié)病,行動不便,提前退休的普通工人;一位用微薄的工資養(yǎng)育四個女兒,資助孫兒上學的清貧老人,哪有充足的積蓄,支付一日千金的醫(yī)療費用。即便手上有幾個靠省吃儉用、精打細算過日子節(jié)省下的小錢,對于十幾年來,連洗臉毛巾、拖鞋,都用布料手工縫制的她,想到一兩天的醫(yī)療費用,就將花去好幾個月的退休金,少用幾百條手制洗臉毛巾和布拖鞋時,若非大病臨頭、暫且尚能行走吃飯的她,怎能舍得這樣的“浪費”!
八月的盛夏,大姨在省醫(yī)院,首次接受了糖尿病專家的診療。從入院到出院,她的精神狀態(tài)都很好,神情比較輕松,對自己的病很樂觀,且能積極配合醫(yī)生的治療。住院期間,在家人的勸說下,給她除內分泌系統(tǒng)外,做了一次全面的檢查。
從此,她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病人了,并且集于她一身的病就有好多種。
盡管如此,我仍看不出她對自己病情有太多的憂慮和不安。她更多地相信,經(jīng)過住院治療,病癥會慢慢減輕,對自己出院后,身體會一天天好起來,也寄予了更大的期待。
二次出院后,大姨的血糖雖說穩(wěn)定,但飲食量卻逐漸減少,大不如從前粗茶淡飯,吃來都覺得可口香甜、有滋有味了。回家雖一月有余,但她的氣色和精神狀態(tài)看上去,依舊是病懨懨的,尚未有明顯的康復。
十月初,隨著天氣一天天轉涼,大姨脆弱的身子骨,終耐受不住深秋的寒意,上呼吸道感染并發(fā)肺炎,再次就近住入陜棉醫(yī)院。大姨的女兒端利姐,托熟人從交大二院請來了呼吸道病專家,會診并制定了治療方案,十幾天后,她的呼吸道癥狀,總算是基本消除了。
也許,長時間深陷疾病圍困的老人,除病痛帶給她肉體上的折磨和痛苦之外,如影相隨的還有對病人心理與生命意識的一次又一次摧毀,對守護生命的精神支柱,一次又一次殘酷地瓦解。
此時,病床上的大姨,往日寫在臉上的樂觀、坦然與輕松,似乎已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精神的煩躁,內心的不安,還有許多曾經(jīng)不能釋懷、如今又傷感重提的、那些似乎永遠都不能讓她放下的心事。
大姨難以放下的心事,到底有多少,誰人能全然知曉。但她苦苦盼望多年的、渴望在有生之年,用自己不多的積蓄,加上把現(xiàn)居住的40多平米舊房變現(xiàn),換得同一小區(qū)一套80多平米的兩室一廳,寬寬展展、干干凈凈地住上幾年,這個一點也不算奢求的心愿,是真真切切的。還有她一頭扎進三印廠,辛辛苦苦、勤勤懇懇、默默勞作幾十年,如今已是七旬有余,但每月領到的退休金只有幾百元,這個一思不得其解,二思難以接受,再思無助而又無奈的事實,也是真真切切的。
也許,還有許多欲說無言的人間煩惱。整整齊齊地存放在她的心里。但此刻,孩兒更想急于告訴大姨的是:您心里裝的、放不下的心事,是每一個茍且于天地之間、塵世之中的凡夫俗子須臾都夢寐以求的東西。俯看蕓蕓眾生,終日忙忙碌碌,四處奔波,哪一人不是為了獲取安身立命、養(yǎng)家糊口和人間榮華而為之。世間雖有“錢財乃身外之物”之說,但我更愿意堅信,此言是那些已去的亡靈們,從遙遠的天堂,寫給尚在活命人們、但卻被人們大多僅僅傳誦于口頭的靈魂寄語。
而事實上,這些生存必需東西的獲取,對于大多數(shù)普通百姓來說,又是一個極費心力、極為艱辛的過程。大姨,您已年逾七十,加上身患多種疾病,眼下,這個世界對您來說,最寶貴的財富,就是您健康的身體,鮮活的生命,快樂的心情了,有了這些,即使居簡陋茅舍,用布衣素食,不也照樣一年四季,風花雪月。
那些長年累月、日復一日、積壓在您心頭至今也放不下的沉重心事,是您生命再也無法繼續(xù)承受之重了,拋掉它,您病弱的身體一定會輕松許多。
大姨最后一次是因心肌缺血引發(fā)心力衰竭住院的。大半年接連不斷地住院、出院、再住院,從心內科到內分泌科又到心內科。準確地說,08年,她多半時間,是在醫(yī)院病床上度過的。疾病在消耗她生命元氣的同時,也在悄無聲息地、一點一點地掏空了她僅存不多的求生欲望。
大姨去世前的半個多月里,她越來越感覺到自己來日可能不多了。反復住院,病情卻難見好轉,這對渴求生命的她,是一個多么沉重的打擊啊!從此,已對生還無望的大姨,再也沒有提起那些曾經(jīng)放不下的煩心事。她開始拒絕治療,絕食,哭鬧著告訴身邊人說:“咱們回家走,回家走!”這是大姨今生今世,最后一個超越塵世與物質的內心祈求,也是她生前,最后一個留給子女欲哭無淚的囑托:把她送回藍田老家。以土葬方式。讓她安詳在生她養(yǎng)她的故土下面。
此刻,在這個清冷的冬夜,我再告一聲:大姨,您的親人,已遵照您的遺愿,把您安放在生前就已選定的地方。您頭枕黃土,遠望南山,腳下有低吟的河水淙淙流淌。您就安安心心地休息吧!您生前,有那么多、那么沉的心愿,沒有來得及實現(xiàn),您身后,活著的人,怎能再忍心落空您辭世前最后一個浸透淚水的心愿呢!
樸素勤儉、熱心好客、關愛他人、心性剛強的大姨遠去了。
從此,我,失去了一位能從她的音容笑貌里,感受到母親氣息的親人。大姨。您在世,孩兒對您關照有太多的不夠,不知來世可能相報。我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年某一月的某一天,孩兒也會回到養(yǎng)育生命的故鄉(xiāng),回到早已長眠在泥土之下的父親母親身邊。到那時,咱們一定會同枕一脈黃土,再次隔山相望,互問冷暖,祈禱祝福的。
責任編輯苑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