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柒肆
2006年盛夏,南方的悶熱和黏稠壓得我喘不過氣。我站在光華樓前常常想放聲大哭。
那是最美好的年華里最沮喪的自己。
大四那年考研,我在復(fù)試里被刷。后來理直氣壯地跑去問導(dǎo)師為什么放棄我,其實手心流著怎么也擦不完的汗。
畢業(yè)后我拉著行李箱一個人跑到復(fù)旦和別人合租了一間小屋,每天低頭進低頭出,擦肩而過的上海話總是讓我很悲傷。每天背著大包穿過林蔭路去三教自習,很多的夢想在那個沉悶煩躁的季節(jié)里艱難地生長。
我從任何角度一抬頭就能看到那個起名叫光華的高樓。于是2006年8月10日的下午,我決定到頂層去看一看。
電梯門打開,里面的四個老外說:“up or down?”我毫無心理準備,慌忙擺手,只會說“no”。后來他們說的話讓我很受打擊,他們說“上去還是下來?”我說上去,他們說那你等下一班吧。
關(guān)上的電梯門倒映出一身沮喪的我還有我背后一個笑到扭曲的男生。
上海真的太潮濕了,補充給我消耗不了的水分,使我每時每刻都想要哭泣。那一瞬間,我決定回北方去,就像我來時一樣,毅然決然。
所以,那天當姜安追上我的時候,一定是被我嚇壞了。
那一年22歲的我,緊緊地用牙齒咬住下嘴唇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細碎的齒印好像是一串開在荒蕪田野上的鈴蘭花。
22歲,的確不是一個可以矯情的年紀了。長大從來都是一件殘酷的事。
光華樓前的穿堂風吹得我像個皮影一樣寥落,我面前的男子帶著茂盛的、天然的生機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他在光華樓巨大的陰影下,張著大嘴,口吐蓮花。
后來他請我吃冰激凌賠禮道歉,我可憐巴巴地看著他手里那個香草味的說:“我可不可以和你換一下?”
他用上海話刻薄地說:“原來你會說話呀?!?/p>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聽力不好?!?/p>
認識姜安的第三天,收到他的短信:我在上海南站,錢包被偷,也許會露宿街頭,速送五元大鈔來。
我咬牙切齒地頂著一輪熾熱的大太陽坐一個小時的地鐵到上海南站,找到穿著刺眼橘紅色上衣坐在臺階上的姜安,扔給他五元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以為他會追上來,把譴責他的話在心里排練了好幾遍,為了追求最佳效果我還在地鐵站里等了他好久,為此六趟三號線在我眼前呼嘯而去。后來我沿路返回,發(fā)現(xiàn)他還坐在原地,像是等待失物招領(lǐng)的破舊玩具。他抬起頭,露出溫潤又干凈的微笑,他說我知道你會回來,只是稍微晚了一點。
那天我們在人聲鼎沸的火車站,從人約黃昏后,坐到月上柳梢頭。他說他送一班開往云南的火車。三十年前,他的媽媽從上海插隊到云南,嫁給了當?shù)氐霓r(nóng)民,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從6歲起,他就一個人跟著外鎏在舅舅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直到考上大學(xué)。
”那些年放學(xué)后不知道可以去哪里,總是被人嘲笑,一直沒有朋友。那天看到你就像看到很多年前的我自己?!?/p>
在火車站,沒有人在意你是誰,在干什么,大家匆匆趕路,再不相見。我們坐在馬路牙子上說話,說到情深處也哭。后來坐地鐵回學(xué)校,他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我偷偷地看著他的側(cè)臉,一瞬間,他就像一個飽滿的黃豆在我水分充足的心里落了地。
第二天,姜安說要感謝我伸出援手邀我赴宴,我特意穿上白色的紗裙,對鏡貼花黃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人生也不都是絕望的事。
姜安提著一袋鴨頭站在樓下叫我的名字,盛夏的陽光穿過梧桐樹葉溫和地落在他的臉上。
那天我們在復(fù)旦步行街吃蓋澆飯,順便艱難地解決掉他自帶的滋味濃郁的鴨頭,百轉(zhuǎn)干回,講很多關(guān)于未來的夢想。也許,從那天起我對于復(fù)旦的期許就轉(zhuǎn)嫁到了姜安的身上,他帶著一身的情懷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
我們每天在三教3108最后一排見,偶爾吵架,他就用說得很快的上海話罵我,我一句也聽不懂,只有大打出手。他每天買China Daily逼我讀報給他聽,我說我還是比較喜歡上海壹周。我費盡心機地學(xué)習《詩經(jīng)》和《楚辭》,走在路上他常常冷不丁地問我《春秋繁露》是誰寫的,我十分混喪。
我們就這樣度過了2006年上海最落拓的夏天。
我始終認為一切知識都是美好而值得追求的,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氣定神閑穿過學(xué)校那塊漂亮的草坪,然后慢慢學(xué)會用不可一世的眼神看人。
和姜安認識得越久,我越心虛。其實那時我有男朋友,他一直在那個北方的小城市等我回去。姜安沒有問我,我就沒有說。直到那天我把手機落在自習室的桌上,回來后姜安說:“剛才你電話一直響,我就幫你接了,他說是你男朋友?!?/p>
該發(fā)生的終于發(fā)生了。我就是童話里那個并不美好的小角色。
姜安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借口說晚上有課就一個人走了。我看著他從最后一排走到第一排的背影,那么落寞,我特別想跑過去在背后抱住他,告訴他我喜歡你,你呢?可是,我現(xiàn)在怎么可以?
那天他落在自習室一對橘子,我沒有還給他。我想如果他真的不再聯(lián)系我,我還可以保留著這個借口,雖然很可笑。
后來,我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疏遠。我總是在他上課前五分鐘給他電話,這樣就有了不尷尬的借口迅速掛斷。而他也總是在我臨睡前五分鐘給我電話,這樣就可以很自然地說晚安。其實從那之后我就重歸單身了,可能是因為距離,也可能是因為別的原因,過去的朋友都說我見利忘義。沒什么好說的。于是,我在別人的風言風語里,當了一把陳世美。但事實是,那天男友給我電話說的正是分手。然后,就是考研。我想,姜安,終有一天,我可以倔強又不怕消失地去愛你。
考完最后一場,在人潮洶涌中,我好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時,我們已經(jīng)將近一個月未見了,偌大的校園不是那么容易偶然相逢的。姜安的橘子還掛在我的床頭,從汁液飽滿風干成小小的一對。我們就這樣錯過了一整個冬天。
我順利地通過了初試,復(fù)試的那天在諸多教授圍成的圓桌前,我沒有想到是姜安做答辯秘書。詫異、委屈、不安統(tǒng)統(tǒng)涌上心頭。我坐下的時候,他悄悄地說:加油。所以我就沒有害怕。
我終于拿到了復(fù)旦的錄取通知書,和姜安開始了橫行江湖的日子。不知為什么卻不似從前,總覺終隔一層。同門小悠問我是不是喜歡姜安,原來再高明的隱藏也會露出馬腳,我嘻嘻哈哈地說怎么可能。她松了口氣,“那就好,我打聽了,他有女朋友。”
我還是不死心,晚上約姜安去光華樓前的草坪閑聊,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以后你有了女朋友就沒有時間常常見面了。”“你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沒有?”“你有?”“是啊。”我不說話了,沒什么好說的。
我的心從那一瞬間開始,缺了一大塊。
后來有一次,我和小悠在超市看到姜安和一個女子在隔壁款臺,那些華而不實的薯片、口香糖、可樂抱了滿懷,結(jié)起賬來都心疼。小悠很八卦又神秘兮兮地叫姜安“學(xué)長”,我盯著他身旁的女子像劉胡蘭盯著敵寇,只是我敗下陣來。她是那樣白皙又美麗,頭發(fā)綰成一個平滑的髻,像高貴的漢朝陶俑,可是我連梳一個馬尾都要付出好大的努力。我在對于情敵的指認中,不得不承認,原來姜安還是挺搶手的。他們低聲說著溫柔的上海話,我突然覺得他離我那么遠。
回去的路上,小悠像五百只鴨子在我耳邊分析姜安身邊的女生??墒俏铱吹媚菢幽:蚁胛以撆涓彪[形眼鏡了。
晚上,姜安給我電話,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我坐在床上擺弄著腳趾,桂花香幽幽地飄進來。我打斷他對于天氣的抒情說:“你女朋友挺漂亮的呀?!毙睦锬莻€酸。
“你男朋友什么時候讓我見見,平衡一下?!?/p>
“我們分手了?!?/p>
后來他問我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爱斎皇侨ツ晗奶??!彼麉s說不對,明明是春天。我看著那對干癟的橘子就像我干癟的心。
我每天匆匆忙忙地在圖書館和教室之間穿行,時至今日,我還是沒有學(xué)會在復(fù)旦氣定神閑地走。我隨著人群穿過車流滾滾的邯鄲路,抬頭看到光華樓,我想起那個長長的夏季。正午的陽光那么刺眼,我蹲在路邊號啕大哭。這輩子,遇不見彼此最寂寞,遇見了,怎么還是寂寞。
周末姜安和他女友宴請學(xué)弟學(xué)妹,我沒有去。我一個人在三教3108孤單地坐了一整晚。
小悠回來說他們?nèi)コ?,姜安把《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唱了很多遍。后來小悠唱著“莫名我就喜歡你”費盡心機地打理她那張臉,我偷偷背過身去,眼淚打濕了整個枕巾。
2006年你種在我心里的黃豆芽,已經(jīng)長成了大樹。
幾年后的今天,姜安這樣告訴我“第一次見你,是在2006年春天,你倔強地問導(dǎo)師為什么不錄取你。只是,你已經(jīng)不記得了,同學(xué),我等了你那么久?!?/p>
我讓淚水肆虐了一回,可是即便如此又如何,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是馬爾代夫和加勒比海。
這些年,我們之間的錯過不是因為愛或不愛,而是因為開錯了枝頭。你在我的夏天,而我在你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