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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牧民

2009-09-24 03:43:44孫泉喜
草原 2009年8期
關(guān)鍵詞:巴彥巴達媳婦

孫泉喜(蒙古族)

一接電話,對方就問:喂,是金喜熱兒嗎?金喜就知道巴彥這家伙又有麻煩事兒了。

自從巴彥進城以后,金喜沒少接這種電話。金喜本來叫金喜,可是巴彥非要用他說蒙語的習慣,卷著舌頭,在金喜兩個字后面加上“熱兒”,變成金喜熱兒叫出來,特別扭。他們從小在一起長大,巴彥就這么叫,習慣了??墒?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進城了,應(yīng)按城里人的叫法,規(guī)范地叫金喜才是。然而巴彥就不這么叫,偏叫金喜熱兒。因為這個,巴彥第一次來找金喜的時候,被保安擋在了門外,說沒這個人,硬把他攆走了。后來巴彥見到金喜,意見老大了,說不就是當了個芝麻官嗎?牛氣啥呀,連老鄉(xiāng)都不想見,要是當了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備不住爹媽都不認了呢!金喜不知詳情,覺得又委屈又生氣,問保安以后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兒。

果然,巴彥遇到了麻煩事,電話是從一個超市打來的,說是他被人家扣住了,讓金喜趕快拿錢來把他贖出來。

金喜琢磨,巴彥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他一個從草原來的牧民,一不會偷雞摸狗,二不會打架斗毆,三不會調(diào)戲婦女,頂多是因為語言上的障礙,有些事情沒說清楚,被人家誤會罷了。

巴彥在飯店打工時,經(jīng)常因為語言不通整出一些笑話來。有一次老板讓他去買姜,他卻買來了醬。老板埋怨他,我讓你買姜,你怎么買了醬呢?他就瞪起牛眼跟老板犟嘴,這不是姜嗎?老板說,這哪是姜?這是醬。他說,對呀,你不是要買醬嗎?老板說,我不是買醬,我要買姜。他說,這就是姜啊。老板說,這叫醬,不是姜。老板拿來一塊鮮姜給他看,你看這才叫姜,明白了嗎?他撓撓頭,歪著嘴笑說,我操,這玩意兒叫姜啊,明白了。其實他根本沒明白。下次老板讓他去買醬,并一再囑咐,這回不是買姜,是買醬,別糊涂了。他豪爽地答應(yīng)著信心十足去了,結(jié)果卻買來了姜,鬧得老板哭笑不得。

金喜想,這漢語也太復(fù)雜了,一個音竟然整出四、五個調(diào)來,這對一個僅用第一聲和第四聲說話的巴彥來說,掌握起來何等的不容易呀。所以金喜斷定,巴彥一定是把哪個環(huán)節(jié)沒表達明白,被人家扣住了。

不料實情不是這樣。那天,巴彥不知哪來的那么大興致,沒事從來不愿上街的人竟晃晃悠悠逛起了商場。他不覺踏進了一家超市。琳瑯滿目的貨物整齊地擺放在貨架上,使他眼花繚亂、垂涎欲滴。他這兒看看那兒瞧瞧,有時候還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只是不敢問價錢,因為他兜里的錢實在讓他汗顏。突然他在無意間發(fā)現(xiàn)顧客們隨心所欲地拿著貨物,并且不問價錢也不付錢。這讓巴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問一個正在挑選貨物的老者(他覺得老人不撒謊),這些東西可以隨便拿嗎?老人看他一眼,點點頭說可以。毫無疑問了,今天是福星高照、天上掉下來手扒肉了!巴彥沒有考慮太多,他不想失去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的手像老鷹的爪子一樣,貪婪地在貨架上攫取,專門挑選妻子和兒子喜歡的東西。進城以后他覺得太對不住妻兒了,連一件像樣的東西都沒給他們買過,心里愧疚得很啊。幾年的欠賬可以一朝補上了。巴彥抱了一大堆東西,歡天喜地地從入口處擠了出來??墒?服務(wù)生把他擋住了說,到出口處交錢。巴彥愣了一下問,怎么,還要錢?服務(wù)生說,廢話,買東西哪有不花錢的。服務(wù)生說完了很警惕地打量他一下。這一打量,讓兜里本來沒多少錢的巴彥心虛了不少。他蔫兒蔫兒地說,可以不買嗎?服務(wù)生說,可以不買。服務(wù)生順手推過來購物用的小推車說,把東西都放這里頭。巴彥很不情愿卻還是乖乖地把東西都放回了車上。服務(wù)生嘟噥一句,不知道自己兜里有多少錢?巴彥假裝沒聽見,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走了幾步,他感覺蒙古袍的懷里鼓鼓囊囊的,這才想起來剛才挑選貨物抱不動了就往懷里揣了一些。他踅足回來,從懷里掏東西。這一掏不要緊,服務(wù)生仿佛被誰在臀部上扎了一刀似的,嗷一聲喊,快來人啊,有人偷東西了!瞬間上來保安、主管和服務(wù)員七、八個,把巴彥團團圍起來。

這個時候別說是卷著舌頭說話的巴彥,就是伶牙俐齒的城里人也無法說清了。于是,他就撥打了金喜的電話。

后來金喜拿二百元把他贖了出來。他們走在明晃晃的大街上,巴彥一聲不吱,一個勁地嘆氣。金喜就安慰他說,沒事的,一場誤會,以后要記住,天上不會掉下來手扒肉。巴彥又是一聲嘆息說,唉,我還是回我的草原吧。金喜問,怎么了,遇到一點挫折就承受不住啦?巴彥說,嗨,城市再好,也不是我巴彥揮舞套馬桿子的地方,我套誰呀?到處是陷阱,一不小心就被人套住了!金喜聽了差點掉淚,這幾年巴彥確實太不容易了。

故事還得從頭講起吧。

那一年,沙塵暴頻頻揚起,把首都北京都搞得天昏地暗。有一個權(quán)威部門的專家們決定,要搞清沙塵暴的根源。他們逆風追溯,一直追溯到花塔拉草原。一看這片荒漠,到處是干枯的湖泊,滿目荒涼,漫天飛沙。專家們認定,這就是沙塵暴的根源。于是建議政府作出決定,要移民植樹種草治理這片荒漠,從而徹底降服沙塵暴這個惡魔。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草原上的巴彥一家,被卷進移民中,要安置到旗政府所在地庫仁鎮(zhèn)。如果當時服從政府統(tǒng)一安排,安置到庫仁鎮(zhèn),情況又可能不一樣了??墒菑埌l(fā)財說,去就去大城市生活,好找工作,好混。巴彥一聽也對,庫仁鎮(zhèn)好多職工都沒活紛紛下崗了,他一個牧民去哪兒,連打工的地方都難找。于是就搬進了張發(fā)財居住的這個泱泱幾十萬人口的城市。

張發(fā)財是巴彥的一個好朋友,個子不高,不到三十歲已經(jīng)禿頂了,人精明,所以稱他絕頂聰明。就憑這一點,他老早就腦筋開了,奔波于城鄉(xiāng)之間做皮毛生意,應(yīng)該說有點勢力了。巴彥進城那天,張發(fā)財特意安排了酒宴為他們一家接風。場面宏大,來了不少朋友,很是讓巴彥一家風光了半天。

席間,張發(fā)財討好般地問巴彥,咋樣?城里好不好?啥感受?巴彥撓撓頭說,啥感受說不出來,就是人多,別的也沒啥。本來想評功擺好的張發(fā)財,此時吹胡子瞪眼道,這兒不比你花塔拉草原好?你那地方窮得除了雞巴卵子沒剩啥了。說得巴彥媳婦臉通紅。巴彥也不好意思地歪著嘴笑了,說我們還有牛羊啊。張發(fā)財更來勁兒了,別提你那些牛羊了,一個個皮包骨頭,連溫飽都沒得到解決呢,一頭牛不如城里一條狗值錢!

也確實那樣,花塔拉草原這幾年沙化嚴重,草場退化,牲畜超載。牛羊長年吃不飽,餓死了不少,開膛一看,胃里面沉淀了半下子沙土,好慘,好可憐。那是因為草太矮,牛羊啃吃的時候連沙土一起吞掉了。那些細沙土吞進去就吐不出來,也拉不出來,沉淀在胃里,破壞了胃功能。胃功能不行了,牛羊就開始消瘦,最后活活餓死。人生活在那種地方,也確實太殘酷。

看見巴彥在發(fā)呆,張發(fā)財又發(fā)話了,老巴你就燒高香吧,從此你就是城里人,再不能跟在牛屁股后面過窮日子了。他向在坐的各位舉了舉杯說,來,為咱們巴彥同志正式成為城市牧民,干杯!大家叮咣地碰杯,一片歡聲笑語。巴彥強擠出笑容也喝了下去,覺得那個酒很苦。

巴彥擔憂以后的日子。城市是好,那是對有錢人來說的。他呢?進城時處理掉所有的牛羊和家產(chǎn),懷里揣了幾萬塊錢來,這算錢嗎?連一間像樣的平房都買不起。就是買個破一點的房子,以后的吃穿、就醫(yī)、孩子上學怎么辦?

還是張發(fā)財招數(shù)多,他指點巴彥,你得先租房子,手頭的錢呢,做點買賣或者用在別的地方,讓它增值。他還替巴彥租了個小平房,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一切安排就緒。巴彥心里還是不托底,老琢磨錢怎么增值問題。

后來他去找張發(fā)財商量,說老待在家不是事兒,我還是找點活兒干吧。張發(fā)財問,想干什么呢?巴彥說,聽說開茶座挺掙錢,我媳婦奶茶熬的不錯……沒等他說完,張發(fā)財哈哈大笑說,趁早夾起你的尾巴吧,你有靠山嗎?你有后臺嗎?巴彥納悶,難道在城里干啥都沒個后臺不成?張發(fā)財揚揚手說,你知道茶座是干啥的嗎?這還用說?當然是賣茶水的了。張發(fā)財撇撇嘴,一副不屑探討的表情毫無掩飾地跳到臉上,說賣茶水那是幌子,實際上是賣肉體,知道不?真要是出了漏洞,沒有后臺誰給你兜著?巴彥使勁眨巴著眼睛說,天啊,還有這事兒?我媳婦可不賣肉體。張發(fā)財又給他分析說,再說了,你要是開茶館兒,一碗奶茶撐死賣三五角錢,一天賣個百八十碗,掙三五十塊錢,交了房租、水電費,你還剩啥?弄不好把你媳婦都賠進去。說得巴彥把脖子縮了回去,再不敢提開茶座的事了。但他心里還是惦記著錢怎么增值的問題。

忽一天,張發(fā)財興沖沖地來找巴彥,說有一檔子大買賣,轉(zhuǎn)手就能掙一筆大錢,問巴彥干不干?巴彥說,操,有那好事干嘛不干,咋干?張發(fā)財說,你不是怕你那錢增不了值嗎?先給我墊兩萬元,利潤對半分成,買賣成交連本帶利一起給你。巴彥一聽,二話沒說,向媳婦打了個手勢,喂,把折子拿來!媳婦猶猶豫豫。巴彥急了,我說你怎么了?像個拴馬樁似的!媳婦憋了半天,憋得臉通紅,問張發(fā)財要做什么生意。張發(fā)財哈哈大笑,說嫂子擔心的對。然后從衣兜里掏出一張訂貨單,說這是鄂爾多斯羊絨廠委托我收購羊絨的訂貨單,貨源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就是拿錢去買,然后送到廠家,一倒手錢就回來了,就這么簡單。巴彥媳婦還是猶豫。巴彥急不可待,這回也不用嘴來指揮了,直接動手把媳婦手里的鑰匙搶過來,自己打開箱子,拿了折子,領(lǐng)著張發(fā)財直奔銀行去,走到門口還回過頭來狠狠瞪了一眼媳婦。很明顯,意思就是這么好的發(fā)財機會,差點被你耽誤了。

辦完手續(xù)回來,見媳婦還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著,巴彥更生氣了,說你像拴馬樁你真的變成拴馬樁了?巴彥媳婦叫巴達瑪,很漂亮很文靜很賢慧,平時不大愛說話,膽小心細,與巴彥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她被巴彥奚落一通,也不惱不怨,紅著臉怯生生地問,你讓他打條子了嗎?她知道巴彥這個人大咧咧,如果他相信了一個人,連媳婦都敢借出去。嘿,就這個事兒啊?巴彥從懷里掏出一張紙說,我的意思用不著寫那玩意兒,他還挺認真,非要寫,我能不相信他嗎?媳婦仔細看了一遍紙條的內(nèi)容,這才放心了似地把它用一塊干凈手絹包好,鎖進了箱子里。

不過兩天,張發(fā)財又登門了,紅光滿面,禿頂頭油光發(fā)亮,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樣子。他一進門,“啪”地將一沓子錢摔在床上,說掙錢就這么簡單,這是這次買賣純掙的,數(shù)一數(shù),五千塊,嘎嘎新。巴彥樂得直搓手,抓起錢掂量掂量,問這是咱們倆的?張發(fā)財乜斜著眼睛輕蔑地撇撇嘴,啥話呢?我那份兒我能給你?這是你的份兒。巴彥迅速把錢交到媳婦手里說,還不趕緊炒菜?我們哥兒倆好好慶賀慶賀。張發(fā)財阻止說,伙伴們在飯店等著呢,走,你也算是合作伙伴嘛,一勺燴得啦。他拽著巴彥往外走,回過頭來對巴達瑪說,嫂子,我把老巴帶走了啊,就不請你了,都是老爺們兒,你去了也不方便。

巴彥這一走第二天早晨才回來。看來喝了一宿酒,仍醉醺醺的,進屋就直奔箱子去。干什么?巴達瑪問。他說,快把折子拿來,我們要大干了。

我們?巴達瑪大惑不解。

對呀,我們啊,我和張發(fā)財呀。

你又要借給他錢?

啥叫借給他?這叫投資,懂嗎?

哎呀,還是謹慎點吧。折子上僅剩兩萬了。

統(tǒng)統(tǒng)給我拿來。你把它壓在箱底,讓它下犢子還是下羔子?

可是……

可是什么?難道你還不相信發(fā)財兄弟?這不明擺著嗎,第一筆生意錢都交到你手上了。而且發(fā)財兄弟對我們這么好,難道他能騙我們嗎?

巴達瑪還是猶猶豫豫。巴彥只好耐著性子開導(dǎo),錢這個東西吧,你必須折騰折騰它,它才能增值,你才能發(fā)財。這是昨晚喝酒時張發(fā)財對他說的話,他覺得確實有道理?,F(xiàn)在媳婦聽了,好像也有些動心,哆嗦著手把鑰匙交了出來。

巴彥把錢交給張發(fā)財以后著實興奮了幾天,把手洗得干干凈凈,就等著數(shù)錢了。巴彥似是對自己又像對媳婦說,有錢真好!在城里生活真好!我們在草原上過了小半輩子,窮遭罪白浪費了生命。可以說,這是巴彥在那天晚上跟著張發(fā)財浪漫了一宿以后得到的深刻體會。

那天晚上喝完酒,張發(fā)財就領(lǐng)著他去洗桑拿。他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進這種地方,進去就有些發(fā)懵。見張發(fā)財如入無人之地,瀟灑自如,談笑風生,他也大著膽子裝出很老練的樣了,把嗓子清理得很響。這時服務(wù)生走過來,要領(lǐng)他到另一間屋。他不知如何是好,看一眼張發(fā)財。張發(fā)財向他揮了揮手,去吧,隨便玩兒,錢我都替你付了。他這才放心地跟著服務(wù)生高一腳低一腳進了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高貴典雅,地和墻是一色潔白。地中央有一個倆人洗澡的水池,瓦藍瓦藍的水正在翻著清波。服務(wù)生把他領(lǐng)進休息室。休息室里面有一張大床,潔白的床單一點皺褶都沒有。服務(wù)生問,先生需要別的服務(wù)嗎?服務(wù)?不就是洗澡嗎?不要服務(wù)!他把服務(wù)生打發(fā)走了,脫光衣服,躺進浴池,水溫不冷不熱,舒服得要命。他想,這些城里人真能鬧騰,一個洗澡整的這么奢侈,看來這就是城里人說的高級消費了。正想著,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女子幽靈般鉆了進來,身上只有幾處遮掩外,大部分裸露著。巴彥急忙縮進水里,只露出腦袋瓜喊,喂,你走錯門了,這是男室。那個女的毫不忸怩,大大方方走進來說,我沒走錯,是你那位張先生讓我過來伺候你。原來又是張發(fā)財干的,熱情過分。巴彥問,你是搓澡還是按摩的?女的細腰一擰說,搓澡按摩我都不會。那你怎么伺候?巴彥驚訝。女的扭動著寬臀,在他面前走幾步說,磕炮唄!什么?什么炮?其實巴彥已經(jīng)明白怎么回事了,只不過是裝傻。小姐突然說,這位大哥是蒙古族吧?巴彥說是。小姐說,一聽口音我就知道了。你也別客氣了,泡什么澡,趕緊上來,磕炮。外面還有人等著呢??磥硭龢I(yè)務(wù)還挺忙。巴彥說,那就讓他磕吧,我就不磕了。女的小臉冷了下來,說這可是你說的啊,不要后悔。巴彥說我不后悔,只要你走就行。女的說聲謝謝,一步三擰走了。

從洗浴廣場出來,張發(fā)財就嘿嘿笑著問巴彥,怎么樣,舒服不?巴彥反問,這得花多少錢?張發(fā)財說,錢倒不多,包括咱倆磕炮才六百塊。巴彥忙說,我可沒磕炮啊。張發(fā)財?shù)膬芍谎劬αr跳到了額頭上問:真的假的?巴彥說,撒謊是狗。張發(fā)財一拍大腿后悔不迭,哎呀,錢都替你交了,客氣、啥,為啥不磕炮?巴彥說,那咱回去把錢要回來吧。張發(fā)財晃晃禿腦袋說,得啦,別丟人現(xiàn)眼了。

此時已是午夜,街上行人寥寥無幾,整個城市變得寧靜安謐。張發(fā)財說,看來你也沒太盡興,走,咱們到夜總會消夜去,我請客。巴彥想了想說,這回我請吧,別總是你一個人請了。張發(fā)財答應(yīng)得痛快利索,只說了一個字,行。

剛邁進夜總會的大廳,但見美女蜂擁而上,或微笑或飛吻或送秋波熱烈歡迎了他們。隆重的場面使巴彥緊張得抬不起頭。

挑吧。張發(fā)財說。

挑啥?巴彥像個傻子一般。

張發(fā)財說,挑美女唄。巴彥忸怩。張發(fā)財沒耐心了,說你這個人怎么回事?讓你挑你就挑,客氣啥?就是陪你喝酒,土老冒。

這一句“土老冒”激活了巴彥身上所有雄性激素。他覺得在這種地方別讓人看出自己是鄉(xiāng)下來的“土老冒”,至少裝得像鄉(xiāng)長一級干部。他心一橫,連看都沒看,抓住身邊一個矮胖小姐的手,就往雅間走去。

雖然不是特意挑選的,但這個矮胖小姐確能說能唱能喝能跳能聊能逗,讓巴彥開心得只顧自己一杯一杯地喝。喝多了膽子也大了,摸摸索索的。小姐推開他的手說,我們的服務(wù)范圍不包括這個。那也讓巴彥開心得夠嗆。

等到結(jié)賬時巴彥有點傻眼了,他身上帶的錢不夠。這可怎么辦?多沒面子。張發(fā)財向他擠擠眼說,別急,我已經(jīng)結(jié)完賬了。這讓巴彥感動得只想擁抱他并給他一個熱烈的親吻。張發(fā)財瀟灑地一揮手,這算什么?咱們不是掙錢了嘛。人啊,應(yīng)該能掙錢也能花錢,別攥著錢當守財奴,死了以后你想花都花不成了。巴彥大長見識,也懂得了不少人生哲理。

張發(fā)財把錢拿走以后一去不復(fù)返。巴彥這才意識到可能上當了,而后就失眠牙疼,對著把眼睛哭成猴腚的巴達瑪,歇斯底里地怒罵,以發(fā)泄心中的憤懣。巴達瑪不服氣,說你有能耐就找他要錢去,罵我算啥英雄。巴彥一尋思也對,便抄起一根棍子,狠著臉沿大街小巷尋找張發(fā)財?shù)嫩櫽?。他已?jīng)下了狠心,一旦找到張發(fā)財,如果他態(tài)度好立馬還錢,那就另當別論。如果他態(tài)度不好,或者要拔腿逃竄,這根棍子可就不講情面,他那兩條小細腿必定是粉碎性骨折了。如果他賴賬不還錢,小心禿腦殼子,不是開瓢,便成血葫蘆一個!沒成想,張發(fā)財是那樣的不好找。巴彥徹底領(lǐng)悟了啥叫大海撈針。于是想到了金喜。巴彥和金喜從小一起長大,金喜學習成績好,巴彥的成績在全班基本上是屬打狼的。但巴彥的體魄好,摔跤厲害,好幾個人一起上都摔不過他一個。巴彥經(jīng)常欺負金喜,讓金喜替他做作業(yè)。后來考高中時,巴彥終因無人替考而落榜,金喜不僅考上了高中,還考上了大學,現(xiàn)在畢業(yè)后在政府一個部門當小科長,又娶了城里的姑娘,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巴彥幾經(jīng)周折找到了金喜。恰巧是中午下班,金喜從辦公室出來,一下子認出了巴彥。兩個光腚娃娃久別重逢,感到格外親切。金喜就把巴彥領(lǐng)到家吃了午飯。金喜媳婦長得俊俏嘴也甜,一經(jīng)介紹便一口一個巴彥哥、巴彥哥的,使巴彥很不自在。

吃飯間,巴彥把被騙錢的事情東一個西一個地說了一遍。金喜一聽,不自覺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瞪起眼睛問,報案了嗎?巴彥說,上哪兒報案?上派出所呀!巴彥恍然大悟,可不是嗎?我怎么打架忘了出拳呢?拍著腦門兒后悔不迭。來得及,金喜畢竟是大學畢業(yè)又是在城里工作的人,處理問題鎮(zhèn)靜自若。他把事情的經(jīng)過又聽了一一遍,然后就領(lǐng)著巴彥直奔所轄派出所去。

民警聽了巴彥的敘述直晃腦袋。因為巴彥卷著舌頭連漢語帶蒙古語一起說出來,民警一句都沒聽懂。只好由金喜當翻譯,民警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打開計算機,進入戶籍管理系統(tǒng)搜索了一遍,統(tǒng)共找出二十三個張發(fā)財。一一進行核對,結(jié)果一個也不是巴彥找的那個張發(fā)財。民警說,或許你找的那個張發(fā)財不是本市居民,也許是個流動人口。

一個“或許”,一個“也許”,民警把巴彥和金喜打發(fā)走了。無奈,巴彥回家以后又抄起了那根棍子,可這次打的不是張發(fā)財,而是他自己。他拿著棍子直往自己的腦袋上打,打的當當響。巴達瑪一開始不想理他,打去唄,或許以后能吸取點教訓(xùn)。后來巴彥的腦袋都出血了,順兩頰流下來。巴達瑪忍不住去搶,搶不過,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聲淚俱下,你想打就打我吧,我死了不要緊,萬一你死了,我和兒子誰來養(yǎng)活?

話不在多,關(guān)鍵詞很重要。媳婦的最后一句話,喚起了巴彥的責任意識。他覺得別因為四萬元錢的事把命都搭了,老婆孩子還需要他來養(yǎng)活。于是擦干了血跡,又去找金喜。這次是讓金喜給他找點活干,好養(yǎng)家糊口。

上次去金喜的府上,巴彥是赤手空拳去的。人家雖然沒在意,巴彥心里還是不得勁兒。這次去,又是求人辦事,怎么能空手去呢?巴彥在外面的水果攤上買了五斤蘋果三斤梨,共八斤,這個數(shù)還挺吉利。巴彥進屋時,金喜兩口子正在下圍棋。巴彥想,人家城里人就是會生活,過得多有情調(diào)。

金喜兩口子對巴彥的再次造訪并沒有感到意外,只是看了一下他拎著的水果,二人互相對視一下,很有意味地笑了。金喜說,你來就盡管來好了,還帶水果干啥?我們家沒人吃水果,你拿回去自己吃吧。其實,金喜心里明鏡似的,那些水果無非就是破蘋果爛梨。因為他太知道那些賣水果的小攤主了,在城里人面前畢恭畢敬,任你挑選,分毫不差;一見鄉(xiāng)下人,尤其像巴彥這樣卷著舌頭說話的人,沒個跑,你就是破蘋果爛梨的最佳傾銷對象,也不讓你動手,專給你挑選個大色艷味濃的,其實朝下的部分都有問題,只是不讓你看見,像變魔術(shù)一樣迅速裝進塑料袋,假裝跟你少要兩角錢讓你感激涕零。金喜的親戚大部分在鄉(xiāng)下,鄉(xiāng)下人有個共同的特點——走親串友特別愛拎水果,這大概是鄉(xiāng)下水果緊缺的原因吧?況且每每都是破蘋果爛梨。這讓金喜在媳婦面前很沒面子。他在苦惱之余進行過深入探究,就得出以上結(jié)論。從而與媳婦結(jié)成攻守同盟,不管鄉(xiāng)下哪個親戚拎來水果,一律退回讓他們自消自滅。這次巴彥拎來的水果也不例外,讓他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巴彥回家以后才發(fā)現(xiàn)金喜一家不吃水果的原因,果然那些水果全是破蘋果爛梨。這讓巴彥既不好意思又欽佩金喜的火眼金睛。不管怎么說,巴彥這次最大的收獲是找到了適合于自己的一份工作——金喜把他安排在一個事業(yè)單位當更夫,包括打掃院子,月薪400元。這對巴彥一家來說,城市人的幸福生活已經(jīng)開始了。

然而,巴彥在這個單位干了不足兩個月,就被攆回家了。原因是這個單位大卡車夜間被盜。那天晚上巴彥喝了半斤酒,按道理這點酒對巴彥來說不足掛齒,巴彥的酒量大,來精神頭了能喝一公斤酒,說話辦事照舊不走板兒。喝半斤酒的巴彥興奮點剛剛起來,進進出出更加勤快,不時到大門口觀察一下外面的動靜。先是看見兩個年輕人,站在大門旁邊,死去活來地接吻。巴彥看不慣這種不講究衛(wèi)生的戀愛法,便故意咳嗽幾聲,把他們轟走了。不一會兒又來了一個中年人,咣咣地敲門。巴彥走過去看,不認識。不認識的人,絕對不能放進來,這是行規(guī)??墒悄莻€人手里拿個鑰匙,向他晃動著說,我是你們單位司機的朋友,這是他的車鑰匙,我借他車出去一趟。巴彥先是猶豫,后來一尋思,司機把車鑰匙都給他了,那他肯定是司機的朋友。便把他放了進來。陌生人很有禮貌,和巴彥嘮了一會兒家常,才不慌不忙地去啟動車??磥磉@個人開車不是十分熟練,鼓搗半天才打著火,然后一溜歪斜地開到大門口,又把車停下來,招呼巴彥,大哥,這車缺水,能幫我加點水嗎?當然可以。巴彥痛快地答應(yīng)著,從門衛(wèi)室里拎出來一桶水給他加上了。還問,你啥時候回來?我好給你開門。陌生人說一會兒就回來。

陌生人開車出去一夜沒回來。前半夜巴彥沒往心里去,到后半夜越琢磨越不對勁兒,到大門口望了二十多次。一直到第二天上班,車還是沒回來。見司機來上班,巴彥就“噔噔噔”跑過去說,你的朋友把你車開出去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司機瞪大眼珠子說,我的朋友?誰給他借的車?巴彥說,你呀,他還拿著你的車鑰匙呢!司機說,胡扯!巴彥意識到事情不妙,直想給他跪下,求他別開這么大玩笑,他上班還不到兩個月,這可是他們一家人的飯碗啊!

司機可不管你飯碗不飯碗,立即向領(lǐng)導(dǎo)報告,領(lǐng)導(dǎo)又向公安局報告。公安局開始查證核實,并把巴彥列入重點嫌疑犯,關(guān)進了小號。畢竟他給開的門又給加了水,懷疑他是同案犯是有道理的。巴彥又一次蒙難。幸虧公安局很快就破案了,不然巴彥在小號里不知蹲到何時。盜車的家伙是個二百五司機,把車開出城不遠就撞在了大樹上,交警聞訊趕到現(xiàn)場時,他還昏迷不醒呢。

事情雖然弄清楚了,但巴彥還是沒能逃脫丟飯碗的厄運。要不是金喜出面,他不僅丟掉飯碗,還要承擔相應(yīng)的責任和經(jīng)濟處罰的。因為這個單位領(lǐng)導(dǎo)是金喜的叔丈人,金喜一說情,老人家才網(wǎng)開一面,但死活也不留巴彥繼續(xù)當更夫。

金喜把巴彥領(lǐng)回去。金喜走在前,巴彥跟在后面。突然巴彥把金喜喊住了,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一通。巴彥的意思是,寧肯受處罰把前兩個月的工資都不要了,想繼續(xù)留下來當更夫,讓金喜再說說情。金喜很理解巴彥的心情,再找到這樣的工作,對巴彥來說很難。可是繼續(xù)留下來更難,城市不缺人,誰還敢留這么無私的更夫?金喜奚落他說,你要是再留下來當更夫,還不得幫小偷把人家金柜給盜走了啊。巴彥無語。

酒店老板還是夠哥們兒意思,巴彥雖然在他那里干不明白,但畢竟是草原來的蒙古族,考慮到還有一技之長——殺羊,還有用武之地。因為老板的哥哥是搞屠宰的,讓巴彥過去幫他殺羊。巴彥一聽就摩拳擦掌說,行,這是我的拿手好戲。于是巴彥就去了。然而這次更慘,不到一天半巴彥就出來了。可這次不是老板炒他魷魚,而是他自己炒了自己的魷魚——不干了。

第一天,屠宰老板拉來五只羊,讓巴彥殺。說這是你一天的活兒。說完老板還有點擔心,拿眼試探一下巴彥。巴彥沒有表情。老板就說,那你就殺兩只,都收拾好了就行。巴彥很不理解地站起來說,不是說殺五只嗎,咋就兩只了呢?老板眨巴兩下眼睛說,怕你干不完。巴彥嘟噥一句,狗眼看人低,接著大聲說,來吧,五十只正好,還有點休息時間!老板只說了一個字,嘿!拍一下把掌。

巴彥晃著肩膀出去找羊,看見院內(nèi)放著大大小小五只羊,巴彥問,這羊能吃嗎?這么瘦。老板更會說話,城里人就是愿意吃瘦肉。巴彥理解地點了點頭,刷地從靴筒里抽出一把蒙古刀,左手伸過去抓住正往墻旮旯里鉆的最大羊,很輕松地摁倒,右腿抬一下便騎到羊身上,只見刀光一閃,羊肚上劃出一道血印,巴彥的手就順著血印伸了進去,羊突然震驚了下,接著非常舒服地睡著了。整個過程不過一分半鐘。老板目瞪口呆。

第二天,老板拉來十只羊讓巴彥殺。巴彥看了看羊說,這些羊不能吃。老板問為什么。巴彥指著羊的口和蹄說,它們嘴里冒沫子蹄子都爛了,這叫口蹄疫,人畜共患的一種病,趕緊殺了拿去埋掉。老板不干了,別瞎說啊,一點問題都沒有。巴彥說,真的不是開玩笑。老板急眼了,你不要胡說八道,客人還等著吃呢。巴彥請求般看了一下大家,可是不知為什么,都無動于衷。刷!巴彥把已經(jīng)抽出來的刀重新放回去說,走了,不伺候了!昂首往外走,并甩出一句,你們等著啊!

大家包括老板誰也沒有把這句話當會事,你走你的,羊是照樣殺的。這時候外面?zhèn)鱽硗\嚶?巴彥回來了!他身后是派出所的那個民警,再后面是防疫站的工作人員和工商局的執(zhí)法人員。老板當時就蹲到墻根兒下,抱頭不說話了!

巴彥又沒有工作了。張發(fā)財還是無蹤影。遲早有一天他會把錢送來的幻想,在巴彥的頭腦中開始破滅。一個五尺高的漢子整天泡在家里,不僅媳婦瞧不起,連自己吃飯時也覺得不仗義。有一天他說,我出去考察考察。巴達瑪沒聽明白,他也沒作解釋,灌了一塑料壺涼水,就跑到大街上去了。他到處轉(zhuǎn)悠,轉(zhuǎn)悠一天,把一塑料壺涼水喝凈了,興沖沖回到家,對媳婦說,嘿,做小本生意照樣能掙錢啊!巴達瑪更不明白了。她一個只會接羊羔、擠牛奶的牧人之妻,哪知道這么深奧的商業(yè)術(shù)語,瞪著眼珠子聽他進一步解釋。巴彥說,比如賣冰棍兒,我聽他們說一天能賣好幾十塊錢呢。巴達瑪高興了,那就賣冰棍兒吧。巴彥把八百年沒騎過的自行車搬出來,進行了一番修理,算是解決了交通工具。又把家里裝磚茶用的木頭箱子倒出來,照著人家的樣子,里面用泡沫塑料做了隔熱層,上面蓋了孩子的屁股墊子。裝備齊全了,就到冷飲批發(fā)店批發(fā)了冷飲,做起了他的小本生意。

所謂“萬事開頭難”,真不假。巴彥從批發(fā)店出來,騎上自行車沒走多遠,就造成騎車肇事。要說巴彥的騎馬本領(lǐng),在草原上可以說是一流的。但他騎自行車的技術(shù)卻不怎么樣,在無人的曠野上騎都能撞到大樹上去,何況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道上騎呢?眼見著一個穿裙子的女子從對面走過來,巴彥左躲,妖艷女也左躲,巴彥右躲,女子也右躲,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巴彥急剎閘,糟糕,車子原本就沒有閘!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間就把人撞了。車子的前輪不偏不倚,正好從女子的兩腿中間穿過去,還撞到了她某個部位,發(fā)出很大的聲音。還好,妖艷女眼尖手快,死死抓住了巴彥的車把子,才避免了人仰馬翻了慘劇。

妖艷女臉煞白,眼也倒立起來了,怎么搞的你?把車子騎到人身上來了!

把車子騎到人身上去的巴彥,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女子低頭一看,裙擺被掛壞了,臉刷地又紅了,說,你看,我這是八百元新買的裙子,都弄壞了,你給我賠!

這下壞了,別的都好說,一涉及錢巴彥就發(fā)怵——連車子帶箱子不值八十元錢,從哪兒拿出八百元賠人家呀?巴彥使出渾身解數(shù)爭辯道,從后面進去是我的事兒,前面進去還是我的事兒嗎?巴彥的意思是,車子從后面撞責任在于他,從前面撞的你不躲也有責任。可是他卷著舌頭“從前面進去,從后面進去”地說出來,味道全變了。

臭流氓!女子邊罵邊伸出巴掌,往巴彥的臉上扇過來。

巴彥認了,閉上眼睛鼓起腮幫,準備接受一記耳光。他想,誰叫自己這么笨嘴拙舌呢?讓她打去吧,打完或許不讓賠錢了呢??墒堑攘税胩?那一記耳光始終沒有在腮幫上炸響。巴彥慢慢睜開眼睛,看見女子高舉在空中的手緩緩放下來。女子突然發(fā)出驚喜的聲音,喲,這不是那位蒙古族大哥嗎?巴彥眨巴兩下眼睛,也覺得眼熟。女子提示,你忘了?洗桑拿你都沒磕炮還給錢,哦!巴彥想起來了,是那個白拿錢的小姐。巴彥說,那么,咱們這個事兒怎么辦?小姐說,算了算了,你多洗幾趟桑拿啥都有了。小姐嫣然一笑,小手一擺,轉(zhuǎn)身扭腰擺胯走了。巴彥忽然想起張發(fā)財,也許她能掌握張發(fā)財?shù)那闆r,于是滿街喊,喂,小姐!小姐!小姐回過頭,臉色變陰。巴彥哪知道這是因為在大庭廣眾面前暴露了人家的職業(yè)身份。小姐冷冷地說,干什么?巴彥說,你最近見過張發(fā)財嗎?你知道他在哪嗎?小姐說,誰是張發(fā)財?我不認識。巴彥說,就是那個禿頂,領(lǐng)我去的。小姐說,那是你的朋友,你都不知道,我上哪知道去?

巴彥愣怔地站在那兒,看著小姐遠去的背影,突然猛地嚎一嗓子,賣冰棍兒!

冰棍賣的還算可以,一天下來也能掙個三五十元錢。只是巴彥的漢語會話能力太差,經(jīng)常發(fā)生被人坑蒙拐騙的事情。于是他決意要突破語言關(guān)。他與巴達瑪訂下了共同闖關(guān)的口頭協(xié)議,第一條就是今后誰也不許說蒙語,強制自己提高漢語水平。

這下可就熱鬧了。蒙古語和漢語本來不是一個語系,蒙古語語法和漢語語法截然不同,主語和謂語的位置是倒過來的。而我們的巴彥和他妻子,用說蒙古語的習慣說漢語,把主謂倒過來講,相當有意思。巴彥賣完冰棍兒從外面進來,巴達瑪就問,來了你?巴彥笑說,來了我。巴達瑪說,水喝。巴彥點頭說,奶茶喝。巴達瑪又說,奶茶喝后飯吃。巴彥歪著嘴笑,覺得妻子很聰明,才練幾天就能說這么長句子,很不簡單。

有一次,金喜去他們家,兩口子照例用倒裝句子的漢語與他交流。開始金喜沒覺出什么稀奇。這時水開了,巴達瑪喊,喂,老巴,開水了!巴彥說,好,茶沏吧。金喜聽著別扭,忍不住說,在家里還說什么漢語?我也不是聽不懂蒙古語。巴達瑪臉緋紅。而巴彥卻自豪地介紹了他們共闖語言關(guān)的事情。金喜喟然長嘆,真是個問題!語言不通,交流起來多么難。這還是在自己的國度,那些在國外闖關(guān)的人更是何等不易呀。金喜笑自己悲天憫人,但對眼前兩位同胞的可笑之舉感到心酸。金喜只好鼓勵說,行,說的真不錯。并提醒,把句子倒過來說更好聽一些。

苦練一段時間后,巴彥的漢語水平突飛猛進,把那些買了冰棍兒少給錢的小摳老太太和吃了冰棍兒不給錢的地痞賴子對付得一愣一愣的。這樣他在本市范圍內(nèi)哪兒都敢去了。巴彥騎著沒有閘的破自行車,用演唱長調(diào)的聲音一喊,賣——冰——棍兒!呼啦一下圍過來好多人,小本生意做得越來越紅火。

什么事情都是熟能生巧。巴彥滿街旯旮胡同跑,覺得很累。他發(fā)現(xiàn)了一處又不累又能賣錢的好地方——學校門口。他在那里一站,用不著拿長調(diào)喊賣冰棍,學生就絡(luò)繹不絕過來買冰棍,而且越貴的冰棍賣得越快。后來,他把冰棍的種類擴大到雪糕、冰淇淋、汽水樣樣俱全,花樣繁多。這樣,錢也就嘩嘩地往他兜里進,巴彥樂不思蜀。

然而好景不常。一天,巴彥在學校門口剛開張,就來了幾位穿制服的人,表情都很嚴肅。前幾天,和巴彥一起賣小吃的說過,要清理整頓學校周圍環(huán)境。巴彥沒把它當回事兒。他把它理解為搞衛(wèi)生,哪知道要清理到自己頭上。精明一點的小攤主,早已望風而逃。巴彥卻巋然不動。他想,我一沒偷,二沒搶,三沒行騙,靠自己的勞動發(fā)家致富,怕雞巴啥呀?一個穿制服的小青年走到巴彥跟前,很文明地行了一個軍禮。巴彥也向他鞠了一下躬。小制服說,請拿出你的證件來。巴彥發(fā)懵,把手伸進懷里摸索半天,拿出了身份證。小制服顯然有些生氣,說別逗了,我這是在執(zhí)行公務(wù),沒時間和你開玩笑。巴彥說,沒開玩笑,我就這么一個證件。小制服手一揮,那邊就開過來一輛客貨兩用車,跳下來兩個后生,不由分說把巴彥的破車子連同冰棍兒箱子一起扔到了車上。巴彥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們要干什么?這是我的東西。小制服說,沒收。巴彥不理解,他明明看見和他一起的幾位攤主都被制服們放走了,而他卻沒有他們那么運氣好,這不公平。巴彥質(zhì)問小制服,你為什么不沒收他們的?小制服說,人家是下崗職工,你是嗎?巴彥眼睛嘰里咕嚕一轉(zhuǎn)說,我也是下崗了。小制服問,你從哪兒下崗的?巴彥說,我原來是在草原上放牧來著,政府為了保護生態(tài),把我們移民到城里來了,我這不是下崗嗎?小制服說,你的下崗證呢?巴彥傻眼了。小制服用鼻子哼一聲,領(lǐng)著眾制服揚長而去。

巴彥這回真的下崗了。他待在家里唉聲嘆氣,天天喝悶酒,人也消瘦了,胡子也長長了,不到三十歲的人卻像六十歲的老頭。巴達瑪看著心疼,就勸他,咱們還是回草原吧。巴彥來了倔勁兒,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再說張發(fā)財還沒有逮住,回去沒錢,草原也不會長出錢來。巴達瑪無話了,只有陪著巴彥唉聲嘆氣。

一天,巴達瑪從外面進來,臉上掛著少有的笑容,對仍在喝悶酒的巴彥說,喂,老巴,聽說在城里像我這樣的婦女找工作最容易。巴彥的臉上全是痛苦。他說,像你這樣的人,連漢語都說不成句子,你能干啥吧?巴達瑪說,當保姆,做清潔工還不行嗎?巴彥說,可別拉倒(拉倒吧的意思),我他媽堂堂蒙古男人,還沒走到連老婆孩子都養(yǎng)活不起的程度,你給我老實在家呆著!

巴達瑪卻老實呆不了,終于有一天走出去了。她在事先沒有告訴巴彥,怕巴彥不同意,就自己悄悄地走出去了。巴彥不知道她去哪兒了,還以為買菜或逛商店去了。等到中午,也不見巴達瑪回來,問兒子,你媽上哪兒去了?兒子搖頭。

午飯沒人做。巴彥從就近商店買了幾個面包,與兒子一起喝著奶茶吃了個半飽。等到晚飯時,仍不見巴達瑪?shù)挠白?。巴彥只好擼胳膊挽袖子下廚,吭哧癟肚使出殺牛的勁,才做出了一鍋拳頭大的疙瘩湯。兒子不吃,想媽媽想得只掉淚。巴彥哄他說,你媽一會兒就回來,還要給你買好多好吃的東西。

可是到了半夜,巴達瑪仍沒回來。巴彥坐不住了,跑到話吧,給金喜打了電話。金喜很快打車過來了。二人坐車滿街旮旯胡同尋找,到了后半夜,也沒找到巴達瑪。能上哪兒去呢?分析來分析去,二人斷定,她一定是迷路找不到家了。于是他們又想到了派出所。非常巧,接待的人還是上次那個民警,問了情況后說,走,我?guī)銈內(nèi)フ摇C窬瘞е麄冎北急臼凶罘比A的大街去找。

白天在這條街上人山人海,沒想到夜間如此寂寞,除了偶爾開過去一兩輛車以外,幾乎看不到人影。駕駛車的民警突然指著前方問,那個人是不是你媳婦?巴彥從車窗望過去,在馬路中間像拴馬樁一樣立著一個人。是她!巴彥高興得差一點從車窗射出去。巴彥興奮地拍著民警后背問,你怎么知道她在這兒?民警自豪地說,這就是經(jīng)驗。車開到她跟前停下來,巴彥高喊著媳婦媳婦奔過去。巴達瑪仿佛在夢里一般沒有反應(yīng)。她原本光潔的臉上落了一層灰塵,上面是一道一道流汗的痕跡,兩只眼睛明顯眍進去,黯淡無光。誰能知道她這一天是經(jīng)歷了多少個磨難呢?巴彥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但他畢竟是蒙古男人,不會輕易掉淚的。他朝著正在放亮的天空望了望,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巴達瑪忽然撲過來,緊緊抱住巴彥泣不成聲。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西伯利亞的冷風裹挾著雪片無情地襲了過來。巴彥租的小屋四處透風,巴達瑪和兒子不顧城里人笑話,把皮袍拿出來穿上了。巴彥雖然也凍得直哆嗦,但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只是心里思念著草原上那頂溫馨的氈房。他曾經(jīng)羨慕過高樓大廈,也輕蔑過自己的小氈房?,F(xiàn)在想起來,祖先發(fā)明的氈房是多么偉大的創(chuàng)舉!它冬天不透風,只要有點火星,里面溫暖如春;它夏天不漏雨,在酷熱的伏天只要把四周的氈子掀開,空氣清新,涼爽無比;它不怕地震,圓錐體的穩(wěn)定性原理,使它即便發(fā)生八級地震,也不致倒塌砸死人……想起這些,他思念故鄉(xiāng)的淚水從心底涌動。然而,現(xiàn)在不是懷舊傷感的時候,眼下的問題是解決現(xiàn)實困難。于是他又想到了金喜。

〔責任編輯 劉廣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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