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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首山

2009-09-23 04:55楊少衡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9年8期
關鍵詞:陳銘洼地

作者簡介

楊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xiāng)鎮(zhèn)、縣和市機關部門工作。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F(xiàn)供職于福建省文聯(lián)。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1979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海峽之痛》《黨校同學》《村選》,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等。

1

夏秋之交,一場強臺風正面襲來,狂風暴雨加上天文大潮,城鄉(xiāng)受災嚴重。

臺風到來之際,劉克服去了湖洼地。當時為下午,臺風外圍開始影響縣城,狂風陣陣,雨水掃來掃去。劉克服帶著人上了堤岸街,一行人各自套著雨衣,站在石壩前觀察。堤壩之外,南溪水流奔騰咆哮,迅速上漲,嘩嘩之聲驚心動魄。堤壩之內,湖洼地全線陷于內澇,街巷到處積水,與民居相間的水塘坑洼全都漲滿,一眼望去,這里一片那里一片,全是大水。

所謂水火無情,這種時候人很無奈,不論是平頭百姓,還是官員首長。面對大水能做什么?堵堵不住,導往哪里導,此刻人無法與水對抗,只能避水而逃,三十六計走為上。那天劉克服在湖洼地只問一條,人都走了沒有?都弄到哪里去了?

鎮(zhèn)街領導告訴劉克服,他們已經(jīng)檢查了數(shù)遍,此刻十室十空,全部居民都已從家中撤離。湖洼地低洼破落,屬高險地段,歷來大雨大澇,小雨小澇,民居破舊,一淹就倒,百姓早就練就了一大本事,最會逃命。由于本次臺風預報及時準確,上級非常重視,一再強調加強防范,百姓都知道這個臺風厲害,正面襲擊,風強雨大,不是玩的,所以鎮(zhèn)街干部一動員,大家很聽話,收拾細軟,四散走人。有親友可投的投奔親友,無處投奔的則聽從安排,集中到安全地點防災。

“主要安置在哪里?”劉克服了解。

有兩個就近安置地點,一是農(nóng)貿(mào)市場,二是縣第二中學。兩處安置地空間都大,可容災民拉家?guī)Э?,臨時落腳。

劉克服頓時不安。

“二中行嗎?”他問。

他們說沒問題。一個多月前縣里做防汛預案時,陳銘縣長曾親自帶人到現(xiàn)場考察過,認為二中的禮堂可供應急,這禮堂有兩層,二層空間不小,可以臨時安置災民。禮堂的結構還好,前兩年經(jīng)受過一場臺風大水,學校受淹,該禮堂也在水里泡了幾天,沒出問題,巋然不動,頂下來了。

劉克服當即趕到縣二中現(xiàn)場。

“那禮堂可不怎么樣?!彼f,“我知道的?!?/p>

還有誰比劉克服更有資格說話?當年劉克服從師范學院畢業(yè),分配到本縣當中學物理教員,第一個工作單位就是縣二中,幾年后才離開湖洼地去了縣政府辦。他記得學校的禮堂是舊建筑,蓋得挺結實,地基很深,地面之上砌有人頭高的石墻,其上為磚墻,當年修建時顯然已經(jīng)顧及湖洼地特長,對洪水浸泡有所考慮。但是舊建筑年資已長,十分破舊,屋頂漏雨,墻體也有裂縫。當年劉克服在禮堂二樓教工活動室打乒乓球,扣球時猛一跺腳,樓板咚咚有聲,墻體似會搖晃,感覺很不穩(wěn)固。去年二中校長曾找他,請求為維修禮堂撥些經(jīng)費。他給財政局長打過電話,請他們支持。那時他曾對校長感嘆,說如果有錢,這禮堂應該重建,不是維修的問題。眼下臺風大雨到來,把災民安置在那里,劉克服心里不免擔心。

他到了縣二中,直接進了禮堂,時風更強勁,大雨如注。

二中校長在禮堂里等候。校長告訴劉克服,有百余居民安置在這邊,目前情況穩(wěn)定。去年維修后,禮堂屋頂已不再漏水。

“當時加固墻體沒有?”劉克服問。

沒有。給的經(jīng)費有限,應急先解決屋頂,墻體還顧不上。

鎮(zhèn)街領導問劉克服要不要上樓探望一下災民?劉克服搖頭:“先看看房子。”

他領人冒著大雨,繞禮堂走了一圈,那一圈走得他渾身冰涼。

如他所記,這禮堂墻體有裂縫,不止一處,有幾條看上去簡直觸目驚心。湖洼地地質情況比較復雜,二中所在位置地下是一片古沼澤,樓堂建于其上,受沉降影響,墻體受力不均產(chǎn)生了裂縫。其程度雖不至于破壞樓房結構,也屬一大隱患,大風洪水重擊之下,可能支撐不了。

劉克服搖頭:“恐怕不行,得考慮轉移?!?/p>

身邊隨行官員面面相覷。城關鎮(zhèn)一個頭頭說:“只有這里啦,沒地方搬?!?/p>

劉克服拿出手機,給縣政府辦主任打了電話。

“你那個大會議室這兩天什么用?”他問。

主任報稱大會議室正在整理布置,陳銘縣長回來后緊接著要開慶功會,政府辦安排工人給會議室掛彩燈,牽彩條,還有標語什么的,雖然臺風來了,大人小孩沒一個敢偷懶,眼下還在緊張忙碌。

劉克服說:“先停下來。湖洼地這里有情況。”

主任一聽劉克服要拿政府大會議室臨時安置災民,大驚,連說能行嗎?這么多人,吃喝拉撒,不能另找個地方嗎?

劉克服告訴他眼下沒有其他辦法。先應急吧。沒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讓政府會議室充幾天難民營。臺風洪水會死人的,要是多死兩個,還有什么慶功會?現(xiàn)在救命要緊,其他安排再說。

“要不要那個,”對方字斟句酌,“跟陳縣長說一聲?”

劉克服道:“你馬上去會議室安排,其他的我處理?!?/p>

主任喏喏,再沒說話。

此刻劉克服指揮全縣抗災,卻不是老大,幾個月前才從常務副縣長提為副書記。本縣兩位主官眼下都不在縣里,縣長陳銘遠在北京參加表彰會議,接受一個全國性的綠化榮譽稱號,領獎返回后,擬立刻在本縣隆重開會慶功,會場正在緊張布置,地點就是劉克服擬安置災民的政府大樓頂樓會議室。本縣一把手,縣委書記應遠走得更遠,人在歐洲。應書記在年初市人大會議上已經(jīng)當選為人大副主任,本縣書記暫時還兼著,省人大組團赴歐洲訪問,市里派他參訪。兩位主官在外,劉克服充大,負責縣里日常工作,臺風不早不晚,挑這個時候來湊熱鬧,讓劉克服寢食難安。以往天塌了有高個的去頂,今天不幸死人的話,個個都要算到劉克服頭上,所以他特別小心。

轉移二中禮堂災民時出了件事情,有一家人拒絕離開。

這是一大家子。八九個人,有老有少,在禮堂二樓占了一塊好位置,呆在活動室里邊,有桌椅可以放東西,有空地躺著睡覺,比外頭一些只能席地而坐的災民舒服。他們不愿放棄既有優(yōu)勢,聲稱就呆在這里,決不離開。工作人員再三勸告,說禮堂這里不安全,只怕頂不住,必須轉移。他們埋怨,是政府把他們從家里叫到這個破禮堂的,為什么知道這里不安全還讓人過來?既然來了就不走了,一切責任由政府負責,他們就是死給政府去埋。

那時外頭風聲大作,雨越來越大。奉劉克服之命緊急趕到二中禮堂協(xié)助轉移災民的縣、鎮(zhèn)干部,警察和武警官兵穿著雨衣在大雨中奔跑,接送災民的幾部大卡車停在禮堂外操場上,大部分災民已經(jīng)上車,禮堂二樓上還有一些災民,除了聲稱堅決不走的那一家子,還有一些人在猶豫觀望。

劉克服覺得不能再拖了,他親自上二樓勸說。但是沒能走進二樓活

動室去:有三個人把住大門,拒絕劉克服進入。三個均為男子,臉形相像,顯然是三兄弟,最大的那個看上去三十六七,最小的也有二十七八歲。一大一小兩個人把在前邊,居然手持家伙,是兩支木棍,臉上都帶著怒氣。他們身后還有一個,應當是老二,徒手,面相看上去比較老實。這家人的老人小孩則坐在后頭活動室屋內。

劉克服身邊人喊:“劉副書記來了,你們讓一讓?!?/p>

兩個頂在前頭的不讓,聲稱不管誰來都沒用,他們不走。

劉克服問:“你們家老人在里邊吧?我看看他們?!?/p>

為首的漢子居然開罵:“少來這套,走開。”

一個隨行干部即叫:“不要這樣!領導是操心你們的命!”

“操心個鳥!”

無論怎么勸說,對方始終不讓。劉克服一看不行,時間耗不起了,即指著那兩個人發(fā)了話:“拿下?!?/p>

有數(shù)個警察跟在他身后維持秩序,一聽領導有令,當時一擁而上。兩個漢子盡管手中持有木棍,嚇唬各級領導可以,碰上專業(yè)人員就使不上了。不過半分鐘工夫,兩人均被制服,奪下木棍。

“抬上車?!眲⒖朔f,“幫助一下里邊的老人孩子,趕緊轉移?!?/p>

幾分鐘后,禮堂的二樓全部清空。兩個抵抗者被強力制服后,其家人聽從勸告,放棄對抗,旁觀者及其他滯留人員終于服從安排,迅速轉移到車上。大卡車冒雨駛出湖洼地,前往市政府大樓安置。市政府大樓盡管是座老樓,已經(jīng)有些年紀,卻占有地利,位居龍首山上。龍首山是縣城的制高點,再大的洪水也淹不上去,只要不發(fā)生八級以上地震,大樓保證不塌,可保災民安全。

劉克服又去了湖洼地農(nóng)貿(mào)市場,該市場位于湖洼地邊緣地帶,是災民的另一個臨時安置點。跟二中禮堂相比,這里情況好點,是新建筑,框架結構,比較安全。

他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接到了市政府副秘書長江平的電話。

“你那個湖洼地情況怎么樣?”江平說,“老板很關注?!?/p>

江平所稱的老板即紀全洲,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本市一個強勢官員。紀副書記很了解本縣,知道這里有個湖洼地,情況恐怕不太妙,所以讓江平打電話詢問。

劉克服告訴江平,此刻全縣大雨大風,縣城湖洼地已經(jīng)出現(xiàn)內澇。但是問題不大,情況都在控制之中。

“需要什么幫助嗎?”江平詢問。

劉克服感謝。他估計本市沿海幾個縣受臺風影響比他這里要大,讓領導格外操心。他這里目前還行,自己還能對付,有問題他會及時處理并報告。

“紀老板說,他們都不在,就靠你了。”江平道,“咱們再聯(lián)系?!?/p>

紀全洲看來有些不太放心。除了對風雨災害不放心,顯然他也擔心此問領導力量不足,書記縣長兩巨頭眼下都在外邊,由副書記劉克服頂著,又沒有市領導督陣。本市屬下各縣區(qū)都確定有若干市級領導掛鉤,遇有天災,掛鉤領導都會坐鎮(zhèn)縣里抗災。本縣應遠書記是市人大副主任,已屬市領導,還另有一位副市長掛鉤。不巧應遠不在,該副市長又剛接受一次癌癥手術,還住在省城醫(yī)院里。紀全洲所謂“他們都不在”指的就是這些情況。

劉克服讓江平報告紀全洲,這里不會有問題,請領導放心。

“我們知道沿??h情況更危急,我們這邊不要緊,不牽扯領導精力?!眲⒖朔f。

“那好,就這樣。”

劉克服以為這就了事了,哪里想到?jīng)]那么容易,兩小時后,紀全洲于如注大雨中駕臨本縣。來了一個紀副書記已經(jīng)不得了了,哪想到他還只算陪同,有一個更大的領導隨風雨而至,居然是林景瑞省長。省長到本市指揮救災,此刻由紀全洲領路,不吭不聲直撲過來。

劉克服在他們到達前十分鐘才接到江平電話。江平告訴他,他們的車已經(jīng)開過本縣縣城外的大橋,馬上就進入縣城。

劉克服不禁失聲:“怎么不早說一句?”

江平笑,讓劉克服等一等自己去問領導。

“我馬上趕過去。”劉克服說,“可能要一點時間?!?/p>

“你在哪里?”

劉克服還在湖洼地,這里已經(jīng)一片澤國。車不能走了,他在一條船上。

劉克服請江平帶領導到縣賓館休息一下,他會讓縣委辦主任先過去接待,自己也會盡快趕到那邊向領導匯報,聽取指示。江平答應了。

“江秘你老人家千萬關照,一定領他們去賓館,別往其他地方走。”

江平并不老,比劉克服大不了幾歲,稱“老人家”只是套近乎。一聽劉克服如此巴結,不由得江平奇怪,問劉克服為什么?是有些什么不敢讓領導看到?劉克服苦笑,承認確實有一些領導不宜,尤其是大領導不宜。拜托了,見了面再細說。

所謂怕什么來什么,真是一點不錯。兩小時前江平打電話詢問災情,劉克服煞費苦心,報稱本縣沒問題,不似沿海各縣那般嚴峻,為什么?只怕領導親自前來關心。鬧災不是表彰剪彩,不需要高朋滿座。大風洪水,墻倒樓塌,滿目殘破,給領導留下如此美好印象,不要也罷。加上書記縣長此刻不在場,以劉克服的身份,負責做事可以,多嘴多舌不行,所以只求領導去關心他人。哪里想到人家這般厚愛,直撲進門,居然還是省市大領導聯(lián)袂駕到,劉克服頓時手忙腳亂。

半小時后劉克服匆匆趕回龍首山,那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林景瑞、紀全洲沒有在賓館恭候劉副書記接見,他們直接去了縣政府大樓,進了大樓里的防汛抗旱指揮部。江平知道劉克服有些情況,他幫了忙,力請領導到賓館歇一陣子,人家不聽。省長林景瑞是第一次到本縣,情況不熟悉,市里紀全洲對這里卻是了如指掌,這人性格強悍,下屬哪里擺布得了。一進縣城,不聽江平多嘴,紀全洲帶著省長直奔政府大樓而去。

也算劉克服活該,是他臨時決定把湖洼地災民轉移,情急之下顧不著另找地點,直接先安置到縣政府的大會議室。這會議室不在別的地方,恰在政府大樓的頂層。災民拖家?guī)Э凇S写笥行?,有老有少,不像公務員好管,暫避此地,多有不便,免不得這里叫那里嚷,找這個要那個,樓上樓下到處有聲,大領導下車一看,哪有不吃驚的。

“搞什么名堂?”紀全洲惱火,“這是政府還是菜市場?”

劉克服還在湖洼地的船上漂呢。跟在領導屁股后邊團團轉的縣委辦主任趕緊報告情況。一聽說是災民臨時轉移到這里了,領導不再批評,當即決定上樓去看望慰問災民。于是直接去了頂樓。頂樓大會議室里當時一片狼藉,滿地坐著人,到處丟著災民的箱包細軟,東一個西一個全是方便面盒和礦泉水瓶。政府各部門緊急抽了十幾位男女干部到這里,穿梭災民之中,倒水送藥,調解糾紛,聽取需要,提供幫助,大會議室亂哄哄真像個難民營,墻上空中的彩帶彩燈顯得格外滑稽。

劉克服趕到龍首山時,領導已經(jīng)慰問完災民,進了防汛指揮部。

“那邊出什么事了?”紀全洲追問。

劉克服報稱目前沒出大事。湖洼地地勢低,基礎設施差,一雨就澇,剛才離開時已經(jīng)一片大水,倒了些房子,但是未發(fā)現(xiàn)人員死亡。由于經(jīng)常受澇,縣鎮(zhèn)街干部和居民群眾抗災經(jīng)驗豐富,情況不對拔腿就跑,千方百計往高處去,都知道怎么辦。沒什么大問題,領導放心。

“政府會議室成了難民營,還沒問題?”

劉克服承認轉移災民到政府大

樓是他臨時決定的。災民本安置在縣二中禮堂,早年他在那個學校教過書,知道是個老家伙,怕它撐不住,所以安排再轉移。剛才他從湖洼地回來時,二中已經(jīng)進水,禮堂被水圍困,但是沒有倒塌跡象。因此他可能是過度反應,不過還是小心為好,保險為要。

林景瑞問:“人都撤出來了嗎?”

劉克服報告,基本都撤到安全地點。

“沒有問題嗎?”

劉克服咬緊牙關:“沒有問題?!?/p>

兩位大領導看過災民,問過情況,卻沒有離開,當晚坐鎮(zhèn)本縣縣城,密切觀察臺風動態(tài),直接指揮抗災。一宿風雨大作,劉克服守在指揮部里,徹夜未眠,忐忑不安。兩巨頭在側,虎視眈眈,這時要是出事可就壞了。

還好沒出大事。凌晨后風雨勢頭漸減,劉克服松了口氣。

紀全洲問他:“現(xiàn)在確定沒問題了?”

劉克服表示不敢松懈。

情況向好,領導也顯得親切隨和些了。劉克服陪吃早餐時,林景瑞臉上有了笑容,居然問起劉克服的個人事項,他顯然已經(jīng)聽說了一些情況。

“有一個兒子是嗎?還好吧?”他問。

劉克服匯報:他兒子在本縣一中就讀,成績不錯。孩子的母親前些年不幸車禍身亡,這幾年主要靠外婆和大姨帶,她們很疼孩子。

林景瑞指著紀全洲交代:“這個你們要關心他?!?/p>

不是關心劉克服的兒子誰帶,是關心劉克服找老婆,續(xù)弦。紀全洲告訴林景瑞。這件事不必上級領導操心,讓劉克服自己解決。關鍵是眼睛要亮一點,不要挑花了。狐貍精不能要,刻毒鬼不能要,貪財亂政的尤其要提防。

林景瑞決定去下邊鄉(xiāng)鎮(zhèn)了解抗災情況,用罷早餐大家立刻動身。出門上車時,劉克服打開一輛越野車門,請林景瑞和紀全洲上這輛車。

“越野車底盤高,下鄉(xiāng)抗災好跑?!彼f,“臨時給領導換個車,保險一點?!?/p>

這輛車掛的是軍車牌照,為縣武警大隊的車輛。兩位領導上了越野車,江平坐助手位陪同。劉克服自己則上了領導的轎車,跟在越野車后邊。同車的還有隨同省長前來的省政府副秘書長于森,劉克服與這位領導是初識。當天出行除動用武警越野車和省長轎車,還安排一輛警車開道,縣委辦主任坐警車打頭,整個出行安排特別是乘車安排盡為劉克服精心設計。

如他所擔心,車隊出門時出了事情。

開道警車和越野車順利經(jīng)過大門,駛下龍首山。劉克服所乘這輛轎車則滯留于后,滯留原因是開車之際劉克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打開車門向站在車旁送行的常務副縣長交代,然后才匆忙開車追趕。結果恰如所防,前邊領導的兩部車過去了,劉克服這輛車在大院門邊突然受到了攔截,有二十幾個人從大門附近一擁而上,擋在轎車的前邊,他們揮舞雙手,要求停車。人群中有人抓著一些紙張晃動,居然還扯出一條白布,白布上有一行字,為油漆涂寫;“厝拆橋起,人像水雞?!?/p>

于森副秘書長大驚:“這是誰!”

劉克服說:“是災民?!?/p>

他拉開車門跳下車去。

“是我?!彼蠛?,“大家有什么事?”

于森也下了車。災民們看到車里除他倆和司機,再沒其他人,頓時面面相覷。

他們都是被劉克服安置在會議室的災民,此刻沖省長而來。昨天省長慰問過他們,由于是突然相遇,一時倉促,雙方?jīng)]有更多接觸,回過神之后,他們非常懊惱。這么大的官是容易見的嗎?這么好的機會怎么能夠放棄?知道省長昨晚并未離開,今天一早他們聚集在這里,要攔車求見,表達自己的訴求。他們沒想到省長轎車里坐的卻是劉克服。這個人他們認識,把他們從湖洼地撈到龍首山的就是他。

于是沒有太費勁,災民沒想跟劉克服過不去。劉克服告訴他們,臺風大雨正面襲擊,省長指揮全省抗災,這時候正忙。災民有問題,可以另找時間向縣里反映,也可以用合適方式向上級反映。劉克服介紹于森是隨省長下來的領導,眼下急著趕到下邊抗災,災民如果準備了遞送省長的狀子,可以交給于秘書長,秘書長會把他們的情況和請求帶給省長。

災民果然準備了狀紙。他們聽從勸告,把材料交給于森,而后讓出道路,讓轎車開過去。劉克服陪于森步行走過大門。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昨天守在二中禮堂二樓活動室,不愿轉移的那一家人,包括被他下令拿下的兩個男子。這兩人今天手中沒有木棍,拉的是白布標語。

幾分鐘后劉克服撞到了領導手上。

那輛武警越野車并沒有走遠,就停在龍首山下拐彎口處。剛才出門時沒有受到攔截,領導卻注意到門邊聚集的人有些異常,他們居然也看到了那條白布。于是沒急著走,把車停在下邊等劉克服了解究竟。劉克服趕到時,紀全洲黑著一張臉,非常難看。

“跟省長報告,這是搞什么名堂?”他問。

劉克服承認自己做了小動作,讓省長換車是他刻意安排,因為擔心有人攔省長的車,發(fā)生問題,他承受不起。他有意自己坐省長的轎車。有意拉開一段距離滯留在后邊,一旦真有事,領導在前邊已經(jīng)走遠,沒有直接目擊,影響可能小一點。沒想到省長還是發(fā)現(xiàn)了。

“那條白布是什么意思?”省長追問。

劉克服說,所謂“厝拆橋起,人像水雞”是土話句式,講的是房子拆了,橋建起來,人跟青蛙一樣。本地土話“厝”即房子,“水雞”則指青蛙。這些災民來自湖洼地。被他轉移到龍首山。災民反映的是老問題,布條上說的那座橋就是進入縣城必經(jīng)的南溪大橋,這座橋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修橋時征地動遷的主要對象都在湖洼地,當年采取了一些強制手段,一些群眾利益受到損害,問題未能妥善解決,一直遺留至今,快三十年了,反映不斷。

此時沒法細說,劉克服概要而言,省長卻不輕易放過。

“你強調是歷史問題?”領導追問。

劉克服承認,不能都推到過去。災民布條上表現(xiàn)出來的,除了對當年修橋遺留問題耿耿于懷,也對當前境況不滿。眼下湖洼地一片汪洋,人都成了青蛙。

“我們工作沒做好?!彼麢z討,“我們有責任?!?/p>

省長當即決定改變行程。原打算下鄉(xiāng)視察救災情況,現(xiàn)在不去了,就近安排。讓劉克服弄一條船,他要親自去湖洼地看一看,了解一下什么叫做水雞。

那一天的視察過程非常沉重。災景觸目驚心,領導嚴詞重責,所有當事者均痛苦不已。劉克服運氣不好,官沒在那個位子,倒是事攤上了,罵也趕上了。

后來本縣得到一筆救災款,數(shù)額遠多于其他受災縣。但是本縣一大建設項目也因為這場臺風和省長的視察被一槍斃掉。

臺風期間安置了大批災民的縣政府大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建筑。做了三十多年全縣權力中心,歷經(jīng)風雨,已經(jīng)顯舊,面積不足,辦公擁擠,樓體結構也發(fā)現(xiàn)問題,急需全面整修??h里考慮。與其費時費錢修修補補,不如破舊立新,原地推倒重建,蓋一座新大樓。新建辦公樓事項由縣長陳銘直接抓,報告早在臺風來襲前半年就報送上級部門。由于情況屬實,加上多方努力,上級相關部門已經(jīng)表態(tài),程序基本過完,即將批準。卻不料來了一場臺風,到了一位省長,見了一群災民,看了一洼水雞,這就完蛋了。有人把情況反映到省上,省長親自過問,在反映材料上做了親筆批示,要求查一查,問一問,當?shù)仡I導想要大興土木建一座新辦公樓,他們沒想到身邊還有一個湖洼

地嗎?

一票否決。劉克服難辭其咎。事情弄到這步田地除了運氣,也確實怪他。如果他沒把災民轉移到龍首山,讓他們得以與省長短兵相接,接下來這些事情可能都不會發(fā)生。特別是臺風大雨之后,縣二中禮堂巋然不動,未曾倒塌,更顯得當時劉克服緊急組織力量,費盡吃奶之力轉移災民十分可笑,毫無必要。

王毅梅給劉克服打來一個電話:“劉書記有好事了?!?/p>

劉克服感嘆:“我還敢指望嗎?”

王毅梅與劉克服曾經(jīng)在同個鄉(xiāng)鎮(zhèn)班子里共過事,兩人合作挺好,劉克服當鄉(xiāng)鎮(zhèn)書記時,她是副職領導,習慣稱劉為書記。去年市里組建新區(qū),經(jīng)劉克服力薦,王毅梅從本縣調過去任那邊合水鎮(zhèn)黨委書記。這個女干部為人很好,做事認真,在那邊干得不錯,很為看重。前些時候恰逢新區(qū)調整班子,要用女干部,她被提為副區(qū)長。劉克服到市里省城開會,途經(jīng)王毅梅管轄地盤,常會給她打個電話,笑稱是向“土地婆”報到。此刻王毅梅給劉克服打電話報好事,其實也是調侃;幾天前紀全洲到她那里視察,閑談中忽然問王毅梅有沒有合適女青年,給劉克服介紹一個。

“我說手上有一大把呢。”王毅梅說,“可以排個隊任劉書記去挑?!?/p>

劉克服告訴她,人家領導不是關心,是搞笑,同時應付差事。臺風那回,林景瑞省長有交代,讓紀副幫助給他兒子找后媽,紀副已經(jīng)表過態(tài),要劉克服自行解決,強調有幾個不能要,例如狐貍精、刻毒鬼、貪財亂政的,等等。

“人家紀領導說了,讓我當作重要任務?!蓖跻忝氛f。

“他知道咱們熟,開玩笑呢?!?/p>

“我聽到傳聞,好像要讓你動一動?!蓖跻忝氛f。

“我也聽到了,不可能?!?/p>

幾天后不可能居然變成了可能,劉克服被列為考核對象,進入提拔程序。本縣應遠書記一身二任已經(jīng)多時,擬卸去所兼書記一職,專任市人大副主任。縣黨政主官為省管,市里向省里建議由縣長陳銘接書記,讓劉克服接縣長。不料一個月后情況生變,提議讓劉直接提任書記,陳銘留任縣長。省里研究,同意如此安排。

紀全洲起了重要作用。紀全洲與陳銘有姻親關系,陳是紀的妹夫,涉及陳使用事項,紀必須回避,但是關鍵時刻他表達了個人明確意見,強調出于公心,主張用劉。為什么?與省長林景瑞有關。林省長前不久到該縣指揮救災,對湖洼地現(xiàn)狀很不滿意,而后還就修辦公樓事項做過批評。這兩件事情中存在的問題,陳銘作為縣長必須多承擔責任,劉克服雖然也是領導班子成員,主要責任卻不在他。那一次抗災,劉克服讓林省長印象很深,事后省長曾幾次過問劉克服的情況,包括他的使用。省長說這個干部有特點,喪偶JL子由老人帶,對領導做小運作,防備災民攔車,膽子不小。有一點還好,挨批時檢討誠懇,沒有以自己并非一縣主官推諉。還有一件事讓省長印象最深,認為特別應該注意。

“省長問我,你身邊還有哪一個人會把一堆水雞撈進政府大樓里?”紀全洲說。

劉克服因此得委重任。這一結果任誰都沒有想到,包括劉克服自己。

2

死人事件發(fā)生在劉克服動身前往省城之前,頗具象征意味。

那一天清晨,縣城管大隊集中執(zhí)法力量突擊整治湖洼地堤岸街,這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周邊具集市之便,活動著大批流動攤販,屬市場秩序比較混亂地段。城管大隊人員幾乎傾巢而出,動用了十數(shù)輛三輪摩托,采用包圍阻擊戰(zhàn)術,從堤岸街的兩個路口和一處臺階一起突進,試圖把流動攤販圍堵于現(xiàn)場,不讓他們這邊趕那邊跑。卻不料堵出麻煩,有一個賣沙蜊的從堤壩翻下河去。

沙蜊是什么?一種普通淡水野生貝類,本縣縣城西南江畔沙洲一帶多產(chǎn)。沙蜊的外觀顏色淡青,有的偏灰,個體不大,成人拇指蓋大小已經(jīng)算是上品,多見的只有小指甲蓋大小,農(nóng)貿(mào)市場上論斤出售,一斤沙蜊能裝小半個塑料袋,里邊少說有幾百個。這種貝類殼多而肉少,本地人主要拿它燒湯喝,下點油放片姜,加鹽就行,不用雞精,湯淡而味鮮。據(jù)說沙蜊湯比較清涼,有助退火,特別是退肝火,無論甲肝乙肝都用得上,各項指標正常者,喝一喝也有保肝之效。這是民間說法,未經(jīng)醫(yī)學臨床驗證,大家聊信而已。“沙蜊”之稱也是土話,本地人都這么叫它,大家約定俗成,知道是那個東西。劉克服沒有考證過它的準確學名是什么,畢竟只是本地江畔沙洲所產(chǎn)尋常貝類,有如地溝里到處鉆來鉆去的蚯蚓,與廣大干部群眾經(jīng)濟社會文化GDP什么的都牽扯不上,不需要特別注意。

沒想到它鬧成了一起事件。

出事的賣沙蜊小販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的攤子就是一條扁擔,兩個蛇皮袋和一把秤。漢子把蛇皮袋口翻卷,擺在堤岸街東頭路旁,蛇皮袋里裝有半袋沙蜊。城管人員的摩托突擊隊沖到之前,其他流動攤販已經(jīng)各自抓起買賣家私奪路奔逃。類似貓鼠游戲不時上演,攤販們早就經(jīng)驗充分,任何時候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邊做買賣一邊東張西望,一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跑得比耗子還快。賣沙蜊的漢子遲了一步,被城管執(zhí)法人員逮個正著,其遲走不是因為耳聾眼瞎,或者胳膊腿不利索,是因為貪心。當時恰有個婦人買了他的貨,過秤后該付三元七角,婦人掏了四個硬幣,其中三個為一元一個為五角,她聲稱身上只剩大票,沒有零錢,想賴漢子兩毛。漢子不同意,非要人家付足貨款,婦人磨磨蹭蹭滿身上找錢,恰好城管摩托沖到。此時如果漢子放棄兩毛之利,蛇皮袋一抓走人,也許還可逃脫,至少不算在交易現(xiàn)場被當眾逮著,他卻不愿放棄婦人那兩毛錢,一念之差錯失良機,被城管執(zhí)法人員抓住了秤把。

這把秤被作為違規(guī)交易物證當場收繳。城管執(zhí)法人員吩咐:“東西拿過去。”

他們讓漢子把蛇皮袋放到他們的三輪摩托車上。漢子點頭表示接受,卻趁執(zhí)法人員不備,挑起扁擔拔腿就跑,從堤岸街東頭逃向西頭。執(zhí)法人員大叫,發(fā)動摩托追趕。由于附近人多,做買賣看熱鬧的一撥一伙,摩托車在人群中閃來閃去,不敢開快,眼看要讓賣沙蜊漢子逃掉了,恰有一輛參加行動的執(zhí)法摩托從另一頭沖過來。賣沙蜊漢子被兩邊夾擊,心知不妙,前進后退都沒有路,情急之下,從街邊一躍而起,跳到堤岸街邊的石壩上。

這條堤岸街實際上就是江邊的堤壩,集街道堤壩兩功能于一體,堤岸街北側為普通民居和商鋪,街南側挨著江岸,沿街筑有一條高出路面近一米的石壩,可供游客倚岸觀賞江景,也防來往人員意外落水。賣沙蜊漢子慌張之際跳上街邊石壩,扁擔兩頭還挑著他的兩半袋沙蜊。石壩不算寬,也有將近半米,膽子大點,可以在石壩上跑一跑,比體操運動員走平衡木容易多了,賣沙蜊的漢子敢跟城管人員玩逃跑,敢往壩上跳,膽子絕對小不了,卻不料一支扁擔兩個蛇皮袋加上袋中沙蜊作祟,這人跳上石壩后重心不穩(wěn),腳步踉蹌,突然后跟一滑摔倒于壩上,在眾目睽睽中翻下堤岸滾落江水。

幾個城管人員跟著跳下水去,這時已經(jīng)不是為了控制事主執(zhí)法整治,一變而為下水救人。卻不料那段江流水深,漢子被他始終舍不得放棄的扁擔蛇皮袋和袋中財產(chǎn)纏繞拖累,沒人水中竟不見個影子。城管執(zhí)法人員追擊流動商販可算行家里手,下水救人的

業(yè)務比較生疏,幾個人大呼小叫,水上水下忙活半天,最后終于在江流下游把落水者找到,從水里撈了起來。這時哪還有氣,早就灌得肚腹如鼓,死翹翹了。

這起意外事件發(fā)生得很不是時候。時上級有關部門要來本縣做文明縣城創(chuàng)建檢查,城管大隊為迎接檢查組織集中整治,湖洼地一帶是整治亂擺攤亂設點的重點區(qū)域。這一地帶位于縣城西南低洼地,由于地理交通條件不好,加上一些歷史因素,這一帶民居水洼相嵌,街道彎曲不平,房屋低矮破敗,城市基礎設施薄弱,是縣城環(huán)境衛(wèi)生比較惡劣的區(qū)域,居民主要為城鎮(zhèn)低收入群體和外來務工人員。這種地方自然多流動商販,每天清晨黃昏,街頭巷尾到處有人擺攤設點,賣魚賣菜賣地瓜,小五金老鼠藥盜版書黃色光碟,倒騰什么的都有,占道經(jīng)營,阻礙通行,影響市容和衛(wèi)生,卻很難管理,因為這種地方出產(chǎn)流動攤販,就跟美國華爾街出產(chǎn)CEO一樣,屬自然天成,責任部門平日里基本管不了,需要時集中力量搞一搞清理整治,例如眼下迎接文明縣城創(chuàng)建檢查。整治之后情況會有所改觀,而后總是會迅速恢復原狀,有待再次整治。

沒想到這回整出人命來了。

消息迅速傳到龍首山上,縣長陳銘親自給劉克服打了電話。

“書記上路了嗎?”陳銘問他。

劉克服告訴陳銘他還沒動身,此刻在政府大樓外。

“出事了,他媽的?!标愩懥R了娘。

陳銘性子偏急,在劉克服面前卻不常罵娘,畢竟劉克服是書記,一把手,互相交談還得注意言辭分寸。一時忽然失態(tài),顯然事情足夠討厭。劉克服沒有吱聲,聽他把情況說了一番,知道了來龍去脈。

“死者姓康,流動小販,城管的老客戶,被處理過幾次?!标愩懜嬖V劉克服,“這回可能跟他的秤有關,那把秤做過手腳,一斤只剩七兩,被執(zhí)法人員繳了,可能怕給重罰,所以拼命要跑?!?/p>

劉克服問:“你現(xiàn)在在哪里?”

他已經(jīng)在湖洼地了。

劉克服讓陳銘親自掌握,首要一條是死者問題。所謂人命關天,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會弄到這種程度?情況要搞明白,責任要弄清楚。死者的后事,其家人的安撫,相關問題的處理,請縣長親自過問,不要引發(fā)其他問題。

“我一聽頭就大了,他媽的?!标愩懺俅瘟R娘,“這幫家伙都是怎么搞的!”

按照縣里分工,本次縣城整治由縣長陳銘掛帥主持。文明縣城檢查牽涉到縣城整個環(huán)境治理,包括改進道路交通衛(wèi)生防疫市容市貌諸多方面,不只是整治流動攤販一項,所以要縣長來掛,既表示重視,也能強力推動。既然掛了頭,好事壞事都會算到頭上,所以陳銘一聽堤岸街出事就往湖洼地趕。劉克服雖不具體管這件事,作為本縣一把手,所有事情不管由誰分管,最后都要歸到他這里,所以他也不能掉以輕心。劉克服很清楚湖洼地怎么回事,從接到陳銘電話那一刻起,他心里就隱隱不安,擺脫不了一種感覺,覺得真不是好兆頭。

那一天劉克服計劃前往省城辦事,行程已經(jīng)預先安排,相關人物已經(jīng)聯(lián)系妥當。事情比較要緊,不宜臨時改變,他只能照原計劃行動。把湖洼地這起事件處理先交給陳銘。陳銘是縣政府首長,對類似事項具有處置權力與資格。所以劉克服在電話里也不多說,只能點到為止,請他特別注意。

這時縣委辦主任跑過來,請書記過去一起合影。

當天上午,劉克服沒有一早動身趕往省城,不是有意磨蹭,等候堤岸街一個賣沙蜊漢子于整治行動中落水身亡,是因為縣城這里還有一項業(yè)務,為會議合影。劉克服是在政府大樓外接陳銘告急電話的,那時大樓外已經(jīng)聚集了大批人員,一排一排站在臺階上,前排擺有十幾張靠背椅,為領導席,滿滿一排已經(jīng)坐好,只待劉書記入座。

今天縣直機關召開表彰會,表彰范圍很寬,涉及縣直各主要機關單位人員,領域則非常窄小,表彰的是“先進方志工作者”??h委辦主任提出,方志工作瑣碎繁雜,很不起眼,不受重視,卻是哪個單位都缺不了。該項先進多年才評一次,不容易,大家希望書記撥冗關心,能夠參加表彰會給大家發(fā)發(fā)獎最好,或者一起合個影以示關懷。劉克服考慮一下,決定采用后者。類似表彰不是太事,不屬非他出場不可,但是出于某個特殊緣故,他決定一起照個相。于是他前往省城辦事的動身儀式就多了一個程序。

“合影地點就放在政府大樓外吧?!笔虑八淮?。

縣委辦主任面露難色。他們原定在會場外空地上合影,已經(jīng)叫人擺好了合影專用人員站立鐵架。改到政府大樓這邊,鐵架不是大問題,幾十號人動來動去就顯復雜。

劉克服不改口:“就動一動吧?!?/p>

他說,既然都搞方志工作,就到這邊照個相,給龍首山立此存照,也有點意思。

于是就改過來了,在縣政府大樓外臺階上照相??h政府大樓是俗稱,大樓里實不止政府一家,縣委和人大政協(xié)機關也都在里邊,該大樓因此無可置疑成為全縣權力中心。大樓坐落于龍首山上,順山勢而上,扼于縣城制高點,從縣城各個角落,抬頭都可瞻仰。大樓是三十年前修建的,有一點年紀了,外觀已顯灰暗,但是體量還大,借龍首山之勢,高踞于城區(qū)之上,于一縣之內,依然還算雄偉,作為一次方志先進工作者表彰會的合影背景,也還十分夠格。

劉克服入座照相。沒等攝影師按快門,他的手機又響了。那時顧不得把兩手放在小肚子前做抱腹狀,劉克服趕緊掏口袋,因為此前陳銘告過急,只怕堤岸街死者又有什么意外。這個電話卻不是陳銘來的,是市人大副主任應遠,本縣的老書記。

應遠說了件事:有人把一封匿名告狀信寄到他那里了,告的是本縣新城區(qū)建設規(guī)劃決策有重大失誤,其中的南溪治理和行政服務中心兩大啟動項目都有嚴重權錢交易,官商勾結問題。匿名者點名道姓,直指劉克服,言辭相當激烈。

劉克服說:“這封信我也收到了?!?/p>

該舉報信劉克服早已拜讀,確實是指名道姓,言辭激烈,說劉克服為了個人政績,大肆撈取政治資本和開發(fā)商錢財好處,強奸民意,一意孤行,壓制下級,欺騙上級,要求省市領導派得力人員認真調查,嚴厲懲處,等等。

“你那件事恐怕得穩(wěn)妥點,來者不善?!睉h說。

“我知道。謝謝主任?!?/p>

身邊身后都是人,這種時候沒法多說。劉克服收了電話,坐直身子,兩手捧腹,認真投身于合影活動。攝影師很敬業(yè),為確保成功連拍四張,才宣布活動結束。

劉克服站起身子,即叫住前邊一個年輕干部追問:“你在這里干什么?”

當時政府辦大樓前聚了不少人,除了受表彰的,還有看熱鬧的。受表彰的都站在合影隊列里,看熱鬧的則分散在周圍,有幾個擠在攝影師旁邊??礋狒[的有外來人員,也有大樓里的干部,看到這里聚了一堆人,好奇,湊過來看新鮮。被劉克服叫住的年輕干部是團縣委的,年輕人很活躍,剛才大家照相,他在攝影師身邊擠眉弄眼,指揮大家作“茄子”狀。劉克服見過這個人,記得他,只是不知道名字。劉克服叫住這個年輕干部,其實意在不遠處另外一個人,此人站在年輕干部身旁一棵樹下,不聲不響,抽煙看熱鬧,是本縣老資格中層干部,吳志義。

劉克服不直接喊吳志義,他叫住了吳志義身邊的年輕人,板起臉問他干什么?年輕干部在劉克服面前發(fā)窘,稱自己不干什么。

“正經(jīng)事不做,看什么好玩?”劉克服問,“茄子怎么啦?手拐了還是腳瘸了?”

年輕干部一張臉頓時漲紅,站在一旁的其他人哪里還敢再看熱鬧,當即一哄而散。

吳志義堅持不動,站在樹下繼續(xù)抽煙,冷眼觀看。

劉克服沒去管吳志義,訓完年輕人,起身就走,他的轎車已經(jīng)等在一旁。接下來他們得盡量趕路,把增加出來的合影議程所耗掉的這一段時間追回來,才能完成預定在當天完成的各計劃項目。劉克服上車,砰地關上車門時,心里又忽然掠過一絲懊喪。他問自己為什么要當眾訓斥那個年輕人?為什么一股火嘩啦就躥了上去?是因為堤岸街落水身亡的那個人,應遠的那個電話,還是吳志義?

事情都湊在一塊了。

半小時后轎車駛過合水大橋,出了本縣地界。劉克服在橋頭吩咐停車,讓司機小許把車停在國道路邊上。

“休息會兒。”他指著路邊一座廟問,“聽說這廟最靈?”

隨行的縣委辦主任點頭:“民間傳得挺神?!?/p>

劉克服抬腳往廟里走。合水橋頭的這座廟俗稱合水大廟,占地并不大,可能因為此地還有更小的廟,所以稱大。說這廟靈,看過去里邊卻沒有幾個香客,可能因為不到時候??h委辦主任年輕,人很機靈,進廟之后既不請示,也不報告,即自主安排,交代跟在身后的司機小許去“辦一辦”。

辦什么呢?尋常事項。所謂“入鄉(xiāng)隨俗,進廟上香”,小許掏錢在廟門邊服務臺買了一束香,拿打火機點上,插進香爐里。

劉克服看著小許“辦一辦”,笑笑,問了縣委辦主任一句:“有用嗎?”

主任感嘆:“心誠則靈啊?!?/p>

劉克服沒再說話,在廟里走了一圈,走出門去。

主任追出來問:“要不要給王毅梅打個電話?”

劉克服搖頭:“算了,這回不打擾土地婆。”

一行人驅車趕路。上午十一時二十分到達省城,直接前往省政府大樓。

有幾個人在省政府大樓外的廣場上集中等候,均為劉克服下屬,包括一位副縣長,幾個大局長,他們已經(jīng)在省城活動數(shù)日,與省政府各相關廳局匯報接洽。今天劉克服專程趕上來,率隊一起向省政府于副秘書長匯報,這一匯報很要緊,事關成敗。

他們要辦的是件什么事呢?就是行前應遠副主任在電話里提到的,被匿名舉報者指為劉克服謀求個人政績和利益,官商勾結,錢權交易,欺上壓下的“腐敗工程”。該所謂腐敗工程的標準稱謂是“縣城新城區(qū)建設規(guī)劃”,為劉克服就任縣委書記后提出來的一個重點項目,具有牽動全縣之地位,也被視為關乎劉克服本人施政成敗。該項目的提出與研究論證已經(jīng)有一年多時間,目前到了能否進入實施的關鍵時刻。

備受關注的這一規(guī)劃說起來挺復雜,也很簡單。規(guī)劃出自上海交通大學專家組之手,形成的文本有數(shù)十萬字之多,文字圖表數(shù)據(jù)厚厚幾大本。要點卻很明了,它其實就是縣城西南湖洼地一帶的改造計劃,要讓縣城環(huán)境最差最不景氣的該區(qū)域脫胎換骨,開發(fā)其間大片破爛民居以及魚塘沙洲水洼地潛在價值,使之變?yōu)榘l(fā)達新城區(qū)。這一目標的實現(xiàn)有賴于兩個啟動項目,一個是南溪整治,一個是新建行政服務中心。

南溪是從縣城南邊流過的那條溪流,其源頭在本縣西北部山地,有五條較大支流,流經(jīng)縣城后注入黃溪,在下游合水渡與青溪匯流,再流向市區(qū)人海。南溪上源在山區(qū),集水面積廣闊,水量充沛,流到縣城后,由于地形開闊,溪面頓時加寬,溪流中部淤積形成狹長大沙洲。溪水在沙洲兩側分流,內側一支水小,稱內河,沿縣城南端湖洼地流過;另一支稱外河,是主流,從沙洲外側流過,到沙洲下端兩支水流又匯成一股。南溪整治方案的要點是在沙洲上游水分兩支之處筑一座內河水壩,把內河這一股水截住,讓河水都從外側河道過,這樣有助于防澇,還可以變內河為內湖,讓舊河道、水洼地及大片沙洲成為可改造利用的新增用地,大量提供給街區(qū)房地產(chǎn)開發(fā)以及綠化、公園等公益事業(yè)。

劉克服新城區(qū)規(guī)劃的另一個啟動項目是新建行政服務中心。這是一種委婉說法,所謂“行政服務中心”實際上就是縣里的辦公大樓,當年這座樓只差一點就上馬了,不幸來了場臺風,來了個大省長,還去了湖洼地,最終否決了那座樓。兩年過去了,現(xiàn)在劉克服舊事重提,又要操心蓋樓,但是這回有重大改變,不在龍首山原地重建,要在湖洼地劃一塊地,蓋辦公大樓以及附屬設施,把全縣權力中心下遷。龍首山舊有的政府大樓、附屬設施和大片地皮則擬另行開發(fā)利用,整座龍首山可以辟為公園,供縣城百姓休閑健身。

劉克服趕赴省城之前,特意把一個表彰合影安排在龍首山上,政府大樓外頭,那不是隨心所欲。先進方志工作者的這張合影很可能具有某種方志意義,成為龍首山作為全縣權力中心的一個紀念。而后這一頁將被合上,新的一頁將要開啟。

劉克服的新城區(qū)規(guī)劃以及兩個啟動項目都算得上大手筆。大得不免令人生疑。以湖洼地及其周邊的條件,有可能建為新城區(qū)嗎?在那樣一種地方耗費巨大財力物力有必要嗎?南溪兩股河水各行其道,怕是幾千幾萬年了,截住一股有沒有科學依據(jù)?會不會鬧出生態(tài)災難?本縣自宋代建縣,千年以來縣衙門一直設于龍首山上,為什么要另起爐灶,將權力中心從山上遷到洼地?即使很有必要,意義十分重大,理由非常充分,大手筆都需要大投入,對一縣來說,該工程之大,比得上當年秦始皇修長城了。使出吃奶之力,集中全縣之財去做,有必要嗎?還讓不讓大家吃飯?把這些錢拿去蓋醫(yī)院建學校,或者干脆全縣干部群眾人人發(fā)幾百塊補助款,豈不是更好?

劉克服得回答這些問題。從規(guī)劃提出,方案討論開始,他不斷在回答這些問題。今天他率屬下幾員干將到省政府大樓來,同樣也需要回答。

省政府副秘書長于森在他的辦公室會見劉克服一行。他告訴劉克服,省長對劉克服這件事很重視,領導在劉克服事先呈送的報告和信件上做了批示,轉給他,要他好好了解一下情況。所以他約劉克服來談。

劉克服說:“謝謝領導?!?/p>

于森問:“好像又有些不同反映?”

劉克服承認。有一封匿名信到處散發(fā),稱他們的新區(qū)規(guī)劃是“腐敗工程”。這種情況不奇怪,不做事沒人說,做事就有人講,不管怎樣,總還是需要做點事。

于森開了句玩笑:“給我說說你怎么拍的腦袋?!?/p>

劉克服強調該工程不是他拍腦袋拍出來的。湖洼地環(huán)境問題長期困擾本縣,多年來想過許多辦法,一直只能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苦無良策。這一次大家商量,本事不夠,只好求教高手,所以才委托上海交大來做規(guī)劃。人家果然有水平,大手筆,提出了現(xiàn)在這個思路。他覺得很好,決定按這個辦。一些領導成員起初有些顧慮,擔心弄不起來,經(jīng)過仔細論證,有關問題都有了切實的解決方案,目前認識已經(jīng)統(tǒng)一。項目已經(jīng)得到市里認可,省發(fā)改、建設、國土、財政等部門也都表示支持。

于森說:“你們怎么想出個行政服務中心?很會起名字嘛。”

劉克服承認,實際上是要蓋一座新辦公樓,以這個名目比較不敏感,新建辦公大樓屬嚴控范圍,擔心上級不批準。他們也曾考慮辦公大樓不遷,不蓋新樓,單純搞新城區(qū)規(guī)劃,經(jīng)過論證,不行。政府不遷下來,新城區(qū)很難搞活。行政權力中心搬到新城區(qū),相關行業(yè)都會跟進,投資商才有信心,新城區(qū)建設才會熱起來。政府搬到湖洼地后,對當?shù)乩щy更有感受,只為保證自身正常運轉,也要下大力氣解決基礎設施問題,包括道路交通排水環(huán)保等等,當?shù)孛婷矔虼搜杆俑淖儭?/p>

“錢呢?你們這個方案像什么?空手套白狼?”

劉克服不否認,確實很多人認為他們的集資方案是空手套白狼。其實他們還是有依據(jù)的。建新城蓋大樓需要大量資金,錢從哪里來?他們認為可以從地里生。南溪整治后會出現(xiàn)大量新增土地,縣機關辦公大樓遷建湖洼地后,新的權力中心周邊會成為開發(fā)熱區(qū),原本非常低賤的地價會成倍抬升,這就有了運作的可能與空間。

“于秘書長對我們的湖洼地和龍首山印象一定還很深?!眲⒖朔f,“現(xiàn)在這個辦法可以把兩個老問題一并解決,不需要財政太多負擔,可以有一個新城區(qū),一座新辦公樓,還有一個新增長點。只要于秘書長支持就能實現(xiàn)。”

于森笑,表揚劉克服很會說話,特別在關鍵關頭。兩年前那場臺風時,他陪省長到劉克服那里視察,當時就留下很深印象。

劉克服也笑,稱自己其實并不擅長表達。

“你是比較擅長做事?”于森問。

劉克服說:“領導面前不敢自我表揚?!?/p>

“你有些特點。好像是左撇子?”

劉克服自嘲:“我使筷子時跟人不太一樣?!?/p>

那天談得比較充分,花了領導一個來小時。談完之后于森只說還要再了解研究一下,沒做明確表態(tài),但是與劉克服握手時明顯比進門時要熱情有勁。

劉克服帶著他的人立刻打道回府。

還在半道上,他接到了方文章的電話。

“往回走了嗎?”方文章問他。

劉克服管方文章叫“方書記”,他一邊回答已經(jīng)在返程路上,一邊心里暗自驚嘆,因為方文章如此關注,消息還如此靈通。

方文章說:“你別急著回縣里,路過市區(qū)停一下,一起吃個飯?!?/p>

“方書記有事?”

“沒事就不能吃飯嗎?”

劉克服笑,感謝,不再多問。

方文章是本縣老書記,任職在應遠之前。方文章任縣委書記時,本縣發(fā)生了一起地產(chǎn)開發(fā)腐敗案,有多位官員因為接受開發(fā)商陸金華賄賂被拘,方文章也受到審查,卻沒有證據(jù)表明他受賄。陸金華是境外人士,案發(fā)后藏匿于外,無從取證,方文章因此給掛起來。調離本縣,賦閑在家,繼續(xù)接受調查。后來時過境遷,案子結了,他又給重新安排工作,當了市政協(xié)的秘書長,只是年紀差不多了,六十將滿。

劉克服心里有點數(shù),知道方文章可能是些什么事。

車到市區(qū)已是傍晚,劉克服讓其他人先回縣,自己去了市賓館,在那里與方文章見了面。方文章對劉克服說:“不是我要請你,是人家要見你?!?/p>

這個“人家”也到了,是誰呢?陸金華,當年投資辦廠,開發(fā)地產(chǎn),以錢開路,讓若干大小領導成為階下囚,自己一跑了之的陸老板。陸老板的公司總部在香港,一家人移民加拿大,當年賄案發(fā)作后銷聲匿跡于海外,一晃幾年過去,風聲平息,沒人再追究,他又回來了。

“怎么說中國人得愛國啊?!彼鷦⒖朔蚬?,“特別是想念劉書記?!?/p>

劉克服也哈哈:“我們也常念叨陸老板呀。”

他們倆也算老交情,打過多年交道。幾年不見,眼下陸老板把方文章請出來牽線,又擬重溫舊情,跟劉克服再打一回交道。

“劉書記大手筆,空手套白狼,為什么不把我也套一套?”陸金華問。

劉克服道:“陸老板可惜,晚了一步?!?/p>

“不夠意思?!标懡鹑A抗議,“你那個湖洼地有誰比咱們交情深?”

恰在其時,縣長陳銘給劉克服來了一個電話。

縣里再出意外。賣沙蜊的漢子于市場整治行動中落水身亡后,經(jīng)縣長和相關部門領導多方勸說,并當即提供一筆現(xiàn)金撫恤,死者之妻同意聽從政府安排,死者尸體被送往火葬場。卻不料死者的兩個兄弟不接受,糾集十幾個人于中途攔截,把死者靈車開往縣城管大隊辦公樓,聲稱要抬尸討說法,懲辦逼其兄弟落水的兇手??h公安交警部門接報后迅速應對,把人和靈車擋在半道上。陳銘已經(jīng)趕往現(xiàn)場處置。

劉克服急了:“千萬要掌握好,不要失控。”

“這家人麻煩。”陳銘說,“就是那三個兄弟?!?/p>

“水雞?”

“是他領頭。”

劉克服不禁唉了一聲。

3

這年九月,劉克服的內河水壩以及行政服務中心兩大項目隆重剪彩,宣告開工。

當年的新辦公大樓如今以行政服務中心為名起建。為什么別人手上被否決的項目,到了劉克服這里卻辦起來了?因為他動了腦筋,改個名字不是要害,關鍵是把這座樓從一縣人仰視的龍首山上遷下,南進到湖洼地去,與整治南溪的內河水壩一起,成為建設新城區(qū)的拉動項目。如他求見省政府于森副秘書長時所強調,這個方案可以把兩個老問題一并解決,讓湖洼地得到徹底改造,讓機關有個新的辦公地點,大量經(jīng)費還能自籌。這個說法把領導打動了。

于森起了作用。于秘書長的后邊就是林景瑞,省長最終點了頭,而后一路綠燈。終于水到渠成,諸事俱齊,籌備完成,隆重開工。

內河水壩的開工典禮很順利,不料行政服務中心的儀式卻出了意外,這意外并不獨特,說來很平常,是下雨,不可抗因素,屬老天爺?shù)穆殭?,非人力所能及?/p>

眼下組織大的活動都要選個好日子,劉克服未能免俗,本縣兩大項目開工具有標志性意義,不能隨便行事,大家研定,選的是九月八號,諧音“久發(fā)”,大好。但是老天作祟,日子一到忽然變臉,九月八日一早,氣象預報本縣是陰天,但是縣城上空烏云密布,似乎大有雨意,讓劉克服等領導很是不安。類似典禮的時間都是早經(jīng)確定,時候一到,領導嘉賓云集,無法隨機改變,因此好日子里的烏云特別折磨人。當天上午九時天似乎開了一點,大家匆匆按計劃行動。內河水壩如期順利開剪之后,領導嘉賓們移師湖洼地為行政服務中心剪彩,非常不幸,大雨應聲而下。這時沒有其他辦法了,只能雨中行事。領導們嘉賓們在工作人員雨傘的遮蔽下執(zhí)剪,端盤子拉彩綢的禮儀小姐們個個給澆成落湯雞,她們所穿的大紅旗袍濕漉漉沾在身上,吸引周遭許多熱切目光,成為當日一景。場下準備的鑼鼓和舞獅舞龍隊無法施展,組織來參加盛典的觀眾連同眾多看熱鬧者穿著雨衣打著雨傘四處躲避,儀式草草收兵。

劉克服說:“老天爺真是很厚愛啊?!?/p>

他的話略有酸意。這種時候當然也需要表達一種理解,劉克服跟前來參加典禮的上邊領導下邊干部說明,本地有一種看法,認為此刻下的雨不是一般的雨,是“財水”,一下子給了這么多財水,真是可遇而不可求,想要都要不來,所以該表示感謝。

開工典禮上的這場雨成了全縣上下一個熱門笑談,此后屢屢被人提起,供大家捧腹,直到后來變成一種公認的天象預兆,表明劉克服全力推動的這一項目注定不

可能風調雨順,從一開始就險象環(huán)生。

相比起來,項目開工之前以及開工典禮上的麻煩還算其次,到了雨中執(zhí)剪,“財水”漫天而下之后,真正的麻煩才告開始。此后湖洼地“行政服務中心”工地及其相關周邊,事情連連不斷。

工程剛剛進入全面推進,那里發(fā)生了一起嚴重暴力對抗事件,事件中,有兩位執(zhí)法人員慘受重傷。

事情起因是違章搭蓋,地點在在建中的行政服務中心外圍區(qū)域。本縣新辦公大樓設計時,劉克服提出盡量避開現(xiàn)有民居選址,因此最后確定的地點在兩個水塘之間,南溪整治完成之后,這兩個水塘有一個將被填掉,一個將保留并辟為公園水面,成為新辦公大樓相鄰一景。由于避開民居,行政服務中心大樓的征地搬遷沒費太大勁,很快就搞定了。但是大樓所配套的交通、下水道等設施以及隨之而來一哄而起的周邊開發(fā),直接觸及了湖洼地舊有的一地破爛,引發(fā)了大量征地拆遷內容。于是就有人鼓搗違章搭蓋,以求在列入拆遷時多拿點面積補償。湖洼地一帶舊有的違章建筑多如牛毛,時日久遠,已經(jīng)成為一種現(xiàn)實,是拆遷時不能不有所補償?shù)拇嬖冢@些人卻不是拿假有違章建筑要錢,他們是大干快上,做新搭蓋,于眾目睽睽下公然違章。

那里有一家人弄得出奇了,居然在他們所居屋子的門邊圍地搶建,被他們圍進自家地盤的不是尋常空地,卻是一條小巷,為該巷住戶來去通行的道路。這家人自充泥水匠,用自己的搭蓋占領半邊巷道,十分慷慨地留下另半邊不占,因為還得講點道理,讓一巷居民包括自家人有路可走,推個自行車尚可行動。

這一處離奇搭蓋招來了一隊城管人員,此間類似項目歸他們執(zhí)法。城管人員趕到時,搭蓋者還在公然違章,用一把瓦刀給他的新建筑添磚加瓦,努力使已經(jīng)立于巷中的半堵墻更高一些。執(zhí)法人員即吆喝,叫停,說不能在這里蓋東西!

事主是個中年人,他說:“不能蓋?來拆吧?!?/p>

真拆嗎?沒那么簡單。里邊有個年輕點的男子冒出來,手中抓著一把卷尺,要求執(zhí)法人員幫助量一下面積,然后他們自己會把房子拆了。只是幫助量一下面積嗎?也不是,需要出具一張證明,表明拆除某人家多少平米的房子,請相關部門按標準給予補償。

城管部門當然不能出具如此證明,他們堅持違章建筑必須無償拆除。事主則寸步不讓,不給證明就給錢,兩個都沒有就走人,別在這里妨礙他們蓋大樓。雙方爭執(zhí)之際,圍觀人群一層層擁上來。占道建筑影響了巷里通行,一些居民居然還站在違章者一方,有人在一旁起哄,主張違章者把巷中大樓蓋五層高,政府要拆,就拿一座別墅來換。他們還聲稱準備群起仿效,各家各戶都把門前巷道圈起來建大樓,再換給政府。新城區(qū)建成了,全巷老小都住別墅。

這時有人大喝:“都閃開!”

來了個城管中隊長。該中隊長當天帶隊檢查,在湖洼地另一側,聽說這邊有人不聽勸阻,公然違章,立刻帶著幾個人,開動三輪摩托匆匆趕了過來。

他說:“好啊,膽子真是大啊!”

他命令事主停下,事主依舊不予理會,繼續(xù)砌墻。

“真是不聽嗎?”

事主答了一句:“不聽。有種過來拆?!?/p>

中隊長惱怒道:“知道你橫,別以為我們怕,今天就收拾你。”

這個人很硬,當時一聲令下,讓他的人動手,八九個執(zhí)法人員一擁而上。對方只有兩個,年輕的那個把手中卷尺一丟,從地上抓起一把鋤頭企圖抵擋,只一瞬間就被城管人員抓住,奪下鋤頭推到一邊。中年事主也被從墻邊推開,驅到一旁。而后執(zhí)法人員七手八腳拆除違章建筑,匆促搶建于巷道中的所謂“新大樓”其實就是一堵薄磚墻,很不結實,比紙糊的好不到哪里去,不過十幾分鐘就被執(zhí)法人員推倒摧毀。

離開之前,中隊長下令收繳作案工具,這是常規(guī)動作,有如整治市場時收繳違章流動攤販的扁擔籮筐。違章搭蓋現(xiàn)場這里有什么作案工具?一把鋤頭,還有一把瓦刀。執(zhí)法人員把鋤頭扔到他們的三輪摩托上,然后收繳瓦刀。瓦刀丟在地上一堆破磚邊,泥水匠事主坐在破磚上抽煙,一聲不吭。

執(zhí)法人員過去收繳瓦刀時,事主突然有了動作,迅速從地上拾起瓦刀,順手一下,把它捅進收繳者的肚子里。旁邊另一個城管隊員沖過來制止,又被一瓦刀扎進胸部。場上人員包括圍觀者當時全呆住了,作案者來不及從對方胸口拔出他的兇器,松開手跳起來,轉身就跑,現(xiàn)場頓時一片混亂。幾分鐘后,城管執(zhí)法三輪摩托發(fā)動起來,沖出巷口追趕作案者,作案者已經(jīng)上了堤岸,沒等執(zhí)法人員趕到,他即從堤岸翻下河去。

當天下午,劉克服趕到縣醫(yī)院看望傷員。兩個傷員都已經(jīng)接受手術,被捅傷腹部的城管隊員傷勢相對較輕,術后已經(jīng)沒有生命危險,右胸受傷的那位因傷及肺部,大出血,生命垂危。劉克服下令不惜一切代價全力搶救,無論如何,絕對不能死人。

離開醫(yī)院時,劉克服在門診大樓外的停車場意外受阻,一男一女兩個老人從人群中跑出來,突然跪在地上,攔在他的面前,嘴里叫喚不止。劉克服身邊的隨行人員趕緊上前,把兩個老人扶了起來。

他們喊冤,要求劉克服主持公道。原來兩位老人也屬當天事件的事主,用一把瓦刀刺傷兩個城管隊員的人是他們的大兒子,此人案發(fā)后逃跑,翻下堤岸落水,目前下落不明。老人的另一個兒子即當天案中拿卷尺掄鋤頭者,目前已被刑事拘留。這家人原本有三個兒子,二兒子已經(jīng)不在了,不是別個,就是前些時候死亡的那位賣沙蜊漢子,在城管整治市場行動時于堤岸街落水身亡。

這家人真與劉克服有緣。從當年那次臺風轉移災民起彼此有了牽扯,當年這家人參與攔省長的車,拉出一條白布,最終把劉克服送上了本縣的權力頂峰。前些時候這家人的二兒子死于落水,時劉克服正要前往省城匯報項目,爭取上級支持他的新城區(qū)規(guī)劃。此刻風波再起,還是這家人,兩兄弟一跑一關,兩個老的跪地喊冤,不找別人,還是抓住了劉克服。

劉克服問:“哪里冤枉你們了?”

老人說,他們哪里都冤。

劉克服說:“行,我聽你們說,上我的車?!?/p>

老頭老婆子面面相覷。他們可能從沒坐過類似轎車。劉克服安慰他們,說這車沒什么,跟板車、三輪車差不多。上吧,車上好說話。

醫(yī)院停車場那種地方人來人往,確實不是喊冤談話的合適所在。劉克服讓隨行人員讓位,把兩個老人請上車,坐后排,自己坐在助手位上,匆匆離開。

畢竟彼此有緣,劉克服早就了解過這家人的相關情況。這家人姓康,老頭叫康畚箕,原為縣城近郊菜農(nóng),當年自有一座農(nóng)宅,屋子前后都是菜地,家境可數(shù)小康。三十多年前本縣興建南溪大橋,康家菜地和房屋被征用動遷,一家人轉為城鎮(zhèn)戶口,康畚箕本人被安排到一家集體企業(yè)做工,不幾年就下了崗。修橋拆遷時他們拿到一點補償,由于當年強調為國家建設做貢獻,補償標準很低,加上康家老大老二都已降生,康畚箕的父親又得了場重病,治病送終,幾個補償金很快花完,一家人再無門路,只能擠在動遷臨時安置的破舊公房里,一直到今天。

當年南溪大橋的遺留問題不止涉及康家,湖洼地沿江有近百戶居民被動遷,不少居民不滿征地拆遷

補償?shù)停辉鸽x開,最終被強行搬遷。一些居民動遷后無處可去,如康家人一樣被臨時分散安置在舊公房舊庫房里,其中有二三十戶人家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未得新居,在親友或安置地的破公房里住了近三十年,產(chǎn)子生孫,至今未能離開。多年來相關居民上訪不斷,也曾鬧過事,因時日已久,加上一些政策因素難以解決,成為本縣歷屆政府的一大難題。

康家人屢屢生事,與當年這一筆“厝拆橋起”老賬相關,從小康之境落人貧困,難怪他們耿耿于懷,認定被政府虧欠,很不公平。以劉克服觀察,康畚箕夫婦雖懷怨氣,人還厚道,并不胡攪蠻纏。他們的兒子卻不一樣,尤其是老大老三兩個,逆反情緒很重,不合作,敢出頭,怒氣一上有失理智。例如當年臺風時,持棍把門就是他倆??导依隙t老實,以賣沙蜊為生,通常不愛惹事,不幸逃跑落水,死的偏偏是他。

當年康老二那場事鬧得很大。康老二已婚,有一子,死后他的兩兄弟攔靈車,沖城管,要求懲辦兇手,被交警攔在路上。當時劉克服剛從省城趕回來,被方文章留在市區(qū)與外商陸金華吃飯,接到縣長陳銘報信電話后匆匆離宴,連夜回到縣城。當晚劉克服徹夜未眠,親自過問該事件處理,他清楚來龍去脈,心懷同情,加上案發(fā)湖洼地,恰在他謀劃新城區(qū)的關鍵時段和地點,事情處理不好,可能影響大事,所以特別在意。由于康老二是在整治流動攤販行動中,因躲避失足落水,城管人員執(zhí)行公務中并未發(fā)現(xiàn)嚴重不當行為,死者家屬的“懲兇”要求不能滿足,劉克服讓相關人員多做說服,想辦法多給點錢,沒有掛得上的名目,就用特殊困難補助方式通融。最終康家兩個老人和康老二遺孀被說服,接受了條件,康老大和康老三雖還不服,畢竟沒有足夠理由再鬧,事態(tài)終于平息。

所以這一次康老大拿瓦刀連捅兩個城管人員,不僅僅是一時相爭,實在也跟上一回康老二事件中與城管結怨有關??道洗髠酥筇优埽瑥牡贪斗砺渌?,其落水地點離當初康老二亡命之處相距不過百米,但是這個人性命無憂??道隙竺淀標?,綽號“沙蜊”,以撈沙蜊并流動售賣為生,常在河邊沙灘走來走去,卻不會水,入水就如秤砣只往下沉。康老大不一樣,水性高超,稱得上浪里白條。此人以泥水為業(yè),能把瓦刀當匕首用,他的大名叫康順基,綽號卻與水性有關,就叫“水雞”,即青蛙。

康老大傷人逃跑,其父母跪地喊冤,這里邊有什么冤枉?劉克服把老漢老婆子請上車,聽一聽,原來人家是為老三喊冤。康老三叫康順成,綽號“成仔”,今年二十九,未婚,初中沒畢業(yè)即輟學,在湖洼地當小混混,有些劣跡。當天事件中,他曾持鋤頭阻擋城管人員拆墻,終被奪下工具,推到一旁??道洗髶]舞瓦刀時,康老三并沒有參與斗毆,更沒有傷人,案發(fā)后沒抓到老大,把老三抓去頂事,這是冤枉。

劉克服問:“還有什么冤,盡管說。”

這一說就多了,從三十年前厝拆橋起,到眼下動遷安置,怎么弄都冤。

劉克服一邊讓康畚箕說,一邊指揮司機開車。從醫(yī)院動身,先出城,到了郊外南溪分岔處。劉克服請康家夫婦下車,看一看正在修建的內河攔水壩。而后返城,開進湖洼地,去看在建中的行政服務中心,最后在小巷里七拐八折,把兩老人送回家去。

劉克服不是沒事找事,領兩位事主參觀游覽,他是著意而為。他詢問康家有無佛龕,康妻說他們家灶臺有一個,里邊請了一尊觀音菩薩,每月初一十五她都會上香拜菩薩。劉克服請康妻回家后幫助他燒兩炷香,有事相求。他是縣委書記,不好親自動手,所以請康妻代辦。

兩炷香求什么呢?第一先求保命。眼下有一個城管隊員躺在醫(yī)院,生命垂危。請觀音菩薩一定要幫一把,支持醫(yī)生全力搶救,別讓這人過世。這人要是死了,康老大一案就有人命,任誰也救不了。如果這人給救活了,只要康老大回來投案自首,還有望得到從寬。所以這條命他縣委書記非常需要,康家人也一樣非常需要。另外一炷香應求來日,讓內河水壩順利建成,行政服務中心順利完工。行政服務中心說到底是座衙門,對康家人有意義嗎?有的。有了這個東西,康家人眼下擠住的破房子會被拆平,他們有望得到新居,一些歷史舊賬也有一次性還清的可能。他考慮,新城區(qū)要解決當年修橋時留下的幾十戶特困人家居住生活問題??梢杂玫妥?,或者無償方式給每戶人家一個店面,讓他們能據(jù)以謀生,改善處境。康家人有理由有資格要求得到這個。但是如果大家都像康家老大老三那樣,違章?lián)尳ǎ咕軋?zhí)法,以致拿起鋤頭瓦刀傷人,新城區(qū)能做起來嗎?康家人和他這個縣委書記還能有什么指望?

康畚箕不信:“真的給個店面?”

劉克服說:“你們要信我?!?/p>

他告訴兩個老人,這種事該怎么樣就怎么樣,該給就得給,不會因為康老大康老三做過什么就不給了。這一點他說到做到。他知道康家人因為以往一些舊事,心懷怨氣,認為不公平。有這種感覺的人不僅他們,還有當年修橋留下的困難戶,還有湖洼地這里的一些人。他自己在湖洼地生活過,很能理解。以前他沒有足夠氣力幫他們一把,現(xiàn)在當書記,比較有可能了,他會想辦法解決一些問題,給他們一個公平。

“你們要信我?!彼購娬{。

他把康畚箕夫婦送回家。當晚康老三被釋放。幾天后醫(yī)院報告,經(jīng)全力搶救,受重傷的城管隊員終于撿回了一條命??道洗鬀]有回來投案,警察將其列入網(wǎng)上追逃名錄。劉克服還是松了口氣,因為人命保住了,案件烈度有所降低。

他相信康家老婆子這些天給菩薩上香,一定格外勤勞。

卻不料這邊剛剛平靜,那邊波瀾再起。

幾個月后,在建中的行政服務中心工地發(fā)生了一起意外事故,民工二死二傷。

事故原因是施工人員違反安全操作規(guī)定,在吊裝材料時升降機鋼索斷裂墜落,造成現(xiàn)場人員死傷,死傷民工均為本縣城關鎮(zhèn)草寮村人。隔天,死傷者家屬及該村數(shù)百村民包圍工地,與施工單位理論,工地全面停工。

事件發(fā)生時,劉克服不在縣里,遠去省城開會??h委辦主任在第一時間向他報告了情況,劉克服非常惱火,立刻給縣長陳銘打電話,讓陳銘親自過問,務必解決清楚。陳銘也非常氣惱,又在電話里罵了娘。他說這幫人都是飯桶,一伙死人,安全安全,反復強調,沒一天不講,他媽的還出了事情。工地上錢沒少花,炮沒少放,找這個找那個,有什么做什么,都什么屁用,不該來的還是來了。

陳銘是行政首長,行政中心項目的第一責任人是他,出了事首當其沖,當然著惱。陳銘責怪施工單位,他所謂“有什么做什么”講得比較含蓄,那是什么意思呢?原來本地蓋房子有習慣,開工前都得“做一做”,也就是花錢請個高人,備上豬頭,抬出四色供晶,排羅庚算流年,敲鑼打鼓,放炮燒香,跳神驅鬼,以求神明保佑,施工平安。類似活動可屬迷信,農(nóng)民百姓自家修豬圈蓋茅房可以大做,政府修建行政服務中心做起來就多少有些尷尬,但是出于安全第一考慮,各位領導睜只眼閉只眼,施工單位具體操辦,本工地還是入鄉(xiāng)隨俗,不落人后,悄悄做了。哪想工作如此細致,程序如此完整,已經(jīng)有什么做什么了,沒個屁用,還是死了人。

劉克服說:“看來咱們命該如此?!?/p>

他們自己去滅火,雖然不予說破,事情到了這個份上,話說到這個程度,大家心知肚明,都得掂量掂量。好玩嗎?能玩嗎?小小縣城,有個一官半職也不容易,以畢生之努力不過如此,能輕易丟棄嗎?

劉克服做了一項特殊安排,把縣檔案局長吳志義也抽出來,派到工地指揮部協(xié)助日常工作,同時參與應急處置小組。就是讓他先參加處理事件,完了還繼續(xù)留在工地。

吳志義的老家也在草寮村。

“辦公室負責通知,讓他明天過來報到?!眲⒖朔淮?。

當晚吳志義找到劉克服辦公室,拒絕接受安排。

“劉書記高興的話,干脆把我免掉算了,不必這樣?!彼f。

劉克服問:“你想通了?”

“沒什么想通想不通的?!?/p>

吳志義資格老,曾經(jīng)在縣政府辦當領導,當時管著劉克服,兩人相處并不好。這個人后來不太順,碰到一些事情,屈尊去當檔案局長。他始終不服,一遇機會就四處活動,要求很高,心很大,想調到財政、交通、人事一類強勢部門任主官,管人管錢,掌握一點權力。他已經(jīng)接近縣里中層干部退居二線的年齡,依舊不甘寂寞,鍥而不舍,不時要求。劉克服對吳志義很了解,以往基本不跟他打交道,吳志義也不找他。劉克服當書記后不一樣了,權力在手,矛盾無法繞開,人家要求重用,書記得有個態(tài)度,給還是不給?劉克服不僅不給他好位子,還把他派去下工地,他哪里能夠接受。

劉克服說:“老吳,這事看你自己?!?/p>

劉克服強調,如果吳志義堅決不去,他不會強求,也不會因此免吳志義的職,吳志義可以繼續(xù)呆在檔案局,時候到了該退再退。工地上草寮村民的工作,可以讓別人去做,不必勞駕老吳。不幫忙沒關系,有一點卻要注意:無論如何不要試圖利用,摻和進去,推波助瀾。特別不要為了個人目的,試圖利用領導層的不同意見和矛盾,說東道西,左右鼓搗,這樣做肯定不會有好結果,大家都有教訓。

吳志義眼睛里騰起一股陰火。劉克服雖然語音平和,卻幾乎是指著他的鼻子警告,所謂“大家都有教訓”講的就是他。吳志義有前科,當年他在縣政府辦工作期間,書記縣長兩位主官失和,吳志義當官心切,摻和鼓搗其間,給這個打小報告,跟那個說挑撥話,雙方矛盾越發(fā)尖銳,最終他自己也沒撈到好處。

吳志義當即質問:“因為我不去工地,劉書記就可以無端懷疑人?”

劉克服說:“你最不該懷疑。是嗎?”

“劉書記把草寮村出的干部都派過去,這么信任大家,不擔心工地底朝天?”

“不要緊,就讓你們去弄個底朝天?!眲⒖朔f。

吳志義稱不必他去。有句老話叫“天怒人怨”,要他看差不多了。

談話不歡而散。但是吳志義終究沒敢堅持不去,隔天他前往湖洼地,遵命報到。

兩天后工地事態(tài)平息,草寮村村民撤出工地,行政服務中心恢復施工。臨時處置小組所有相關人員包括吳志義費盡吃奶之力,終于在劉克服設定的時限內完成了任務。

幾天后市里開會,劉克服碰上了王毅梅。王毅梅遠遠見到他,抽身往一邊走。劉克服當場把她喊住。

“王副區(qū)長不認識我了?”他問。

她悶聲回答:“誰不認識誰了?”

“把你得罪了?接受不了?”

她一聲不吭。

“我是為他好?!?/p>

王毅梅掉頭走開。

王毅梅是吳志義的妻子。她告訴劉克服的那些情況,可能是吳志義無意中提起,也可能是她察覺到的。這人心眼好,擔心劉克服大意吃虧,特地趕到省城找他談了。她絕口不提消息來源,除了因為劉克服與吳志義不對路,肯定也因為吳志義本人已經(jīng)卷了進去。劉克服當然心里有數(shù),回縣后收拾局面,毫不手軟,把吳志義一并收拾了。所謂“打狗也看主人”,王毅梅認劉克服是老同事老上級,稱得上仁至義盡,劉克服是怎么領情的?如此對待吳志義,作為妻子她怎么能夠接受。

所以免不了“天怒人怨”,如吳志義所預言。

4

凍災到來,劉克服倍覺寒冷,預感不妙。

這年冬天本地天氣怪異,入冬之后一直氣溫偏高。到處驚呼暖冬,從氣象專家到賣冰棍的,都要求追查罪魁禍首。專家罵二氧化碳,百姓罵娘,說是“人不按本子,天不按甲子”。卻不料臘月將盡,春節(jié)將臨之時,一股強勁寒潮猛烈南襲,本地氣溫驟降十余度,頓時天寒地凍,山區(qū)居然出現(xiàn)降雪,為本縣有氣象記錄以來所僅見。

強寒流影響本縣一星期時間,一星期里劉克服寢食難安。凍災第一天,本縣北部山區(qū)國道一座橋梁的橋面結冰,一輛客運車行駛打滑失控,被身后一輛載重卡車頂撞,沖斷橋欄落入橋下水中,客車司機和前排兩位旅客當場身亡,后邊二十余人受傷,其中重傷六位。所幸橋不算太高,加上冬季少雨,河水較淺,否則傷亡更慘重。事故發(fā)生后,國道交通梗阻,大量車輛滯留于途,時值春運高峰,無數(shù)返鄉(xiāng)過節(jié)旅客被困在車里,進退不得,饑寒交迫,情勢非常嚴峻。事故發(fā)生后,市縣兩級官員和相關部門領導迅速趕到現(xiàn)場,救死扶傷之外,趕緊疏導交通和旅客。不料難以奏效,當夜氣溫再降,雨加雪一起落下,橋面結冰更趨嚴重,本地公路工程人員從未碰過冰雪,對橋梁路面冰凍處理缺乏經(jīng)驗和手段,采取各種除冰措施,包括大錘敲打,澆油放火,效果均不理想,交通阻塞越發(fā)嚴重,情況越發(fā)困難。

劉克服那幾天一直呆在現(xiàn)場。他是一方主官,這種時候調兵遣將,非得老大不行。劉克服把縣領導和縣直機關干部大量調往現(xiàn)場,分段包干,送飯送水,安排照料滯留旅客,救助老人小孩和傷病員。另外抽調一批干部下到鄉(xiāng)鎮(zhèn),參與鄉(xiāng)鎮(zhèn)抗災。縣直部門幾乎抽空,劉克服仍不放過,想盡辦法繼續(xù)調人調車調錢,傾全力而上。但是有一個方面例外,一人一車一錢都不動,這就是內河水壩和行政服務中心那邊。

那時候抗災現(xiàn)場人力物力吃緊,陳銘想把湖洼地的施工隊和機械先調過來應急,劉克服沒有同意。

“抗凍不只要衣服,還得要房子。”劉克服說,“讓那些人在湖洼地少穿兩件衣服,多出點汗,抓緊蓋房子吧。這也是支援抗災?!?/p>

那時他已經(jīng)有預感了,天時不對,形勢不妙,天寒地凍,冷風刺骨,不是尋常景象。他一邊寸步不離,盤踞在抗災前方,一邊接二連三電話催促,鞭打快牛,逼留在湖洼地蓋樓建房的那些人全力以赴,加快進度,于寒風中揮汗苦戰(zhàn),用一種搶建方式,力爭提前落成。

所謂命比人強,人算不如天算,他終究沒能抗過命運。

一個多月后,湖洼地行政服務中心工地的施工機械戛然收聲。經(jīng)全力突進,辦公大樓及附屬土建工程量都已經(jīng)過半,此刻突然一起下馬。

意外生變,肇事者首推老天爺奉獻的這場冰凍之災。

本縣受災嚴重。寒風肆虐之際,被阻滯于國道上的車輛和旅客引發(fā)上下關注,吸引無數(shù)眼球,讓大家疲于奔命,但是比較起來,只算凍災奉獻的一份附加禮品。真正傷筋動骨,帶來災難性影響的是遍及全縣,烙入骨髓,影響長達一周的寒冷。本縣氣候屬亞熱帶季風氣候,鄉(xiāng)村大量種植亞熱帶經(jīng)濟作物,出產(chǎn)香蕉、菠蘿、龍眼、荔枝等水果,是省內有名的水果大縣。亞熱帶作物多怕霜畏

寒,例如香蕉最不經(jīng)霜。以往本縣香蕉種植區(qū)只分布于沿江平原一線,地勢高的地方易受凍害,無法種植。近十幾年來情況變了,所謂全球變暖,氣溫持續(xù)升高,霜日在本地變成罕見稀客,香蕉等亞熱帶經(jīng)濟植物種植區(qū)漸漸從沿江平原擴展到山區(qū)全境,成為山區(qū)農(nóng)民一大收入來源,本縣一大產(chǎn)業(yè)支柱。哪里想到突然來了一場強勁凍災,持續(xù)時間雖只一周,影響已經(jīng)綽綽有余,全縣山區(qū)平原盡被掃蕩,香蕉等亞熱帶草本作物基本死光,荔枝龍眼等木本作物也未能幸免,整株整株枝葉發(fā)黑,成片成片有如火烤,漫山遍野,全軍覆沒。

凍災發(fā)生第四天,經(jīng)全力搶救,國道阻滯情況緩解,車輛開始通行,劉克服匆匆從通行現(xiàn)場脫身,轉赴基層鄉(xiāng)間,陷進了無邊無際的冰凍災害現(xiàn)場。下鄉(xiāng)視察,放眼看去滿目凄涼,慘不忍睹,匯總上來的全縣災情統(tǒng)計更是觸目驚心。

這時劉克服接到一個電話,來電者為姚育玲,姚經(jīng)理,陸金華的女下屬。

“劉書記有空嗎?”姚育玲說,“陸老板想請你吃飯。”

劉克服問陸老板準備在哪里請?加拿大還是大家拿?或者在香港?姚育玲說此刻陸老板確實不在本市,但是他一直注意這邊的消息,知道劉書記那里死了一地香蕉龍眼,很操心。劉書記準備什么時候跟陸老板吃飯,陸老板立刻就會飛過來。

劉克服問:“他打算捐一筆救災款嗎?”

姚育玲發(fā)笑,說劉書記怎么成了討債鬼?劉書記搞新城區(qū),那么多工程,那么大地盤,沒容陸老板插一根針。老天爺有意見了,下了場雪,劉書記才又想起了陸老板。

劉克服追問:“這么說陸老板沒打算捐款贊助?”

“只要劉書記開口,陸老板什么不做?”

劉克服這才表態(tài),說看起來陸老板姚經(jīng)理還有誠意。其實他沒指望陸老板拿錢贊助,縣里受災,一靠自救,二靠上級,善款當然歡迎,以自愿為原則。救災有如救火,此刻情況吃緊,一時顧不了其他,感謝陸老板想念,吃飯另找時間吧。

“劉書記的辦公大樓還蓋嗎?”

“受幾天凍,你們的企業(yè)就不辦了嗎?”

姚育玲笑,說劉書記真厲害。

隔天,紀全洲到了本縣。

紀副書記前來基層視察,指導抗災。紀全洲已經(jīng)在全市各縣跑了一圈,這場凍災范圍廣大,全市城鄉(xiāng)不同程度受災,有四個縣災情嚴重,本縣屬其中之一。凍災初起,國道梗阻當天,紀全洲已經(jīng)親臨過現(xiàn)場,時隔不久,他再次前來。

劉克服與陳銘陪紀全洲跑了一天。當晚紀全洲召集縣委縣府兩套班子成員開會,聽取匯報,研究抗災具體事項,會后住在縣賓館。隔天一早,紀副書記匆匆動身,前往鄰縣繼續(xù)視察。按照慣例,劉克服與陳銘把他送到國道口上。

他在上車后突然提出順道先去一個地方看看,然后再走。

“去湖洼地。”他說。

劉克服和陳銘陪同前往。到工地時還不到八點,機關還未上班,這里已經(jīng)轟隆轟隆,到處是機器聲,升降機上上下下,汽車來來去去。

現(xiàn)場指揮人員解釋,工地正在倒樓板,馬不停蹄,已經(jīng)連續(xù)加班兩晝夜。

紀全洲對劉克服和陳銘問了一句話:“你們還有腦子嗎?”

兩下屬面面相覷。

紀副書記是強勢領導,批評起來倒也細致。他把書記縣長指責在一塊,表現(xiàn)得不偏不倚。陳銘與他是姻親,所以格外得這么講,實際上大家心里都明白,此刻他只問劉克服。劉克服是不是沒腦子了?

劉克服回答:“是我的責任。”

劉克服承認是自己做的決定。卻絕口不說明自己的腦子是怎么回事,也不表示此刻自己將如何表現(xiàn)得更有腦子一些。

紀全洲沒再說話,上車走人。

兩天后,省里主要領導簽發(fā)的一份明傳電報到達本縣,是關于加強抗災的緊急通知,提到全省各地冰災形勢嚴峻,各級各部門必須全力以赴。通知要求采取若干應急措施,其中有一條:凍災嚴重縣市不得新建樓堂館所,必須把人力物力財力集中于救災和安排人民生產(chǎn)生活。

陳銘很擔心:“咱們恐怕得先停一停?!?/p>

劉克服說:“咱們堅決執(zhí)行,沒有問題?!?/p>

他們倆一事各表,各自講各自的意思。陳銘認為按通知要求,湖洼地新辦公大樓可能得先停工。劉克服則認為省里通知不得新建樓堂館所,湖洼地在建中的大樓此前已獲批準,工程量完成近半,不屬于新建范圍。行政服務中心也不能簡單歸為辦公大樓,作為湖洼地改造,新城區(qū)建設的關鍵項目,它與一般樓堂館所情況大不一樣。因此堅決執(zhí)行上級通知,不再加蓋新辦公大樓,這就對了,不必涉及湖洼地工地如何。

原來劉克服不是有沒有腦子,是腦子里的某一根筋給擰住了。大樓改稱“中心”,這就不是大樓了?說它不屬新建,難道它原本就有?劉克服那般理解上級通知,有些強詞奪理,起碼是自以為是。此時此刻,上邊有令,下邊有情況,沒必要糾纏是中心還是大樓,是新建還是舊建,趕緊先停下來,以后再說,這就對了。

劉克服卻不松口。

幾天后,省政府副秘書長于森給劉克服打來一個電話。

“有一份急件,你們趕緊研究一下。”

他在電話里簡單說了情況:省領導接到了一封措辭激烈的群眾來信,反映本縣遭受嚴重凍災之際,縣委書記劉克服置上級三令五申于不顧,視人民生命財產(chǎn)生產(chǎn)生活為兒戲,為了制造個人政績,謀求升官,不全力以赴抗災,卻千方百計搶建違規(guī)辦公大樓。大批抗災物資和專項資金被挪用投入樓堂館所,致天怒人怨,群情激憤。來信請求上級領導派員調查,嚴肅查處。

劉克服報告:“這封信我這里也有?!?/p>

“你們要重視?!?/p>

于森告訴劉克服,領導在群眾來信上做了批示,要求市里認真對待,認真查處。批示已經(jīng)急傳市里,同時也給縣里一份,要求縣里配合調查。

劉克服說:“這座辦公大樓的前因后果,于秘書長最清楚了?!?/p>

“所以我給你打這個電話?!庇谏f。

于森要求劉克服組織自查,準備相關材料,盡快呈送,配合調查。他強調了一句:湖洼地這座辦公大樓經(jīng)上級批準建設,并未違規(guī),但是目前情況已經(jīng)有些變化。

他說得比較含糊,劉克服卻聽明白了。什么叫“情況有些變化”?一個是天,老天爺往這里吹口冷氣,釀成了一場嚴重凍災,這是新情況。還有一個新情況涉及到人:本省省長林景瑞前些時候已經(jīng)離開,榮調他省任書記。本縣建設行政服務中心,林省長點過頭,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走了。

當天晚上,劉克服召集縣領導開會,學習上級批示,討論貫徹落實,那封告狀信也印發(fā)參考。劉克服告訴大家,此前已經(jīng)有人跟他當面提起過“天怒人怨”??雌饋磉@次本省遭受大面積凍災,是他在湖洼地蓋辦公大樓招惹來的。他的本事真是不小。

與會者多當場表態(tài),認為這封信反映失實,寫得太離譜了。

當天會議反復討論研究,確定由縣委辦主任牽頭,組織相關部門人員自查,形成材料,就告狀信反映的各個問題,包括本縣建設行政服務中心是否違規(guī),本縣各級領導抗災是否不力,抗災物資和資金是否挪用到湖洼地工地,以及本縣把辦公大樓從條件很好的龍首山搬到條件很差的湖洼地的原因理由,做出概要說明,提供翔實數(shù)據(jù),給上級分析判斷做參考。

但是工程不停,目前情況下,更需要特別抓緊。只要上級沒有直接下禁令。

“當然還有其他選擇,咱們壓力會小一些?!眲⒖朔f,“但是比較一下,事到如今,趕緊弄完才是上策,至少做到封頂。”

隔天,陸金華親自給劉克服打來電話,陸老板直截了當,表示關切。

“聽說天上下雪,還有人給劉書記抹鹽巴?”陸老板問。

劉克服問:“陸老板在哪里呢?”

陸老板在大洋彼岸,加拿大,耳朵伸得真夠長。

劉克服告訴陸金華,沒什么大不了的,辦事情要經(jīng)得起下雪,還有鹽巴。

陸金華說,他近期會從加拿大回國走一趟,到時候請劉克服賞臉,一起吃一頓飯,也把老書記方文章一并叫上。這頓飯不為救災捐款,卻可以為劉克服幫點忙。當然他也有些想法,希望得到劉克服支持,先打電話給劉克服掛個號。

“你那邊的新城區(qū)開發(fā),我還有興趣?!?/p>

劉克服說:“這件事咱們談過,陸老板確實晚了一步。”

陸金華說:“事情總會變的,有時候還會變得很大,是不是?”

陸老板話中有話,顯然內有緣故。此后不久,事情果然如其所言發(fā)生了重大變化。

國家經(jīng)濟部門一個大型業(yè)務會議在本省省會召開,中央和全國各地大批重要人物與會。會議隆重開幕當天,有百余上訪群眾突然匯集會場外,拉出橫幅,打出標語,聲稱“天災慘烈,人禍殃民”。他們散發(fā)材料,提及本縣遭遇百年不遇的凍災,民生艱難,縣里頭頭極其腐敗,不知體恤百姓,大災之下,拒不執(zhí)行上級決定,執(zhí)意為制造個人政績大興土木,建造豪華辦公大樓。請求上級領導予以嚴懲。

這批上訪人員來自本縣,目的不只在反映訴求,更在擴大影響,他們選擇的地點和時機都非常專業(yè)。上訪事件突然發(fā)生后,雖然大會組織者及相關部門迅速處置,畢竟事情發(fā)生了,來自全國各地的與會代表看到了上訪群眾的聚集與標語,有的還拿到了材料。影響極其不好,省領導非常生氣。

消息迅速傳到劉克服這里,當時劉克服正在前往湖內鄉(xiāng)的公路上。湖內鄉(xiāng)不種香蕉,卻有大批荔枝樹在本次凍災中死亡,縣里集中一批農(nóng)技干部在湖內開現(xiàn)場會,做災后果園整治技術指導,劉克服親自前往。還在半路,縣委辦主任的告急電話到了。

“上訪主體是湖洼地那些人,領頭的姓康,叫康順成。”主任報告。

劉克服不禁一愣:“康老三?綽號成仔?”

主任說:“是的?!?/p>

此刻在省城的上訪人員已經(jīng)被勸離會場外,請到省信訪局。信訪局工作人員正在接洽,并通知本縣迅速派員參與處理??h委辦已經(jīng)讓本縣駐省城辦事處人員緊急趕過去,也通知縣里相關領導立刻到省城去。

劉克服下令:“陳縣長在省城開會,把情況告訴他。請他就近設法做工作?!?/p>

劉克服趕到湖內鄉(xiāng)現(xiàn)場會地點時,陳銘的電話到了。他已經(jīng)趕到省信訪局,經(jīng)他和省、縣工作人員的勸告,上訪群眾已經(jīng)同意返回。

“這事有些蹊蹺?!标愩懻f,“不簡單。”

怎么蹊蹺呢?百余人員上訪時,會議中心外廣場上一站,浩浩蕩蕩,有些規(guī)模。請到省信訪局后就開始走散,到陳銘趕過去時只剩不到二十個,打頭的就是康老三。

“走掉的那些人干什么?藏起來,準備繼續(xù)上訪?”劉克服問。

似乎不像。據(jù)陳銘初步了解,上訪人員里有不少陌生面孔,操外地口音??赡懿皇潜究h人,是上訪組織者就近臨時雇請的打工仔和社會閑雜人員。

“還有這樣的事!”劉克服不禁驚訝。

陳銘已經(jīng)安排把康老三他們送回縣,也安排人注意了解走散離開的上訪者情況。

劉克服問了一句:“康老三家還有誰去了?”

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导依隙ナ溃洗笤谔?,父母康畚箕夫婦沒有參加。

劉克服感嘆:“這么說還是有點成效。兩個老的還是聽勸的,愿意新城區(qū)搞成,有他們一個店面??道先膊辉擊[啊,不知道是在毀自己的利益嗎?”

陳銘說:“這回事情小不了。咱們可能得考慮清楚?!?/p>

劉克服沒有吭聲。陳銘的意思他當然明白。

當天下午,劉克服在湖內現(xiàn)場會上接到市政府副秘書長江平的電話。

“紀副交代了,讓你和陳銘兩人明天到市里匯報。”江平說。

劉克服走到會場外接電話,他告訴江平,陳銘還在省城開會,并處理群眾上訪事項,他本人則在鄉(xiāng)下抓災后生產(chǎn)自救。市領導需要他們匯報什么?能不能拖一兩天?

江平當即否決。他很硬,強調劉克服、陳銘兩人最遲必須于明晚到市里。紀副不僅要他們匯報情況,還要具體措施。他們縣行政服務中心的事眼下鬧到省里,影響來自全國各地的會議代表。省里領導已經(jīng)給市里打了電話,領導很生氣,要求縣里必須有一個明確態(tài)度,迅速采取堅決措施。

“什么措施呢?”劉克服問。

“你不知道?趕緊停,先下馬?!?/p>

劉克服苦笑:“這不好。沒法接受。”

“都這樣了,你還堅持?”

劉克服說:“江秘你老人家知道,房子蓋到這種程度不好停,這是常識。”

“你自己跟領導說吧?!?/p>

收了電話,劉克服沒進會場繼續(xù)開會,在會場外一條石板凳上坐了會兒,那時候滿心沉重,忽然想找個人說一說話。

他給王毅梅打了電話,掛的是手機。對方鈴響了好一陣,沒有接。

這種情況以往罕見,劉克服真把她得罪深了。自從吳志義被派到工地之后,她就再沒跟劉克服聯(lián)系過,該女領導不乏很情緒化的時候。

劉克服關了電話,起身要走,手機鈴突然響了。

“我在開會。”電話里王毅梅悶聲悶氣,“劉書記什么事?”

劉克服念頭全失,決定什么也不說。他打了個哈哈,稱很久沒聽到王副區(qū)長的聲音,打電話問個好,了解一下王副區(qū)長的重要任務進展如何,沒其他事。

她一聲不吭。再無合適女青年對象可供介紹,更無照片提交審閱。

劉克服把電話關了,起身走開。他沒再進會場,讓司機小許把車開出來,出去走走。鄉(xiāng)書記趕上前問他去哪里?有什么事情?要不要叫個人跟著?劉克服擺手,讓他們該干嗎干嗎,不必操心他,而后自己上車走人。

轎車順著鄉(xiāng)政府后邊的土路往山里開,走了二十幾分鐘,在路邊山坡上停了下來。

這里空無一人,下午四點來鐘時分,陽光還照在山間,路兩側山坡上的果園連片干枯焦黑,有如山火燎過,在夕陽下尤其觸目驚心。一座只有半人高的土地廟孤零零建于山坡上,小廟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磚砌的供臺,臺上擺著一個石頭香爐,香爐里滿是土。小廟里外全是塵土,顯然不得照料已久。

劉克服向司機小許要了支煙。劉克服不抽煙,小許抽,身上有煙。劉克服點著那支香煙,濾嘴朝下,插在小廟供臺的香爐里。這是做什么呢?聊表意思吧。

他的手在發(fā)抖。此刻什么感覺?非常無助,依舊執(zhí)著?他還能再執(zhí)著嗎?

他坐在小廟旁,獨自面對滿山焦木。坐了許久。小土地廟香爐里的那支煙早已燃盡,只剩一節(jié)插在灰土里的濾嘴,道路上忽然傳出響動,一個小伙子從坡頂走下來,肩膀上扛著一段樹干。小伙子杠樹干的動作有些怪異,走到轎車邊,看到坐在土地廟旁的劉克服,眼睛里露出驚奇。

他站住腳歇息,略彎身子,把肩上扛著的樹干往前一順,垂下一頭頂在地上,樹干身還倚靠在肩頭。

劉克服問:“這什么樹?”

是種在山上的龍眼,凍死了??沉丝富丶覠?。

“都死了嗎?”

“差不多?!?/p>

小伙子說那幾天真冷。山上的果樹都凍死了。家里唯一一頭老牛也抗不住,死了。牛車沒牛拉,所以拿他當牛使,用兩個肩膀把木頭扛下山。

“沒凍壞人吧?”

人沒凍壞怎么啦?有人沒錢,吃木頭?

小伙子喘過氣,繼續(xù)扛木頭下山。他彎下腰起樹干時,劉克服才意識到為什么這小伙子的動作感覺怪異,原來是殘疾人,兩個袖筒里都只有半截截肢。

劉克服不覺驚訝,仔細端詳,問了句:“你是阿福?”

小伙子大驚:“你怎么知道?”

“你有個母親?弟弟?還有繼父?”

“都在山上砍樹呢?!?/p>

劉克服招手,讓司機小許過來。

“你幫他一下?!?/p>

司機支支吾吾:“那書、書記你怎么辦?”

劉克服說他不怎么辦,坐在這里等。要是早先還行,有點力氣,可以幫這小伙子一把。眼下怕是扛不動這木頭了。

小許不敢再說,跟小伙子兩人一起,一前一后扛著木頭下山,村莊就在山坡下邊不遠處。劉克服繼續(xù)坐在土地廟旁,天漸漸暗了下去。

手機鈴響,紀全洲親自給他掛了電話。顯然他從江平那里聽到情況了。

“你怎么回事?”紀副語氣極重,“你還等什么?”

劉克服報告,他已經(jīng)通知明天上午縣領導開會,正式研究確定。

“我問你的態(tài)度?!?/p>

劉克服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還想使你的左手,不知道事情嚴重嗎?”紀全洲怒問。

劉克服苦笑,說知道自己哪怕兩個左手也不行了,無能為力。此刻沒有更多想法,只想找地方買一頭牛,送人家拉車去。

“什么?”

“大事做不成,辦點小事吧。”

當晚他趕回縣城。第二天上午的會議做出決定,新城區(qū)建設繼續(xù)推進,內河水壩繼續(xù)抓緊,行政服務中心工地則全面暫停。

5

事情進入拐點。此后幾個月不斷發(fā)展,至當年九月發(fā)作,有如雪崩。

九月上旬,劉克服拉上縣長陳銘,一起跑了省市幾個重要部門,面見相關領導,提出縣里的一份整改計劃,請求上級同意本縣重新啟動行政服務中心建設。除了原先那幾條建設理由,劉克服特別強調,行政服務中心工程的暫停已經(jīng)使周邊開發(fā)受到影響,原本爭先恐后的開發(fā)商一起駐足觀望,再拖下去勢必影響湖洼地改造和整個新城區(qū)建設。該工地停工主要因為本地遭受凍災,需要集中力量抗災,目前災后重建已經(jīng)初獲成效,已經(jīng)有條件重啟行政服務中心建設。

劉克服的服務中心只讓老天爺看不順眼,要來凍它一凍嗎?顯然未必。施工暫停之后,已經(jīng)有人提出投建這一項目是嚴重錯誤,要求追究劉克服決策失誤的責任;有人更極端,建議將已建半截樓房炸毀拆除,以示徹底改正,還有人提議改變該行政服務中心用途,拿去辦醫(yī)院、學?;蛘呔频辏瘡U為用。如此狀態(tài)之際,提出重新上馬現(xiàn)實嗎?誰會同意?劉克服心里很有數(shù),知道眼下絕無可能。他更多的還是以進求守,爭取事情不再往壞里走,直到轉機出現(xiàn)。

不料沒等到轉機,等到了又一場災害,是臺風,本地常客,不似凍災百年不遇。

這個臺風于九月中旬不期而至,比當年把劉克服送上本縣權力頂峰的那次臺風時間略靠前。與當年相比,今年這個臺風不是正面襲擊,風力沒有當年那次猛烈,雨水也不如那回強勁,加上本縣整治南溪,內河水壩開始發(fā)揮作用,湖洼地內澇緩解,本次臺風災害形勢不似早先嚴重,卻還是出了大事。

臺風來襲前一天,劉克服去了嶺兜鄉(xiāng),嶺兜有一個移民新村,是劉克服當年在鄉(xiāng)里任職時移建的,建成后曾遭遇過泥石流災害,死過人,成為他一塊心病。近年該村情況比較穩(wěn)定,應對措施有所效果,未再發(fā)生嚴重地質災害,但是一旦刮風下雨,劉克服總是放心不下,情不自禁要到嶺兜去,就近看緊,以防萬一。

那一天似有預感,他在離開縣城前讓司機小許先拐到湖洼地,到工地看了看。那時天下大雨,風并不大,地上也無積水,幾個月前機器轟鳴的工地一片寂靜,蕭條于雨中,主樓外邊的腳手架依然如故,腳手架上下早已空空蕩蕩,沒有人影來去。劉克服心情很差,讓轎車在工地里轉一轉,即轉身離開。

他在路上給陳銘打了個電話,請他注意一下湖洼地工地情況。他剛到那邊看過,沒見幾個人,整個工地死了一樣,怎么可以?施工只是暫緩,還要有足夠的管顧,以備長遠。特別在刮風下雨時候,應當格外注意。劉克服讓陳銘安排人過去檢查,督促留守人員加強值班防患,有問題才能及時處置。

陳銘答應立刻過問。他同時感嘆,說這事真叫發(fā)愁,接下來怎么辦呢?

如果沒有年初的凍災和事后的折騰,該行政中心主體建筑此刻當已封頂,努力一點,今年年底有望大體弄完,過了年就有新辦公大樓可用?,F(xiàn)在大樓在那里爛尾,前景不能確定,真是鬼見了都愁,別說各位領導。

劉克服說:“發(fā)愁事小,不死就好?!?/p>

哪想會一語成讖。

隔日臺風來襲,劉克服呆在嶺兜鄉(xiāng)聽風看雨。雨不小,但是風勢不大,老天爺還算體諒,沒為劉書記雪上加霜。全縣報過來的消息不錯,沒有太嚴重的動態(tài),縣城湖洼地還能行車,不必像以往一樣,依仗沖鋒舟乘風破浪。

下午三時,縣委辦主任給劉克服打來電話,電話里聲音慌亂。

“劉,劉書記不好了!”

“別慌,慢慢說?!眲⒖朔攘艘宦暋?/p>

湖洼地發(fā)生重大險情。

以往這種時候,那里發(fā)生的多是危房倒塌,傷及居民一類災禍,這回不同,老百姓沒有太大麻煩,倒是停建狀態(tài)下的行政服務中心辦公大樓,計劃中的未來全縣權力中心涉險。當天下午兩點,工地留守值班人員聽到了主樓西側附屬樓傳出異常聲響,由于雨聲很大,樓體結構異動聲響在雨中斷斷續(xù)續(xù),不是很清晰。兩點半時,有留守人員輪班,騎摩托冒雨從外邊進工地,經(jīng)過附屬樓時偶爾一瞥,意外發(fā)現(xiàn)樓體外的腳手架與往昔不同,模樣怪異,像是有些傾斜。值班人員很詫異,以為自己一時眼花,看走樣了。這人心細,當即停下摩托車再看,這一看不覺大叫:哪里是腳手架傾斜,是整個附屬樓樓體發(fā)生傾斜,把腳手架拽歪了。

情況馬上報告到縣里,縣長陳銘立刻趕過去,縣委辦主任趕緊給劉克服打了電話。

劉克服說:“我回去。”

沒有一秒鐘耽擱,劉克服即刻動身返縣城。

這時已經(jīng)回天無力。劉克服還沒趕到縣城,工地已經(jīng)再傳巨響:附屬樓傾斜越發(fā)嚴重,終于超過承受極限,支撐不住,于大雨中轟然倒塌。時陳銘等人均在現(xiàn)場,大家目瞪口呆,看著一座尚未完工的建筑頃刻間蕩然不存,化成一地破碎。而后劉克服到了工地。整個工地又是泥又是水,一地狼藉,有如美國9ll恐怖襲擊后的世貿(mào)中心塌毀現(xiàn)場。

劉克服止不住身子發(fā)顫,眼睜睜看著,說不出話來。身邊人見狀大驚。連喚“書記!”他毫無反應,竟像是沒聽到一般。

那時真是悲哀,非常無助。

“書記!書記!”

他終于回過神來。

他問了句話:“主樓怎么樣?有問題嗎?”

施工單位負責人垂頭喪氣,回答簡略,實事求是:“不知道?!?/p>

塌毀的附屬樓設計功能主要是會場,以及相關后勤服務設施,設計為兩層,蓋了一層半后停工。附屬樓東側就是辦公大樓主樓,主樓設計九層,蓋到六層后停工。昨天劉克服前來查看時,主樓附樓兩座建筑一高一矮,都是半截子,在雨水和冷清中相互依托,周身為腳手架團團圍困,上邊不再生長,看上去雖頗顯無奈,也還暗存希冀。轉眼之間矮的這座倒了,剩下高的這座形單影只,岌岌可危。

劉克服下令立刻加強技術和施工力量做應急處置。附屬樓為什么會倒?主樓有沒有危險?有什么應急手段可用?都需要以最快速度給出答案,采取措施。

“陳縣長你負責。”他交代陳銘,“讓大家抓緊?!?/p>

他自己坐上車,掉頭離去。

他直接給紀全洲打電話報告。紀全洲一聽樓倒了,當即發(fā)火;“你們怎么搞的!”

劉克服苦笑:“真是不知道怎么搞的?!?/p>

有一句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他把它咽下肚去。

這座樓本該已經(jīng)落成,而不是毀成一攤。

隔日風停,雨也漸漸平息。湖洼地工地終于沒有再傳巨響,在附屬樓不幸傾倒之后,半截子主樓光禿禿一個,巋然不動于一地殘破之中。

但是專家意見卻不似普通眼睛所見樂觀。

一組工程技術人員進駐工地,對倒塌的附屬樓廢墟和主樓狀態(tài)進行檢測評估。專家們對附屬樓的倒塌原因做了調查分析,觀點比較一致,認為湖洼地一帶之下為古泥沼區(qū)域,地質情況比較復雜,行政服務中心這兩座建筑設計時已經(jīng)充分考慮了地下特殊情況,采用了較好的地基處理方案,附屬樓倒塌與地基及沉降關聯(lián)不大。從倒塌現(xiàn)場情況看,這座樓的施工質量和使用材料也都符合要求,并非豆腐渣工程。

這就奇怪了。地基穩(wěn)固,施工可靠,本建筑這么難得,該是到哪一級行業(yè)學會去獲個什么建筑大獎,怎么忽然間倒成了一地破爛?專家們給出一個答案,用他們的技術術語闡述起來挺復雜,通俗點說,罪魁禍首是水分,這樓吃水太多,讓水弄倒了。

樓又不是牛,怎么會去牛飲,還喝多了?因為這座樓只蓋了一半,未曾封頂,沒有屋頂擋雨泄水,整個建筑包括半截墻體都裸露于外,直接面對日曬水淋,經(jīng)風雨見世面,所以有了吃水問題。樓房施工暫停后,雖然施工單位采取了若干防護措施,花了不少錢,效果實在遠不如一個屋頂管用。畢竟是額外開支,加上心存盡快恢復施工的期待,確實也很難用上更多更徹底的防護手段。今年上半年本縣多雨,這座半截樓已經(jīng)飽經(jīng)水分浸潤,反反復復,樓體內外包括地下室早給泡軟了,臺風再來拜訪,大量水分從天而下,加上風力相助,它終于沒能撐住。

類似情況其實不屬深奧學術問題,常識而已。在建樓房于封頂前經(jīng)雨水破壞倒塌事例時有發(fā)生,本附屬樓并不格外特別。所以年初本地發(fā)生凍災后,劉克服不顧各種阻撓,堅持搶建,試圖盡快封頂,不只因為他是左手,不按常規(guī)出牌,確實也是騎虎難下,樓成半截丟下來風險大增,相比起來,弄上去才是上策。這情況大家都清楚,當時卻無法支撐下去。指望樓房暫停后能較快解決問題重啟,卻未能如愿,恰又趕上雨季、臺風,這就完蛋了。

附屬樓如此,主樓情況如何?主樓更高,體量更大,完成的工程量更多,支撐力當然也會更強一些,所以附屬樓倒了,主樓健在。但是情況遠比肉眼所見復雜,據(jù)專家檢測,這座樓也有輕微傾斜,結構內部已經(jīng)遭到嚴重損傷。這里有水分浸泡原因,也與倒塌的附屬樓有關。附屬樓緊挨著主樓,由于風向和地質等特定因素,它的倒塌方向是東南,直接砸向主樓,倒塌過程中對主樓樓體形成了巨大沖撞。

劉克服聽了情況報告,一時只覺渾身發(fā)冷。

“這是什么意思?沒救了嗎?”他問。

如果本縣領導和干部職工們打算坐在一座從落成之日起就屬危樓的大樓里辦公,那自當別論。比較根本的解決辦法應當是拆毀重建。

劉克服搖頭道:“不對,不應該是這個樣子?!?/p>

情況應當是另一個樣子,至少還應當有一個辦法。付出這么多努力,已經(jīng)做到這種程度,這個結果不公平。

但是事情終究還是自行其是,并不在乎對誰是否公平。

兩個月后,劉克服接到了江平一個電話,通知他當晚到市里,紀全洲約請談話。

“這是喜鵲叫呢,還是烏鴉叫?”劉克服問。

江平聲稱他不知道,讓劉克服直接去問紀老板是喜鵲還是烏鴉。

還用得著問嗎?眼下不必請半仙,劉克服的命自己會算。

江平?jīng)]話找話,問劉克服這兩天干什么?都好吧?劉克服笑了笑,答稱自己還能干什么?也就是垂死掙扎吧。

接江平電話時,劉克服不在辦公室掙扎,也沒在鄉(xiāng)下跑,他在縣城的南溪邊。南溪內河外河兩岔之間有一條長沙洲,上游內河水壩已經(jīng)建成攔水,內河成了內湖,沙洲規(guī)劃為江濱公園,這天劉克服帶規(guī)劃建設幾個部門人員到沙洲上實地勘察。他們一直走到沙洲外沿,這里挨著外河,由于多日無雨,河水減退,有大片淺灘露出。當天為晴日,陽光照耀淺沙灘,沙灘平平展展,表層盡是細細的河沙,細沙面上,隱隱約約,若有若無,這里一處那里一處,到處分布著細小的洞眼,大小不一。

劉克服興之所至,指著淺沙灘問身邊那些人:“知道沙面上的小洞怎么回事嗎?”

這幾個人都年輕,大家面面相覷,沒人知道究竟。

劉克服當即脫掉鞋子,挽起褲管走下淺灘,這里接近水面,用力踩一踩,水就從沙里滲出,涌進沙灘上的腳印里。劉克服彎下身子,看準一個沙面上的洞眼,拿食指從洞眼近側往下用力插,再勾起來往上提,洞眼下的一個小東西被他勾在指頭彎里挖出沙灘,是一粒淡青色貝類。

他把該貝類放在手中,讓大家傳閱。這一看都明白了,是沙蜊,小小個頭,只有小孩的小指甲蓋大。這東西生長于淺灘,沙面上的洞眼是它為自己構建的呼吸通道。

這時恰好手機鈴響,江平電話到。

劉克服接完電話,忽然改主意了,不再接著勘察,臨時決定征用大家一點時間,為本書記服務一回。做什么呢?讓大家脫了鞋子,像他剛才那樣,下淺灘挖沙蜊。

“我拿它燒碗湯喝,沙蜊湯退肝火?!眲⒖朔f,“這時候最用得著?!?/p>

有個年輕人跟劉克服開玩笑,說大家為劉書記服務,劉書記打算一斤付多少錢?劉克服批評年輕人只是初學,業(yè)務不熟,只怕一小時挖不足二兩,賣不了幾個錢,無法糊口謀生。湖洼地本來有一個姓康的,叫康順水,綽號康沙蜊,以挖賣沙蜊為生,是這方面專業(yè)人員,業(yè)務非常熟悉,可惜已經(jīng)死了,不能請過來給大家做做示范。

“劉書記業(yè)務也挺熟的呀。”

劉克服告訴他們,他是市區(qū)人,家住江邊,祖上本是走船的。他從小在江邊長大,小時候常跟同伴下河灘挖沙蜊。師范大學畢業(yè)到了本縣,在湖洼地的縣二中當老師時,他也曾跑到這片沙洲上挖這東西燒過湯。

“我這劉書記一大特點,就是總記著自己的老底?!彼f。

當天晚上,劉克服如約前往市

區(qū),在紀全洲的辦公室拜見了領導。

這次談話不輕松,劉克服心里有數(shù)。這兩個月里,劉克服已經(jīng)給湖洼地倒塌的一地破爛弄得疲憊不堪,肝火如熾。估計市領導們也很難受。

處于停建狀態(tài)的縣行政服務中心發(fā)生重大建筑事故,附屬樓傾倒損壞,傷及主樓整體結構,已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財力毀于一旦,這一事件引起了上下廣泛關注。無論知道多少內情,沒有人認為這種事可以接受,沒有誰不認為應當追究責任。劉克服作為縣里的第一把手,毫無疑問第一個應當被追究。縣里在事件發(fā)生后迅速組織人員進行調查,迅速將情況上報市里和省相關部門,盡管心里有許多不甘,劉克服還得親自在匯報報告里補上一句話,稱不管有多少主客觀原因,發(fā)生這種事情,縣領導班子特別是他本人應負主要責任。

事件一發(fā)生,馬上又有人向上級寄發(fā)舉報信,要求嚴肅查處劉克服。舉報信沒有提出更多新的東西,卻精心編寫了幾段順口溜,列舉劉克服十條罪狀,特別強調他欺上瞞下,漠視群眾,貪污受賄,決策嚴重失誤,造成國家財產(chǎn)巨大損失,弄出一褲屎。所謂“天怒人怨”再次出現(xiàn)在該舉報信的順口溜里。

此時劉克服面對的確實稱得上是一褲屎,或稱一屁股屎。工地上一倒一危,投入項目建設的巨額款項成為一地廢物,事故如何認定,怎么追究,該處置哪個,項目款哪里核銷,工程款怎么結算,廢墟和危樓怎么處理,對上級和群眾如何交代?都是巨大問題。這個行政服務中心至此差不多已告完結,很難再予指望,原因很明白:哪怕上級終于同意縣里再建辦公大樓,同時縣里搞到足夠的錢,也不可能把眼下行政服務中心的半截危樓拆掉,原地重建。有了這么些驚險過程,死過人,下過馬,倒過房,瞎子都能看出該地風水大大的壞,各位領導廣大干部職工哪一個愿意再讓自己合龍首山下湖洼地,棄高就低去身陷死境?所以這個行政服務中心不必等哪里一紙決定,此刻差不多已經(jīng)給“拍死”了。

讓劉克服疲于應對的還有震蕩于湖洼地及其周邊的連鎖反應。行政服務中心一垮,當初因其而起的周邊項目頓時陷入被斬首的境地,湖洼地幾個大的房地產(chǎn)項目原先都以接近未來本縣權力中心為開發(fā)題材,許多干部出于自身上班方便考慮,決定在這里就近購買住宅,一些自身運作與政府部門關聯(lián)較大的企業(yè)單位也都在附近購置辦公用房,加上以炒作牟利為目的的外來大筆資金進入,一段時間里,湖洼地地價持續(xù)上升,房價節(jié)節(jié)攀高,成為本縣縣城開發(fā)熱點,也成為劉克服“空手套白狼”,籌集新城區(qū)和行政服務中心建設資金的一大來源。此刻一切都變了,購房者要求退房,炒房者趕緊撤資,開發(fā)商開始退卻,新城區(qū)開發(fā)迅速冷卻。

凡利益鏈條斷裂之處,必有渣滓浮出。湖洼地工地出事,該地房地產(chǎn)價格迅速波動向下之際,一起相關腐敗窩案突然爆發(fā),有若干開發(fā)商和一批中層官員被查,本縣已經(jīng)有一位副縣長涉嫌受賄,被帶往市里審查。這起窩案與新城區(qū)開發(fā)的土地招標相關,涉案官員收受開發(fā)商大筆錢財,利用職權偷做手腳,幫助相關開發(fā)商以欺詐方式入圍中標。卻不想湖洼地開發(fā)前景突變,開發(fā)商面臨破產(chǎn),鋌而走險,卷款潛逃,辦案人員在追查中發(fā)現(xiàn)官商勾結線索,受賄官員因此卷入案件。案子還在查辦之中,縣城內外議論紛紛,傳聞時起,一會兒說這個領導出事了,一會兒又說那個。劉克服有一兩天沒在公開場合露面,機關里馬上就有傳聞,說劉書記也進去了。

這種情況下,無論劉克服如何執(zhí)著,如他自己所言,都屬垂死掙扎。今晚紀全洲約請劉克服談話,毫無疑問兇多吉少。

當晚紀全洲卻一改常態(tài),沒有直截了當說話,他跟劉克服閑聊,繞了個圈子,一繞遠去幾十年,繞到劉克服小時候去了。

“聽說你不是天生左手?是右胳膊小時候受過傷?”他問。

劉克服承認,是那樣。右胳膊受傷后才習慣使左手,這才成了左撇子。

“聽說左撇子拿右腦想事,右撇子拿左邊腦子考慮問題,是嗎?”

劉克服認為這種說法可能不準確。

“你用腦子跟其他人一樣嗎?比如從龍首山搬到湖洼地?”

劉克服聽出來了,紀全洲正在接觸實質事項。他琢磨自己該怎么回答,最后決定講遠一點。他告訴紀全洲,他知道領導今晚找他一定有重要事項,他也想借這個機會講點心里話。關于把辦公大樓從龍首山遷到湖洼地這件事,促進新城區(qū)開發(fā)是主要考慮,確實也還有其他因素。當年他大學畢業(yè)分配到縣二中當教員,生活在底層,每天晚上仰望龍首山上的燈光,感覺自己就像砂粒一樣沉落在湖洼地,與龍首山上高高在上的人相距遙遠。當時他就曾設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走出去了,上了那座山頂,他要把那座大樓從龍首山搬下湖洼地,跟此間平頭百姓共處,這樣才公平。這個念頭他從沒忘記過。

“憑什么說這是公平?”紀全洲問。

劉克服提到紀全洲親自經(jīng)歷過的攔車故事,當時湖洼地居民打出布條,稱自己“人像水雞”,他們對自身經(jīng)濟、生活等各方面處境極為不滿,認為不被公平看待,比較情緒化,卻也表現(xiàn)出某種狀況。他能理解當?shù)匕傩盏母惺?,把縣里的權力中心遷下去,有助于改變這種狀況。早先他人微言輕,想做也做不了,后來有機會漸漸走上來,掌握一點權力,有了一定可能,他覺得自己應當這么做,以示公平。

“理解可能有些牽強?!彼f,“不過確實是這種心愿?!?/p>

紀全洲詢問他怎么看待這一次的經(jīng)驗教訓?劉克服表明自己一直在分析檢討。年初凍災發(fā)生后不久,康老三等百余人員突然到省城上訪,制造出巨大影響,工程被迫暫停,形勢為之轉折。當時很多人都感到困惑,因為湖洼地改造,當?shù)厝罕姂斒侵饕芤嬲?,他們?yōu)槭裁匆约哼^不去呢?事后查實究竟,意外發(fā)現(xiàn)除了康老三等人,許多上訪者居然是被雇傭的,鬧事者背后竟有企業(yè)資助,據(jù)說資助者出價更高,答應給康老三更多的錢和鋪面,只要把事情鬧大。這個推波助瀾的企業(yè)其實也只是傀儡,其背后還有人,竟然與外商陸金華有牽扯。陸老板曾經(jīng)幾次三番試圖染指本縣新城區(qū)開發(fā):沒能如愿,有所不滿可以想象,出人出錢,介入這么深,如此攪局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我本也認為陸老板不可能這樣插足,現(xiàn)在知道是真的。”劉克服說。

為什么呢?原來陸老板最近正在出手,從退出湖洼地的開發(fā)商手里收購項目,悄悄進入。湖洼地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目前陷入谷底,陸老板就此抄底。陸金華這種商人重利輕義,利用甚至拿金錢操縱鬧事,設法“做空”,迫使原有開發(fā)商退出去,自己擠進來接手,這種事他干得出來。此刻別人跑之唯恐不及,這個陸老板為什么偏要進入湖洼地?顯然該外商也看到了湖洼地的前景,認可這一塊新城區(qū)極具商機,目前雖然處于低谷,長遠一定看好。這人雖然不是左手,思維方式也與旁人有別。

“這也表明我們決策改造湖洼地開發(fā)新城區(qū)沒有錯。從龍首山下遷到湖洼地,從長遠看應當也是對的?!?/p>

“你都對,為什么是這種結果?”

劉克服檢討自己并不都對,能力不夠,掌握不好,運氣看來也確實不行。付出無數(shù)心血,眼看有所成效,忽然功敗垂成,導致眼下這種災難性局面,想來非常痛心。但是他覺得還有

努力空間,給他機會,他會想辦法做好善后,然后再行謀劃。

“紀書記了解。”劉克服自嘲,“我有毛病,很執(zhí)著,改也難。”

“心情可以理解,你覺得現(xiàn)實嗎?”

劉克服不吭聲。

紀全洲這才說明了他今天約談的用意。原來今晚不是他找劉克服談話,是市委書記要親自跟劉克服談,書記讓他先跟劉克服聊一聊,做點鋪墊。劉克服縣里這些事很讓上級關注,要求認真查處。劉克服繼續(xù)在縣里任職不利于相關事件的調查和善后處置,也不利于工作開展,因此需要調整。當初紀全洲曾經(jīng)力薦劉克服當縣委書記,今天他要跟劉克服說四個字:來日方長。一個人碰上點事沒什么,不要讓自己像工地上那座樓一樣倒掉,他就還有機會。

“你自己當縣委書記,你知道有時候有些決定不是你愿意做的,但是處于當時當?shù)胤N種情況,只能這樣決定。我們也一樣?!?/p>

劉克服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你怎么想?不公平?”

劉克服說,這個結果他已經(jīng)估計到了,出了這么些事情,需要有人承擔責任,需要有一個處置,對上對下做出交代。雖然有這個心理準備,他還是覺得不公平,老天爺不公平。想想自己年輕時在湖洼地仰望龍首山的情形,能有今天,他應當算很幸運的,不應當怨天尤人。但是讓他在這種情況下離開,他難以接受。

“覺得很丟面子嗎?”

丟面子還在其次。他在縣里做過一些承諾,例如綽號“水雞”的那家人。他承諾給那家人合理安置,提供店面謀生??道洗笠呀?jīng)回來自首,他的承諾卻未兌現(xiàn)。

紀全洲搖了搖頭:“交給別人去吧?!?/p>

劉克服問:“已經(jīng)決定了?”

紀全洲說:“明天上會?!?/p>

劉克服又是好一陣不說話。末了問了一句:“讓我去哪里?”

準備讓他跟江平對調。江平到縣里接書記,他到市政府當副秘書長。

劉克服搖頭:“我不去?!?/p>

當晚兩人談了一個多小時,隨后劉克服跟書記談話,一直談到深夜。第二天市委常委開會,研究若干干部任職事項,包括劉克服和江平。縣委書記為省管干部,程序上,要由市里提出建議。會議研究確定后即報省里,兩天后省里做出決定,免劉任江。

劉克服去了市殘聯(lián)。本市殘疾人聯(lián)合會即將換屆,原任理事長到齡將退,決定讓劉克服去接,作為提交本市殘代會選舉的新一屆理事長候選人。

劉克服呆在縣城的最后幾天里電話不斷,一個又一個人用電波聊致問候,并予勸慰鼓勵。打電話的有老同事老朋友老熟人,也有見過面辦過事甚至連一面之交都沒有的陌生人。省政府副秘書長于森電請劉克服有空到省里走一趟,他要專門請劉克服吃飯,與劉理事長敘舊。應遠、方文章兩位老書記分別打了電話,他們都要劉克服撐住,再圖將來。陸金華遠在加拿大,沒有直接出面,讓他的姚經(jīng)理打電話問候。除了大量親切問候,竟也有興災樂禍者打電話嘲笑辱罵,說劉克服活該,還宣稱在劉克服離開本縣之際,將燒符放炮送瘟神,歡送劉書記劉理事長走好。

也有一些往昔熟人保持沉默,出于他們各自的理由。其中有一個人沒有任何動靜,一聲不吭,讓劉克服特別傷感,如一團悶氣堵在胸口上。在他的感覺中,無論如何,事到如今,這個人不做更多表示,也該來個電話,多少有個聲音。

但是沒有,人家自有理由。

劉克服離開縣城時不要人送,自己一個動身,司機小許開車。當天早晨,新任書記江平和縣長陳銘陪他吃早飯,而后彼此握個手,上車走人。出縣城時隱隱約約,他聽到鞭炮聲,不知是人家拿他送瘟神,或者是誰家在迎娶新娘。

轎車駛上合水大橋,過橋是合水鎮(zhèn),已經(jīng)離開本縣縣境。有一輛白色轎車停在合水大橋那一頭,合水大廟外邊,車旁站著個人。劉克服忙叫小許停車。

是王毅梅。

就是她連一個電話都沒有,讓劉克服特別傷感。原來王副區(qū)長不是一味記仇,那般絕情,人家不打電話,卻準確掌握了劉克服的動身情報,守在這里恭候迎接。合水鎮(zhèn)屬王副區(qū)長轄下地盤,她是這里的土地婆。

他們站在王副區(qū)長的地盤上聊了會兒。王毅梅問劉克服要不要再進大廟走一走,讓她替他燒一炷香?劉克服搖頭,稱現(xiàn)在不必了。有時候人會感覺非常無助,非常希望得到各方面的支持,他曾有過這種感覺?,F(xiàn)在都過去了。

“想來也是老天弄人。”他說,“來了場臺風,我上去了,又來了場臺風,輪我走人。中間是開工典禮一場雨,冬天里雨夾雪,百年不遇讓我遇上了。這么好運氣,水里來水里去,沒話可說。”

“你喪氣了?”

劉克服稱自已有毛病,改也難。他有一種理解,他被推上去做事,他的事功敗垂成,都跟氣候有關。所謂氣候不是表面上的刮風下雨,指的其實是天時,也就是時候到了,或者沒有。時候不到做不好事,時候一到就可以了,所以不必喪氣。

王毅梅問:“他們讓你去市政府,為什么不聽呢?”

劉克服告訴她,眼下這個安排是尊重他個人意愿,因為他強烈要求。他希望還讓他當縣委書記,否則就讓他去殘聯(lián),其他地方不要。他不是以此博取同情,是真心實意,認為自己去那個單位應當比較合適。他右胳膊有毛病,大家清楚,幾個月前還有一件事:他在湖內鄉(xiāng)意外碰上一位故人,叫阿福,雙手殘疾,是六歲時被一枚掛炮炸壞的。當時阿福家人四處上訪,釀成一起事件,他剛從學校被借到縣政府辦,從湖洼地初涉龍首山,參與了阿福這件事的調查處理,留下很深印象。世事奇妙,這回忽然重見,阿福已經(jīng)長成青年,身有殘疾,家庭困難,一頭牛凍死了。他很同情,設法給這家人送去一頭牛,幫點忙。看起來他跟殘疾人事業(yè)還是比較有緣。

“說啥呢!賭什么氣!”王毅梅批評。

劉克服不承認自己賭氣。他問王毅梅:“你怎么搞的?看起來比我還差?”

王毅梅顯得憔悴。這人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清楚,在眾多男性同僚中很亮麗很醒目。幾個月沒見,此刻突然碰上讓劉克服很吃驚,因為她氣色灰暗,表情疲憊,狀態(tài)很差,好像那座行政服務中心附屬樓不是倒在湖洼地,卻是倒在了她這里。

她這才告訴劉克服,她已經(jīng)與吳志義離婚了。

“什么!”

他們沒聲張,他們夫妻間那些事一言難盡。有一點要說的,她發(fā)現(xiàn)許多舉報信都出自吳志義之手,那些“天怒人怨”。

劉克服看著王毅梅,難以置信。

“你怎么,怎么能這樣?”

她竟然朝劉克服發(fā)作:“你讓我怎么樣!”

劉克服不再說話,看著眼淚在她眼眶里打轉。好一會兒,她忍住了。

“嗨,”劉克服低聲道,“王毅梅你得撐住?!?/p>

她低頭抹了下眼睛。

“走吧。我送你?!彼f。

那一刻劉克服身子發(fā)抖,止都止不住。不是因為痛苦,或者無助,堵在他胸口的那團悶氣此刻煙消云散,有一絲暖意掠過了心頭。

原載《芙蓉》2009年第4期

本刊責編章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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