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樓下的農(nóng)家,大約在白山黑水間生活久了的緣故,他家飼養(yǎng)的家禽,非黑即白??撮T的狗呢,也是一黑一白。白的是大狗,黑的是小狗。女主人六十多歲了,雖然她多子多女,但因為孩子們大都下崗,無力奉養(yǎng)她,她便一早一晚地,蒸了饅頭,拿到小市場賣。她出門的時候,由白狗率領(lǐng)著,那條威猛的白狗看上去就像翻卷在她前面的一團云。
白狗在家,小黑狗是老實的。白狗和主人一出門,小黑狗大約覺得天下是自己的了,立刻神氣起來了。它會翻越木柵欄,跳到鴨子和鵝的領(lǐng)地,把鴨子攆得四處奔逃。鴨和鵝平素也是掐架的,但小黑狗一旦欺負鴨子了,鵝就會昂首挺胸的,梗起它氣貫長虹的脖子,雄赳赳地出擊。小黑狗此時會落荒而逃,溜回果樹下的老窩。別以為它受了威脅后會長記性,沒腦子的小黑狗,下次照樣去騷擾鴨子。
這些鴨子和鵝居于園田的角落。鵝一律是白色的,鴨子呢,大多是灰黑的。有一只鴨子,羽毛是黑的,唯有胸脯那兒是白的,好像這只鴨子給自己開了一扇窗。這只鴨子,便也遭同類的嫉妒,不僅黑鴨子對它群起而攻之,傲慢的大白鵝,也時常襲擊它。它們那架勢,似乎不合力把它胸前的那扇窗撞碎,就絕不罷休。所以只要聽到樓下的鴨子發(fā)出受驚的叫聲了,十有八九是那只黑白花的鴨子。
狗對鴨子和鵝的食物,是不聞不碰的,它們吃的不是一路的。狗撿主人的剩飯,鵝和鴨呢,啄食的多半是谷物。冬天的時候,尤其雪大的日子,山上的麻雀尋覓不到吃的了,就會惦記這家院落家禽的食物。麻雀密密麻麻地落下來,往往剛偷個三口兩口的,鵝就會張開蒲扇似的翅膀,驅(qū)趕它們。麻雀一哄而起,逃向天空。我想鵝身上無所畏懼的英雄主義氣概,大概緣自它與眾不同的眼睛吧。老人們說鵝眼是收縮的,所以往往把人和風(fēng)景都看小了。人在它眼里也許只是谷穗一般大,麻雀呢,不用說就是一縷浮塵了。
我觀察了,不僅人喜歡看風(fēng)景,動物也是一樣的。起風(fēng)的時候,果樹抖得厲害,狗就喜歡鉆出窩,歪著脖子看搖擺的樹,賞它的萬種風(fēng)情吧。正午的陽光將大地照得泛出白光時,鴨子和鵝就格外歡實,“嘎嘎——呱呱——”地叫著,且歌且舞。它們張開翅膀的時候,一定是把陽光當(dāng)成了上天垂下的長發(fā),而把自己的翅膀當(dāng)成了梳子。
5月2日的傍晚,天空本來晴朗著,可是突然,一團連著一團的陰云從西南方向飛涌而出。它們氣勢宏大,像一支無堅不摧的鐵甲部隊,頃刻間橫跨天際,占領(lǐng)了東北部的天空?;以茐喉?天色黯淡,它們卻還嫌兵力不夠,繼續(xù)增兵,陰云厚起來,天黑起來,一看,就是大暴雨要來了。果然,我剛把窗子關(guān)上,雷聲轟隆隆響起,閃電在云層中游魚似地穿梭,暴雨已經(jīng)來了。它們把玻璃窗打得噼啪噼啪響,像是放爆竹。我站在窗前,看了一眼樓下的農(nóng)家小院,發(fā)現(xiàn)家禽都已回棚了,小黑狗也回窩了,只有白狗,站在窗欞下,隨時準備出發(fā)的樣子。
大興安嶺的暴雨就是這樣,來得猛烈,去得也快。一刻鐘吧,云薄了,雨小了。又一刻鐘,天放晴了。本該落山的太陽,又明晃晃地跳了出來,大約雷聲把它給打回來了吧。山上的水霧與陽光交融,生出了今年的第一道彩虹!好像老天嫌山河還缺乏春意,特意為它加上一只嫵媚的眼。本來它要加一雙的,可是第二條彩虹只是隱隱約約眨了眨眼,就不見了。而第一條彩虹,也很快被轟轟烈烈的云霓所淹沒。
并不是所有的陰云都能演化成雨水。暴雨過后,天空還飛涌著大片大片的云。這些云帶著股重生的喜悅,翩翩起舞,姿態(tài)萬千。灼灼的夕陽把西邊天空的云照得一片嫣紅,而東方的云,卻是一派金黃。給人的感覺就是西方的天空在煉丹,而東方的天空則在煉金。在這嫣紅和金黃之間,又有逐漸化開的藍天,一塊塊地,散發(fā)著寶石色的光澤。風(fēng)云變幻的天空,其壯麗之色,讓我想起了艾伊瓦佐夫斯基的《九級浪》。都說天空如海,那多半是指它平靜廣闊的一面;而這場暴雨后的天空,讓我明白天空之所以如海,是它也能卷起層層波浪!而且每一條波浪,都那么的驚險,又那么的絢麗!
農(nóng)家小院的鴨和鵝,抖著翅膀出來了。它們看上去歡欣鼓舞的,大概知道彩虹出來后,河水就會暖了,它們離下河嬉戲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只是它們不知道,主人還有沒有時間放牧它們。因為暴雨過后,它們透過木柵欄,看見小黑狗側(cè)著身子蹭著果樹玩耍,而白狗又引領(lǐng)著老邁的女主人,去小市場賣饅頭去了。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