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珍穎

讀慣了韓小蕙散文,乍一捧起她的評論《太陽對著散文微笑》,心中有些許驚詫涌上……不知這位散文成績斐然的女作家,為何執(zhí)起評論之筆?

寫散文評論難,這是評論界的共識,小蕙也深知其中之艱辛。既然如此,偏又為之的原因何在呢?

書中自有告白:“那時的批評家都是關(guān)注小說而不肯屈身俯就散文。”于是,“我就越俎代庖,自己驅(qū)趕著自己艱難上路了。”書中還有一句話,可作為上列文字的注腳:“當你把一件事當作自己分內(nèi)的事,并上升到‘責任二字的層面上去理解,這件事的分量就不一樣了。”

這種告白,于坦然承擔中,流出絲縷無奈。但當你一篇一篇地讀完這部韓小蕙評論集時,你會另有感覺,那就是,這“無奈”只始于動筆寫評之初端。再往后,她讀了那么多散文作品,并將它們排列成54本的長長隊列編輯出版;當她每年都寫一篇散文總評述,將盡可能多的散文作品盡收眼底,此刻,她的評論語匯已擁擠于筆端,以至不寫不能、不寫不快時,她簡直對散文評論是樂此不疲了。這就是我讀這本論文集后,掂出的這本書的分量。

把這本書推向讀者,我們要尋找它的看點。歸納有三:

其一,記者的敏銳。

“發(fā)現(xiàn)”這個詞,就是為記者創(chuàng)造的。于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間,他們都有發(fā)現(xiàn)并篩選出事件價值的能力。韓小蕙是位資深記者,多年修煉,已敏銳難當。把這套功夫用到寫散文上,其益無比;用到寫評論上,更是在“快”和“準”上游刃自如。她的評論,許多都是在記者敏銳的嗅覺“引誘”中,涌起了文思。

光說那篇最早預言新散文時代來臨的《太陽對著散文微笑》吧!事情的緣起,是她走進出版社的讀者服務部,發(fā)現(xiàn)一本4.3萬字容量的《當代散文精華》,印數(shù)1萬冊,竟在一周內(nèi)銷售一空。記者的敏銳,讓她心動,覺得“莫非這是讀書出版界的新動向”?于是,追蹤而下,竟發(fā)現(xiàn)各地出版社的各類散文集,都在以上萬冊的數(shù)量,迅疾售罄,并頻頻加印。于是,她豁然明白:散文的新時代到了!

而后,社會調(diào)查成為她書寫評論的前奏。

又是一年一度的圖書市場,向她提供了散文隨筆文集的銷售量,使她有了《散文觀潮》和《隨筆的崛起和新隨筆現(xiàn)象》的評論問世,評述了1992年和1993年的散文全貌及特征。

《該怎樣回答那個尖銳的聲音》,是韓小蕙評論中最有特色的一篇。它的緣起,是馮牧老先生在研討會上的一句話,說的是“女性散文”。老先生批評說:那是“悲觀主義色彩和不健康的畸變心理”,并表示“就是一概不看”。與會者或許對老先生的語出驚人留有印象,但韓小蕙卻把老先生的話看作了一個文化現(xiàn)象的引子,并由此展開了女性散文負面評價的調(diào)查,思考達3年之久,才落筆寫出《該怎樣回答那個尖銳的聲音》,這篇極富思辨性的評論。使女性散文的全貌展現(xiàn)于眾,從此,它以自身的獨特性,在散文大家庭中獨占一席。

觸動她為《2002年散文六記》動筆的,是報紙上的一個小消息:巴黎上半年,平均每月出版散文隨筆集700本!她在這“利好消息”的驅(qū)動下,又轉(zhuǎn)而向國內(nèi)圖書市場調(diào)查,王安憶的散文隨筆集《尋找上?！?以5萬冊的銷量向她證明了“現(xiàn)在仍是散文隨筆時代”這個命題的正確性,于是,評論躍然而生。

《散文大變革時代到來了?》這個帶有疑問性的題目的由來,是一位雜志主編對散文“不無批評傾向”的一句話引起的,他說:“散文要是關(guān)注到社會生活層面,它的面就會寬闊起來了?！庇谑?韓小蕙的調(diào)查所向是各期刊的主編,這些總能把握文學宏觀走向的主編們,說的都很高屋建瓴,于是,韓小蕙大筆落下的題目,就是關(guān)于散文大變革時代的大話題。

我不厭其煩地列舉了以上評論產(chǎn)生的緣起,是想說明,在寫散文評論的過程中,韓小蕙努力摒棄了立意無當?shù)目斩蠢碚?她像新聞記者永遠面向社會一樣直面向散文的現(xiàn)實狀況,以社會學家“田野調(diào)查”的科學精神,為她的評論文章找到社會依據(jù),有的放矢地評而論之,有理有節(jié),把本來難寫的散文評論,打理得扎扎實實。

其二,學者的廣博。

先從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上的“感悟派”說起。被稱作“感悟派”的代表之一,是沈從文先生,他以小說等作品會知天下,但時而會有文字漂亮的評論文章,讓人眼前一亮。這種評論文章,無上的理論作底,卻因作家對作品的特有的感悟而獨樹一幟。而另一些身兼批評家與作家雙重身份的大家,從魯迅、葉圣陶、茅盾等排起,一直可列到郭沫若、梁實秋、馮雪峰等人,他們的作品傳布于世,而同時,他們又以評論推動著文學的風帆。這種文學史上的現(xiàn)象,使我們有理由期望批評家與作家相互交融。理論大家唐弢先生,本身就是作家,他提倡:學者要批評作品,就要懂得作家的甘苦。那些大而無當?shù)呐u,往往會使人在理論的艱澀面前,望而卻步;更有一些理論家,醉心于推銷西方理論中的新名詞,不看作品,卻能侃侃而談,天花亂墜,使人懷疑:這是他們應對研討會的不貳法寶。

韓小蕙的評論,則秉承了她一貫認真踏實的作風,論得有內(nèi)容,而又深扣作品的內(nèi)核。她先是寫散文,得心應手,行云流水;轉(zhuǎn)而一手散文一手評論時,她已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天賦顯露,自成一體。這樣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使她深諳散文作家的甘苦,又深知散文創(chuàng)作之規(guī)律。于是,她的評論散文之作,頗有散文“自家人”的色彩:說起散文的優(yōu)長來,頭頭是道,理據(jù)相彰;而說起劣端來,也是一番“打是疼罵是愛”的情懷,讓人對她無“惡意”之疑,順順當當?shù)鼐徒邮芰怂呐u。這雙重的身份,與她資深記者的資歷一樣,自然又是她寫作評論的優(yōu)勢。

但,要說她在評論中所顯示出的學者的廣博,還得看她評論涵蓋的內(nèi)容。

韓氏評論少有一文一評的,而全是從大處著眼,又從大處入手。這恰是散文評論的一個難度。盡人皆知,散文關(guān)于意境、感悟、氣韻、文思等,都在精神之中。倘一文一評,還容易觸摸到一些精髓,但如果是浩瀚的許多作品的匯集呢,何處下手,就是個難上加難的問題了。

不要忽視,韓小蕙的首篇成名之評論,就是書寫散文大勢的《太陽對著散文微笑》。接著,她一篇篇的有影響的散文評論文章,皆不出這“大”的軌道。一個勁兒地寫年度述評,寫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大觀點、大問題、大趨勢,這正是學者的視角,試想,沒有理論的根基,這“大”,豈不是“無當”了?可韓小蕙的評論,總將這“大”,經(jīng)營得穩(wěn)穩(wěn)當當,無絲毫紊亂之象。

值得認同的是,這種大觀點和涉及都很“大”的評論,它的工夫,大半要作在文章之外。要閱讀大量作品,將它們有理由有系統(tǒng)地分門別類,再去論說此門此類的特點,從個別篇目,去印證普遍的規(guī)律。這樣一來,案頭工作的繁冗浩大,就可想而知。這正是學者研究學問的態(tài)度和過程。

但是,正是這文章之外的工夫,成就了韓小蕙散文論點:不回避大觀點,專門論述作品趨勢化的走向。

讀這本評論集,你會看到:她站在高處書寫《散文觀潮》;她在隨筆崛起時,去寫《新隨筆現(xiàn)象》;她站在女作家的陣營里,有理有據(jù)地回答著馮牧老那“尖銳的聲音”;她會觀點鮮明地寫《90年代散文的八個問題》;并回答關(guān)于散文的“十五問”;她會及時地呼吁《散文不能離文學越來越遠》《散文要高聳于思想的峰巔》;她能著筆探究,游記散文和小說家散文,亦能提出《尋找精神的太陽》和《有了思想才有別的》……

羅丹曾告誡我們:“從深度上觀察現(xiàn)象?！睂n小蕙的散文評論來說,這深度先得建立在廣度之上,由此所獲得的深度,當是學者科學態(tài)度的碩果。

其三,作家的個性。

評論的犀利、思辨,當是其文采最極處。讀韓小蕙的評論,覺得她在不違背評論的基本原則之前提下,還想跳出這個制式規(guī)范,去書寫出一種不排斥形象思維的評論來,因為她從寫評論開始,就不想為論而論,而是要把好散文推介于世。這樣,她的評論就得好讀,就得和讀者溝通。于是,她運轉(zhuǎn)了一個散文家的文采,將評論寫出自己的個性化來。

比如《太陽對著散文微笑》,這么形象的題目,正透視出一個作家無法排除的形象思維和對散文的情感寄托。

說起女作家散文,她說那旺盛的景象,是“如火烈烈”。她放開想象,要把她們的代表作品精裱起來,“懸掛于天地間”,她說那是一道多么亮麗的風景。她又說,女作家散文“燦若云錦”,是一幅“撼人心魄的圖畫”,她又想象,這圖畫上,大山蒼藍,白雪覆頂,光芒萬丈的太陽,極目遠眺到的竟是“竭盡怒放的不顧一切燃燒著的花朵”,而“花借風勢、婀娜飄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于是整個寰宇之間,響起了天國的歌吟……”。在這一番描繪后,她拍手大快,說那女性散文“真的是好,不讓男性?！?/p>

多么精妙的句子,竟這樣拋撒在評論之中,實在太奢侈了!但這樣散文化的文筆,常見于她的評論之中,把形象、色彩、動態(tài)、靜態(tài),描繪個夠,結(jié)論也常是非理性的感情渲染。

她常在評論中,以“我”而直面讀者,坦然地陳述己見,毫不遮掩。比如她說:“我一向是主張大散文的。”“我對90年代以來的大散文熱一直持樂觀態(tài)度?！彼硎?于女性散文而言,“我不同意對她全面否定的那幾聲責難,那多是嘩眾炒作?！彼陉愂隽俗约旱挠^點后,還毫不示弱地說:“謂予不信,白紙黑字,立此存照!”她點名點姓地說,有些功力深厚的大家,寫散文趕不上自己的隨筆,比如:張中行、金克木、周汝昌等等;她又指出,有的作家散文一流,隨筆卻寫不過散文,比如:鄧友梅、馮驥才、賈平凹等。此類文字,在這本評論集中,絕不少見。一個女作家于評論之中的強勢和機鋒,就這么形象地透露在字里行間。

但,讀多篇韓氏散文,則另有的發(fā)現(xiàn),是從文中還能讀出韓小蕙的另一個樣子。比如,有一篇題目就是《頑韌堅守在蕭瑟中的紅柿子》,開篇就談大師楊朔寫北方冬季的“水瘦山寒”,然后的描繪,是凸現(xiàn)柿樹禿禿枝丫上掛著幾顆紅柿子,像小燈籠,大風刮來,“紅柿子在細細的枝上搖啊搖,晃啊晃,像在巨浪里上上下下地顛簸?！蹦闾嫠鼈儞牡夭桓以倏?可是大風一停,你會驚喜地大叫:它們還在那里!——這是在評述2004年的散文。洋洋灑灑幾千字,全在這搖啊晃啊的幾顆紅柿子的統(tǒng)領(lǐng)下,讓你牢牢記住了這比喻鮮活的散文形勢。這又是作家韓小蕙的形象思維,把它放在評論里,去詮釋她的理性觀點。

有時,她似乎完全忘記了是在寫評論,這樣另類的評論句子,如流水般淌出,比如她寫:“讀!陽光柔柔的、暖氣熱熱的,鮮花和假花競相盛開,把自己關(guān)在一派大好冬光的房間里,集中讀今年的散文隨筆。”活畫出她感覺遠離喧囂的安靜,自得其樂,樂在其中。她還會讀出幻覺,覺得是坐在沙灘上,那些載有作品的報刊,“像萬點金沙似的,把我擁在中間?！彼踔料胂?遠處一道萬里白練,“呼嘯著奔騰而至,捧來一些大大小小的貝殼,像是給我推薦來的作品?！薄?/p>

這是一個完整地沉醉于散文的心靈,是一個已被散文浸潤了的形象,韓小蕙就用這樣的形象,開始評論對話,研討理論問題。

綜合以上,韓小蕙這本名為《太陽對著散文微笑》的評論集,以27萬字的篇幅,把散文的全貌、脈動、激蕩的局面、發(fā)展的趨勢,都一一告知不誤。由于作家的緣故,那文字讓你讀得興味勃勃,于是,你靠近了散文,親近了這個文體。你覺得散文也好,關(guān)于散文的評論也好,都對著你微笑。這就是韓小蕙的成功——一個女散文家揮開大筆書寫評論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