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杰
水泥誕生多久了,有沒有一百年?便把人腳踩和頭頂?shù)牡胤讲畈欢喽间仢M了。
平時還行,夏天問題就來了。不管有沒有太陽,一上水泥馬路,熱烘烘的,像一張曬熱的報紙捂在臉上,連油墨的味道都有——柏油和汽車尾氣混合成的。碰巧路上衛(wèi)生不好,旁邊有下水道或垃圾桶之類,還有臟抹布的味道。
溫度升高,說是人多,這恐怕還是其次,要是從一塊草地走到一塊水泥地上,尤其是大太陽底下,你試試看。
城市里水泥的面積是無法估算的。草地只窄窄地存在于馬路、房子和停車坪的空隙里。至于樹,都是枷號示眾的犯人,地上一個或方或圓的孔放樹干出來,根則終身幽囚在水泥地下面。房子是五面受曬,幾十層的高樓,到夏天變成個二十四小時的立體散熱器。人成了糖炒栗子,在鍋里和水泥塊一起炒,白天炒一炒,晚上涼一涼,炒一個夏天也不會熟。
水泥路面上動不動就六七十度,蚯蚓不小心爬上路面,還沒等過去,就會變成一條干牛筋。我還見過曬干在路面上的青蛙,像小孩掉在路上的鞋,風(fēng)一吹一掀一掀的,要自己走回去。
這種熱說是桑拿還輕了,桑拿里畢竟還有點(diǎn)水蒸氣,應(yīng)該和微波爐差不多——男人不好說,在漂亮上頭,女人是能下狠手的,如果微波爐能美容,她們早把腦袋伸進(jìn)去了。尺來高的高跟鞋,密不透風(fēng)的束身,熱饅頭一樣的假乳,拶子一樣的發(fā)具,帶著這些刑具上街,女人照樣是笑盈盈的。不獨(dú)女人,領(lǐng)帶、皮鞋、緊繃繃的三角內(nèi)褲也是男人的刑具。
森林里的猴子跑到城市里來,一定奇怪人為什么住在這種畸形的東西上面。
土地是有生命的。它有巖石金屬,就像人身上有骨頭;它有植物,就像人身上有毛發(fā);它有蛇洞,有老鼠窩,有蚯蚓在里面鉆來鉆去,就像人身上有寄生蟲、真菌;它吸收水蒸氣和雨水,滋養(yǎng)萬物,生成泉水和溪流,匯成江海,就像人有體液,形成循環(huán)和排泄。它有火山,像臉上的痘痘,受擠壓也會噴發(fā);它有冰山雪原,像凍瘡;它有沼澤,像潰瘍;它有沙漠,像繭;它有溝壑,像龜裂;它有長江三峽,像血管里的血栓;它有溶洞暗湖,像斑、像積液;它有城市,像腫瘤……
水泥鋪到哪里,哪里的土地就死了,連蚯蚓都不會有。
樹招風(fēng),因?yàn)闃淠緯粑?土地生云霧,因?yàn)橥恋貢粑?。水泥不會呼?全都鋪上水泥,空氣就死了,像一口凝固的痰。很多大城市到了夏天是沒有風(fēng)的。一到三伏天,渾身上下緊箍箍地像包著層保鮮膜。肺被限制住了,空氣不會自己跑到嘴里來,大口大口地吸氣,也只能吸到喉嚨里。汗也是黏黏的,出不痛快,像打了層蠟,油糊糊地將流不流。
不能出門,馬路上煙蒸蒸的,歪歪搖搖,看不到一條直線。汽車的外殼拖著耀白的電光,像是在熔化。有時,不知從哪里鉆出一股風(fēng),像從冶煉車間出來的,“唿”地一聲蒙頭過來,立刻有溺水的感覺。
我們小區(qū)東面幾百米外有個公園,正在開發(fā)中,好多路面還是土路,舊址好像是個王爺?shù)慕纪饣▓@,頗有些老樹和雜草。晚上在小區(qū)里走走,西邊從城里來的風(fēng)像是工廠車間里吹出來的;東邊的風(fēng)松松涼涼,帶著些雨意——在惡劣的環(huán)境里,人的感知力好像也不比動物差。
大廈前后的廣場都是水泥,連裝飾性的柱子都要用水泥做,學(xué)二三十年前歐美的風(fēng)格。最洋氣的美國,次是歐洲,再次是日韓,我們是最土的,還不如黑人——歌星們都模仿黑人唱歌跳舞。白領(lǐng)們追“歐美”,學(xué)生們哈“日韓”。
小區(qū)里的空地,能填水泥的地方開發(fā)商會盡量填上水泥,一勞永逸。
植物是很麻煩的,澆水、除草、殺蟲、修剪、過冬,哪一樣都不省事。哪怕綠化面積寫在合同上,“綠化面積”和“綠的面積”還有很大的差別。綠化帶里沒草,水景里沒水常見得很。我向來不大相信數(shù)據(jù)就是這個道理。
小城市的人自己蓋座房子,屋前屋后的空地也要鋪上水泥,沒事攤些蘿卜皮和豆角在門口曬。
連車開不進(jìn)去的巷道,居民湊錢鋪上水泥,稱為善舉,一到夏天家家戶戶往外潑水,集體桑拿。
酷日之下,在一條亮晶晶的水泥馬路上趕路,無遮無擋,沒有房子沒有樹,是什么滋味?嘗試過的就知道,只怕地獄也不過如此了。
要是前面出現(xiàn)幾棵樹,可以遮一遮,簡直是絕處逢生。
再往前走,水泥路面沒有了,腳下變成了泥土,軟軟的,松松的。兩旁有古樹,葉子郁郁累累,回黃轉(zhuǎn)綠,遮天蔽日。路邊有水澗,溶溶漾漾,漂野花和碎草。能聽見青蛙躍入水中的聲音。遠(yuǎn)處有田,有樹,網(wǎng)一樣的野鳥,在空中撒開又收攏,都籠在一層低密的煙氣里,像中國畫里畫的那樣。這就像到了天堂了。
有一群人從對面匆匆過來。年輕、熱情、穿著滿身英文字母的衣服。也不問問前面有什么,興沖沖地就奔前面的水泥路去了。
他們的名字叫現(xiàn)代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