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　光

小川，不知道你是去了深圳還是上海。

2009年4月，我在博客上寫下了這么一句話。細究我們的關系，停在一個又一個點上，由光陰織成一張網(wǎng)，被坎坷的風一吹，支離破碎。

2007年6月，我與石小川舉家歡慶，兩個剛剛畢業(yè)的女子，取自己名字的各一個字，開辦了一家網(wǎng)站，川流不息。重要的是，我們從一開始就有了高起點，自己做起了老板。

我遇到她，也是偶然中的偶然。同學拉我去參加一個論壇聚會，壇子里四面八方的二十幾個人聚餐，偏偏她就坐在了我的身邊，偏偏，她的言論就吸引了我，我們暢聊了一小時，就決定一起做點事。

她那時有五千元錢，她說自己在實習時掙的。而我最吸引她的一句話，就是當時說，一個更高的起點，肯定比低起點要好得多，咬咬牙，就堅持下來了。

石小川當屬那種漂亮的女孩，川妹子的天然膚色，大眼睛，一個美女的基本要素，她都占了。也難怪，當我們的網(wǎng)站拿去備案時，那個管理備案的人說了兩次，晚上請你們兩個吃頓飯吧。

出了大門，我們相視一笑，方才的拒絕，令那個人有點兒失望，我堅持說，小川，要知道美女做出成績，只有不靠美色，才會令別人信服。

她大大點頭。

我們租了房子，裝修成了辦公室。第一次喝酒，就是在我們兩個共同的辦公室里，我們倆，干掉了一瓶紅酒，不知天高地厚地相互祝賀，以后一定會成為中國的女蓋茨。

網(wǎng)站開得并不順利，因為主要運營利潤，就在于能否找到各大企業(yè)進行合作。他們出資，我們宣傳，很簡單。但想歸想，放下架子和臉面容易，可是要說服別人從口袋里掏出錢來，根本不容易。

理想第一次受到了現(xiàn)實的沖撞。

第一筆業(yè)務，終于在我們兩個努力了近一個月之后，姍姍來遲。一家小企業(yè)答應在我們網(wǎng)站上做一個鏈接，一次性付給我們四百五十元錢。當時是我與石小川已經對一塊錢一包的方便面厭惡的時候了。

我們拿出了一百元，去租住的小區(qū)門口點了幾個菜，破例買了瓶酒，兩個女生——或者說兩個經理，在小飯店里喝得痛心疾首，以致鄰桌的幾個年輕男人不斷向我們拋來曖昧的眼神。

石小川，就在此時，做出了一個讓我記憶一輩子的動作。她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把酒瓶往那幾個人桌上一口，說，別把我們當女人看，我們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人，我們有自己的事業(yè)，再用那樣的目光看我，開了你們。

最后四個字，據(jù)她所說，是偶然一次，聽到兩伙人打架時說的專業(yè)術語。

后來，石小川回去時，在路上搭著我的肩膀，田蓉，認識你真好，這個世界上能遇到的人不多，能遇到都能進到對方心里摸一摸的人，更不多。她在我耳邊輕聲說，溫暖的氣息，讓我感動。

網(wǎng)站依舊半死不活。我們開始改變戰(zhàn)略，除了造勢之外，開始往一些更大的公司跑。我這邊一次次被拒之門外，甚至連老總的面也見不上，就直接被接待員趕出了門。

那天晚上，我聽到石小川在哭，猛然驚醒，敲她的門，沒想到她半天才惺忪著睡眼開門，我問她，你哭了?她搖頭，沒有啊。

凡事走到了一個頂點，往往就會柳暗花明，石小川終于簽下了一筆大業(yè)務，五千元錢，是我們投資的一半，對方要求雖然苛刻了些，但完全在我們的能力范圍內。那天我提議再出去狂歡一次，她卻拒絕了，她說，田蓉，小富不能張狂。

我快樂地抱住她，小川，你不知道，前幾天我還在想，是不是我選擇錯誤了，我本應該找個富家男子，改變自己農村出身的環(huán)境，這柳暗花明，真的給了我信心。

她笑著看我，眼神里有點憂傷。有了五千元做底，業(yè)務漸漸做起來了。我也憑借自己的優(yōu)勢，在一次次的被拒之后，拉來了幾筆相當有分量的活兒，網(wǎng)站開始慢慢知名。石小川那邊的業(yè)務，比我更出色，但不知何時，我發(fā)現(xiàn)她學會了抽煙。

不是那種高談闊論地抽，而是一個人在房間里面，煙霧彌漫地抽。

有時，她會給我講一些她很小時候的事，她與我一樣出身農村，家里是山區(qū)，她自小就想，山外面是什么世界，直到后來一次去縣城，才發(fā)現(xiàn)有比房子更高的樓，有比土路更平更寬的馬路。

她自嘲，那個時候我就想，能一輩子住在縣城里，多么幸福。

然后，她對我說起了深圳與上海，她說這兩個地方她去過，都是自己最向往的地方。

辦公規(guī)模漸漸擴張時，我們也小有積蓄，她突然和我商量一件事。

她需要三萬元錢，這幾乎是我們事業(yè)開辦以來一多半的積蓄，她說有急事，但卻不告訴我是什么事。

我拒絕了她，理由只有一個，事業(yè)是兩個人的。她的語氣近乎哀求，甚至打了借條給我，說，算是我借你的，你要多高的利息都可以，而且股份可以再分給你一些。

我有些心軟，說，讓我考慮兩天吧。

7月，天氣正熱，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賬面上的錢被她轉去了三萬。

發(fā)現(xiàn)的一瞬間，我怒不可遏，我打她的手機，關機，而且她不來上班，甚至一張紙也沒有給我留下。

在房間里躺了幾天，直到有客戶給我打電話，說準備在我們的網(wǎng)站上做廣告時，我才勉強起身。心里已經麻木了，我最信任的人，關鍵時刻跑了。

一直懷著這個想法，咬牙切齒地換了門鎖，刪了她的電話。可是，當我接手全部工作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的事業(yè)并不是已然開始一帆風順。磨破了嘴皮，我才勉強拉到自己的那一部分小小的業(yè)務，石小川在的時候她到底是用了什么辦法?

沒想到她回來了。

那天，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公司，卻發(fā)現(xiàn)門口有個身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我在樓梯拐角怔住了，是石小川。她用疲憊的眼神望著我，聲音有些啞，問，田蓉，能讓我進去休息一會兒嗎?

開了門，我們相對沉默，她試探性地問我，能原諒我嗎々能原諒，咱們就做下去，不能原諒，我給你打個欠條就離開。

我苦笑一下，說實在的，開門時我的憤怒還寫在臉上?？墒强吹剿谖颐媲暗倪@種表情和淡然，我突然就想原諒她，在這一瞬間，我想，若是她存心騙我，那么她絕不會回來。

我點點頭，看到她眼睛里有一絲明亮的喜悅。

但我又告訴她，我這個人最恨別人騙我。雖然你沒有騙我，但是你這三萬元錢，確實很令人懷疑，以后有機會，會告訴我真相嗎?

她說過，這世界上你遇到那么一個人，彼此都能進到心里摸摸，是多么好的事?？墒牵斘疫M入她的心里時，卻偶然摸到了一扇緊閉的門。

她點點頭，眼睛里的明亮，打了個折扣。

就這樣，重新開始了我們的生活。8月，天氣更熱，我出差去另一個城市，兩天的時間。但卻沒想到，由于通知時間的錯誤，我趕到時，對方的會議已經散了。沮喪地買了回程票，坐了半夜的火車回到家里。

到家已是凌晨，用鑰匙開門的一瞬間，我卻聽到了一種聲音。是那種很夸張的男歡女愛的聲音，還從沒經過男女之事的我，臉紅心跳。是誰?難道是石小川?我沒有開燈，悄悄走向她的臥室，在半掩著的門里，我看到，兩個扭結在一起的身體……

我喊了聲，石小川!

屋里一切都靜止了。片刻，一個男人穿好衣服，滿不在乎地走出來，用打量史前怪物的眼神看著我，你是誰?

石小川卻慌慌張張跑出來，我隱約聽到她的牙齒在打戰(zhàn)，田蓉，這是我朋友。朋友?我為什么從沒聽說過。男人的倨傲令我怔住了，誰都不是笨蛋，一個想法慢慢在我腦海里形成，可是，我又不敢確認。

我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門，我真的，需要冷靜一下。隱約，我聽到背后那個男人的聲音，裝什么正經。石小川真的走了，最后一次，她沒有騙我，但這次，她卻在我信箱里留下了一封很長的信。

她說，第一次看到我眼睛里亮晶晶的理想，她就覺得自己虛度了這么多年。她只上過一年大學就輟學了，因為當時覺得讀書無用，這一點，她騙了我，就為了不讓我看不起她。而那三萬元，是為了拿出來堵以前老板的一張前來訛詐的嘴，畢竟當過三陪小姐的歷史不光彩。她小心地和我維持著兩個人的理想，就為了突然之間，想改變自己。

她說，請原諒我最后的那些讓你不齒的方法，這樣很直接。田蓉，即使我不能維持自己后來的自信和獨立，我也想讓你成功，因為從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你若成功了，我也就成功了，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兩個遇見的人，彼此跑到對方心里摸一摸，看一看，是多么好的事，田蓉，原諒我的欺騙，就像要原諒苦難一樣，這不是刻意的，而是生活加在我們身上的，一錯再錯，所以，一定要忘記石小川，才會堅持自己的方向……

還有很多。我覺得，心里有些地方，開始潮濕了。

她決心走了，因為面對我的純潔和自信，她說她無法做到面對。關于以后，她沒有談，她最后一次成功地拉來的投資和以前的東西，全部送給了我，她知道，我一個人一定會努力支撐下去的。

可這一點，她想錯了，我已然知道，我做不下去。網(wǎng)站賣了三萬元錢，恰是她給我的償還?？墒?，今生，我注定無法忘記她了，為什么要忘記呢?我的石小川，因為，我進入過你的心里，看到過你的努力，也看到了，你對我，永遠沒有欺騙和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