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王方晨,1967年生,山東金鄉(xiāng)人。198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榆樹靈》《水洼》、小說集《王樹的大叫》《背著愛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共計350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曾獲《中國作家》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解放軍文藝》軍旅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首屆齊魯文學獎等。現(xiàn)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本刊曾選其中篇小說《麻煩你跟我走一趟》《一個局》《貓樣年華》等。
1
寒冬臘月,水潑到地上,能“刷”一聲凍成晶亮的冰舌頭。
家家院子里,都有這樣的冰舌頭。一層層摞起來,高的有半尺。
塔鎮(zhèn)來人最先去了寶林家。什么都問,連寶林夜里幾點上床,摸過幾回媽媽頭子,尿過幾壺都問了。終于合上簿子走出去,前頭一個塔鎮(zhèn)來人一不小心,就在冰舌頭上跐滑了,屁股連蹾了六七下,到院門口才停下來,把那些同來的人,給笑得頓失威嚴端莊。
但寶林不敢笑。
寶林有劣跡,在城里打工沒討到一分工錢,就偷回了工頭的大摩托。七上村村長老萬,起了疑心,把他叫到村委會,黑著臉,三句話沒問完,他就露了破綻。村長老萬就說:
“寶林,是你自己把摩托車送到塔鎮(zhèn)派出所,還是讓我代你送去呢?”
寶林知道不送不行了。
認罪態(tài)度好,加上又有老萬的情面,結果只在派出所關了五天。出來后,卻又悔,感到自己太傻。直接把車還給工頭,不就什么事兒也沒有了么?工頭扣了他的工錢,還能再歹毒到讓他身敗名裂?五天時間不算長,他卻必須為此背上一輩子黑鍋。
想起這個來,寶林不但悔綠了腸子,而且又恨老萬,恨他多管閑事。聽說老萬出事了,寶林心里其實是高興的,一天八趟往村委會跑,裝著關心。他不知道自己的舉動一下子就進入了塔鎮(zhèn)來人的視線,被塔鎮(zhèn)來人列為重點懷疑對象。
在這樣奇冷的天氣里,莊稼人覺不出什么,頂多少出一趟門,但塔鎮(zhèn)來人可就虧了,來了三四天,走遍了村里所有的農(nóng)戶,仍沒離開村子的意思。都猜想,這個出事的人是老萬,換了另外的人,早就打道回府了。
鄰村八下村有個會打兔子的賀建國,死在野地里,胸膛爛得像個馬蜂窩,塔鎮(zhèn)來人斷案,斷來斷去,只斷出個自殺的結論。賀建國的女人哭叫著不同意,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說:
“賀建國這樣的人,除非吃不上兔子肉,要他自殺,不如說他是二尾子!”
但塔鎮(zhèn)來人堅持自己的說法,隨后撤回了人馬。他女人不服,鬧著村長去講情,讓人家再斷。村長去塔鎮(zhèn),很有分寸地給人家說:
“我沒學過斷案,但我琢磨著,賀建國要用七尺長的火藥銃子打死自己,也難?!?/p>
人家并不想強迫他接受,幾個人一使眼色,把他摁倒在地,脫了他的鞋子,現(xiàn)從樹上砍了根樹枝,放在他肚子上,說:
“這下邊的樹杈兒就是槍機,你試著用腳趾頭摟一下?!?/p>
村長一摟,就叫起來,說:
“哎喲,不好了,樹梢子戳我眼皮子了!”
人家都笑,問他:
“還有什么好說的?”
他爬起來,連說:
“信了信了,長槍還真能打死自己,可長槍也不能太長了,要是槍有兩丈長,我看——”說著,咂巴一下嘴,“玄?!?/p>
人家就推他說:
“廢話!”
村長回了八下村,賀建國的女人見他無功而返,哭得昏天暗地,他就開導她:
“你怪誰哪?要怪就怪賀建國自己,火藥銃子哪怕再加上一寸,我也好說話?!?/p>
賀建國的女人雖然哭得厲害,心里還是明白的,咬牙說:
“死的不是你,要是死的是你,你就更好說話了!”
村長沒惱,反倒笑了,說:
“所以我敢大膽工作,一個人走夜路不怕砸杠子,有人會給我伸冤?!?/p>
事情最終不了了之。
老萬是村長,如今雖不能確定是死是活,但已經(jīng)引起了塔鎮(zhèn)各方面的重視。幾天里,塔鎮(zhèn)書記、鎮(zhèn)長、人大政協(xié)主任來過多次,都做了重要指示,同時也都去慰問了老萬的家人。
老萬失蹤五天后,他女人王翠丫才想起報案,給塔鎮(zhèn)派出所打電話:
“老萬在沒在你們那里?”
派出所的人說:
“萬嫂子,你這是跟我們要人呢?!?/p>
王翠丫著急說:
“別鬧了,五天不見老萬了!”
派出所的人還不在意:“老萬又不是小孩兒,五天不見他還能丟了?”——忽然就警覺起來,“啥?萬嫂子,老萬五天不跟你睡了,才想起報案,你是根木頭嗎?!”
王翠丫委屈說:
“你們整天拉他鬧,我還以為又是誰不讓他回來?!?/p>
電話沒放下三分鐘,塔鎮(zhèn)就來了人。在村里排查了三四天,一點老萬被謀殺的跡象也沒發(fā)現(xiàn),更多人只是認為老萬可能在哪里逗留。
但村里的文書小杰始終認定老萬回不來了,當然不能對王翠丫說,見了王翠丫還是笑嘻嘻安慰她:
“你就把醒酒湯做好,萬村長磕巴眼皮就回來了呢。”
又對塔鎮(zhèn)來人說:
“老萬當了多年村長,三提五統(tǒng),計劃生育,新村規(guī)劃,社會治安,得罪過不少人,八九天不回來,我看,被謀殺的可能性大?!?/p>
自從老萬失蹤,村里就是小杰主事。按說村里還有幾個副村長,輪不著他。但那三個副村長,很不頂事,一個是腿腳不靈,一個是光顧自己掙錢做買賣,一個是老婆扯著后腿,不讓出來。這樣就使得文書像個副村長,那幾個副村長也曾向老萬攛掇過幾次:
“干脆把小杰給公布了得了!”
但小杰不想當副村長,他想當村長。他也不想遮掩。這并不是說小杰盼著老萬死,而是他想過了,不管當上當不上村長,可就別懸著。
在七上村里,顯得頂忙的,就是他和寶林。塔鎮(zhèn)來人住的屋子里生了火爐,但還是冷,空氣里還充滿了刺鼻的煤煙氣味,就想起八下村有臺電暖器。原是吩咐村里一個叫鐵頭的小伙子去拿的,寶林聽到了,主動說:
“我去吧!”
跑著借來了電暖器,每個塔鎮(zhèn)來人身子下面又都鋪了床電褥子,夜里要討論工作,都圍坐在床上,不覺得冷了。不料,常常要跳電閘,村子里忽然就黑了,在那一霎,簡直是死一般寂靜。
小杰的確盡了自己的努力,但條件有限,只得這樣了。在伙食上就大做補償,頓頓有魚有肉。
魚是鮮魚,寶林把魚從外面拿到村委會小食堂,敲掉魚身上的冰碴,魚還是活的。將魚開膛破肚,淘洗干凈,看上去死了,下到鍋里,一沾熱油,就撲騰打挺。就讓塔鎮(zhèn)來人吃得贊不絕口:
“他奶奶的,鮮啊!”
這一天,塔鎮(zhèn)來人吃著吃著,就都不吃了,一下一下敲著魚頭,愣著。小杰在旁,誤以為他們天天吃魚,把魚吃膩了,就后悔沒讓廚師多變幾個花樣兒,只知道清燉、紅燒、糖醋。
“這魚是從哪里來的?”塔鎮(zhèn)來人抬頭問他。
他就覺得他們這是明知故問,不是村里來的,做出的魚能這么鮮么?就說:
“從魚塘里現(xiàn)捉的呀?!?/p>
塔鎮(zhèn)來人“嘖”一聲:
“差點讓他成了漏網(wǎng)之魚!”
小杰醒過神,肯定地說:
“懷疑誰也懷疑不到魚王身上?!?/p>
塔鎮(zhèn)來人不理他,問門外守著的寶林:
“你去魚塘,魚王有沒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
寶林凍得臉色靛青,搖頭說:
“沒有呀?!?/p>
塔鎮(zhèn)來人飯也不吃了,都站起來,朝外走:
“就是他了!”
小杰覺得塔鎮(zhèn)來人荒唐可笑,還覺得他們的水平實在有限,跟在后面說:
“你們相信我,魚王大叔……”
可是塔鎮(zhèn)來人轉(zhuǎn)過頭,瞪他一眼:
“連你也是懷疑對象!”
小杰就不再說,乖乖地跟著去了。
2
七上村的魚王,在塔鎮(zhèn)頗負盛名。
但凡在塔鎮(zhèn)有些頭臉的,都吃過村長老萬送來的魚,這魚就出自魚王的魚塘。塔鎮(zhèn)二十五個行政村二十五個村長中,老萬又有一個“送魚村長”的雅號。
魚王叫高全海。
七上村第四生產(chǎn)小隊社員高全海才娶來一年半的女人,跳進村東二里地的坑塘里死了。
坑塘是村里人筑房取土形成的,已有兩丈深。高全海攔著不讓打撈,坑塘從那時起就開始有了神異,不論旱澇,水量不減,且清得駭人,露著黑咕隆咚的底,往岸邊一站,就有下栽的感覺。
不久,生產(chǎn)隊解散,高全海一不要地,二不要器物,單單要包這個坑塘。魚苗放進去,一年后就看見水里游動著許多一兩尺長的大魚,撈了上來,黑頭黑背,濕光耀眼,卻沒人敢吃,怕沾上邪氣。
老萬不怕,帶頭吃了,美得兩頰開花。老萬還親口對高全海說:
“全海,只要我當村長,這個魚塘你愿包到什么時候,就包到什么時候!”
村里人沒理由不相信了,爭著去嘗,都說沒吃過這么肥美的魚。
高全海養(yǎng)魚,有自己的養(yǎng)法,不喂草不喂料,將魚苗丟進去就是。他養(yǎng)魚,說白了,是“守”魚。在魚塘邊上筑了兩間茅草小屋,成年累月住在那里。這樣的養(yǎng)法,村里人擔心魚長不大,事實截然相反,魚不僅長得很大,而且長得甚美。
起魚每年也只一次,就在七月十五夜,那是他女人的忌日。
漸漸的,高全海的魚就有了名氣,塔鎮(zhèn)那些有頭臉的人,有時主動向老萬提出要吃高全海的魚,有時老萬自己主動送去。
說高全海養(yǎng)出的魚好吃,很多人是懷疑的,為此曾有人做過試驗,把高全海的魚跟別的魚混在一起,做出魚宴,人們卻總能吃出來。
每年七月十五,魚販子蜂擁而至。有魚販子留下母魚,待它下子,育了魚苗,想法養(yǎng)大,味道也與普通魚無異。更有奇特的地方,從高全海那里販來的魚,離了原來的水,稍一久,味道也大有懸殊。這就決定了高全海的魚必須現(xiàn)捕現(xiàn)吃。
到了后來,就都把高全海叫魚王,提起高全海,反不知是誰。而實際上,真正有口福的,也就是七上村里的人,確切地說,也就老萬一個人。
老萬可以隨時吃到魚王的魚。吃魚養(yǎng)人,這話一點不假。
老萬的女人王翠丫眼瞅著奔五十歲的人了,頭上連根白頭發(fā)也沒有。老萬更不用說了。他們唯一的兒子結婚,沒仨月,就讓他們給分了出去,說是喜歡清靜。到底是怕兒子兒媳跟自己同住一個院子礙手礙腳。夜里常聽王翠丫發(fā)出叫聲,老萬沒兩下子,是斷斷不能的。
但老萬卻做過一件很對不起魚王的事。
村里來了工作組,工作組長姓許,是個桃花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個正經(jīng)東西,女人們都躲著他。魚王高全海的女人長相出眾,就被他盯上了,三天兩頭往高全海家跑。高全海沒給他好臉子,但十個花花腸子,九個賴皮。這工作組長耍起賴皮來,簡直沒說的。高全海兩口子蹲在廚房里吃飯,他賴在門檻上不走,高全海揭下一塊熱熱的熟地瓜皮,朝門外扔,呱嗒貼在他臉上,他卻揭下來吃了,還說:
“你也是貧下中農(nóng),哪有吃地瓜不吃地瓜皮的?”
高全海的女人看在了眼里,隱隱覺得丈夫過分了,見了這組長就開始有些不好意思。
在地里干活時,組長叫她去工作組拿他丟下的什么塑料皮本子。她不想去,組長板著臉說:
“看不見么,我這里走不開?!?/p>
她想叫村里的一個丑媳婦陪自己同去,組長就又說:“這里還缺著人手呢。”心想組長不是正經(jīng)東西,但工作組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就去了。不料這工作組長跟了上去。
老萬當時是民兵連長,路過工作組時聽見屋里有劇烈推搡的聲音,走到窗前,探了下腦袋,就嚇得一吐舌頭,彎腰溜了。如果他不說,本來誰也不會知道他曾目睹過高全海的女人遭辱的一幕,但他憋不住,在床上給王翠丫說了,工作組長怎樣親高全海女人的嘴,怎樣扒她的褲子,倒像他自始至終在場。
高全海的女人很有血性,跳了積滿雨水的坑塘。村里人對她的死因不甚了了,街頭巷尾,風言風語。王翠丫聽了,也憋不住。村里人就都知道高全海的女人是不堪受辱死去的。果然,就再也見不到工作組長的影子了。
高全海拎了根碗口粗的木棒,去了塔鎮(zhèn)。都怕出事,叫老萬攔他,但老萬竟沒攔。高全海到了塔鎮(zhèn),就找工作組長。塔鎮(zhèn)的人告訴他這工作組長一家老小全都搬走了,并把他領到公社機關后面的一個空院子里。再問塔鎮(zhèn)的人他搬哪兒去了,塔鎮(zhèn)的人就都攤手:
“咱哪知道呢?”
高全海無奈之下,敲碎了門窗。也四處打聽過一陣,均未能得到工作組長的下落。
從此高全海就變了一個人,整天不聲不響。
老萬跟他從小要好,見他變成這樣,覺得對不起他。當時他即使在窗外咳嗽一聲,工作組長也不一定會得逞。謹慎不安地接觸過高全海幾次,見他并未對自己記恨,就從容多了。
高全海包了魚塘,養(yǎng)出的魚沒誰敢吃。老萬敢為天下先,也有表示歉疚的成分。時間一久,都把往事淡忘,連魚王為什么偏要在七月十五日起魚,也都說不清楚了。
胡亂猜,七月十五,艷陽天,魚正肥?;蛘哒J為魚王怪癖,并無其他含意。
3
這些塔鎮(zhèn)來人雖吃過多次魚王的魚,但還沒到過魚塘。跟小杰到了那里,就都很吃驚。出乎他們意料,魚塘很小,也就一畝見方,被枯黃的土岸擠壓著,像是要從地里浮出來似的。魚塘東、南兩邊是沙果林,北邊是麥地,一座兩間的茅草屋筑在南邊,給人一種陰暗的感覺。魚塘里冰很厚,閃著灰白的光,靠南的邊上有幾處鑿冰的痕跡,七八片大魚鱗散落在周圍,像幾枚紐扣。小杰提前叫了聲“魚王大叔”,寶林知趣地停在外面,塔鎮(zhèn)來人就走進那座茅草屋。小杰顯然怕魚王擔驚,搶著說話,介紹了來人,又補充:
“也沒別的,就是來看看?!?/p>
魚王端坐在屋門口的椅子上,高高的眉骨下面,雙目深凹,目光沉靜,仿佛正在等待來人。塔鎮(zhèn)來人一走進來,就覺得什么也不用問了,但他們還是張口說:
“你就是魚王吧?”
小杰給他們布置了板凳,答道:
“是啊,他就是魚王大叔。”
塔鎮(zhèn)來人又瞪他一眼:
“問你?”
小杰明白自己最好不要插話,就悄無聲息地坐到魚王的床上。塔鎮(zhèn)來人又問:
“姓名?”
魚王像是沒聽到,目光從門口射出去,停在魚塘上。小杰認為對這樣的盤問肯定很多人都不樂意回答,就又想代替魚王,卻一時想不起魚王的真實姓名,直摸自己的頭皮。但魚王卻回答了:
“我叫高全海?!?/p>
小杰就驀地一驚,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魚王有名字似的,在心里默念了幾次。
“老萬不見了,你知道嗎?”
“知道。”
“你認為老萬死了嗎?”
“有可能。”
“村里誰的嫌疑最大?”
魚王頓了頓:
“說不上來?!?/p>
塔鎮(zhèn)來人斷定魚王早有準備,就不敢大意。
“臘月十二號晚上,你在哪里?”又問。
“在家里,——跟老萬一起喝酒?!?/p>
塔鎮(zhèn)來人一下子屏息住了,連看魚王的目光都開始發(fā)綠。小杰也從床上挺了下身子。這是幾日來,案情緩慢進展的第一步,從王翠丫提供的線索得知,臘月十二號晚上,老萬拎著兩瓶金貴老燒,就出了門,但在他出門之后,村里再沒人見到過他,就像他一出門,就消失在了空氣里。
塔鎮(zhèn)來人暗暗噓口氣,很小心的樣子,放輕聲音,問:
“喝到什么時候?”
“下半夜。”魚王說,扭過臉,看看小木桌子上的鐘表,“一兩點鐘吧?!?/p>
“后來呢?”塔鎮(zhèn)來人緊著問。
“老萬就回了家。他喝醉了?!?/p>
“誰能證明?”塔鎮(zhèn)來人的語氣里有了嚴厲。
魚王不慌不忙:
“沒人能證明?!?/p>
“既然你知道這些情況,為什么一直不說?”
魚王詫異道:
“你們沒來問我呀?!?/p>
塔鎮(zhèn)來人都皺起眉來。這時候他們身上的手機響了。一個塔鎮(zhèn)來人就把手機貼在耳朵上,走了出去。從光禿禿的沙果林里吹來一陣冷風,帶著樹枝上干燥的顫音。塔鎮(zhèn)來人背著風,對著手機講:“兇手正在浮出水面,就是那個七上村的魚王?!睊炝耸謾C,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人在看著自己。原來寶林沒走,寶林蜷縮在茅草屋的南墻下,曬著慘淡的冬日陽光。塔鎮(zhèn)來人不滿地說:“你還沒滾!”又壓低聲音警告他,“不該你說的什么也不要說!”
寶林連連稱是,站起來,向村子走幾步,就撒腿跑。
塔鎮(zhèn)來人看他跑遠,才走到屋門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魚王說:“魚王大叔,打攪了?!毕蛲槭沽搜凵?,同伴就走出來。
小杰醒過神,他們已經(jīng)從屋門口走開了。急忙追上去,當啷一聲,踢倒了一個酒瓶子。他突然在屋門口停下了,他擋住了魚王的視線。在小杰眼前,是魚塘冰封的水面。只是一恍惚,他就像退回到了另一個時間里,那時候魚塘里碧波瀲滟,幽深無底。他相信只要站在這個位置,連靈魂都會被吸入水里去的。
追上塔鎮(zhèn)來人,小杰就說:
“你們誤會了,魚王大叔怎么會殺人呢?”
塔鎮(zhèn)來人說:
“你怎么知道他不會殺人?”
小杰答不上來,只說:
“反正我覺得他不會?!?/p>
塔鎮(zhèn)來人說:
“那你覺得誰會?是你,還是寶林?”
小杰想了想,說:
“你們不是要講罪犯殺人的動機么?魚王殺人的動機在哪里?這些年,村里多少人都要包這個魚塘,老萬不管是誰,一概推了。你們知道老萬私下對我說過什么吧?老萬對我說,小杰,將來你要當上村長,魚塘還得讓魚王來包。你要不答應,我連這個文書也不給你干。我就說,萬村長,我損陰德么?魚王大叔包得好好的,我給他搶過來?換了人,也不見得就養(yǎng)出那么美的魚來??梢f我有沒有殺人的動機,我敢肯定,我有。我才是個村文書,早就想當村長。老萬不退,我這個村長就當不上,就總是個文書?!?/p>
塔鎮(zhèn)來人笑道:
“小杰是個直腸子,一定能當一個好村長。”
小杰順勢說:
“那你們還在他身上耽擱工夫?”
塔鎮(zhèn)來人無辜地說:
“沒有啊?!?/p>
小杰目光銳利:
“別瞞我了,你們這是不想打草驚蛇!”
塔鎮(zhèn)來人就說:
“好小子!”
他們的嘴唇都凍紫了,很不愿說話,匆匆來到村委會,見電暖器冷冰冰的,已經(jīng)斷電了,火爐里也只是一些死灰,捅了一陣,就捅出一團煙塵。要吃飯,桌上的飯菜也不見了,原來廚師以為他們吃過了,擅自拿回了自己家里。要叫小杰,才發(fā)現(xiàn)小杰走掉了。各自悻悻地在自帶的搪瓷飯盒里泡了方便面。沒吃呢,老萬的女人王翠丫咕咕咚咚跑過來,紅著眼叫道:
“是魚王殺了老萬!”
塔鎮(zhèn)來人驚道:
“你怎么知道的?”
王翠丫道:“寶林說的?!瘪R上又求塔鎮(zhèn)來人,“求你們快把尸首找出來。”
塔鎮(zhèn)來人道:
“這個寶林,說他嘴沒腿快,他還是嘴快。萬嫂子,你回去,現(xiàn)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p>
王翠丫無力地坐下來,自言自語似的說:
“他到底是記恨起老萬了?!?/p>
塔鎮(zhèn)來人忙問:
“魚王跟老萬有什么過節(jié)?”
王翠丫就把老萬當年看到魚王女人在工作組遭辱的事情細致地說了,惱得塔鎮(zhèn)來人嚷:
“早些時候為什么不說!”
王翠丫辯解:
“以為都把這事忘了,何苦再提呢?”
塔鎮(zhèn)來人叮囑她:
“你先回去,不要走了風聲。”
王翠丫領會了似的對塔鎮(zhèn)來人點點頭,慢騰騰走了。
塔鎮(zhèn)來人看看搪瓷飯盒,又想起了小杰,覺得對小杰有些不大客氣,這樣是很不好的,就準備再見了小杰,把態(tài)度改變一下。小杰不是說魚王沒有殺人的動機么?現(xiàn)在看來,魚王殺人的動機不但有,而且還很明顯。耐心給小杰說了,小杰就會知道自己在斷案方面的幼稚。
4
七上村八九百口子人,也只有老萬可以輕易從魚王那里搞到魚,就是村長苗子小杰,也要暫時受些難為。
往日小杰要搞到魚,對魚王陪小心不說,還常要搭上些東西,一盒煙,一瓶酒,好在這些東西村委會為來客備下不少??墒窃谶@幾天,小杰卻只去過魚塘一次,把一盒煙塞給魚王,說自己忙,再要魚的時候可能會讓別人來。
寶林攬下了這件事,次次都能很順利地把魚搞來,小杰就沒想到別的事情上去,一是因為陪塔鎮(zhèn)來人辛苦,二是因為想著村里出了人命,魚王若找麻煩,就是不通情理了。
小杰這人很會替別人著想,知道魚王愛惜魚塘,也很少去打攪他。不過,看老萬總是那么輕易把魚搞來,或送人,或自己吃,還是有些眼熱。故意跟著老萬去搞魚,見老萬不過是輕飄飄跟魚王說一句,“弄兩條魚”,就去塘里提,有時魚王拿網(wǎng)子替他捉。老萬提了魚就走,好像那魚塘是他家里的。
果然,有一次,塔鎮(zhèn)文化站的馬專干想吃魚了,試探著要老萬給弄一條,老萬就頗自得地夸口:
“這好辦,誰讓我家有個魚盆呢?”
小杰希望自己能夠像老萬那樣,成為一個村長。他看著他女人的時候也在想象著這一天早日來臨。他女人有些黑,將來多吃了他當上村長后搞來的魚,眼瞅著就變白了呢??伤蛛[隱感到這樣想是把魚王看扁了,魚王一年四季守在魚塘,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決非勢利小人可比。
要說魚王是看在他跟老萬是同齡人份上,也不大對的。村里跟魚王同齡的人多著呢,也沒像老萬那樣有情面。
小杰始終沒找到老萬能夠順利搞到魚的原因,有時候就武斷地歸結到老萬的臉皮厚。老萬去魚王那里搞魚,魚王眼里滿是厭惡和痛恨的目光,可老萬全然不顧。老萬就靠著自己的厚臉皮,一次次地從魚塘搞魚,不光自己吃,還要送人,把魚王的魚塘當成自家的魚盆。還有更要不得的,塔鎮(zhèn)忽然要來人釣魚,他就趕快跑到魚塘,吩咐魚王,這天不
要給魚喂食,而他明明知道魚王是從不給魚喂食的。他偏要這么做,就為自己贏來了好名聲。比禮數(shù)周全,在塔鎮(zhèn)二十五個村長中,他數(shù)老一。
小杰想到這個,卻有些怕,怕自己將來當了村長,臉皮萬一跟著厚起來,心里倒美了,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在戳脊梁骨,又有啥意思呢?
不過,小杰還是很容易把事情往好處想的。老萬搞魚容易,很有可能是由于魚王對他的尊重。他的人格力量征服了魚王。小杰從現(xiàn)在起,就得向老萬看齊。他如果像老萬那樣了,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崇敬的目光。他從容自若地走到魚塘,不用張口,魚王就忙不迭地把魚給他從塘里捉上來,還用草梗從魚鰓中間給他穿好,以方便攜帶。魚王心甘情愿地為他做著一切,他從魚塘搞條魚,就像把手伸進自家魚盆。
而實際上,老萬早已習慣了絲毫不感到為難地來到魚王跟前。老萬來了魚塘,隨口說,“弄兩條魚”,就把魚搞走了。
解釋的時候也有,只是不多:
“鎮(zhèn)人大主任張萬桂的岳母病了,就想吃魚?!?/p>
也不大叫魚王的名字:
“嗯,那個……那個什么……”
叫的時候也有,就叫“魚王”:
“魚王,撈條大點兒的?!?/p>
好像他一輩子都會是個村長,好像他即使不當村長了,魚王的魚塘仍舊是他家的魚盆。
魚王見到他,就知道他是來搞魚的。
可他不該在今年七月十五那天夜就忘了自己到底是誰了。往年起魚時他也要來湊熱鬧的,站在岸上看魚販子撒網(wǎng),每一網(wǎng)上來,數(shù)不清有多少大魚閃著銀光,撲棱撲棱亂跳。銀光濺到天上,跟遙遠的星光接在了一起。老萬情不自禁,就對魚王說:“嗬,又是一年好收成!”跟魚塘真是他自家的一樣高興。
他已經(jīng)選中了兩條青花大草魚,用細革穿了鰓,放在了魚王的臉盆里。待一會兒捕魚人散盡,他就提著魚回家,喊老婆用慢火煨上。千滾子豆腐,萬滾子魚。次日清晨揭鍋,準會異香撲鼻。
今年七月十五,老萬低頭就不見了自己放在臉盆中的青花草魚。那是他從第一網(wǎng)中選的,肥得像根棒槌,摸上去潤潤的,還沒到口,心里就像溢滿了花露。他沒想更多,高聲叫起來:
“誰拿我的魚了!”
魚販子們忙著捕魚,頭都沒回。他就又叫:
“哪個王八蛋拿我魚了!”
還是沒人吭聲。
魚販子在魚塘前都是很小心的,因為這個魚塘水深壁陡,萬一滑下去,很不好往上爬。
老萬惱了,老萬一步跨到一個魚販子后面,抬腿踢了一腳。那個魚販子撲通掉了下去,頓時就沒影兒了。水面黑乎乎的,沒誰敢下水救他。
情急之中,一個魚販子對著他落水的地方一網(wǎng)撒下去,幸好網(wǎng)住了他,大伙兒一起用力,才把他拉上來。他頂著一頭水草,坐在地上,吐了幾口水。問他不要緊吧,他就驚恐地喘息說:
“親娘,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水沒底兒!”
老萬是認得他的,他是垛莊的常四兒。老萬又叫:
“常四兒,你他媽拿我的魚了嗎!”
常四兒牙巴骨得得地響,說:
“萬村長,你怎么能……”
老萬又抬起腳來:
“我問你他媽拿沒拿我的魚!”
其他的魚販子見狀,都來勸解:
“萬村長,這魚塘里的魚多的是,你看中了哪一條,隨你拿……”
老萬怒氣未消:
“我看中的魚放臉盆里了!”
一個魚販子雙手抓著一條魚讓他看:
“萬村長,這條魚也不錯的。”
老萬還要再罵,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束冷冷的目光射來,但沒在意。
那條魚水淋淋的,不停地在他眼前張嘴,像在跟他說話。這是一條很不錯的魚。他不罵了,任別人給他放進臉盆。
魚販子各自滿載而歸,老萬也覺身上倦倦的,就提了魚回村。前后都沒人,原野寂靜下來,沉在濃濃的黑暗里。
老萬聽著自己孤單的腳步聲,就產(chǎn)生了幻覺,以為那是另一個人跟了上來。但他知道這是幻覺,就沒有回頭。冷不丁聽到一個人的聲音,著實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看不到人。
“你忘了,你到底忘了!”這是魚王在冷笑著說話。
老萬不禁毛骨悚然,想跑,可腳下軟軟的。他試圖看到魚王,但看到的只是黑暗。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魚王說。
老萬終于看到一個身影像幽靈一樣從他跟前走開了。老萬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王翠丫沒睡,接過他的魚就開始拾掇。他聞到了新鮮的魚腥味兒,他確信自己在原野上產(chǎn)生了幻覺。
第二天,老萬接到一個電話,塔鎮(zhèn)的劉鎮(zhèn)長接待一個客人,要他把魚送到塔鎮(zhèn)的親親大酒店。老萬像往常一樣去了魚塘。他往魚王的屋門口一站,隨口說:
“弄兩條魚?!?/p>
魚王沒吭聲,對他視若無睹,他卻動彈不了。他已經(jīng)明白了,他要走開。魚王輕輕地說:
“你給我說說那件事。”
老萬強迫自己鎮(zhèn)定,訕訕一笑:
“哪件事?”
魚王深邃的眼睛看住了他,毫無疑問地說:
“就是那件事,你親眼看到的!”
老萬抖了。老萬慌慌張張地轉(zhuǎn)過臉去:
“魚王兄弟,別鬧了,劉鎮(zhèn)長的客人,很重要的……”
魚王神情堅定,手里拿著一根粗棍子。老萬的目光落在這根棍子上時,就又一抖。透過二十多年的歲月,他認出了這根棍子。魚王曾經(jīng)拿著它,去塔鎮(zhèn)尋找那個污辱自己妻子的工作組長。
“說吧?!濒~王的聲音很輕,還瞇縫起雙眼。
老萬身不由己地在魚王的門檻上矮下來。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忽然感到?jīng)]人在聽。定定神。看見魚王從魚塘里提了兩條大魚,丟在他的腳下。大魚撲撲棱棱,他逮了半天才逮住。他提了魚,飛也似的回了村子。
小杰在村委會,遠遠看出他很急,提前推出自行車。接過魚,就去了塔鎮(zhèn)。
老萬丟魂失魄地在村委會呆了一陣,才離開。王翠丫問他:
“魚很大吧?!?/p>
他就說:
“很大?!?/p>
王翠丫說:
“那魚塘也很怪,昨夜才起了魚,還有很大的?!?/p>
老萬說:
“水底下通到龍宮?!?/p>
王翠丫早晨吃了魚,紅光滿面。老萬看著她,就一笑。
老萬有十多天沒去魚塘,塔鎮(zhèn)有人要他搞魚,他就吩咐小杰。小杰并不能每次都能把魚搞來。
這一天,塔鎮(zhèn)沒人要老萬搞魚,但老萬在村委會坐著坐著,就坐不住了。他像一條失水的魚一樣,口中干渴。他還像一根朽木一般衰老,整個軀體,從內(nèi)到外,干干巴巴。他看到王翠丫也換上了一副憔悴的面容。絕對不能再耽擱了,他的身體必須在這一天里吃到一頓肥美的魚宴。他走出村委會,徑直去了魚塘。
這一回魚是他自己捉的。魚王坐在那里,像是走遠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等不及了,餓虎一般,從門檻上撲向水邊。他的一只鞋子丟在了水里,村里人就看到他赤著一只腳,將兩條鮮魚提回了家。像這樣過十幾天才去魚塘的情況在以往是很少見的,
老萬隨后又恢復了過去的頻率,次數(shù)甚至比過去大增。知道小杰搞魚不順利,就不大讓他受難為。
小杰得到關心,看老萬的目光就不禁多了份情意。
包括小杰、王翠丫在內(nèi),都沒看出老萬七月十五號以后的異常,因為本來就無異常。小杰曾聽老萬發(fā)過一次慨嘆:
“魚王莫不是給魚喂了鴉片
吧?!?/p>
正巧又接到塔鎮(zhèn)來的電話,老萬對著電話講:
“這吃魚也會上癮,敢情那魚是用鴉片喂的!”
電話里的人說:
“你少給我打哈哈,這一回給我搞五條,沒尺半長的,別朝我跟前拎!”
老萬笑著掛了電話,對小杰扮了個苦相,說:
“就這。”
的確一點異常也沒有。
5
塔鎮(zhèn)來人用方便面填了肚子,方覺出無魚的寡淡來。加上天冷,情緒也受到影響。搪瓷飯盒用完了,也不刷。一個塔鎮(zhèn)來人拿火鉤子在爐膛里捅,捅得煙灰亂飛,都看著不順眼,卻不作聲。最后還是領頭的塔鎮(zhèn)來人勉強振作起來,笑道:
“這是想女人了?!?/p>
其他人聽了,看看搪瓷上的污漬,咂嘴道:
“三四天不見女人,還真有點想?!?/p>
領頭的塔鎮(zhèn)來人有心活躍一下氣氛,就說:“我來說個葷笑話……”不過剛開了頭,離褲腰以下差著一大截子,就從窗子里看見一個四五十歲的村里人遲遲疑疑地走過來。領頭的塔鎮(zhèn)來人忙點出主題:“笑話的意思是說,沒女人了才覺得女人好?!鄙袂橐呀?jīng)鄭重了。
那村里人推了推門,塔鎮(zhèn)來人就說:
“你有什么事,進來說吧?!?/p>
村里人卻要在門檻上坐下來,塔鎮(zhèn)來人又說:
“你開著門,屋里有點熱乎氣,也跑光了?!?/p>
村里人這才挪到屋里,老實巴交地坐在門后,看樣子顧慮重重。塔鎮(zhèn)來人猜他有話要說,就鼓勵他:
“盡管講,我們可以給你保密。”
這村里人像是下了決心一樣,慢騰騰地說:
“我叫王長貴,我有一個情況要給長官說?!?/p>
“說吧,——可別叫長官?!?/p>
“臘月十二,也算是臘月十三吧,我早起拾糞,見過老萬?!?/p>
塔鎮(zhèn)來人登時就愣了。過了半天,才相互看了看。
“王長貴,做偽證是要負法律責任的?!彼?zhèn)來人嚴厲地對王長貴說。
這個一臉忠厚相的村里人,馬上像是害怕了似的,說:
“我就知道這些,長官不相信,我就不說了?!?/p>
“別叫長官?!?/p>
“老萬從村西邊來的,拎個空酒瓶子,當時我還叫了他一聲。他不理我,直接朝家去了?!贝謇锶苏f著,已經(jīng)站了起來。“我走了,長官?!?/p>
塔鎮(zhèn)來人呆呆地看著他走出房門,又聽到他在街上跑了起來,才醒過神,面面相覷,不知說什么好。
不大一會兒,又來了個村里人。這個村里人賊眉鼠眼,推門進來就坐下了,塔鎮(zhèn)來人還沒問他,他就自己說起來:
“臘月十三后晌,老萬胳膊底下夾著一卷報紙,從村委會出來,我問他,‘萬村長,咋著呢?萬村長說,‘糊頂棚。一
一個年輕些的塔鎮(zhèn)來人沒讓他說完,就舉起了拳頭”。說:
“看我揍你!”
這個村里人忙為自己辯解:
“你們愛信不信,反正這是我親眼見到的。”
“你怪會編,老萬用報紙糊頂棚?”
這個村里人嘟囔說:
“他怎么不會?我家就是用報紙糊頂棚的,那天我是去給萬村長借報紙的?!?/p>
“再編!”塔鎮(zhèn)來人威嚇道。
這個村里人情知不妙,抽身出去了。門一開就看見很多村里人臃腫地站在村委會院子里。塔鎮(zhèn)來人想來個殺一儆百,但那個村里人身子一閃,就消失在人群里。人們都在竊笑。塔鎮(zhèn)來人就走出去,嚴肅地對人們說:
“誰腚癢癢了,就搗蛋!”
只聽嗡嗡聲一片。塔鎮(zhèn)來人叫不出剛才那個村里人的名字,就只叫:
“王長貴!王長貴!”
叫了四五聲,也無人應。村里人說:
“俺村沒人叫王長貴?!?/p>
塔鎮(zhèn)來人更深切地感到受了捉弄,自以為沒誰敢再謊報軍情了,說:
“誰還有要說的,就說吧!”
不料人們七嘴八舌,有說臘月十二日晚見老萬去了塔鎮(zhèn)的,有說十三日也見到他的,甚至還說昨天見到了老萬從村外走過來,包著頭,怕人看見,在村口探頭望一下,就又走了。
塔鎮(zhèn)來人無計可施,只說:
“編吧編吧,看你們編得多像!”
村里人嘻嘻哈哈:
“看這長官,怎么是編呢?”
塔鎮(zhèn)來人知道再這樣下去,一點尊重也會得不到了。急需找個筏子,但一張張粗糙的面孔,雖然似曾見過,卻一個名字也想不起來。忽然想起了寶林,就叫:
“寶林!”
人們靜了一下,像是寶林不在人群里,但寶林的聲音卻從人群后面?zhèn)鞒鰜恚?/p>
“哎!”
塔鎮(zhèn)來人留了心眼,溫和地說:
“寶林,你到前面來?!?/p>
寶林也留了心眼,說:
“人擠,走不過去。想問什么說吧。”
聽他狡黠的口氣,塔鎮(zhèn)來人知道問也無益,但還是問了:
“寶林,你是不是也有情況呀?”
寶林高高地站在一個石臺上,說:
“可不呢,萬村長臘月十三還到過我家里,萬村長說,嚴打了,你老實點兒。我說,萬村長,我這一冬天保證只在家睡女人……”
塔鎮(zhèn)來人笑說:
“寶林,聽不清楚,你可不可以站到前邊來?!?/p>
人群里忽然喊了聲:
“走嘍——雞巴都他媽凍掉了!”
就潮水一樣,涌出村委會。眨眼工夫,村委會院子里只剩下些雜亂的腳印和凍硬的痰漬。
到七上村三四天,塔鎮(zhèn)來人還是第一次感到現(xiàn)在這樣的冷清。這時候更顯出了小杰的重要,也顧不得許多,就主動給小杰打電話。小杰倒沒擺譜兒,很快從家里來了。知道塔鎮(zhèn)來人的態(tài)度變了。自己也就顯得十分沉靜。來了以后,見爐中火沒生,電暖器也沒電,馬上就叫電工來修理,自己又親手生了爐子。塔鎮(zhèn)來人對他說:
“謝謝小杰,過去幾天多虧你配合?!?/p>
小杰說:
“咦,怎么說這些話了?難道我現(xiàn)在沒配合么?”
塔鎮(zhèn)來人笑道:
“現(xiàn)在配合得像過去一樣好?!?/p>
小杰心想,哼,叫你們小看我!臉上卻如舊,說:
“有什么吩咐的,我去傳達?!?/p>
火爐還沒熱,塔鎮(zhèn)來人都已忙不迭地圍坐在電暖器旁,齊把手伸在電暖器上,膝蓋緊靠膝蓋。
“急什么?”塔鎮(zhèn)來人說,“你也擠擠,這樣暖和?!苯o小杰騰個空兒,小杰不客氣,擠了進去。這樣很有些團結友愛的氣氛,屋里的溫度呈直線上升。大家都不說話,其實是怕一開口還要說到案子上去。
等了一會兒,小杰打破沉默,果然說的還是案子。
小杰說:
“我提了醒兒,疑犯不見得固定在魚王一個人身上。我,寶林,冉副村長,劉會計,都有作案的可能。”
“小杰說笑話了,怎么會疑到你身上呢?”
“不光要疑到我身上,王翠丫也有嫌疑。我們看到他們夫妻關系好,也只是表面。王翠丫也不見得完全對老萬滿意。她說臘月十二老萬拎酒瓶子出去,有人給她證明沒有?”
“也對,王翠丫騷著呢,她這是要除掉老萬,再找一個年輕小伙兒?!?/p>
小杰就知道自己白說了。
“那你們還坐屋里干啥,去把魚王抓起來得了?!毙〗苷f,“上了夾板拶子,怕他不招!”
“坐屋里多暖和,受那些凍。去魚塘一趟,凍了個半死。再說他要真是兇犯,躲過了初一,躲不了十五?!?/p>
小杰聽了,起身說:
“我有女人不陪,跟些大男人擠一塊,有什么意思?我也要走了。”
他們忙拉住他:
“小杰別走,還沒安排晚飯呢?!?/p>
“不是有廚子么?”
“你怎么也得搞兩條魚來?!?/p>
“想抓人家,還要從人家那里搞魚?”
他們就訕訕地笑道:
“食無魚,嘴里淡啊?!?/p>
“這叫什么事昵?”
“就這一次嘛?!?/p>
小杰看面子上過不去,說聲:“我也只得舍下自己的臉皮了?!睋u著頭搞魚去了。
6
十一月底,老萬在塔鎮(zhèn)受過一次獎,七上村評上了塔鎮(zhèn)首屆“五放心文明村”。活動得到縣里的支持,金鄉(xiāng)縣電視臺當天就播了新聞。王翠丫從電視上看到老萬,竟發(fā)現(xiàn)老萬在那些村長中最為有型,就很高興。
老萬隨人去金鄉(xiāng)縣城喝了慶功酒,回來晚了,但還沒喝醉?;亓撕缶鸵ヴ~塘搞魚,說明天還得慶祝一番。王翠丫疼他,逼他上床睡了。她想了想,就拿了手電,自己去了魚塘。
不長時間,王翠丫空手回來了,上了床還在嘀嘀咕咕地罵:
“什么東西!”
老萬要喝水,王翠丫扶著他的頭,胸脯的伏動引起了他的注意?!八詾樽约菏钦l呢!”王翠丫嘴里還在嘀咕,老萬就問她:
“你……你說什么呢?”
王翠丫說:
“我說什么?守著魚塘,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老萬,你還是不是村長?你要是村長,把魚塘給他要回來!黑秋家的跟我說過七八次,要包這個魚塘。”
老萬知道了緣由,心里不快。婦道人家張次口,總有一些面子吧。這個魚王,他久不跟人接觸,人情世故都生疏了。
第二天,老萬起床后就去了魚塘。
老萬往魚王跟前一站,聲明:
“魚王,我不是來要魚的?!?/p>
魚王坐在屋門口,老萬暗吃一驚,像是首次發(fā)現(xiàn)魚王一直坐在這個位置,而他也一直沒走進過魚王的屋里去。
老萬這一回就要走進去一次,那又會怎么樣呢?老萬說:
“魚王,你讓我進去。”
就抬腿進去了,他感到自己成功了。然后,找了個座位,側對著魚王的臉孔,說道:
“魚王,你釣我多少年,你算是把我釣著了?!?/p>
魚王看也不看他,輕聲說:
“我沒想釣你。”
老萬脫口說:
“你在釣我!”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很緊張的。他接著說:
“你釣了我二十年,你從包下魚塘的那天起就在釣我。到了我一日無魚心里就發(fā)癢了,你也該收竿了。魚王,你真狠,魚鉤子鉤住了我的牙巴骨,我由不得自己了。”
他戰(zhàn)栗起來。
魚王的目光直直的,說:
“我不是在釣你?!?/p>
老萬就說:
“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魚王不回答。
老萬又說:
“魚王,你是不是,想讓我也投到這個魚塘里?”
魚王聽了,這才轉(zhuǎn)頭對他說:“萬有福,你走吧。不想搞魚就走?!庇洲D(zhuǎn)過頭去,看著冰封的魚塘,放低聲音,“想搞魚,就得把那件事再說一遍?!?/p>
老萬沒有馬上說話,只是氣喘得厲害。過了半天,才說:
“魚王,告訴我,你是真的想聽?”
魚王“嗯”一聲。
老萬說:
“你以為這樣就能把我逼死?”
魚王像沒聽到。但老萬慢慢鎮(zhèn)定下來,他冷冷地說:
“魚王,我不想搞魚,也要再說一遍,那個場景就跟一條起性的公狗在弄一條沒起性的母狗一樣,母狗又踢又咬,公狗又瘋又癲?!?/p>
一顆碩大的淚珠,無聲地掛在了魚王的臉上,但魚王卻在微微笑著。老萬見狀,心里怦然一動,停了下來,忽然又以剛才那種冷靜的語氣說:
“魚王,你知道了,我說這事你心里也不好受。但既然你想讓我也跟著不好受,那我告訴你,我心里從來就沒有不安。我為什么要不安呢?公狗母狗的事兒,真真假假,我怎么能知道?魚王,你逼不死我。你讓我厭煩起來,我也有辦法的。我是七上村村長,村里的人、地,一草一木,都歸我管。那時候,我隨時都能把魚塘收回村里!”
老萬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小杰正在村里四處找他,見了他就說:
“萬村長,大喜!搞幾條魚慶祝慶祝?”
他說:
“魚呀肉呀的,吃膩了。弄些清淡的菜吃,也能涮涮腸子?!?/p>
小杰聽了,訝然無語,半天沒回過神來。接連幾天,塔鎮(zhèn)都沒人來找老萬搞魚。
王翠丫卻想吃魚了,拿著一綹子頭發(fā)對老萬說:
“你看,頭發(fā)掉了?!?/p>
老萬說:
“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嘛?!?/p>
王翠丫不說了,過了一陣,又對老萬說:
“看看我的臉?!?/p>
老萬瞅了一眼:
“還是那個人嘛?!?/p>
王翠丫說:
“你沒看出來?干干巴巴的。”
老萬說:
“沒看出來。多抹點雪花膏不就行了么?”
王翠丫很生氣,用手指在他腦門上點了一下:
“怎么長的,這個頭!干干巴巴的都覺不出來。”
老萬嘴一咧,笑了:
“好好,搞魚去?!?/p>
老萬來到魚塘,先說:
“王翠丫讓我來搞魚?!?/p>
他感到非常坦蕩。他接著說:“王翠丫幾天不吃魚就掉頭發(fā),臉上也干巴?!彼麜崦恋匦α艘幌?,“哪里都干巴?!彼X得自己說得越多,就越坦蕩。他坐在了魚王跟前的門檻上。
“我是民兵連長,社員出工我就得負責村里的安全,更得負責工作組的安全?!彼f,“我老遠就聽到工作組有人喊叫,跑到那里,正巧讓我撞上了。你女人的褲子已經(jīng)被許組長褪掉,許組長趴在她身上像小孩吃奶……”
他始終讓自己不去看魚王。他說完了,起身從墻根拿了把大鐵錘,就在冰上“嗵嗵”砸了起來。
冰很厚,每一錘下去,就只是砸出些白色的粉末,揚到他臉上,涼得像是針扎。一會兒工夫,他就開始出汗了。當他把魚從冰窟窿取出來時,他感到身上非常舒服,比讓塔鎮(zhèn)大酒店的小姐按摩還舒服。他是在塔鎮(zhèn)按摩過一次的,但他至今沒告訴王翠丫。
取了魚,老萬踩在冰碴子上,高聲對屋里的魚王說:“哥們兒,二十多年了咱沒在一塊喝過酒。找機會咱哥們兒喝兩盅,好好嘮嘮!”就自顧回了家。
他的臉色紅紅的,很好看。吃了魚更不用說了,像個年輕小伙子。夜里聽王翠丫浪叫,都說:
“哎呀,他兒子也沒這本事?!?/p>
老萬開始對魚王反守為攻,他連著去魚塘。去了不再像過去一樣,只是簡單說明一下意圖,而是說,“給塔鎮(zhèn)的李大頭弄條魚”,“給塔鎮(zhèn)陳斜眼的二姑夫弄條魚”,或者,“王翠丫要我來弄條魚”,就是不說他自己要吃魚。在村里的工作熱情也空前高漲,一下子吸引了塔鎮(zhèn)的注意,塔鎮(zhèn)鎮(zhèn)長兩次親自率人來七上村考察。
第一次鎮(zhèn)長來了,提出要看看魚王。他陪著去了。
鎮(zhèn)長拍拍魚王的肩膀,夸獎:
“你的魚養(yǎng)得好啊?!?/p>
還對老萬說:
“老萬,是不是可以考慮將養(yǎng)殖規(guī)模擴大?”
老萬就說:
“正在考慮?!?/p>
第二次鎮(zhèn)長來了,老萬要陪著,走不開,小杰就去魚塘搞魚。
晚上,塔鎮(zhèn)來人都走了,小杰和老萬坐在村委會休息。小杰突然沉思著說:
“萬村長,我怎么覺得魚王不對頭?”
老萬不動聲色地問他:
“怎么不對頭?”
小杰說:
“說不上來,反正看他有問題,人瘦了。”
老萬就說:
“他從來就瘦?!?/p>
兩人就從村委會離開了。
次日就是臘月十二,小杰拿了張擁軍優(yōu)屬的計劃表來老萬的辦公室讓他看。小杰進來了,把計劃表放在他的面前,說:
“萬村長,你看……”
老萬一愣。原來他在出神。
小杰當時沒在意,繼續(xù)匯報計劃表的事。
整整一天,村委會都很清靜。
到了晚上,老萬吃了晚飯,王翠丫看他不愿說話,還以為他很疲勞,勸他上床去睡。他就說:
“櫥子里有兩瓶金貴老燒,你拿出來?!?/p>
王翠丫說:
“吃過飯了,還要喝酒嗎?”
老萬說:
“不用你管。”
王翠丫拿了酒,遞給他,只是叮囑:
“早些回來?!?/p>
老萬答應著,出去了。
老萬是去跟魚王講和的。老萬一進門就把手里的酒瓶提起來,朝魚王晃了晃。
“咱哥們兒喝杯酒?!崩先f說。
酒斟上了,才想起自己疏忽,沒帶下酒菜。
屋外寒風呼嘯,老萬不想回去拿菜,看一眼屋門后的鍋灶,問魚王:
“魚王,你有剩下的菜沒有?”
魚王沒吭聲,他就說:
“也罷,會喝酒的人不用下酒菜?!?/p>
自己先喝了。乘著酒意,對魚王說:
“你看出我的真心了嗎?咱商量一下,我不再提那件事了,讓我們回到從前的樣子。我沒別的要求,不過是來搞條魚,你只管包魚塘。這個村長我還能再干十幾年,不到把小杰培養(yǎng)成合格村長的那一天,我不會退的。你可以放心包一輩子。魚王,現(xiàn)在我可是把話挑明了,你不同意,我沒辦法。你要同意,就請把這碗酒喝了?!?/p>
老萬替魚王把酒碗端起來。老萬看著明顯瘦弱的魚王說:
“喝吧?!?/p>
魚王木然把酒碗接在手里,送到嘴邊。老萬看見酒液順著他的下巴直流,雖然聽到他喉嚨里咕咚咕咚響,但仍相信并沒有多少酒被他喝到嘴里,可老萬還是感到滿意。
酒喝完了,魚王就只是呆呆地看著老萬。老萬說著“不錯”,又給他斟了一碗。
“這樣多好呀?!崩先f提議,“再碰一個吧?!?/p>
兩個人就碰了一個。
魚王還是喝得很響。
總共倒了四碗酒,一只酒瓶就空了。
老萬起了第二瓶,琢磨以后,就細斟慢飲起來,兩人好聊些閑話。可他身上猛一抽搐,魚王直直盯住了他,那么突然,使他猝不及防。
魚王嘴里噴著酒氣,低沉地命令:
“萬有福,你講!”
老萬手一松,酒瓶子啪一聲脫落在地。老萬朝魚王瞪著困惑的眼睛。老萬原來以為魚王敗了呢。老萬顫聲說:
“魚王,你……”
魚王繼續(xù)逼視著他,目光仿佛黑暗的火焰,從一個無底的深窟中噴射到他的身上。魚王又命令:
“講!”
老萬鎮(zhèn)定一些,說:
“可我……我今天不想搞魚?!?/p>
魚王站起來:
“叫我名字。”
老萬就說:
“全?!?/p>
他能想起魚王的名字,一絲驚喜就在他心中閃了一下,卻又馬上被危險的意識淹沒了。魚王在他面前,不同尋常。他抓著什么東西,老萬想到,那是一根木棍。
老萬乖順地說:
“好吧,全海,——你坐下?!?/p>
魚王催:
“快講!”
老萬暗暗考慮怎樣把魚王的木棍奪過來,又下意識地往屋門口靠近。老萬開始講了,其實只是復述,在過去的幾個月中,他講過多少次了。他感到一點意思也沒有,就使他的語調(diào)聽上去漫不經(jīng)心,輕輕松松。他伸向背后的手已經(jīng)摸到了屋門,這時候,一股強大的力量打斷了他的講述。
他陡然恢復了一名村長的尊嚴,厲聲喝道:
“魚王,今天的一切后果,由你自負!”
與此同時,一種東西,帶著恐怖的風聲,向他砸了過來,要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但他并不懼怕。他認為那只不過是一根木棍,在肩上砸一下,砸不死的。他一歪頭,那東西就擦著他的耳朵落下來,他感到木棍砸得太疼了。他沒想到,那是一把平常用來砸冰取魚的鐵錘。
他軟綿綿地倒了下來。以后的事,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7
魚王殺人的消息不脛而走。
塔鎮(zhèn)來人沒出村,就看見田野上黑壓壓的,聚集了無數(shù)的人。
這是一個晴朗的天。塔鎮(zhèn)來人經(jīng)過一夜安睡,看人時眼里帶電,都覺得魚王這下子肯定躲不過去了,還不如乖乖招認為好。但是,塔鎮(zhèn)來人把他的小屋翻了個遍,也沒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這些來看熱鬧的人中,也有來自八下村的,就又說起那個被兔子槍崩死的倒霉鬼。塔鎮(zhèn)來人耳中,斷斷續(xù)續(xù)飄來那些不屑的話,不禁感到身上汗津津的,天氣雖晴朗,但的確還是很冷。太陽在天上,蒼白,單薄,像個輕飄飄的影子,沒有一點暖意。陽光灑下來,竟像粒粒寒霜。魚王靜靜坐在屋前的板凳上。他們又對他進行了盤問,得到的還是昨天的那幾句話。他們這時候都不好意思看他,故意把視線從他身上閃開,就又看見了王翠丫。
面容憔悴的王翠丫,被一群婦女攙扶著,站在一道土埂上,做出了見到尸首就哭的準備,但他們的確感到信心正一點一點地失去。有幾個人已經(jīng)越過了他們事先劃出的警戒線,他們也沒想到喝斥他們。
“勸你們走吧,”一個人遠遠地說,“死個村長怕什么,叫小杰當唄,可抓了魚王,就吃不上那么好的魚了。”
他們感到困躁不安,視線無目的地掠來掠去,后來就停留在被陽光照得發(fā)亮的魚塘上。
塔鎮(zhèn)來人猛地意識到自己正面臨一場非常大的冒險,但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選擇了。在小杰的配合下,很快找來了幾臺抽水機。破了堅冰,抽水機就呼呼隆隆地響起來。隨著水位的下降,他們的心,都提到了喉嚨里。那些看熱鬧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站到了魚塘邊,神情專注地朝塘里伸長脖子。
午后兩點多鐘,水干了,露出一坑底的魚。
塔鎮(zhèn)來人小心地走下去,在魚堆中間,找到了一副完整的骨架。
老萬才死不久,怎么可能只剩下一副白色的骨架呢?但人們并沒有想到這個。
人們想到,魚王這下完了。
人們屏息等待著塔鎮(zhèn)來人當眾宣布斷案結論,這個躺在碧綠的水草上的骨架,百分百就是老萬;魚在十天之內(nèi),吃盡了老萬的肉。
出乎人們意料,塔鎮(zhèn)來人卻好像永遠也查看不完似的,遲遲不開口。
“這絕對不可能是老萬的骨頭!”終于從深深的塘底傳出了塔鎮(zhèn)來人響亮的宣告。
岸上的人猛然一驚。魚塘形如一個巨大的喇叭,那聲音通過時被無限放大,直播蒼穹,經(jīng)久不息。他們又往下看去,就見一個塔鎮(zhèn)來人仰臉問道:
“魚塘里,還死過七上村的什么人沒有?”
“魚王的女人就死在這里,那可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嗯,這就對了嘛,”塔鎮(zhèn)來人笑道,“這只是一副女人的骨架?!?/p>
他們踩著魚群,一步步走上來。
顯而易見,老萬依舊下落不明。
岸上的人,暗暗松了口氣??墒蔷o接著,他們聽到魚王發(fā)出了一聲哀號。
魚王身子向前一挺,口中紅雨飛進,撲倒在地。
與他同時撲倒的,無疑是老萬的女人王翠丫了。
原載《長江文藝》2009年第6期
原刊責編向午
本刊責編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