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武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文化資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從事中國當代文學、電影、大眾文化和批評理論的教學與研究。90年代以來,在全球化與中國當代文化關系方面進行了一系列前瞻性的研究,著有《在邊緣處追索》《大轉型》《從現(xiàn)代性到后現(xiàn)代性》等論著多種。
人的思想,其實有諸多微妙和復雜之處,其表達也難以一律,不僅隨著自己的心情和處境而變化,也由于場合的不同而必然有所不同。因此,我們其實會看到人生里有許許多多一個人的言論有前后不一致,或公私場合相矛盾的地方。這往往會引發(fā)我們的揣測和困惑,也會讓我們覺得一個人思想的不連貫中其實自有奧妙在,還往往會懷疑一個人是不是見風使舵,見異思遷,或者曲學阿世,或者表里不一。如不少作家在建國后改寫自己的作品,后人的評價往往尖刻。但其實這也是人的常態(tài),不必求全責備。思想隨環(huán)境而變,見解隨潮流而異,當然是人生的必然;公開的言論和私下的漫談的不同,更是因為狀態(tài)有別而有所不同。比如我們見到自己不喜歡的人,也不能不理不睬,揚長而去。
當然有些人率真得很,對于各種事情能夠直截了當?shù)卣f出他的意見,對于這樣的人,人們每每有肯定,但卻在一般的日常生活中會受到挫折,顯得格格不入,難以和人充分溝通。這樣的情況也是現(xiàn)實存在。人類的社會還遠未臻于理想,所以人生也會有諸多的限制和局限,所以說話受到環(huán)境的限制其實也是人生中很難避免的常態(tài)。所以,“講真話”才是一個難得美德。當然,這種美德其實是指人生的大節(jié),指的是在人生關鍵的選擇問題上的堅持,是對于自己的最后底線的堅持。這其實才是一種具有品格的人和鄉(xiāng)愿的區(qū)別。對于具體而微的小事,人們其實對于隨俗從眾往往還是相當寬容和理解的。人生實難,隨俗從眾有時候都不可得,更何況堅持自我呢。我們在一個多樣的社會中,往往容易對于前人責之太嚴,要求過苛,其實未必能夠理解前人的豐富的世界,其實也使得自己的見識變得偏狹。而且有些表達其實本身就極為微妙,有其“兩端”的豐富性,不能過于執(zhí)于一。
可以舉出錢鐘書先生的例子,錢先生對于宋代詩人的評價,在《談藝錄》里和在《宋詩選注》里所說有所不同,其間的微妙處頗耐人尋味。如對于陸游,錢先生在《談藝錄》里對于他的情懷其實有所批評:“放翁談兵,氣粗語大,偶一觸緒取快,不失為豪情壯概,顧乃丁寧反復,看鏡頻嘆勛業(yè),撫髀深慨功名,若示其真有雄才遠略,奇謀妙算,殆庶孫吳,等儕頗牧者,則似不僅作態(tài),亦且作假也。”這一段對于陸游喜歡談兵的豪情有所譏諷,認為他其實不切實際,畢竟僅有豪情是不夠的。但在《宋詩選注》里面對于完全相同的情況就有一段看起來是肯定的評價:“愛國情緒飽和在陸游的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畫馬,碰見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潮沖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里去。這是在旁人的詩集里找不到的?!?/p>
看起來錢先生的說法是自相矛盾的,但其實是圓通的。陸游的大言談兵當然有局限,但其熱情其實也有積極的一面。當年寫《談藝錄》這種文言寫成的相對冷僻的專業(yè)著作時點出了其不切實際的方面,在《宋詩選注》這種普及性的選本中,就強調(diào)了這種熱情的積極面。當然,錢先生的話其實自有其微妙和讓人琢磨的意味?!端卧娺x注》里這一段其實未必沒有幽默和嘲諷的意味。在總體的肯定中,其實也強調(diào)了其比較夸張,未必適當?shù)囊幻妗_@里的說法其實也顯示了白話文其實也相當有彈性的一面。
而錢鐘書先生論另一位宋代的大詩人黃庭堅則是另外一種情況。在《談藝錄》里專門有一大節(jié)是“黃山谷詩補注”,對于黃庭堅的詩下了很大的功夫,去發(fā)掘前人未曾發(fā)現(xiàn)的典故,也對于前人的注加以訂正。同時肯定他能夠“使文者野,使熟者生”,看得出對于黃庭堅的興趣還是很大的。但在《宋詩選注》里錢先生則對于黃詩的用典過度有所譏評:“黃庭堅有著實實的意思,也喜歡說教發(fā)議論;不管意思如何平凡,議論如何迂腐,只要讀者了解他用的那些古典成語,就會確切地知道他的心思。所以他的詩給人的印象是生硬晦澀,語言不夠透明,仿佛冬天的玻璃窗蒙上一層水汽、凍成一片冰花?!边@兩者也看起來矛盾,其實是容易理解的,對于一般人的選本,也由于當時的環(huán)境,錢先生當然會批評黃庭堅,但其實這種尖刻的批評里也還是很有微妙的喜愛在的。
由此看來,其實人的思想就有辯證的一面,我們不必過于執(zhí)著,其實多一些對于前人的“同情的理解”,我們自己今天的視野和胸懷也可以打開一點。從而避免一些誅心之論,避免一點對于他人的苛求和自己的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