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甘霖
教化比拳頭更有力
老師望著一對相扶著一同離去的父子微笑,我站在一邊,幾乎目瞪口呆。
誰能想得到呢?幾天前,這兩個人還互相仇恨,爭執(zhí)到了打官司的程度,而現(xiàn)在,竟然是互相體貼關懷、和好如初了。
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一對父子打起官司來,竟然告到司寇府來了。
魯國重視孝道,不少官員們知道這一消息,紛紛說:
“哪有兒子告父親的?先殺了那個不肖之子再說!”
這是占了絕對上風的意見。我們都以為,一貫提倡孝道的老師肯定會接受這種意見。但老師卻說:“不能殺?!?/p>
宰相府的一位官員很不理解:“提倡孝道是治理百姓的根本。通過殺一個不孝的人對大家起到儆戒作用,不是很好嗎?”
老師答:“父子打官司是不對的,尤其是兒子不能告父親,這樣的道理哪個老百姓不知道呢?現(xiàn)在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歸根結底是我們這些居上位的人沒有盡到教導的責任?!?/p>
這位官員很不以為然。
老師微微一笑,說:“讓我親自處理這個案子吧?!?/p>
案件審理過程中,父子二人各執(zhí)一詞。
老者說:“這個逆子,好逸惡勞,什么事都不干。我忙里忙外,他卻只知道坐享其成。我勸他下地干活,他非但不聽,還動手打我。求大人給我做主!”
少者則說:“并不是我先打他的,是他蠻不講理,開口就罵,還經常打我……”說著,他脫下上衣,露出紫一塊、青一塊的傷痕。
老師沒有表態(tài),而是細細詢問了他們家里的情況。
原來,老者的妻子健在時,父子感情還不錯,但她去世后,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家里缺少溫暖,加上年成不好,日子越過越窮,父子的心情都不好,關系越來越惡化。聽到這里,老師非常同情,不厭其煩地給他們講父慈子孝、家和百事興的道理。
他們看上去像是有所觸動,但都不肯服輸。
老師板起面孔,厲聲說道:“父不像父,子不像子,豈有此理!來人哪!把這不懂禮制的父子都關進監(jiān)牢!把老的押進新牢,小的關進舊牢,餓他們三天,看他們還敢不敢說自己冤枉!”
兩個人都吃了一驚,隨即大喊冤枉。
老師一甩袖子,退堂了。
一連過了三天,到第四天早上,獄吏匆匆忙忙跑來向老師稟報:“父子倆都說要認罪,正在牢里痛不欲生地哭呢!”
老師當即升堂。
父子倆一見面,顧不得是在大堂上,抱頭痛哭。
周圍的人都莫名其妙,只有老師在頻頻點頭。
原來,老師在對他們進行關押時,特意把他們分開。老者被關在新牢,少者被關進舊牢。
為什么進行這樣的安排呢?其實老師大有深意——
老者被關進新牢后,不住地唉聲嘆氣。突然,房梁上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叫聲——那里住著一窩燕子。只見老燕子一直忙碌著,不時進進出出,銜來小蟲給小燕子喂食。
老者呆呆地看著,不知不覺間,淚水打濕了衣襟……
少者被關進一間舊牢,里面又暗又潮。他趴在窗口往外看,只見空蕩蕩的庭院里只有一棵大槐樹,樹上有個烏鴉窩,小烏鴉正在給老烏鴉喂食。原來老烏鴉的眼睛瞎了,只能靠小烏鴉來喂養(yǎng)。
一連三天,少者都能看見小烏鴉盡心盡力地叼東西給老烏鴉吃。老烏鴉心滿意足的“呱呱”的叫聲,一聲聲觸動他的心,最終讓他羞愧無比……
老師問少者:“你現(xiàn)在知罪嗎?”
少者抹淚道:“知罪。”
“罪在哪里?”
“罪在忘恩負義,不知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p>
“那你以后該怎么做?”
“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老師點點頭,又問老者:“你知罪嗎?”
老者道:“知罪。”
“罪在哪里?”
“罪在對孩子缺少慈愛?!?/p>
老師聽了,說:“既然如此,我現(xiàn)在就放你們回去。希望你們此后勤于耕種,好好過日子。”
兩人連連點頭,兒子攙著父親一起走了。
這樣的結局讓我們既激動又興奮,老師斷案真是與眾不同??!
“作為大司寇,您完全可以,而且應該用法律手段來懲罰他們,可是您為什么沒有這樣做?”一個小師弟好奇地問道。
老師說:“大家一定要記住,‘不教而誅是為虐。就是說,如果在對人實施教育、教化之前,就以法律的名義去懲罰他,甚至殺了他,這就是虐待,和殘殺無罪的人性質是一樣的。從政者要事先公布法律條文、道德規(guī)范,這樣百姓才有依從的標準。更為關鍵的是,居上位者要以身作則,帶頭遵守。只有這樣,老百姓才會心悅誠服、樂于順從。這才是教化。”
老師進一步強調說:“只知道以權力、法律來懲治人,這叫做‘霸道,而能夠以教化的方式,讓老百姓自覺改善和提高,這就叫做‘王道。霸道崇尚的是‘拳頭說話,但我要告訴你們:教化比拳頭更有力量!”
學其形,更要得其魂
我和老師在他的房間談話,談興正濃時,老師突然皺起了眉頭。
怎么,有什么不對嗎?
我趕緊住了口,發(fā)現(xiàn)老師側著耳朵聽門外,眉頭越皺越緊。
門邊除了偶爾飄過去的風聲,隱約有琴聲傳來。
這時,老師將頭轉過來,對我說:“你出去一下,看是不是子路在彈琴?”
我立即出去,回來告知老師:“的確是子路在彈琴?!?/p>
“他這樣彈琴不對,你去把他叫過來?!?/p>
子路是前段時期剛從衛(wèi)國回來的。他看到老師回到了魯國,并在杏壇上課,就干脆辭去蒲市的職務,回到杏壇繼續(xù)跟老師學習。
子路原來是比較粗豪的,但真沒想到,這個粗豪的漢子,不僅向老師學習治國安邦之道和別的學問,而且最近還格外迷戀上了音樂,跟老師學彈琴很起勁。
我走到子路面前時,看見他整個人都沉迷在音樂中。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根本無法相信:老師竟然把這樣一個粗豪的人,鍛煉為一個如此有情趣的人。
可是,老師為什么對他彈琴很不滿意呢?老師問他:“你剛才彈琴時,在想什么呢?”
子路一聽,立即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坦言說自己這幾天正在讀兵書,滿腦子都是刀光劍影,所以彈琴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有些殺氣騰騰。
“子路啊,我知道你性格直爽,音樂可以適當偏豪放,但現(xiàn)在卻過了頭。先王創(chuàng)造音樂,目的是以樂調心,聲音要溫和適中;強調有德,體現(xiàn)的是治世安樂之音。只有小人的音樂,才會有悲涼之味和殺伐之氣。偶爾一兩次倒沒什么,可長此以往,就不僅無益于調心養(yǎng)性,還會滋長心中不好的念頭啊!”
老師的話,使子路很受觸動,但也很有些尷尬。我突然對他很同情,就向老師為他求情,說:“老師,子路畢竟是子路,作為一個粗豪的漢子,能夠這樣去學習音樂,已經夠難為他了?!?/p>
老師點了點頭,但還是很嚴肅地說:“你講得對,可是,千萬不要小看音樂啊。我喜歡韶樂,聽后乃至三月不知肉味。因為它是舜帝的遺音,溫潤像春天,所以才能滋養(yǎng)萬物呀。所謂風雨動魚龍、仁義動君子、財色動小人。如果我們在彈奏音樂的時候不小心,不僅無益,反倒對自己和別人有很大的傷害??!”
老師十分重視音樂的作用,在回到魯國后,他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p>
其含義是:修身養(yǎng)性起于詩,立身之道在于禮,性情所成在于音樂。
老師的話給子路很大的觸動,他問老師彈琴有什么訣竅。
老師回答說,彈琴關鍵不在手上,而在心里。
這話立即引起子路的強烈興趣,他突然提出:“老師,我聽魯國的樂師向我介紹,老師年輕時,曾向著名樂師師襄學習,收獲極大。你能將當時學習的情況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老師微微一笑:“當然可以,那真是一段十分難忘的經歷啊!”
當時師襄教給老師一首曲子,非常好聽,但沒有告訴老師曲子的名稱。學了十來天,老師已經非常熟練了,但還是反復彈奏。這讓師襄很不解,因為來學琴的人,往往是一首曲子還沒彈熟,就急著換新曲,而老師卻與眾不同。老師解釋說,雖然這首曲子自己已經彈熟了,但還沒有真正掌握彈奏的技巧。過一段時間,看到老師已經掌握了彈奏的技巧,師襄又建議他學新曲。
但老師還是不肯,說自己還沒有領會這首曲子的志趣神韻。
又過了一段時間,師襄認為老師已經領會曲子的志趣神韻了,可以換新曲了。
但老師卻說自己還希望從這首曲子中體察作者的為人。
終于有一天,老師在彈到最入神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的形象,那人兩目炯炯,仁慈中具有威嚴,儼然是王者的相貌。老師憑直覺感到:這就是自己最尊崇的周文王!
于是,他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了師襄。
師襄聽完,立即站起來贊嘆道:“你說得很對,這首曲子就叫《文王操》!”
哇!老師簡直太厲害了。
“那么,老師對此最深的體會是什么呢?”有同學問。
老師卻不愿意回答,要我們自己做分析。
我說:“學習不是淺嘗輒止,應該精益求精?!?/p>
子游說:“不能只滿足于表面的、形式上的學習,更要掌握精髓?!?/p>
老師笑著不斷點頭。
而這一個故事,對子路觸動最大,我發(fā)現(xiàn)他竟然是滿頭大汗,說:“他們講的都很對。我體會最深的,是音樂之道直接反映了心靈修煉的功夫。單練手上的動作是不行的,還必須從內心深處下工夫?!?/p>
(白景賢摘自作家出版社《親愛的孔子老師》一書,黎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