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雷
這是一個奇特的“閻老師砸車記”——蘭州老人閻政平,74歲的退休語文教師,2009年7月9日晚在所住小區(qū)門前的斑馬線上,用板磚連砸14輛闖紅燈的車子,此事引起了社會的極大關注和熱議。
“老英雄”乎?“瞎胡鬧”乎?從《新京報》的報道看,閻老師砸車,還是比較理性的,比如他不砸車窗玻璃,為的是保證車內(nèi)人員安全;他也不希望別人仿效他去砸車(7月13日《新京報》)。這可謂是“激情與憤怒共舞,理智與感性齊飛”。
閻老先生痛恨闖紅燈,這可以理解;他期待用非一般的手段引起社會對闖紅燈問題的重視,這大抵也在情理之中。他說到了當?shù)氐默F(xiàn)實:“7月7日的本地報紙說,今年前6個月,蘭州有6個人被撞死在斑馬線上,我就決定在小區(qū)門口砸車。斑馬線上有車也有人闖紅燈,車闖紅燈比人闖紅燈危害嚴重得多,因為人闖紅燈主要是個人自己受損,而車闖紅燈——這個鋼鐵家伙違法行駛,可能會傷及他人。汽車闖紅燈,當真是可怕。我是每天上夜班的,后半夜下班騎車回家,在十字路口見到車子闖紅燈的為常態(tài),且以出租車闖紅燈為多;哪天遇到?jīng)]有車子闖紅燈的,可謂非常態(tài)。”
在這一砸車行為中,法律與道德交織在一起。從道德視角觀察之,是那些開車闖紅燈的群體更不道德,還是這位扔板磚砸車者個人更不道德?美國著名哲學家萊茵霍爾德·尼布爾在其最有影響的代表作《道德的人與不道德的社會》中,對現(xiàn)實社會問題進行倫理研究,首次對個體道德和群體道德進行了嚴格的區(qū)分,認為群體的道德低于個體的道德。群體比個體更自私——這真是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在砸車事件中,砸與被砸者,誰是“道德的人”,誰是“不道德的社會”,立馬可以判斷。
然而,閻老先生怒揮板磚的姿態(tài),讓我想起“街角社會”的形象。美國社會學家威廉·懷特,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深入到波士頓意大利人貧民區(qū),以實證者的身份考察“街角社會”,深入研究非正式組織的內(nèi)部結(jié)構及活動方式,寫就了名著《街角社會》。當然,就街角社會而言,今天的行事方式與過去已經(jīng)大不一樣,但在社會治理上,依然會有“街角化”之殘留。閻老先生用磚頭“說話”,就是“街角化”的典型表現(xiàn)。
通過“以暴制暴”這一原始方式,試圖來解決社會矛盾,就是“街角統(tǒng)治”的傳統(tǒng)手段之一。比如抓住一個小偷,當場暴打一頓,就屬于此。7月11日,在廣州街頭,一名男子被指強奸少女,遭到眾人毆打,被從車上拖下來,當街被活活打死。當時有些毫不相干的路人也參與了毆打,而眾多圍觀者中無一人出手制止或報警。公民沒有權利對所謂的犯罪嫌疑人進行體罰,甚至剝奪他人生命,這本來是一個法律常識。同樣,公民也沒有權利對違法者的車輛施以板磚,以危險手段損毀其財產(chǎn)。好在閻老師也認識到,他這是“以違法行為制止違法行為”。
法律規(guī)則本身就是要限制對他人的危害。有的國家允許在大街上吸食大麻,但決不允許在大街上吸煙,因為前者沒有直接危害他人,后者則直接危害到他人。涉嫌強奸的人要被一群人當街打死,這是多么可怕的街角情景。如果許多人都起而仿效“板磚砸車”,那就不可能人人皆理性,后果必然是危害性的。
當一個社會沒有“正規(guī)則”,或者有“正規(guī)則”但不能很好地實行,那么必然會有“歪規(guī)則”來實行“街角統(tǒng)治”。社會治理是不可“街角化”的,街角化的治理屬于斧頭中、板磚下的“快意恩仇”,痛快是痛快,但它是反法律、反人道的?!敖纸腔钡纳鐣卫?證明了法律規(guī)則對社會失去了應有的控制能力?,F(xiàn)在僅止于一人一點,就應提高警惕;若是“推而廣之”、成為普遍現(xiàn)象,那就非常危險了。
我們注重法制建設、重視社會治理這么多年,可“街角治理”還是時有所見,這是一個莫大的諷刺。為什么“我要報警了”還不是我們百姓的習慣語言和習慣做法?那是因為我們的法文化還沒有深入人心,沒有培育起公眾基本的社會法律心理,執(zhí)法也沒有真正全面地深入到街角社區(qū)。社會治理作為一種公共治理,是針對社會公共領域或公共事務的治理,它體現(xiàn)一個地方、一座城市的治理水平。這其中,社會性的尤其是街面的執(zhí)法水平執(zhí)法能力是重要的一環(huán)。
一個普遍不尊重斑馬線的城市,絕不可能是一個文明的城市。杭州在5月7日發(fā)生了著名的“5·7”飆車案,一個富家子開著改裝過的三菱跑車,在文二西路一個斑馬線上撞死了一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而警方對車速“70碼”的輕易出口,引爆了公眾的極大不信任,導致了一次公共治理的信任危機。該事件之后,杭州市吸取教訓,在5月下旬發(fā)起了“我愛斑馬線”的文明出行“百萬市民大行動”,這是一次對公眾進行法律文明教育的行動,有助于用法律來恢復正常的社會關系,這顯然要比閻老師的“砸車教育法”來得好。尊重斑馬線,本質(zhì)上就是尊重法律。但是,法律光靠普法教育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它離不開“執(zhí)法必嚴”。就像閻老師砸車的那條斑馬線上,隨后來了若干警察往那里一站,閻老師那“街角化”的板磚便派不上用場了,眾多車子闖紅燈的現(xiàn)象立馬就消失了。
法是使人的行為服從規(guī)則治理的事業(yè)。德國法學家薩維尼說得好:“每個人的存在和活動,若要獲得安全且自由的領域,須確立某種看不見的界線,然而此界線的確立又須依憑某種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便是法律?!倍捶傻摹敖纸腔鄙鐣?本質(zhì)是“原子化社會”,即“散沙化社會”。比如在公共場合不許抽煙,但由于執(zhí)法形同虛設,于是出現(xiàn)了個人上街從抽煙者嘴巴上公開奪香煙的新聞。避免“街角化”社會治理,避免開車者闖紅燈,避免個人化砸車,避免“以暴制暴”“以違法制止違法”,需要恢復法律的尊嚴,需要恢復人們對法律的信仰;而法律尊嚴的恢復,有賴于真正的嚴格執(zhí)法,不要讓法律成為空中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