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那時,他還是個年輕力壯的男人,希望能夠在繁華的北京混上幾年,攢下一筆錢,而后衣著光鮮地回老家,蓋一所像模像樣的房子。終于在一個春天,他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帶上我和母親坐火車來到北京。
他在陌生的車站買張地圖,又憑借著少得可憐的地理知識,很快在一個名字奇怪的胡同里安頓下來。我和母親都不知道他具體干些什么,他有時會拿一把小蔥回來,有時會帶回一個讓我不知如何下口的棉花糖,有時還會給母親捎一小塊布,讓她攢多了給我縫書包用;晚上,他便去租一輛三輪,到處轉悠著拉客。
6歲的我待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胡同里,憋得難受,便常常鬧著要與他一起出車。他起初不同意,但最終答應下來。初春的北京,風很大,也很冷,我瑟縮在車里,披上他的棉大衣,戴上破了兩個洞的帽子,看路上的行人。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聽見他在說話,他說:“兒子,等著吧,過不了多長時間,老爸也會給你們娘倆買上一套樓房,還買輛轎車,風光地開回老家去。”我在塑料布圍起來的車廂里,感覺他的話被風撕碎。那一晚,他騎了幾個小時,也沒有拉到一個客人。而我,在他的“專車”里,凍得大病一場,將他好不容易攢下的錢全都花光。
我自此知道,他在外面并沒有自己吹噓得那樣英勇,而且,那些捎回家來的零碎東西,也不像是勞動的報酬。
有一次,我站在胡同口的馬路上,等他回家吃飯。遠遠地看到他飛快地跑過來,后邊還跟著幾個男人。他拉著我一起朝七彎八拐的胡同里沖去,很快將那幫人甩開了。他在一根電線桿下蹲了許久,氣平了,慘白的臉色轉為昔日的黑紅,這才笑著將一把五顏六色的糖豆掏出來,朝我晃晃說:“看,這是今天老爸跟他們賽跑贏來的獎品?!?/p>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塞一顆糖豆到嘴里,笑著說:“爸爸真厲害,我要告訴媽媽?!彼紫律淼溃骸叭绻阆驄寢尡C?,我以后還會給你贏來更多更甜的糖豆,好不好?”我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來,拉住了他粗糙的手指。
這個秘密,像是老家山坡上茂密的花草,在我心底,瘋長了很長的時間,直到夏天來臨。
那年的夏天,熱得出奇,他拉我去街上吹風,我舔了舔嘴唇,說想吃雪糕。他為難地說:“等爸爸拉到了客人再買。”可是繞城逛了一個多小時,毫無所獲,我蔫蔫地在車廂里趴著。他終于將車停在一個偏僻的小道上,憐愛地摸摸我發(fā)燙的額頭,小聲說:“爸爸去買雪糕?!?/p>
我眼巴巴地等著,卻聽見不遠處有人爭吵。我跳下車,連忙飛奔過去。還沒有走到跟前,便看見他被幾個男人拉來扯去,賣雪糕的男人惡狠狠給了他幾拳,嚷道:“再看見你偷東西,小心這雙手。”
他的衣服被人扔到地上,汗水和著泥土,骯臟不堪;而一塊雪糕,則安靜地躺在他的腳下,不理會這人世間的喧囂,兀自融化著;不知誰家的小狗蹭過來,叼起雪糕飛快地跑遠了。
我鼓足了勇氣,跑到他的面前,他瞬間變得面無血色。我與他,就在那樣一個夏日傍晚的路燈下,默默對望。沒有任何語言能夠描述那一刻我們彼此的憂傷和怨恨:他是多么恨我看到了他的難堪;而我,又是多么恨他丟盡了一個父親的尊嚴。
我已經忘了,究竟是誰,在四散的人群里,先扭頭離去的。但記住了那條回家的路,記住了那個晚上,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頭推著車,在間歇的蟬聲里,跟我走回家去。
此后,我再沒有對他心存幻想,記憶中偉岸的背影,就這樣一個轉身,了無蹤跡。
許多年后,我在北京完成了他的夢想,有了房子和車子,也有了溫暖的家。在漸長的歲月里,我日益明白他的艱辛和屈辱,明白他深深的無奈。我去他與母親租住的小房子,請了他許多次,他始終不肯跟我同住。原來,他一直不肯原諒自己,曾經在愛子面前喪失尊嚴。
父親病重時,我握著他那雙枯瘦的手,低語道:“爸爸,您在我心中,永遠是一位偉大的男人?!彼⑿χ従徚飨聹I來,永遠地閉上了雙眼。我伏下頭去,抱著他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