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陳耀武側(cè)過身去,撩開窗簾,院子外的大雪已落得有一鞋底厚了,雪花還在大朵大朵地下著,這個時候是進城的最佳時機,紛飛的大雪會將他們的腳印掩埋得干干凈凈,另外,這樣的寒冷天氣,瓦城的守城士兵大多躲在城門腳下小閣樓里,偎著火爐打瞌睡,耳朵里聽不到城門洞里的響聲。遇上膽子大點的,還會跑到翠紅軒去找個妹子暖暖腳。誰還會老老實實地像個門神似地守著城門呢?
黃湓河地區(qū)敵后游擊隊隊長陳耀武緊緊腰帶,手又向腰間摸去,像是伸到泥鰍洞里摸泥鰍,李炳文看見他已經(jīng)這樣摸了好幾次了,但每次都摸出一只空手。這次,陳耀武沒有空手,他迅速地從束起的腰帶里掏出一個家伙,遞給李炳文:“城里這一陣子太嚴(yán)了,我們不便帶家伙,這把槍就放在你這里,你可要好好保管,過一陣子我來取。”
李炳文接過那把手槍,這是一把做工精致的駁殼槍,鋼藍(lán)的槍管,泛著光澤的槍托。顯然是經(jīng)過了主人很長時間不斷地擦拭保養(yǎng),像一塊老玉,經(jīng)過玩家的把玩后,全身形成了包漿,槍把上還隱約刻著—個“武”字,他覺得那槍好像在他手心上跳了幾跳,像是要蹦跳起來,蹦到屋外去,李炳文趕緊摟緊了它,生怕它溜走了似的?!拔視模犻L?!彼p聲對陳耀武說。
昏黃的燈光下,陳耀武暗暗松了口氣,他對到瓦城去執(zhí)行的任務(wù)忽然有了信心。他總算為這把槍找到了一個暫時的去處。其實。這把手槍只是在一個月之前到達他的手中的,組織上給他交待了一項任務(wù),隨后又發(fā)給了他這個家伙。
拿到手槍的當(dāng)天,陳耀武把它拿在手上摩娑了半天,他當(dāng)然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槍把上的那個“武”字:“這把槍和我有緣啊!你看,有我名字上的一個字么?!彼吲d地指給隊里的喜貴看。喜貴雖然不認(rèn)識字。還是很認(rèn)真地拿過槍,仔細(xì)看著槍把上的那個字,“是的,是的”,他說:“一個圓圈當(dāng)中有個字,像是—個象棋子?!?/p>
喜貴也為隊長高興,他掂了掂手中的槍。舉起,瞄準(zhǔn),對著正在另一邊吸旱煙的游擊隊員扁伢子,他還叫了一聲“扁伢子,看好了,隊長的新家伙?!彼掃€沒說完,槍就應(yīng)聲而響,子彈呼嘯著直沖向扁伢子,扁伢子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去,就倒在了地上。
事后,喜貴在接受審訊時一直在奇怪:“我明明看見隊長下光了子彈的,真的,我也沒有去扣動板機,它不知怎么就撞針了。”喜貴的話當(dāng)然讓上級負(fù)責(zé)調(diào)查這起事件的人很生氣:“這么說,是這把槍自己開的火了?”他不無嘲諷地問道。作為隊長的陳耀武嘴上也附合著責(zé)罵喜貴,可是他心里也納悶不已,他也覺得當(dāng)時自己下光了所有的子彈,所以喜貴瞄向扁伢子的時候,他還在一旁笑呢,更奇怪的是,喜貴雖然加入游擊隊有幾年了,但天生手笨,以前瞄準(zhǔn)實彈射擊時,從沒有擊中過目標(biāo),偏偏這次一槍命中扁伢子的腦門心,準(zhǔn)得就像神槍手。
這事過了一個星期,陳耀武在皖江十三縣年關(guān)總暴動會議上,遇到了老朋友賀強,賀強看到他懷里的槍后,臉色怪異起來,把他拉到一邊問,“上次出事的就是這把槍吧?”
陳耀武點點頭說:“真他媽倒霉,也真是怪事。”
賀強搖搖頭說:“這槍已經(jīng)轉(zhuǎn)了好幾個支隊了,轉(zhuǎn)到哪個支隊,哪里就出事,總是在不該走火的時候走火,該響的時候卻啞巴了一樣,它身上也不知道有幾條人命了。給我們我們都不要。你看你卻像撿了個寶?!?/p>
陳耀武聽了將信將疑,會議快結(jié)束時,他找到了首長,要求重新調(diào)換一把槍,首長很嚴(yán)肅地批評了他:“武器裝備本來就不足,哪能挑三撿四呢?”首長還說:“就是這把槍,上次那個賀強找我們要我們還沒舍得給他呢?!边@倒把陳耀武弄得暈頭轉(zhuǎn)向??墒菚h很快散了,此后他再也沒機會碰上別的支隊的人,沒能打聽到關(guān)于這把槍的真實情況,但從此以后,他老覺得腰里的這把槍像一只會動的手,不時地掐他一下,讓他的心為之一縮,于是,一股血腥的味道就在槍的周身彌漫。
幾經(jīng)考慮,陳耀武決定還是把槍放在瓦莊的地主李炳文這里保管。李炳文是個開明地主,經(jīng)常為他們支隊籌糧籌款,他家也成了支隊常駐聯(lián)絡(luò)地點了,放在這里首先是放心,其次,也便于隨時來取。本來,陳耀武接受了新任務(wù)后,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發(fā)慌,手心不時冒出一陣陣的濕汗,這情況可是以前從沒有出現(xiàn)過的?,F(xiàn)在,他放下那把槍后,竟然一下子輕松起來。他看了看八仙桌上搖搖擺擺油燈的燈火,抱了抱拳,說“我走了?!奔纯檀蜷_李炳文家那扇沉重的木門,聽了一下瓦莊外面的動靜。
雪落無聲,大雪中的瓦莊一片寂靜。陳耀武跳到雪地里,躬身走了,很快就出了院子,過了一會兒,街巷里傳出幾聲細(xì)細(xì)的狗叫,然后,就一絲聲息也沒有了。
李炳文關(guān)上門,回到桌前,用手摸了摸那把斜躺的槍。槍身冰涼,李炳文卻像被燙了一樣,縮回了手,他恍惚覺得槍身掉了個個兒,黑洞洞的槍管猛地對準(zhǔn)了他,他嚇了一跳,揉了揉眼,仔細(xì)地盯著槍身,槍身又恢復(fù)了平靜,像是一個做鬼臉的人五管恢復(fù)了原位。對陳耀武將槍讓他保管,李炳文認(rèn)為,說明陳耀武對他是信任的,但同時,這個東西可千萬不能暴露了。他四下里看看,想找到一個可以藏匿的地方。他四處望著的時候,東邊墻壁下忽然閃過一個身影,李炳文迅速拉過手槍,將槍支揣在自己的馬褂里,“誰!”他厲聲喊道。
“是我,”從墻腳閃出一個人,怯聲說:“我起來尿尿?!?/p>
李炳文松了一口氣,是他的三兒子克家,這個剛過了十四周歲生日的少年,從小身體孱弱,不像他的哥哥弟弟們膀粗腰圓,整天在野外玩耍。而他呢。總是蜷縮在李家大院里,不和人說話,走起路來輕輕悄悄。他喜歡呆在黑暗中,飄滿灰塵的閣樓里,門后照不到陽光的角落里,瞇著眼無聲地打量著這個闊大的老宅子,李家的長工們私下說,這個三少爺怕是貓投胎的。
李炳文呶呶嘴說:“快去尿啊,沒看到下雪了么?!?/p>
克家縮到自己房里,在馬桶里滋滋地尿了一泡。李炳文聽著沒有聲息了,便又四處張望著,他忽然有了主意,端起油燈快步走到前廂房里,那里是他收租記賬的地方,他想起來,這個房子有一塊地板是活動的,可以隨時拆下。
那塊地板在記賬的桌子下,所以很少有人去動它,也沒有人知道它是一塊活動的地板,李炳文費力地移動桌子,撬開地板,一股陳年霉味撲面而來,他用上好的桑皮紙包住了槍,想了一想,又在紙外面裹上老布,塞在木頭盒子里,小心地放到地板下,復(fù)又蓋上地板,把桌子復(fù)原。做完了這一切,李炳文才放下心來。寒冷的冬夜里,他竟然出了一身汗,油燈下,汗珠子一粒粒像閃著光。他擦擦汗,轉(zhuǎn)身去后院睡覺,走過克家的房間,他聽到小兒子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是不是又受寒了,他看看滿天的雪花還在飄落,心里莫名地為這個兒子擔(dān)憂起來。
少年克家并沒有睡著,這個孤僻的少年一直沉溺在李家大院的黑暗中,他總是偷偷地觀察著李家上上下下的人,致力于發(fā)現(xiàn)別人的秘密而樂此不疲。他知道了長工何三和洗衣工張嫂經(jīng)常躲在屋里抱成一團,知道放牛的啞巴偷走他家面坊里的一袋掛面,知道后廂房的房梁上有一只碩大的老鼠,足有一兩斤重,但他就是不說,少年克家不喜歡說話,
他就是這樣的人。今天晚上,他又發(fā)現(xiàn)了父親李炳文的秘密,他在黑暗中笑了。平常你是很難看到他笑的,可這會子,他笑了,他咳嗽著,爬起了床,邁著他貓一樣的步子,到了前廂房。
第二天,果不出李炳文所料,他的三兒子克家真的病了,從午后起,他臉色桃紅,胸腔里像煮著一鍋開水,呼呼嚕嚕的,李炳文趕緊讓人請了郎中來,煎了中草藥吃了。到了晚間,少年克家的病似乎輕了些,胸腔的起伏平緩了些,只是偶爾咳嗽兩聲,雖然有時咳出了一絲血跡,但他似乎并不顯得痛苦,還喝下了一碗米粥,這讓李炳文放心了一些??墒牵搅它S昏時分,就在他回到房間里,準(zhǔn)備休息一下時,忽然傳來了一陣急切的喊聲,管家喊道:“老爺,不好了,三少爺?shù)牟?yán)重了!”李炳文急急跑到克家的房里時。少年克家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奇怪的是,直到死,他的臉上竟然還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像一朵花一樣綻放在他剛剛長出一片嫩胡須的唇邊。
公元一九五零年的冬天,李炳文再次看到了那樣一朵詭異的花。
那個冬天,李炳文家里來了一位土改干部,他帶了兩個肩背長槍的戰(zhàn)士,輕車熟路地走進了李炳文家的院落,他摘下帽子,對愣在那里的李炳文說:“李兄,你不認(rèn)識我了么?”
李炳文連忙上前高興地說:“原來是陳隊長,哎,想不到,想不到!你總算來了!”
自從幾年前的那一個雪夜分別之后,陳耀武再也沒有如他說的,過幾天就來取槍。李炳文曾經(jīng)偷偷地去城里打聽過,但也沒有打聽出陳耀武的下落,陳耀武其人就像那一場雪一樣,很快在瓦莊融化了,剩下李炳文常常在夜深獨自坐在賬房里,用腳踏在那塊地板上,等待著陳耀武有一天跳進屋里,取回他的東西,他就那樣坐著,甚至坐到瓦莊的雞叫頭遍。才慢慢地回房休息一會。
李炳文帶著陳耀武到了前廂房,挪開了記賬桌。撬開了地板,木盒子臥在那兒。像一具小小的棺材。一股多年的土腥氣和霉味繚繞開來,李炳文看看陳耀武,陳示意他把盒子拿上來。李炳文彎下腰,從地板下取出那個木盒子,拿到了桌子上,打開盒蓋,他的臉色剎時變了。
木盒子里空空蕩蕩,連一根槍的毫毛都沒有。李炳文抬頭向陳耀武望去,陳耀武的臉上浮現(xiàn)了一絲詭異的笑容,像一朵花一樣綻放在他的唇邊,李炳文想起幾年前開在自己兒子嘴邊的那朵花,它們是那么相像。陳耀武褪去了嘴邊的笑容,整了整臉說:“你這個叛徒,還要?;ㄕ校瑤ё?”
李炳文死死抓住桌子,他哭泣著說:“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陳隊長,我真的沒動你的槍啊!”
陳耀武哼了一聲:“怪不得我那天一進城就遭到伏擊了,我差點沒被你害死啊!”
兩個戰(zhàn)士扭住了李炳文的手,往院外拖去,李炳文的聲音凄厲起來:“冤枉啊!我為你們做了那么多事,我有功!我有功!”他的聲音在瓦莊上空飄蕩。陳耀武向一個士兵使了個眼色,那個士兵在李炳文的背后狠狠地踹了一腳,李炳文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他又賴著不走,于是,兩個士兵干脆架了他的臂膀拖了他走,李炳文的兩腳刮在地上,刮出一陣刺耳的聲音。不一會兒,在村口,就刮掉了一只圓口布鞋,另一只掉在離瓦莊兩里遠(yuǎn)的山腳下。天黑時,家里的黑狗沖著主人離去的方向吠了好久,才在喉嚨里嗚咽著,叼著那只布鞋回到李家的大院子里。
兩只離開的布鞋回到了一起,但李炳文卻沒能回來,他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他犯的罪行是,國民黨長期潛入我方的特務(wù),為敵軍提供情報及武器,給革命造成了重大損失等等。
對于這些罪行,瓦莊的地主李炳文一直拒不承認(rèn),包括入獄以后在勞改農(nóng)場接受改造的日子里。他只要有機會就會拉了管教干部,要求申訴,他總是用濃重的瓦莊方言像唱黃梅戲一樣哭喊著:“冤枉啊!我為共產(chǎn)黨做過事,我有功!我沒罪!我沒有叛變投敵!”盡管他為此不止一次被管教干部用拳頭或者皮帶教訓(xùn)過,但他就是個打不怕的主。
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一個黃昏,瓦莊曾經(jīng)的地主、國民黨特務(wù)、人民罪犯李炳文拖著一條腿回到了瓦莊。他離開瓦莊的時候是拖著兩條腿的,現(xiàn)在,他~個人拖著一條腿回來了,另一條腿已經(jīng)從膝蓋以下逃走了,或者說留在那個遙遠(yuǎn)的農(nóng)場了。他邁著奇怪的屬于跛子的步伐走到李家大院,門口走出來長工何三,他叫了一聲:“何三!”何三疑惑地看了看他,他開始竟然有幾分緊張,但緊接著他就笑了:“你的家不在這里,現(xiàn)在這里是我的家了,土改時分給我何三了!”
“那我的家呢?”李炳文吃驚地問。
“你的家在村子西頭,有兩間茅草屋是你家的?!焙稳I諷地說:“你以后可不能喊我何三了,我有大名的,我大名叫何三反。”
李炳文回家之后的第二天,就拄著拐杖往公社跑,那是有冰霜的早晨,凍得人腳板像鐵犁頭一樣,李炳文在村口和一群放牛娃相遇了。放牛娃們縮著身子,嘴里打著寒顫,尋找著牛屁股,等牛屁股后拉下一泡牛屎來,便爭著將自己的光腳板伸進熱氣騰騰的牛糞里去。他們正爭搶著的時候,李炳文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頭發(fā)野草一樣亂蓬蓬的,腰間裹著一道草繩,似乎一點也不怕冷,目不斜視,徑直往前走去,他的這種氣勢惹惱了他們。他們一起喊了起來:
跛子跛,跛上街;
撿點柴,燒點火;
燙了屁股莫找我……
跛老頭子并不理會放牛娃們,還是只顧往前走去。這時,一個男孩說:“這個老頭子是個特務(wù),叛徒,我聽我爸爸說的。”男孩的父親是小隊里的隊長,他說的自然沒錯了,于是,他們又一齊沖著老頭的屁股叫了起來:“打倒狗特務(wù)!打倒叛徒壞分子!”
跛老頭子李炳文轉(zhuǎn)過身來,他忽地張大了嘴,頭發(fā)豎了起來:“我不是叛徒,我沒有叛變!我要去申訴給你們看!”
老頭子的樣子嚇了放牛娃們一跳,但他們很快看清了形勢,老頭子跛腳走路都很困難,再怎么發(fā)火也奈何他們不得。他們便叫得更起勁了:“打倒狗特務(wù)李炳文!打倒叛徒壞分子!”口號聲激起了他們的革命豪情,他們甚至都忘記了腳底的寒冷,最后,直到看見老頭兩眼積滿了淚水,慢慢地走遠(yuǎn)了,他們才停止了叫喊。但這無疑成了他們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最快樂的事情之一。
跛腿的李炳文常常一出門就是幾個月,回到瓦莊時,他總是興高采烈:“我的事有希望了!”他在村口大聲叫嚷,盡管沒有人聽他的,“政府過問了,證明我不是叛徒!我是被冤枉的!”沒人聽他說話,他就站在村口河邊上,對那些放牛娃們說,放牛娃們聽煩了也不聽了,他就對剩下在河邊飲水的黃牛說,直說得兩個嘴角邊都起了白沫沫。他不知用了什么辦法,竟然不要參加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反正他的勞動就是出門去申訴,到了一九七八年以后,他竟然常年在縣城從事這種勞動了,只在過年時,才踩著一路風(fēng)雪回到瓦莊,過了正月初二又出門了。據(jù)說。他跑到縣城,跑到地區(qū),跑到省上。當(dāng)然,最固定的還是在縣上,他總是攔住政府里的人,遞上藏在懷里的一疊材料:“你看看,這是我給他們籌的糧籌的款,我不是叛徒啊,我有功。我沒罪!”可是,沒有人理他,公家人看見他就皺起了眉頭,干脆拐個彎再也不要和他碰面了。
李炳文找不到人接受他的材料。就會站到街心,不分白天還是夜晚,用濃重的瓦莊方言唱黃梅戲一樣大聲叫喊:“你看看,這是我給他們籌的糧籌的款。我不是叛徒啊,我有功,我沒罪!”他的嗓音高亢嘹亮分貝極高,雖單調(diào)但執(zhí)著,叫聲讓縣城的人心煩不已。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縣城上游發(fā)了一場大洪水。洪水淹沒了縣城城區(qū)的三分之二,被洪水圍困的人,紛紛爬到樓頂上,等待著解放軍戰(zhàn)士劃著竹排來救援。這時。他們看見。那個踱腳的瘋子站在一處臺階上,他兩手高舉著自己的申訴材料,依舊高喊:“你看看,這是我給他們籌的糧籌的款,我不是叛徒啊,我有功,我沒罪!”洪水迅速地上漲。開始漫上了瘋子李炳文的腳背,半支煙的時間,又漫上了膝蓋了,這個時候如果他起身往樓上走還是能脫身的,可是沒有人喊他,他仍舊對著一片汪洋高喊。人們在高處看著他,又看看水,護城的河壩破了。水越漲越高了,淹過了他的肚臍眼了,淹過了他的胸口了,他還在不停地喊著,終于,一個浪頭打過來,他沒站穩(wěn),就不見了人影,渾黃的洪水中只看見他高舉著兩只手,手中的紙片打著漩,沉沉浮浮漸漂漸遠(yuǎn)了。
縣城里終于沒有了老頭子的叫喊聲,縣城里的人暗暗地都松了一口氣。大家耳根清靜了。
我說到這里,你應(yīng)該就會問了,槍呢,那把槍呢?
其實,槍并沒有走遠(yuǎn)。一九八二年也就是原瓦莊的地主李炳文死去的那一年,這把槍又在瓦莊現(xiàn)身了。它就在李炳文家原先的老宅子里。到了這一年,那個屋子返還了一部分,給了李炳文的兒子李振家。李振家學(xué)會了打鐵,成了瓦莊四里八鄉(xiāng)有點名氣的鐵匠,他搬回自己家以前的老宅子時,就想著在前院搭一個鐵匠鋪。為了建筑方便,要拆掉一面老墻,就在那堵老墻的中間磚縫里,他發(fā)現(xiàn)了那把槍,還是用老布包著,拆去老布,是一層上好的桑皮紙,桑皮紙里躺著那把槍,鋼藍(lán)的槍管,泛著光澤的槍托,槍把上隱約刻著的“武”字,它躺著。像一個成了精的物件。冷冷地看著這個鐵匠。
鐵匠掂著手槍,想了想,狠狠地將它扔到了鐵水爐里,他拉起風(fēng)箱,呼啦,呼啦,火勢旺起來,那把鋼制的手槍像一個酒鬼,喝得滿面通紅,隨后癱倒不起,很快融化在一堆鋼水中了。鐵匠開心地笑著,他甚至哼起了小調(diào),他覺得自己的手癢了,他穿上防鐵水的油皮褂,撈起小錘,走到鐵砧前。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蚱饋?,在火光中,他手起錘落,那一片片鋼水漸漸被打得沒了脾氣,經(jīng)過一次次的鍛打,一次次的淬火,它們有了新的模樣。那一鍋鋼水,鐵匠先后打了三把鐮刀,一把挖鋤,剩下的一點,他打制了一把小七寸,他實在是舍不得那么好的鋼水了,打一把小七寸,冬天里割個狗皮兔皮的多方便吶。于是。他將最好的鋼用在了那把小七寸的刀口上了。
小七寸打好了,鐵匠非常滿意,鋼口鋒刃恰到火候,造型也是小巧精致,他又為它安上了一個木手柄,手柄是檀木的,結(jié)實光潤,握在手里。不緊不松,他輕輕地吹了吹刀鋒,便把它收在了貨架底下。他準(zhǔn)備年底外出打鐵時。弄到一只狗的話,就用這把小七寸來剝皮,一定順手,一只狗皮剝好的話。也能賣上兩塊錢呢,夠打一斤高梁酒了。
遺憾的是,那一年,發(fā)生了瘋狗咬人事件。整個縣里包括瓦莊在內(nèi),見狗就打,打死的狗一律深埋,鐵匠的小七寸也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漸漸地,鐵匠自己把小七寸也給忘了。
時光再繼續(xù)往前走。李鐵匠老了,他想讓初中畢業(yè)的兒子跟他學(xué)打鐵,他說了很多次,兒子小虎就是不答應(yīng),小虎看不上他的那些破銅爛鐵,這個精瘦瘦的兒子抱著雙手不屑地說:“你看你那些鐵器家伙越來越賣不出去了,你這個月賣了幾把鐮刀幾張鋤頭呢?”李鐵匠昕了這話,仔細(xì)想一想,也真是的,這世道真的變了,種田的人越來越少了,年輕一點的都去了城里,什么北京南京廣州深圳,好像那里是他們趕集的地方,鐵匠第一次在兒子面前紅了臉,好像是被爐火烤紅了。
那年的正月初八,小虎跟著一班瓦莊的人出門了,已經(jīng)顯出老態(tài)的李鐵匠看著兒子小虎,背著簡單的行李一點點地消失在瓦莊的村口,他不知道,兒子的行李中,就藏著那把早已被他遺忘了的小七寸。小虎是個膽小的小伙子,他帶著那把小七寸,并沒有想到要做什么,他只是覺得帶著這樣一把小巧精致的小刀??梢詨褖阉哪懥?。再說,在身上藏上這樣一個東西,是他的一個秘密,他覺得一個有秘密的人是值得驕傲的。
小七寸在小虎的身上安分守己,小虎也只是在空閑的時候,比如睡覺之前,偶爾拿出來,摸著那锃亮的刀鋒,看著刀口上方父親打上去的兩個印記——“李記”,試著用它去刮自己的絡(luò)腮胡,事實證明那是不可能的,他于是又藏好了它,繼續(xù)睡覺或者聽那些年長的民工們說葷話。
小虎在工地上做小工,一年下來,到這年的臘月,竟然也賺了五千塊錢,小虎狠狠心給自己買了個手機,年輕人都流行這個了,小虎拿著手機愛不釋手,把手機上的鈴聲挨個昕過來又挨個聽過去,直到宿舍里其他的人都嫌了,他才笑呵呵地收好,放在褲腰上的手機套里,其余的錢他都裹了一層又一層放在棉襖內(nèi)層口袋里,收拾好了,他就帶著光榮和驕傲回家了。
返鄉(xiāng)的火車太擠了,小虎擠了一身汗才上了車,他剛一上車就順手摸摸腰間,不禁凄厲地叫了一聲:“手機!我的手機!”小虎帶著哭腔喊著,同時四處焦急地搜尋,忽然,他看見一個黑臉小伙子拼命地往車下擠,別人都巴不得上來,他卻要下車,小虎咬著牙,聲音打著顫:“你拿了我手機!還我手機!”黑臉一臉兇惡,嘴里大聲嚷著:“誰拿你手機了!?”一邊繼續(xù)往車門口走,很快下了車。
小虎也跟著下了車,因為車門口擠滿了人,那個黑臉也沒有能走遠(yuǎn),小虎總算拉住了他:“還我手機!還我手機!”小虎又著急又害怕又氣憤。
黑臉的臉更黑了,他一耳光打在小虎的左邊臉上:“你他媽找死,誰拿你手機,放開我!”
小虎還是拉著黑臉的衣服不放,黑臉又一拳打過來:“放開我,你媽的!”
小虎的眼前閃出一顆顆細(xì)碎的星星,像手機游戲里的小方塊,上上下下地移動著。小虎被這一拳打得脫了手,那個黑臉開始拔腿就跑。
小虎不知怎么地,一個前沖沖到了黑臉的身上,接著,就看到黑臉恐怖的眼神,黑臉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小虎,嘴里叫著“你,你……”立刻就倒在了地上,他的身下漸漸淌出了血,像一朵大紅花,越開越大,越開越艷,這些花朵的中心就是那把小巧精致的小七寸,它此刻只露出了那個檀木的把手,而它鋒利的部分正隱蔽在花叢中。
還是說說后來吧。后來,這把小七寸被警方拍了照,等案子判決后,它便和案卷一起封存了,它這時的名字叫“殺人兇器”。喝過血的小七寸,現(xiàn)在安靜下來,它漸漸地生銹了,锃亮的刀鋒也蒙上了灰塵,沒有人知道,它曾是一只槍的另一條命,也沒有人知道,在未來的歲月里,它還有沒有殺人的欲望和力量。是的,沒有人知道。
責(zé)任編輯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