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云
蘇阿姨認(rèn)識到自己做保潔員已好幾年了,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她頭頂春風(fēng)腳踩電瓶車進到開滿鮮花的海棠書小區(qū)里的那刻。那刻,她正好側(cè)了一下頭,返身對著貼滿員工照片的宣傳欄脧了一眼。當(dāng)然,那里面也有她自己的照片。玻璃不是鏡子,但也可以當(dāng)臨時鏡子用用。蘇阿姨想看看昨天剛燙的新發(fā)型。
當(dāng)看到出現(xiàn)在玻璃里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炸開了,像一團雞窩,亂七八糟地壓在頭上。蘇阿姨莫名地懊惱了。要說,她不是那種怨天尤人的人,會為頭發(fā)亂了的小事而不快什么。但她是一個注重整潔的人。朝后捋頭發(fā)的時候,眼睛望著前面的主干道、單元樓字、綠化地和果皮箱等物,卻突然看見了自己在海棠書小區(qū)里忙碌不停的身影。好似一片浮云的身影,一會飄到這里,一會又飄到那里。
當(dāng)然,這樣說,不是她的活做得不好,這人飄來飄去的干活一定不實在。真實的情況是,她的活不僅做得好,且總是想做好。算得上表現(xiàn)積極,內(nèi)心虔誠,不怕臟不怕累。在海棠書小區(qū)里轉(zhuǎn)一圈,一般你就會知道她每年都能得到業(yè)主的幾句好評,每年都能拿到一點微薄的獎金。她為此是驕傲的:咱鄉(xiāng)下女人,怎么不會干活呢!現(xiàn)在該做什么,下一步該做什么,她的心頭自有一把算盤。
種植在宣傳欄旁邊的垂絲海棠正值盛開,花枝被春風(fēng)吹拂著,伸伸縮縮地探出一個枝頭過來,花色沖進眼瞼——迅速,芬芳,狡詐。蘇阿姨望著花朵,神情突顯黯然,手掌朝花枝落去,拍得花枝亂顫:“哎,春花催人老啊?!?/p>
停好電瓶車,蘇阿姨就去打開了倉庫門。拎上掃帚,推出手推車,車?yán)锓胖ú己颓逑磩K郎?zhǔn)備忙碌了。跟蘇阿姨一起的本來還有一個高個子阿姨,可她有事請假了,她和蘇阿姨兩個人相處得好,經(jīng)常邊干活邊聽蘇阿姨講電視劇。
蘇阿姨的腳步剛走上主干道,就被人喊住了。
蘇阿姨瞟一眼停在腳邊上的黑黝黝的汽車,不敢將眼睛抬起來。聽聲音,斷定是遇到他了。這個“他”,指的是一個叫張老板的男人。張老板長著一雙著名的老鼠眼。圓額頭,喜歡打紅領(lǐng)帶。他也住在海棠書別墅區(qū)里,具體住哪一幢就不太清楚了。蘇阿姨想:那么多外型一樣的別墅,住哪里不都一樣?她擔(dān)心的是他每天早晨開車去公司的時間正好是自己進入小區(qū)上班的時間,說不好就會在門口撞上。所以,平常她盡量注意著跟他錯開??涩F(xiàn)在因為一頭亂發(fā),她將這事給忘記了。與之不期而遇了。蘇阿姨剛想故作鎮(zhèn)定應(yīng)他一聲,且又聽見張老板將頭伸在車窗口喊了聲:“小妹——”
小妹是蘇阿姨的名字:蘇小妹。叫蘇阿姨是她到海棠書小區(qū)做保潔員后。顯然,蘇小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見人們叫了呵。蘇阿姨一怔,才用余光注意到張老板好像在從頭到腳打量自己。果不其然,只聽他說道:“你在這兒上班啊!”之后便死死地盯在蘇阿姨身上的“天藍(lán)色”瞅。好似在說——哎呀,你怎么在這里做保潔員啊?!
蘇阿姨突然抬起頭,看著張老板回道:“是的。前年來的?!銊偘徇M來吧?”
張老板點點頭,走了。蘇阿姨對著他漸漸離開的冒白色尾煙的車屁股傻看著,心口倒是敞亮了:“看見了就看見了吧,反正躲不過!”
張老板比蘇阿姨大好幾歲,可蘇阿姨感覺自己比他大,他做老板嘛,保養(yǎng)得好,50多歲的人了,還是紅光滿面的。一副十足的老板派頭:白襯衫、紅領(lǐng)帶、黑西裝、戴大手表、開大汽車。蘇阿姨的臉色不禁微微地紅了。因為蘇阿姨跟他之間有過一點微妙的關(guān)系。也就是他好像喜歡過蘇阿姨,再次相遇,就不免想起了以前的他,并與之比較了。
那時,蘇阿姨還在絲廠上班。張老板是車間主任。他在發(fā)工資的時候握上了蘇阿姨的手,又在辦公室角落里摸了蘇阿姨的胸脯。他看蘇阿姨的眼神總是帶著鉤子。喜歡沒事找事說話。車間里噪聲響,他的嘴巴湊在蘇阿姨的耳根上,噴過來的氣息里攜帶著一股黃酒的氣味,很容易就將人熏醉了。后來,他又乘著老婆上夜班之際,牽著蘇阿姨的手將其帶到了廠里的宿舍……當(dāng)然,那時的蘇阿姨,姿色好,膚白腰細(xì),頭發(fā)黝黑。可她家貧,為了弟弟,她毫無怨言地嫁了由父母找的大鼻頭男人。丈夫有一個妹妹,蘇阿姨有一個弟弟,兩家父母一商量。就來了一個調(diào)換親……結(jié)果且不去說蘇阿姨的丈夫難看的大鼻頭是不是能裝進一個人,問題是嫁過去后,丈夫的妹妹卻反悔嫁了另外一個男人。使得蘇阿姨家賠了夫人又折了兵。妹妹早不變心,偏偏等到自己結(jié)婚了,和丈夫都生米煮成熟飯變心了。蘇阿姨感覺被騙了,但她對此卻毫無辦法。
當(dāng)然,蘇阿姨跟張老板那天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也許,去的時候是想發(fā)生點什么的,可到臨末,演繹不下去了。蘇阿姨記得清楚,當(dāng)自己的身體被張老板圈進懷里的時候,她突然看到大鼻頭丈夫來了,他的大鼻頭在前方張著巨大的孔,試圖要將自己吞噬掉的一張一合著。氣焰囂張,又卑微無比。蘇阿姨只得捂著嘴巴跑開了。為此,她還做了一個大舉動,徹底離開了絲廠。害怕看見張老板了。但她偶爾會想起這個男人,特別在炒菜的時候,拿著黃酒瓶倒料酒間,她會將鼻子對著瓶口吸一吸。然后,搖著頭,露出一個物是人非的微笑。
蘇阿姨對著張老板的車屁股又想起了已經(jīng)淡如煙的往事。這個時候想起來,感覺很不一樣。只見她突然皺緊眉頭,說不上是討厭,還是羞愧……心尖猶如被紗巾輕輕拂過……然而,就在這時,她卻又看見張老板將車子倒了回來,將一張名片塞進自己手里,瞇著眼睛說道:“要幫忙的話,可以找我!”
“你以為人家就要你幫忙啊!”
蘇阿姨肯定了張老板藏匿在溫和語調(diào)里的憐憫之情,嘴上笑著,心里卻有些不舒服。發(fā)覺他的眼睛仿佛從來都沒有睜開過,總是一副色瞇瞇的樣子——這些,以前怎么沒有覺得呢?別開張老板的目光,蘇阿姨滿面春風(fēng)地答道:“好的,謝謝你啊!”想想,又跟了句:“只怕到時候你不認(rèn)識了呢!”
順手將名片塞進褲子口袋里。
每個上午,蘇阿姨基本上都是很忙碌的?;顑合裰榇?,一個接一個。掃完主干道,她得去清洗宣傳欄了,這是她最喜歡做的活兒。一路上,隨著她走的是掛在手推車車把上的油漆桶不停地與車斗碰撞所發(fā)出的混合不清的聲響:丁當(dāng)……丁當(dāng),是響亮的,又是沉悶的。提桶里的水,一點一點地潑灑出來,滴在柏油路上,成了一塊不規(guī)則的水陰陰的濕印子。遠(yuǎn)看,近看,都很難分辨清它是某種特定的形體。蘇阿姨偶爾會停下回頭去看一看,持一副琢磨的樣子。只覺它們有時像動物,有時又像植物,還有人的形體??粗K阿姨還會笑起來。被那些像女兒笑臉、像張老板的眼睛、像丈夫生殖器的、千姿百態(tài)的形狀逗笑了。
宣傳欄很長,總共分了好幾欄。對蘇阿姨來說,她最喜歡一周一個佳肴的推薦了。它使她學(xué)到了很多做菜的新花樣。新花樣搬到家里的餐桌上,可是樂壞了她的女兒。蘇阿姨每每看到女兒吃得歡快的樣子,就表現(xiàn)的樂不可支——咱們也能跟海棠書里的人一樣吃了呵!宣傳欄似乎成了她通向海棠書生活的窗口,有許多東西值得學(xué)習(xí)和欣賞。為此,為了學(xué)做一道菜,蘇阿姨需要匍匐到玻璃上去細(xì)看。有時還會連著匍匐好幾次。沒辦法啊,她說自己歲數(shù)大了,記性差,今天記了這個明天又忘了那個。最終就不得不在天藍(lán)
色保潔服口袋里揣上了一個小本子。
蘇阿姨眼睛盯著宣傳欄,手就習(xí)慣地朝衣裳口袋摸了去,準(zhǔn)備掏本子記了。
令蘇阿姨疼惜不已的女兒,并不是她親生的。蘇阿姨懷不了孕成了一件極其徒勞的事。但她又拒絕去醫(yī)院看,連大鼻頭丈夫也阻止著不準(zhǔn)去。倒在一個夜色旖旎的晚上,突然春風(fēng)細(xì)雨的對著丈夫的大鼻孔說出了一個請求:今天如果再不行,就去領(lǐng)一個孩子回來吧!丈夫累得氣喘吁吁,吸吸膨脹到像山洞大小的鼻孔。從蘇阿姨身上翻下來,點頭同意了。時隔不久,蘇阿姨果然就去民政部門領(lǐng)來了女兒,她給女兒取名為:樂樂。有意表達(dá)了希望女兒快快樂樂長大、快快樂樂生活的愿望。
蘇阿姨跟往常一樣,一手按著抹布放在玻璃上,身體就匍匐了上去。眼睛盯在玻璃框內(nèi),生澀地囁嚅著嘴唇念道:Xx物業(yè)教你一招:干煸四季豆的烹飪方法。蘇阿姨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因為她識字的數(shù)量是有限的,有的字需要她拼命地想上好一會兒、再根據(jù)大體意思去對應(yīng)著認(rèn)識才行。比喻說那個干煸的煸,她就是根據(jù)扁擔(dān)的扁讀的。別看這道菜簡單,做法卻羅列了很大一篇,精益求精似的。蘇阿姨趴在玻璃上記著,心里卻琢磨開了:家里正好還有干酸菜,午休時要么去買點四季豆和精肉試著做做……樂樂剛懷孕,她在“伺候”她吃的方面簡直可以說是“操碎了心”,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掏出來做一道愛的菜肴供其享用。
蘇阿姨的字很難看,像蚯蚓彎彎曲曲的,“煸”字還一分為二了,當(dāng)中斜著拉了很長的距離。但這阻止不了她滿心的歡喜和成就感。好比口袋里揣進滿紙的字,是很幸福和享受的,臉上陡然蕩漾起了耀眼的光澤。仿佛那個過程不是在打掃衛(wèi)生,而是在溫習(xí)幸福的細(xì)節(jié)。思想就不由得倒回了一截,忽然想起樂樂的的確確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了全新的認(rèn)識。最起碼,她使自己再也不說丈夫的鼻孔太大了的話了。生活得還是挺有意思的。這心態(tài)一端正,看事情的眼光就不一樣了。甚至感覺到這些年來丈夫?qū)ψ约旱奶蹛垡彩俏阌怪靡傻?,叫你挑剔不了,抱怨不了。再說了,抱怨什么呢,再抱怨這日子還不是要一天天的過?看看樂樂吧,看看她玲瓏乖巧、聰明好學(xué)的樣子,還有什么想不明白和委屈的呢?最讓蘇阿姨欣慰的是。樂樂知恩圖報。自從知道了自己不是親生的,她依舊一口一個姆媽叫得甜蜜而綿長,說是養(yǎng)育之恩大于親生父母。揚言要好好侍奉姆媽一輩子。這不,樂樂就挺著大肚子已經(jīng)好幾次說過,等自己生好孩子姆媽您就不用再辛苦地去做保潔員了的話。蘇阿姨對此是欣慰的,可有些拿不定主意。
蘇阿姨的心里明白的很呀,從絲廠回來后,自己的生活就沒有穩(wěn)定過。這兒一榔頭那兒一棒的,總是缺錢花。比如說務(wù)農(nóng)賣菜那會,后來在家里織布也一樣。再后來,有梭織機被淘汰了,她也成了時代的淘汰品。只得將擺織機的屋子粉刷好,開了一個小店維持。小打小鬧弄點收人。多少個春秋下來,終于好不容易將樂樂供養(yǎng)到讀完了大學(xué),造了兩間樓房,這最近又給她結(jié)了婚??墒?,那五萬元的債務(wù)要還啊。做保潔一千元一個月,雖然不多,但至少是個收入。
但蘇阿姨又不好拒絕樂樂,畢竟樂樂是在體諒自己、孝心自己,疼惜自己呢。蘇阿姨幾次拉著樂樂的手都想說:要么再做做,有了孫子。將來的事情多著呢……
宣傳欄邊上是色彩斑斕的游樂場。蘇阿姨用手拭汗的當(dāng)兒,望著超級大的游樂場忽然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籃球突然滾進了大操場,空氣開始空洞,視線開始擴大,從這邊看過去沒有盡頭,從那邊看這邊還是遙遠(yuǎn)。紅綠相間的橡膠皮,腳落下去是軟軟的。估計摔跤了也不疼。使得她就又有了做“云”的感覺。只是橡膠皮上被周末休閑的腳步弄凌亂了,搞臟了。你看那成團成團的面巾紙都在狡黠地笑著,跟自己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抓我啊,快來抓我啊!
有一個紙團還十分瀟灑和俏皮地落在了靠玉蘭樹身上固定的休閑椅的下邊。白晃晃的,猶如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縮著肩膀,蹲伏著在那里躲貓貓。這只“小白兔”需要蘇阿姨伏下身子才能用掃帚勾出來。蘇阿姨拎著掃帚走了過去,順便將手放到膝蓋上拉了拉褲子。做了個蹲下的準(zhǔn)備。沒有蹲下的原因是她猛然感受到放在褲子口袋里的張老板的名片磕住了自己的腰。蘇阿姨只得重新站直,摸出名片,小心地?fù)崞浇巧系木磉?,再將其小心翼翼地放進了上衣口袋里。她想自己是不會去找他的,但放著名片也不礙事啊。想想,又去扣好了扣子。
椅子前交叉著一雙紅腳。蘇阿姨盯著直納悶:剛才怎么不見呢?于是緊張了,像是放名片的秘密動作不小心被人窺伺到了。臉上很是此地?zé)o銀的紅了一層。那雙女性的紅腳,漆皮鞋面亮光光的,里面露出一截魚網(wǎng)紋的黑色絲襪裹著的肥厚腳背。打猛看,紅鞋子真像一只小船兒,而圓滾滾的腳背卻像露出水面的鯊魚脊背,圓圓地匍匐著使得“紅船兒”顯小了。蘇阿姨沖著紅鞋子一笑,胳膊一用力,將勾著紙團的掃帚拖了回來。掃帚經(jīng)過鞋子邊時,她的膀子又歪了一下,將一星點灰塵沾染到亮光光的鞋幫上了。
紅鞋子頓時像被一根無形的線吊著提了起來,放到了另一邊。蘇阿姨對此很歉意,提著掃帚趕了過去,她手中的掃帚一落在紅鞋子邊,嚇得紅鞋子趕緊彈跳著站了起來:“哎喲,你消得擦了,嚇?biāo)廊肆?”紅鞋子以為蘇阿姨要用掃帚幫自己擦鞋子,一口帶著隆重的蘇北味的本地話說得驚詫詫的。她一開腔。蘇阿姨心里說了一句:哦。是個外地人!她說的話跟自己說的普通話一樣,是夾生的。
蘇阿姨淡淡一笑,用夾生的普通話跟蘇北女人道歉了:“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
蘇阿姨的話將蘇北女人逗樂了,哈哈,她笑得很開朗。然后對著蘇阿姨唱起了歌兒:“不是我不小心……”蘇阿姨理不清頭緒和語法的本地普通話讓蘇北女人想起了一首歌曲。歌曲蘇阿姨曾在電視里聽人唱過。
蘇阿姨說:“你唱得真好。跟電視里簡直是一樣的?!?/p>
“是嗎?我就喜歡唱歌兒,想想,這春光這么好,這日子這么好,這時代這么與時俱進,不唱歌兒做哩?”她的夾生本地話里參雜著一個普通話成語,真是土洋結(jié)合。
“與時俱進?!碧K阿姨情不自禁地跟著念了一遍,仿佛又學(xué)會了一句普通話而高興著。
蘇北女人問道:“阿姨是哪里(wu de)人?”
蘇阿姨回答:“哎。不遠(yuǎn),就在小區(qū)北面的村子里?!?/p>
“那你是本地人?”蘇北女人驚詫得瞪大了眼睛,“那你做啥講普通話?”
“工作需要啊?!碧K阿姨懶懶地回答,語氣輕佻了。
她們就這樣交談了下去,蘇北女人用帶著蘇北味兒的本地話問蘇阿姨話,蘇阿姨卻用帶著本地方言的普通話回答。蘇阿姨的這副認(rèn)真勁惹得蘇北女人咯咯笑個不停,拍著蘇阿姨的肩膀說:“阿姨真是幽默?!?/p>
蘇阿姨也跟著納納地笑:“你的本地話說得到位呢,都聽不出了!”
蘇阿姨的話使女人怔了下,仿佛身上的神經(jīng)被什么刺著抽搐了一下,但,轉(zhuǎn)念一想,又釋然了,像蘇阿姨這么一個老實人估計也沒有那么多歪心思啊,自己就不必要多心了。蘇北女人爽朗地笑著,“是啊,入鄉(xiāng)隨俗嘛!”亦步亦趨地跟著蘇阿姨手中的掃帚走。
蘇阿姨不喜歡她這樣,覺得很不自然?;仡^說:“到處都
是灰塵,臟呢……”蘇北女人粉團似的一張松軟的圓臉叫她猜不出究竟是三十點還是四十左右,只覺她皮膚很白,臉上的妝很濃,眼圈是青的,很有錢。吊在低胸領(lǐng)口里的鉆石熠熠閃光。炫得人頭暈。
“沒關(guān)系。阿姨,你忙你的,我跟你隨便說說話!反正我也沒事呢!”蘇北女人的紅嘴唇一撮,話就像可愛的花蕊綻放了。
“這個女人倒是沒有眼界。挺隨和的?!边@樣一想,蘇阿姨覺得自然多了,你愿意跟著就跟著吧。一段時間忙乎下來。兩個人就很熟悉了。蘇阿姨知道蘇北女人叫曼琳了。住在海棠書小區(qū)20號別墅,跟老公經(jīng)營著一家紡織公司。今天難得在家,是因為身體不適。
曼琳是這樣告訴蘇阿姨的:“錢是有點??商α?,這不。我今天就不去了,身體不舒服,讓老頭子一個人忙去?!敝?,眼睛盯在蘇阿姨手中的掃帚上,扯開話題說道:“阿姨,要不,你幫我個忙吧,每個周五你來幫我家打掃一次衛(wèi)生。我給你500塊一個月。這樣就免得我每天搞了,不搞嘛又看不過去,你曉得的。要是來人了真?zhèn)€難看啊——而我們老頭子天天又要叫人來打牌,那都是有身份的人。烏煙瘴氣的,不要弄死人啊——買這個別墅我就是阿姨了,沒有一點意思啊!”這之間。她當(dāng)然沒有忘記表達(dá)了對蘇阿姨的信任,這包括對她手中的活兒,以及她的人品方面。
她是這樣說的:“阿姨,也怪我倆有緣分喲,今天一見面感覺就很投機,不用說了,你的活好,人也老實……”
曼琳說話的語速極快,幾句話說下來,就把蘇阿姨說暈了。禁不住被她的手拽著拉到家去看房子了。像片云一樣被輕飄飄地拎了去:“去看看吧,我好把鑰匙給你?!苯z毫不容蘇阿姨遲疑。那悶在心里的遲疑就成了泡沫:500塊抵工資的一半哩,一個星期一次,大不了午休不休息……她還真有點動心了。但一看到曼琳的臉龐,又遲疑了。她總覺得曼琳妖嬈的眉眼帶著一種風(fēng)塵味,就是不是好女人的那種感覺,便不想去了,心說:“給你一個外地來的“雞”打掃衛(wèi)生,這像話嗎?”凡是心里的話,蘇阿姨都是用本地話說的。所以。那樣一想她看自己就又高大了幾許,明白了:就當(dāng)去看看吧,看看而已,這又不要緊的。隨即,還將舌頭抵在牙齒上糾正了曼琳一句夾生的本地話,“不是鑰匙,而是鑰匙!”
曼琳跟著念了一遍。像蘇阿姨念與時俱進一樣。認(rèn)真的,虔誠的,響亮的。白嫩嫩的手一晃,就用一張智能卡打開了厚重的銅材大門。再用腳尖勾出一雙拖鞋丟過來讓蘇阿姨換。蘇阿姨聽話地進去了,一走進去她就洞察到了曼琳的懶惰,隔夜的煙酒味撲面而來。但這并不令她厭煩,蘇阿姨呼吸著,像是找到了一種熟悉的感覺。那是什么感覺呢?只是隔了一夜。辨別不了那是黃酒還是白酒的味道了。
曼琳大概也聞到了,不好意思地說:“我生了兩天的病,沒氣力弄!”帶著蘇阿姨樓上樓下看了起來。
邊走邊說:“阿姨啊,我要求不高的。大致差不多就行了?!?/p>
“阿姨啊,你不曉得。我們老頭子也是個隨便人,老旱就叫我叫人,可我總是覺得不放心……”
“阿姨啊,你只要留心點,我們家老頭子喜歡收藏,這些瓶瓶罐罐價格都蠻大的,你莫給他弄掉了……那可是他的心肝寶貝!”
曼琳說話的架勢明顯早已將蘇阿姨當(dāng)自家阿姨關(guān)照了。蘇阿姨木然地聽著,沒有回答也不去詢問。任她顯擺去。所以當(dāng)曼琳叫蘇阿姨看這又看那,介紹這是多少錢,那是多少錢,這是從哪里買來的那個又是來自國外的話。蘇阿姨都只是耐心地聽著。一臉歲月滄桑后的冷靜。仿佛早已洞悉到自己這輩子是住不上這么富麗堂皇的房子,所以就不祈求了,所以眼里流露不出奢侈的羨慕神情。
二樓走完。曼琳就失去了介紹的熱情。來到三樓房間,她的表現(xiàn)更是波瀾不驚了,用手推開白色的房門輕輕地說道:“阿姨。這是我們的房間?!?/p>
蘇阿姨倒是一心想看看曼琳的丈夫的,與曼琳說話起始,她就在想她口中的老頭子是怎樣一個老頭子呢?當(dāng)她看到掛在床頭巨大結(jié)婚照上穿著白西裝、瞇緊了眼睛的男人,不由得皺緊了眉宇。起初,她以為自己看錯了。一看到小眼睛男人都當(dāng)張老板了。揉一下眼瞼細(xì)看。她不禁就吸著氣倒退了一步,然后,轉(zhuǎn)身對著曼琳只打寒戰(zhàn):他離婚了呀……
他怎么離婚了呢?
離婚對于蘇阿姨這輩人來說還是帶有不幸婚姻的本質(zhì)的。所以,她的腦子里一下子蹦出了許許多多的問題:他老婆怎么了,干嘛要離婚呢?轉(zhuǎn)眼,又見房間跟客廳一樣凌亂,煙味肆意地飄蕩著。蘇阿姨不禁對張老板同情了——這再有錢,你也離婚了:這再婚怎么也不找個賢惠點的女人過呢!看曼琳的眼光隨即冷了不少,仿佛在罵:外地人真懶!就曉得胡搞!
而落在蘇阿姨眼中的曼琳此時正拎著一根帶子將扔在地上的睡裙朝起撿。她那副懶洋洋、有氣無力的姿勢一看就不是干活的腔調(diào)。蘇阿姨恨恨地瞪了一眼,跟著將放在床頭柜上的煙灰缸里的煙蒂倒進了垃圾桶。她是用手捂在缸口上倒的,所以沒有一點煙灰濺出來。然后。又幫著整理起了床鋪,從床罩底下拉出了兩條皺巴巴的內(nèi)褲。
蘇阿姨忍受著胃里的巨大翻騰,憋住呼吸打掃好了上上下下的屋子。曼琳呢,只干了一會兒就喊累不高興弄了。氣喘吁吁地揉著養(yǎng)得白白嫩嫩的腰坐在沙發(fā)上給自己的手指甲涂指甲油。她翹著小拇指,涂了手指又涂腳趾。并且,每個手指和腳趾頭都涂了不同的顏色。等到蘇阿姨打掃完畢。她身上的所有指頭(趾頭)就都變成了亂糟糟的一把顏色:紅、藍(lán)、青、黑……像桑果,像草莓,像櫻桃。真叫人眼花繚亂。蘇阿姨望著她涂指甲油的樣子。有點難受。她對這個動作充滿了向往,又充滿了厭惡。她就想到了電視里壞女孩的樣子,光著五顏六色的腳丫子,掛著一雙挑逗的眼神。但是。她又是迷人的,蘇阿姨看了好幾眼。都恍惚了。之后,又將眼睛看向掛在墻壁上的結(jié)婚照瞅。默默猜測曼琳究竟比張老板小了幾歲?但蘇阿姨幾次都沒有猜出來。一會覺得20歲有吧,再看最多10歲。沒辦法啊。曼琳濃妝艷抹,無法看清歲月了,就難以肯定歲數(shù)了。蘇阿姨只是覺得她似乎也不是很漂亮。索性不去費心想了:管你幾歲呢,總之不像個好妻子!總之就是一個外地人!這樣一想。蘇阿姨干活的手腳就更加麻利了,一心一意要歸還張老板一個全新的家似的?;秀庇X得張老板就坐在曼琳坐的地方,他在抽煙。喝黃酒,在看她打掃衛(wèi)生……
家里清爽了,整潔明亮了。有了溫暖之氣。曼琳伸張著五顏六色的手指到門口送蘇阿姨走。像是飄搖著無數(shù)頂彩旗。對蘇阿姨感激不盡:“阿姨。你打掃得真的好!”
吹一下手指,曼琳隨即捧出一個大西瓜要交給蘇阿姨:“來,這個西瓜你拿去嘗嘗新吧?!?/p>
蘇阿姨此時已經(jīng)穿上自己的鞋子,站在門外了,她看一眼西瓜,聲稱自己胃不好吃不了冷東西而拒絕了。置身在春光明媚里。她忽然感覺自己做了一件荒唐事,怎么就去打掃了呢!所以,她很希望曼琳給自己鑰匙。僅僅想她做這個動作而已。因為只要曼琳一開口,自己就好回絕了呀。許是曼琳看到蘇阿姨站在門口盯著門扉上的智能鎖不肯離去會意了。只見她哈哈一笑,依靠在門框吊著眼梢說:“阿姨,鑰匙我明天給你吧,我今天晚上跟老頭子商量下!你放心好了,
你的活在那里……”
曼琳到底還是誤會了蘇阿姨,回曼琳一個溫和笑容,打斷了曼琳的話說:“曼琳。我剛才也在思忖這事呢,小區(qū)有規(guī)定,恐怕是我要辜負(fù)你的信任了!”
“這樣啊!”曼琳仿佛有點煩躁了,沉下臉頂著舌頭糾正:“思忖——c—u—n!,阿姨你說錯了?!彪S即做了一個揮手的動作。
“——哦,思忖,好,下次就記住了。不說了。我要去吃飯了!——這個你幫我還給你們家老頭子,他早上問過我了。”蘇阿姨將名片一晃。走了。她想想還是厚道的沒有將名片給曼琳。走到一個果皮箱邊,這才毫不眷念的將攜帶了自己體溫的名片輕飄飄地丟了進去。再拿著它有什么意思呢?難道真的要到他家去做阿姨嗎?曼琳依在門口說要找老頭子商量時,蘇阿姨其實就想起了名片,聯(lián)想張老板早晨給自己名片說可以幫忙說不定就是為了這個呢——蘇阿姨只覺胸口燙得要死,恨不得立即將名片掏出來丟棄。
蘇阿姨踉蹌著逃回堆放雜物的倉庫(即辦公室),洗好一個冷水臉,她挨著墻壁坐下了。倉庫其實是一個自行車車庫,在房屋最底層的北面,陰暗潮濕。里面堆放著成捆成捆的掃帚和拖把,還有她和高個子阿姨從垃圾堆里撿來的紙板,大大小小的油漆桶。它們使得本很狹小的面積更小了,簡直就透不過氣來。眼睛不管落在哪里都能看見曼琳面團似的圓臉黑了上來。像貼在蔚藍(lán)天空上的烏云。蘇阿姨就那么乏乏地盯著放在角落里的微波爐坐著,已經(jīng)沒有氣力去熱飯菜了——也許她更怕掀開飯盒蓋子的霎那間,會聞到一股嗆鼻的饅飯菜的味道。吸一吸鼻子??蛇€是聞到了,只覺一股奇怪的味道從倉庫的角角落落里,從她自己的體內(nèi)的胸腔里彌漫而來。
接下來有意思了,蘇阿姨獨自走了出去,將曼琳家門口的垃圾桶倒掉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可是她做了。站在綠色垃圾桶邊做深呼吸。惡臭的垃圾味道像花香,飛舞著蚊蠅的秘密嗡嗡地朝蘇阿姨鼻孔里鉆。身體里鉆。蘇阿姨面前頓時出現(xiàn)了一堆垃圾:衛(wèi)生紙,開封的吃剩下的藥片,煙蒂,空酒瓶,骨頭骷髏,面膜紙,果核,毛發(fā)……
蘇阿姨傷感了。她太清楚這次自己并不是在找值錢的紙板和塑料瓶子。她的內(nèi)心興奮著,好奇者。努力地尋找著,整個過程真像是在翻看著記憶片斷一樣,內(nèi)心充滿好奇,強烈地渴望能從其中尋找到一縷有關(guān)類似溫馨的痕跡——哪些是張老板用的,以及他平常都吃些什么食物……
總之,那是一個無比奇特?zé)o比微妙的過程。蘇阿姨深深地陷入其中,仿佛整個空間就只有張老板和她兩個人了。但她知道自己想要找的東西已經(jīng)很難找到了,
一道黑影子自窗口一晃。蘇阿姨趕緊將眼睛落在小窗口上。她知道那是窗外搖曳有姿的海棠花花枝的影子。緊接著,一個手里捏著風(fēng)箏的孩子,唱著“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跑走了。蘇阿姨跟著念了一遍,舉起手捋了一把因為干活而真正亂成雞窩的頭發(fā)。之后,又將手伸進褲子口袋,一陣悉悉索索,她掏出了一條男士條紋內(nèi)褲??Х壬膬?nèi)褲皺巴巴的,氣味很怪異,又腥又酸又甜的。但蘇阿姨一點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把它帶了出來?隱在倉庫里的洋溢著一抹勞動人民的太陽紅、也許因為做了“小偷”而紅了的臉卻是坦然而又平靜的,細(xì)看,還有一點若有所思。微微地局促著,不知怎么辦好了。然后,她低嘆了一聲。有種在這個上午里又過了一輩子的感覺——重新把那些布滿塵埃的陳舊的日子拿出來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