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冕(北京大學教授,詩評家)
宋曉杰寫這一組《緩慢的土地和春天》的靈感,來自她對冬季森林的一次訪問。寂靜的雪地,潤濕的河灘,來不及抽芽的水稻和蘆葦,田野還在沉睡,蟲子們忙著復活,土地發(fā)出淡淡的腥氣。這里的土地是緩慢的,這里的春天也是緩慢的。正是這種緩慢,給了詩人傳達一種難得的從容心意。
那些快樂的不知人間憂愁的喜鵲,那些半閉著眼睛的、受到外界侵入而驚恐的貓頭鷹,這一切都令她驚喜。她深入森林腹地,那里淡淡的無言中,陽光透過林間的縫隙,星星點點地灑在了雪地之上。她享受著這種原始安恬的“絕塵之美”,她此刻所感知的一切,是她所熟悉的生養(yǎng)她的土地賜予她的。這土地是緩慢的,一如同樣緩慢的春天。
曉杰自認為是屬于土星的,她說她喜歡土星那“模糊、緩慢的氣質(zhì)”。土星,還有土地,特別是誕生了她的中國北方的黑土地,這是她的生命的最愛。曉杰說,此前她已多時沒有寫詩,從森林和雪野回來不久,就有了如今這一組關于“緩慢的土地和春天”的歌吟。她說,那是“由于接上了土地的氣息”,她才找到了詩,也找到了自己。曉杰原是大地的女兒,她的生命誕生于此,她的詩歌靈感也誕生于此。
正是眼前的大森林,以及透過茂密枝葉的陽光,喚起了她詩意的聯(lián)想和對往昔歲月的追懷,喚起了那個曾經(jīng)孤單地坐在雙人課桌后面羞澀的女孩對歲月的回望。眼前的景色與過往的追念,糾纏著、對峙著而又融匯著。也許是立春時節(jié),森林中遺落的一朵蘑菇,一片樺樹皮,或者是一枚散著清香的松果,也許是三月的一日午后,仿佛是去年的某一天,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土地給予她的深深的戀情。
讀曉杰的詩,總覺得她寫得輕松,寫得隨意。她并不像有些人那樣刻意追求“深刻”,甚或“韻味”。她也不在意繁文縟節(jié)的修飾。在這個匆匆忙忙的時代,她格外地鐘情屬于她的緩慢的土地和緩慢的春天。在她的詩中,冬日的清寂和生命的躍動,構成了生動而和諧的詩意。詩人面對熱愛的一切,興趣濃郁,思維活潑,奇思異想紛至沓來。
她總是盡情地享受著她所傾心的土地,和土地上緩慢而迷蒙的景象,想象著,幻想著。夢一般的陽光,靜靜地漏過樹枝的間隙,時間似乎靜止不動。她發(fā)現(xiàn)那一盞不熄滅的童話中的燈,還有那亦真亦幻的新西蘭的小鎮(zhèn),夏日的海濱,無邊的牧場,麥浪和銀蕨,還有,想象中的俄羅斯的原野,白馬在冰雪參半的溪水中飲水,童話中的白衣公主,連同紛飛的大雪,移入了詩人的夢境。簡單而安詳,這就是宋曉杰的人和詩。
我和曉杰相識,是在張家界的金鞭溪畔,至少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這些年我們一直沒有見面。我知道她在寫詩。詩中依然不斷地出現(xiàn)她的黑土地和土地上的森林,人們的笑聲和夢境,還有,特別是以往沒有出現(xiàn)的母性的溫馨。我知道,曉杰是成熟了,不僅是她的人,還有她的詩。用我這篇文字的標題來說,就是,春天緩慢心意從容。八個字中,前四字是她所生活的環(huán)境,后四字,就是這環(huán)境中的她。
在讀到《緩慢的土地和春天》之前,我因為充當華文青年詩人獎的評委,曾給宋曉杰的詩寫過如下的評語:“她是那么細膩地感受著周遭的一切。她把自然界和人生的絲毫都體察入微,一切如對溫馨的愛人。她的詩有內(nèi)在的力度,不需要夸張的渲染。”也許,這可以概括她現(xiàn)在的寫作。
燎 原(山東威海職業(yè)學院教授,詩評家)
2007年出版的《宋:詩一百首》是宋曉杰詩歌寫作中一個標志性的事件,從這批詩作在一個獨立時間長度內(nèi)集中性的生成方式,書寫這批詩作時詩人正在向著人生中年期轉(zhuǎn)折的年齡節(jié)點這兩個方面看,它顯然是宋曉杰在潛意識中對自己精神情感和人生經(jīng)驗一次集中性的盤整。它們沉靜、開闊、邃密中心靈的平衡與自適,以成熟與銳氣兼容的品質(zhì),成為進入21世紀以來當代女性詩歌一個新的標本。
但兩年后的這組《緩慢的土地和春天》,又給人以意外的豁然感。這是從現(xiàn)代女性的室內(nèi)精神情感生活,走向早春遼闊大地的一次心理轉(zhuǎn)型和審美轉(zhuǎn)型。在這組詩作里,宋曉杰以對早春時節(jié)積雪將融未融大地的精微觀察,將萌動變化中各種生命的細微情態(tài),置于恍然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的驚喜中。這種與大自然生機相遇的驚喜,既是對長期室內(nèi)生活漚漬淤積物的一次心靈排毒,正所謂“巢在高處,空了出來/喜鵲們要把舊日子,曬一曬”,還是當代詩歌之于時令變化中大自然神秘魅力的重新發(fā)現(xiàn)以及描述模式的刷新。
這已經(jīng)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了,無數(shù)來自農(nóng)耕的田野并接受著大自然詩教的中國詩人,卻找不到以新鮮的當代經(jīng)驗重新進入它的路徑,而宋曉杰這組充滿了發(fā)現(xiàn)感與葳蕤的大地秘密的詩作,則是詩人心智成熟期的自動選擇和成果,也是一代中國詩人淤積已久的文化血脈的重新疏通。當灰色城市空間的毒素在詩篇上落滿了霉菌而讓人窒息,最恰當?shù)姆磻褪亲哌M田野,在大自然中呼吸——“風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我需要跟著它/……打開記事本——重新翻頁、重新起頭!”
韓作榮(原《人民文學》主編,詩人)
隨著時間的推移,宋曉杰的詩已漸近成熟。近年來,她似乎已進入噴發(fā)式的寫作狀態(tài),寫得多且作品都有均衡的質(zhì)量,該是成熟詩人的標志。在她最好的詩中,看得出詩人對生活的敏感,對詩的敏感,獨特的感受,詩性意義的表達,對日常生活的關注與提純,對讀者有著強勁的穿透力。
尤可稱道的,是她的愛情詩,真摯,痛切,情感的傾瀉淋漓盡致,主體的進入直接迅捷,有如漲潮的大河漫溢,失去羈束的自由表達,已達極致,動人心魂,是既有熱力又閃爍著光芒的詩行。
羅振亞(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詩評家)
我是在文本中認識宋曉杰的。
她在藝術跋涉的道路上,有過純真甜膩的季節(jié),而今早已跨越情思的淺灘,走進情緒與思想并行、官感同智慧渾融的福地。因為較好的悟性感覺,因為多年打磨的語言修養(yǎng),更因為必要的有距離的調(diào)控,不論是親情、友情的撫摸,還是現(xiàn)實和生命的凝眸,都能常在自然的情思河流淌動中,閃爍出理意的輝光,具體而大氣,靈動又沉實。物化的意象技巧與敘事性語句的結合,既持續(xù)了以往的蘊藉含蓄,又加強了處理日常生活的適應面和表現(xiàn)力。2008年刊發(fā)在《詩潮》上的三首新作《驚蟄》《絕塵》與《晚禱》,就有著有關時間、愛戀與生命歸宿的多重寓意,詩人以極富想象力的知性感覺,營造了驚蟄日的神秘氛圍、塵世的生命幻覺與春天晚禱的自然場景,在激情中浮現(xiàn)詩意,在技藝中展現(xiàn)智慧,在大愛中了恢復自由的心性,這正是詩人在收拾心靈碎片中所達到的一種平易、淡然的境界,平平淡淡的語言,卻蟄伏著奪人的魅力。
宋曉杰是女性詩人,但女性詩歌已經(jīng)不能完全涵蓋她的開闊和睿智;宋曉杰是東北詩人,可她卻徹底擺脫了地域的約束和限制。宋曉杰和她詩歌的存在,讓遼寧詩壇增添了一份絢麗和分量。
張清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詩評家)
一向有幾分詭譎和幻異的氣質(zhì),宋曉杰的詩以前給我的印象是豐沛和大氣。這與身后風景和腳下的土地肯定有關,來自高緯度的地區(qū)語言與感官,有一種天然的蒼涼與遼遠,一種與生俱來的感傷氣息。
而這一次注定是一場激情與靈感之旅,一次積久的宣泄和燃燒,它充滿了碰撞與交融的速度感,帶著童年記憶的歡愉與悲傷,游子的夢幻與悸動,聽從冥冥中的召喚撲向故鄉(xiāng)的土地,原野上,星空下,牧羊人,憂傷的馬頭琴,這一切在她日漸深沉的生命體驗中,再次煥發(fā)出幻異的光彩。
宗仁發(fā)(《作家》雜志主編,詩評家)
在2006年詩刊社舉辦的“新世紀十佳青年女詩人”評選時,我給宋曉杰寫的一句話評語是:“將傳統(tǒng)的意境與現(xiàn)代的詰問融為一體,在她的詩中找不到自然與刻意的界限”。這本來是順手即興寫下的話,回頭看看,它似乎觸及到宋曉杰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個有意思的問題:那就是她善于將表面矛盾、沖突的詩歌元素巧妙地馴服成和諧、互補的詩歌整體,并在這樣一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過程中,更刺激、更有快感地建構了一種打上個人印記的詩歌文本。就像她的詩集的名字《宋:詩一百首》,“宋”既是作者的姓氏,也是中國燦爛的古典傳統(tǒng)詩歌的某種暗示。“一百首”放在這里自然又和《唐詩三百首》這樣的詩歌傳承范本聯(lián)系起來。怎樣把詩人身上一脈相承的文化基因和個人化的確立統(tǒng)一起來,她只用了一個冒號,就化解了諸多難題。我還留意到宋曉杰的詩歌中呈現(xiàn)出的后退姿態(tài),比如組詩《沉浸》是從生活的表面有層次地撤離,“我主動拆除籬笆/就是主動的失去樂園”(《失樂園》)。對那些命運發(fā)生的篡改,已由不能釋懷,轉(zhuǎn)入“不接納,也不反對”的超然狀態(tài)?!蹲藨B(tài)》中對愛的理解是經(jīng)過了徹底過濾般的純凈清澈:“我是大地深處的花朵/花朵深處的雨水/雨水深處的蕊”,“沒有聲音,只有顏色/沒有要求,只有愛!”當然,這樣的退卻并不意味著完全的妥協(xié),而是對內(nèi)心中重要的東西更加堅定地守護。
王明韻(《詩歌月刊》主編,詩人)
宋曉杰是一位用詩歌實現(xiàn)理想的女詩人,她的詩沉靜而內(nèi)斂,她注重語言的內(nèi)部空間并試圖用簡潔的語言建立一個詩性的王國,比如她的《宋:詩一百首》,我首先是為其詩歌內(nèi)在的氣質(zhì)和品質(zhì)所打動,幾乎可以感覺詩在宋曉杰的血管里汩汩地流動著,并發(fā)出動人的聲響。并且證明她的詩與以往的不同了,這足夠給人帶來驚喜,這種驚喜來自于她對獨特的女性視角的把握和運用,以及她對世界的洞察、反省和悲憫。
作為一位優(yōu)秀女詩人宋曉杰,她最重要的品質(zhì)就是詩歌中所包含的人文精神和人格力量。也就是說,她的詩歌秉承著多重元素,包括詩的藝術性、氣質(zhì)、內(nèi)在的品質(zhì)和外在的形式等,詩是一個詩人個體生命和精神的全部表現(xiàn)形式,讓本真的自己發(fā)出美好、自由、靈性的光芒。
宋曉杰的詩歌言簡意賅,注重詩歌的當下性和現(xiàn)實性,在她的詩歌,是語言的智慧和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相碰撞摩擦出靈性的火花。甚至她的詩歌是感覺的直接表達,這種表現(xiàn)是高超的、隱形的和不露跡痕的,對自身和現(xiàn)實的洞察之微使得宋曉杰詩歌呈現(xiàn)出迷人的色澤。
質(zhì)樸和干凈是宋曉杰詩歌的特點,這是一個用詩歌消除內(nèi)心黑暗的女詩人,或者說是一位用詩歌傾聽世界的詩人。我們能在她的詩歌中感受到她心靈深處的聲音。
郁 蔥(《詩選刊》主編,詩人)
宋曉杰的詩語境細膩,綿密,她捕捉平常日子帶來的剎那感悟和莫名激動。她安于從瑣碎生活中發(fā)現(xiàn)閃光的事物,謙卑地滿懷對生活的自足和感恩,語氣中漸漸流露出已至中年的豁達與寬容。
張學昕(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文學批評家)
我喜歡宋曉杰的詩歌,因為它經(jīng)常給我?guī)硪恍﹣碜孕撵`的、強有力的震撼。
說實話,很多年來,我已經(jīng)很少讀詩,但我對詩歌始終滿懷期待。我總感覺,這些年許多詩人和小說家一樣,所從事的是一種很職業(yè)、很精明或者很匆忙的寫作。大量作品粗疏而粗俗,矯情而缺乏內(nèi)在精神氣度,低質(zhì)量的寫作使詩歌開始遠離生活和精神現(xiàn)場。但宋曉杰的大量詩作,卻讓我深深體會到一個寫作者對于詩歌的虔誠和質(zhì)樸,讓一種溫暖和真誠、感人的力量重又回到我的內(nèi)心。
宋曉杰有兩類詩歌一直吸引我的閱讀,一類是《宋:詩一百首》中的《用劍者死于劍》,另一類是《今日驚蟄》《晚禱》和《春天應該……》。
宋曉杰在詩歌中體現(xiàn)出善良、智慧而自由的天性。她所提供、給與我們的,的確是一種有詩滲透的生活。像“用劍者死于劍”、“一個人的平安是可恥的”這樣的警句,常常令我驚異和興奮。那種感性、樸素的經(jīng)驗上升到了心靈的意義。詞語完全越過了世俗的邊界大膽地向外擴張,直抵心靈。心境升華為存在的“新境”。新穎、活力伴隨著那種古風的醇正,深藏著對生活真誠的笑意。
我意識到,“宋詩”是在一種擺脫俗世生活的精神陣痛中完成的。意象的疊加和意境的呈現(xiàn),無不體現(xiàn)宋曉杰對自己詩歌風格的追求。她堅忍、堅定、堅決地過濾掉甜膩、矯情、炫耀和淺薄,率性、灑脫而闊大,硬朗而坦蕩。對人性的洞悉,對生命力的褒揚,仿佛進行著希望的守恒。
“宋詩”有時不免單純,甚至隨心所欲,不顧及修辭和整飭,但卻凝聚著一種樸素而強悍的力量。
梁 海(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初讀宋曉杰的詩歌,給我的感覺是,靈動、飄逸,溫婉之中又不乏堅毅,還有淡淡的悵惋和憂愁。進而品味,我認為,宋曉杰的靈動,并非是建立個體體驗之上的那種對于剎那間靈感的捕捉。她的許多作品與現(xiàn)實貼得很近,在日常生活的過濾和整合中,努力將現(xiàn)實生成到存在的高度。對時代的焦灼感、無所依托的精神困惑、尋求古典性唯美的圣潔以及由鄉(xiāng)愁、悖論和宿命建構起的雋永回憶,無不流蕩在宋曉杰的詩歌中,完成了從生成到存在的貫通。對于一位“新生代”女性詩人而言,宋曉杰的詩歌無疑是厚重的。那些穿越光陰以消解生命的虛無;直面人生,去挑戰(zhàn)人性與道德所能承受的極限;童話氣質(zhì)中追求的人文關懷;引領著我們在哲人般的追問中直抵本真生存的澄明之地。
我認為,宋曉杰是一個真正能夠感悟生命的人。她寫作的靈性是建立在這種感悟之上的。她沿著自然生命的脈搏一直找尋下去,發(fā)現(xiàn)其實自然本身就是詩。她試圖從我們這個到處都充溢著欲望的時代逃逸出去,在古典的恬靜中棲息、生存。或許也正因為如此,使宋曉杰的詩歌找到了滋養(yǎng)她的文化母體,并由此獲得了意外的生命力。
海德格爾認為,詩是真正讓我們安居的東西。那么,我們通過什么來獲得這種詩意的棲居呢?我以為,真正敞開心扉的自由言說才是詩意的棲居地。而這種言說,一方面是自我心靈的呈現(xiàn),另一方面,則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把握和體會。張學昕在《呼喚詩歌的野性》一文中,曾提到“詩歌的抒情和言志,相對于我們表現(xiàn)的具體生活或精神存在而言,是可以用兩個詞來描述的,這就是風花雪月和生死歌哭”。我想,相對于淺斟低唱的風花雪月而言,生死歌哭在我們這樣一個需要呼喚英雄的時代,顯得彌足珍貴。宋曉杰在她詩歌中吟唱出了時代的生死歌哭,表現(xiàn)出了詩歌所應擔負起的對社會和人性的批判意識。從這一點上看,宋曉杰的詩歌在現(xiàn)實的在場中,震撼了我們的心靈。
在現(xiàn)代社會,對工業(yè)文明對人性的扼殺以及對前現(xiàn)代社會詩意棲居的留戀已然構筑成了現(xiàn)代人普遍意義的鄉(xiāng)愁。這種鄉(xiāng)愁彌散在宋曉杰的詩歌中,使她的詩歌獲得了折射一個時代話語的功效?!锻矶\》《小雨轉(zhuǎn)雪》《這個清明有所不同》《風中有鵝的叫聲》等等,無不在鄉(xiāng)愁意識中呈現(xiàn)出本體意義上的人類生存的宿命、悖論,鄉(xiāng)愁中讓詩人回望那遙遠而寧靜的田園,尋求著“此在”與“彼在”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