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羅布
這幾年,我一直在等待父親去世的消息。
這幾年,我一直在想,父親要是死了的話,對我的打擊會有多大?可以讓我產(chǎn)生多大的悲傷?
當(dāng)我真的接到父親去世的電話時,腦子里出現(xiàn)了片刻空白。之后,莫名地鎮(zhèn)定,仿佛他的死與我毫不相干,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惋惜。只是想,從此籠罩我心頭的這個陰影可以抹干凈了。這種想法一旦產(chǎn)生,一陣爽朗的氣流呼啦啦地順著腦袋直往腳底奔流下去,全身骨頭被刮得嘩嘩響,身子輕輕地被懸浮在了空中。
一
按理說我的身體應(yīng)該要有一些征兆,比如,眼皮跳、心口堵、耳朵燥熱等等,說實話,什么都沒有。而且那天有一陣子,心情好得不能言述。大概推算的話,也就是父親凝視著自己的第二個老婆說,我熬不過這檻了的時候。
那時候,遠(yuǎn)在千山萬水之外的我,正緊握十八年沒有見面的李紅艷的手陣陣激動。
那是昨天的事情,是在劉叔七十六歲生日的時候發(fā)生的一幕。我得解釋一下,劉叔全名叫劉靖定,跟我父親同是十八軍進(jìn)藏人員,當(dāng)時他還是父親他們那個排的排長。劉叔對我來講,是一個楷模,是我的一個參照物,他可以讓我更恨我的父親,也讓我刻骨地體會沒有父親的痛苦。
昨天,天藍(lán)得讓人呼吸暢快,還有撩人肌膚的晨風(fēng)從開啟的窗戶里撲棱棱地飛來,在我裸露的胳膊上輕盈地舞蹈,它的足尖撓得我癢癢,撓得我睡意消散。我靠躺在床頭,已故母親的形象又填滿我的腦海。她的音容笑貌,最近時常閃現(xiàn)在我的夢里,而且夢中她瘦骨伶仃,憔悴不堪。母親在世時自己沒能盡孝,沒能讓她過上幾天舒坦日子。我感到愧疚、自責(zé)。為了擺脫這種負(fù)罪感,第一縷陽光還沒有從窗子里溜進(jìn)來,我胡子拉碴地從被窩里爬起,趴在窗口,望著秋天清冷的街道。
高原清晨的冷風(fēng),漸漸驅(qū)散了纏繞我的那份痛苦。我想下午找大昭寺的貢布喇嘛,央求他幫我在釋迦牟尼佛祖前點一夜的金燈,不要再讓母親的亡靈這樣時刻纏我。
到嘎瑪古桑劉叔家時,已臨近中午十二點。
劉叔家里很熱鬧。坐在劉叔家的客廳里,旁邊有那么多人,可我一個都不認(rèn)識。孑然孤坐,才覺察自己與這熱烈的氛圍很不協(xié)調(diào)。我開始不自在起來。
劉叔的女兒拉措問,你不舒服嗎?
我晃著頭說,沒有。
拉措又出客廳,忙著招呼客人去了。
時間粘糊糊地越走越慢,過了許久,拉措才跑回來,拽著我的胳膊出客廳。
你猜,我?guī)闳ヒ娬l?拉措在燦爛的陽光下皺著眉頭問我。我瞅見了她眼角淺晰的魚尾紋和浮腫的眼袋,歲月流逝的傷感猛地擂在我的胸口,疼痛讓我噎住了。我艱難地噓了口氣,梗著脖子,讓疼痛消散。
猜呀?她全然不知我的痛。她只迷醉于自己出的謎題,且表現(xiàn)得是這般的執(zhí)著。
我無奈地咧嘴一笑,搖了搖頭。唉,我們都開始出現(xiàn)了衰老的征兆。
拉措抓住我的胳膊,拾階而上,嘴里再說,達(dá)瓦拉姆。
達(dá)瓦拉姆是誰呀?我飛快地運轉(zhuǎn)腦子,但真的憶不起這么一個人。
李紅艷。想起來了嗎?拉措擋在前頭,驚訝地看著我。這名字很耳熟。我努力記憶著,慢慢牽引出一個已經(jīng)遠(yuǎn)逝的歲月中,曾經(jīng)跟我們共同生活過幾年的一個小女孩的身影來。留存在我記憶中的她,經(jīng)常穿件褪色的紅色燈心絨上衣,扎著小辮子,眼睛很大,特別愛哭。
是李煌俊叔叔的女兒吧?我張著大嘴問。
這下想起來了吧!李紅艷的藏名叫達(dá)瓦拉姆,她去年從那曲調(diào)到拉薩來了。拉措說完從后面推我進(jìn)了房門。
志文,見見紅艷。劉叔站起來,笑吟吟地說。
都認(rèn)不出來了。我過去緊緊握住了李紅艷的手說。細(xì)膩、柔滑的手乖順地躺在我的掌心里,流傳過來一陣讓人身顫血沸的愉快電波來。
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她,李紅艷和達(dá)瓦拉姆,哪個稱呼更適合于她。我也知道名字雖然只是個符號,但這符號卻能左右一個人的一生。
我該怎么稱呼你?我問。
叫我達(dá)瓦拉姆吧?,F(xiàn)在單位里的人都這么叫我。她那連綿雪山之峰似的一串皓白牙齒展露在我眼前。
劉叔和拉措下樓去,我倆繼續(xù)熱烈地交談。
就在我和達(dá)瓦拉姆談得最興奮的時刻。我的父親卻由一輛的士疾速地送往醫(yī)院。他的第二個老婆和女兒從左右擁著他。汽車飛速行駛,道路兩旁高聳的大樓呼嘯著從他們的身旁流淌,恍恍惚惚;閻王支使的收氣小嘍羅背著皮囊迅速趕來,他無形的身軀穿過林立的高樓和黑壓壓的車輛,準(zhǔn)確地嗅到了從車?yán)镲h散出的將死氣息。父親透過車窗看到小嘍羅那張猙獰的臉,恐慌、絕望在腦袋里翻攪,渾濁的眼眶不斷涌起浪波,濺出碩大的淚珠來。
父親攥著女兒的手說,羅梅,快給你哥說,爸不行了。
羅梅掏出手機(jī),匆忙撥了我寢室的電話。父親的第二個老婆左手枕在他的脖頸下,右手揉他干癟的胸口,以使呼吸暢快。
電話一直沒有人接,鈴聲嘰里呱啦地橫沖直撞在我房間的各個角落。
公路上堵車了,周圍一下虛靜得讓人恐怖,收氣的小嘍羅挨近父親,張開皮囊,要把彌留之際的那口氣裝進(jìn)去,汽車哀傷地用馬達(dá)聲為父親哀鳴。
父親枯枝般的手空中亂晃,要把死亡的使者驅(qū)趕。
沒人接,過一會我再打。爸你不會有事的。羅梅說完臉貼在了父親沒有血色的面頰上。后來羅梅見到我時對我說,爸爸的眼里充滿了恐懼,淚水簌簌掉落,臉濕淋淋的。
汽車再次飛速地行駛,沖出層層包圍,最后駛進(jìn)了醫(yī)院。后來發(fā)生的很多細(xì)節(jié),由于緊張,羅梅記的不是很清楚。她只記得父親被幾個白晃晃的人,手忙腳亂地推進(jìn)了搶救室,喀噠一聲門被關(guān)掉。這恐怖的聲音,狠狠地揪了一下羅梅的心,使她預(yù)感到父親將會撒手丟下她們母女倆。羅梅偎在她母親的肩頭啜泣。她說那時她感到了嚙心的孤獨和無靠。
我上高二時爸爸病故了。達(dá)瓦拉姆說。
達(dá)瓦拉姆的父親、哥哥已經(jīng)離開了塵世,但他們焦躁、困惑、失意的形象卻永遠(yuǎn)烙在我的心頭,以致使我宿命地認(rèn)為。今后的日子里我們還會繼續(xù)重蹈他們的覆轍。
我現(xiàn)在跟一個漢族耍朋友,以后要到成都定居。達(dá)瓦拉姆的這句話讓我驚訝。
你回內(nèi)地能適應(yīng)嗎?我問她。
這有什么,我想會適應(yīng)的。達(dá)瓦拉姆展著笑容說。
我卻預(yù)感到災(zāi)難正向她逼近,她卻渾然不知。這災(zāi)難到底是什么,我說不清楚。
吃過晚飯我告別了劉叔和澤西阿姨。劉叔堅持要把我送到路口。
你爸身體怎么樣?出了大院的門,劉叔關(guān)切地問我。
我有半年沒有跟父親聯(lián)系了,但我脫口說出了爸身體還結(jié)實這句謊話。劉叔點著頭連說,那就好。那就好。
那一刻我猛地發(fā)現(xiàn),站在夕陽里的劉叔已是一個很憔悴的老頭了,剛才他眼神里的那點亮光此時已逃遁,微駝的身上散發(fā)出讓人不安的茫然與寂寞的寒氣來。我望著這幅衰老的圖景,驚呆住了。劉叔抬起右手揮了揮,示意我趕緊走。他的動作是這般的僵硬、
遲鈍。我喟然長嘆:劉叔老了,老得與我記憶中的那個劉叔截然不同了。
我車轉(zhuǎn)身子走開。
橫穿馬路來到對面夕陽照不到的人行道上,我這才撥了貢布喇嘛的手機(jī),向他詳細(xì)敘述了最近亡母時常出現(xiàn)在夢里的事。貢布喇嘛說,你除了點個金燈,最好在佛祖前燒斯乙(金字符)。
我說,好,明天我把錢給您送過去。
貢布喇嘛笑了,那清脆的笑聲通過電波飛人我的耳朵里,心里那些個揪心的念頭頓時散開了。
搶救室的門吱嘎地響了一下,羅梅和她媽的身子僵在那張凳子上,扭腰,神色惶遽地往響聲處看齊。那陰森森的門敞開后吐出幾個穿白衣服的人來,滾到最前面的面帶倦意地說,沒能救過來。
羅梅和她媽相擁嚎啕,濕漉漉的哭聲漫過整個走廊。蒼蠅般的人們圍著傷心的哭聲轉(zhuǎn)悠,聽飽之后振著雙腿匆匆離去,惟有鵝黃色的燈光粘在她們母女倆身上,投下古怪的孤獨的影子。
我從路旁的小商店買了一包煙,抽出一根點著火,才想起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鱗次的商店和筆直喧囂的公路把我的目光牽向了遠(yuǎn)方,等我的目光落在最盡頭時,腦海中哐當(dāng)一聲,小魏便活脫脫地蹦了出來。我掏出手機(jī)撥了號。
你在哪里浪蕩?小魏劈頭就問。
在外面。你哪?
沒生意。在店子里。她說這話時還伴著那種哧哧的黏糊糊的笑聲。唉——。是一個困乏的嘆氣。你能過來嗎?過來吧,我悶死了。
西邊的太陽從山頂落下,最末的光把山頭上的幾片云燒得像燃著的牛糞餅。
現(xiàn)在?我問。
就現(xiàn)在。我等著。手機(jī)給關(guān)掉了。我不假思索地攔了輛的士,就往拉薩城的西頭奔去。道路兩旁的商店、飯館亮起了霓虹燈,的士像工布人射出的響箭,刺破空氣飛速穿越燈光閃爍的街道。
小魏扶著我回到她的出租房時,已是凌晨一點。我有些醉意,晃晃搖搖中脫掉了衣服、鞋子,倒在了小魏那張木板搭的床上。
你先睡。我先洗臉洗腳。小魏湊過來在我臉上吻了一下。
我翻過身去,床板嘎吱嘎吱地響。墻上那兩個赤身裸體擁抱在沙灘上的外國男女跳進(jìn)了我的視線,那女的腿部健美,臀部滾圓圓的,豐起的雙乳似雙塔,一下點燃了欲望。愛欲的火星從我的眼球里進(jìn)濺,火星引燃了身體里的每一根血管,它們刺刺地燃燒著向周身涌去,燒得我血液滾燙,喉嚨干燥。我伸出滾燙的雙手,把小魏拽過來,壓在身子底下。她被我燙得身子顫抖,隨后,我聽到了她燒焦后急促的呻吟。這呻吟和床的嘎吱聲,輕輕把我托舉起來,周圍的一切蕩然不存了。
醒來天還沒亮,屋子里一片漆黑。我開了臺燈,摸索著從包里掏出一根煙。
怎么不睡一會兒?小魏轉(zhuǎn)身過去。我盯著她平展而柔滑的脊背,感到我的生活已是一塌糊涂。她一動不動地側(cè)身躺著,呼吸均勻,顯得極其安詳,仿佛睡眠可以把塵世生活的污垢全都忘卻。
我用被子把她的脊背蓋實,在淡白色顫栗的煙霧繚繞中,獨自翻開一些零碎不全的歲月片段。
灌煤氣了——,新疆煤氣——
外面天已經(jīng)大亮,一片嘈雜聲四處狼煙。屋內(nèi)漆黑一片。
要走了?小魏倏地坐起來,開了臺燈。
錢放在枕頭下。我說著伸手去開門。
什么時候再來?
我煩的時候。
放你媽的狗屁。
外面金黃色的太陽光跳跳蕩蕩落了一地,我披著晨光,踽踽走在人行道上,被汽車的嘈雜聲吞沒了。
二
曾經(jīng)我對他的記憶只是那張開始泛黃的黑白相片。那張相片上的父親很年輕,也很英俊,他把靴子般锃亮的黑發(fā),規(guī)整地梳到腦后,胸前三枚獎?wù)滤翢o忌憚地彰顯,燦爛的笑容被凝固在嘴角邊。他的英武滋潤了缺乏父愛的我,懵懂中我產(chǎn)生過一絲驕傲。后來隨著生活的越發(fā)艱辛,姐姐的自殺,媽媽精神的一蹶不振,照片里的那張臉,在我眼里開始變得面目可憎,讓人厭惡。我曾偷偷用鋼筆在那張臉上,畫了個叉叉,以表我對他的極度憎恨。直到過了二十多年以后,我和他面對面,談起過去、談起我們各自走過的那些歲月時,我才對父親的過去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我激烈的情緒稍稍得到了平靜。但,這并不是說我原諒了他對我母親和姐姐所造成的傷害。
那是我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兩年后的事了。當(dāng)時,我是為了去聽聽給我們造成不幸的那個人的懺悔。我還要當(dāng)著他家人的面譴責(zé)他的不負(fù)責(zé)任。
當(dāng)我下了火車,走出車站時,看見人群中一個瘦骨伶仃、花白頭發(fā)的老頭。他高舉一張寫有“羅志文”的紙,擠在迎接隊伍的最前頭。擁擠的人浪涌動著,推得他汗涔涔的??衫项^鐵打似地巋然佇立在隊伍的最前頭。
我向他走去,說,我是羅志文。
老頭顯得異常地興奮,把紙折疊起來,塞進(jìn)褲兜里,伸手接過我的背包。那張手像曬干的白蘿卜,手背的皮膚皺皺巴巴??戳酥笠还沙罹w在心頭漣漪。
我是你爸,羅軍呢!老頭自我介紹道。
我不知所措,這人與我記憶中的父親差別那么大,是我所始料不及的。
我們之間話不多,在公交車上我盯著固執(zhí)地提包的花白老頭,徒然生出這就是那個給我們造成巨大不幸的人嗎?這念頭一經(jīng)在腦海里閃現(xiàn),我經(jīng)久積累的仇恨之雪峰,滴答滴答地融消。我清晰地聽到了仇恨落地時的慘痛碎裂聲。
他說:那是1949年年底,我們打贏了成都戰(zhàn)役,部隊開始進(jìn)駐成都。當(dāng)時上級命令我們十八軍進(jìn)駐川南,我們想再也不用打仗了,許多老戰(zhàn)士開始盤算在那里娶妻安家。1950年發(fā)表了《完成勝利、鞏固勝利》的元旦社論,部隊里有人猜測這就是要進(jìn)軍西藏或解放海南島。果然猜中了,2月初,以師為單位,召開了“挺進(jìn)祖國邊疆——西藏動員大會”。散會后部隊里彌漫著焦躁和恐懼的情緒。那時,西藏在我們的想象中是一塊不毛之地,常年被大雪覆蓋,又缺少氧氣,人很難在那里生存。二十二歲的我跟其他人一樣,忐忑不安中度日。后來部隊領(lǐng)導(dǎo)給我們講解放西藏的重大意義,還進(jìn)行了政治動員,使我們的思想顧慮慢慢打消了一些。有很多人寫了請戰(zhàn)書和決心書,進(jìn)軍西藏的動員活動搞得轟轟烈烈。
就在臨進(jìn)藏的前幾天,我接到了從福建老家輾轉(zhuǎn)寄來的一封信,說父親病故,叫我回去。我懷揣那封信找到了連長,他用一種輕蔑的目光打量著我,緘默不語;指導(dǎo)員踱著步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晃得我焦躁不安,晃得我全身發(fā)冷,晃得我真認(rèn)為自己是個逃兵,我在他們面前矮了一截。最后指導(dǎo)員冷冷地說,羅軍,想不到你這么怕死。這句話的威力真大,“轟”得我身體里流動的血凝固,臉灰白,頭腦一下被掏空了。不知這樣傻站了多久。許久之后,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孬種,我揉碎桌子上的信,趔趄著走出了營地。坐在營地后面的一條小河旁,把一包煙快抽沒了。直到腦袋昏漲時,我劃燃一根火柴把信燒掉,灰色的紙灰在春風(fēng)中旋轉(zhuǎn),無聲地落到草叢里。我拍掉屁股上粘的塵土、青草,慢慢走回了營房。
毛主席說:一面進(jìn)軍,一面修路。3月底
我們每人背個三四斤大米和干糧向甘孜出發(fā)了,走了近一個月才抵達(dá)了甘孜。甘孜城坐落在雅礱江東岸,4月底這里整天風(fēng)沙彌漫,給人荒涼貧瘠的印象。那時候可苦了,由于道路沒有修通,部隊糧食供應(yīng)不上來,每日的三餐改為了兩餐干飯,后來又改成了兩餐稀飯。餓得實在招不住時,常拿缸子喝水,喝得我肚子鼓漲,走起路來肚子里嘩啦嘩啦地響。只消一會,尿漲,放完水,肚子又癟癟的。上面命令部隊不準(zhǔn)買當(dāng)?shù)厝说募Z食,說這樣會增加當(dāng)?shù)厝说睦щy。我們餓得撐不住了,部隊里有人開始打麻雀吃,當(dāng)?shù)匾恍├锟吹胶笳f麻雀是神靈,打麻雀要遭神的報復(fù)。部隊下命令禁止打麻雀。我們就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了地鼠上,甘孜的地鼠多得不計其數(shù),把它們捉來跟野菜燉,聞那香味讓人掉口水,肚子也咕嚕嚕地叫。忍饑挨餓中熬了三個月……
父親說往事的時候眼睛里掛著淚花,仿佛這事不久才發(fā)生一樣。講到興奮處,他有點手舞足蹈。我從旁邊瞅著他,堅硬的心在泡軟。
6月底,一五四團(tuán)的一個偵察排渡過金沙江,迂回到藏兵后面進(jìn)行偵察。沒想到偵察排與藏軍不期而遇,經(jīng)過激戰(zhàn),有十名戰(zhàn)士戰(zhàn)死了,八名重傷員被擒,后來這八名重傷員被綁在木樁上剖腹殺掉了。當(dāng)時噩耗傳來我們的肺都要氣炸,我們拾起武器找連長請戰(zhàn),當(dāng)時滿腦子就是想報仇,報仇。但上面不準(zhǔn)我們感情用事,我們只能窩著火度日子。直到10月7日,我們才從鄧柯渡江,繞到藏軍前哨據(jù)點夏來松多的背后,給藏軍來了個措手不及,全殲守軍約一個代本。那些藏軍沒有正規(guī)的軍服,而且年齡懸殊很大,其中有老頭也有少年。為了堵截其他藏軍逃往昌都,我們十多天都在強行軍,晝夜追趕,與藏軍的馬進(jìn)行賽跑,直逼昌都而去。到了第八天,李煌俊實在跑不動了,腳腫得鞋都脫不下來,是我和劉靖定拖著扶著,才勉強趕到了伏擊點。
藏軍很懶散,沒有組織紀(jì)律,他們稀稀拉拉地沿著山腳窄小的道路過來,一點都顯不出大敵當(dāng)前的緊張。有些甚至停下來,準(zhǔn)備呆在草坪上支起灶燒茶。這些藏兵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打仗。那天,天氣晴朗,太陽很大,烤得身體都快要燒焦了,下面?zhèn)鱽淼慕暫婉R的響鼻聲清晰可聞。就這么一個寧靜而美好的日子,一聲令下,四處槍聲乍響,一些藏軍倒了下去,命歸黃泉;有些藏軍掉轉(zhuǎn)頭往回跑。我們沖鋒了,這架勢震住了藏軍,他們傻兮兮地站在原地繳械投降。那次戰(zhàn)斗我獲得了一枚獎?wù)隆?/p>
我想我開始漸漸地熟悉父親了。
這是你阿姨。這是你妹妹。進(jìn)屋后父親給我介紹。
我望著陌生的妹妹和父親的第二個老婆說,你們好。
父親的第二個老婆忙著做飯去了。我和父親、羅梅坐在背陰的光線昏暗的客廳里。
哥,你能住多久?羅梅問。
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稱呼我,覺得別扭。我說,十天。
不能多住些日子?接著羅梅又問。
不能。我冰冷地丟下了這句話。
我看到她無暇的雙眸里掠過一絲惋惜之情,絞著手指頭不再言語。
父親點燃一根廉價的香煙,吐出灰白的嗆人的恍惚的煙霧來。
1950年10月中旬,昌都以南的宗驛山下2700余名藏軍投降,昌都解放了。來年的7月底部隊開始向拉薩挺進(jìn)。為了快速行軍,我們除必須帶的軍需物品外,一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由于幾個月都不能洗一次澡,換一次衣服,身上養(yǎng)滿了虱子。這些可惡的東西吸飽血后,就會繁殖蟣子。幾十張嘴把全身咬得遍體是傷,滿身癢癢,伸手一抓。就能抓四五個虱子來。途中我們沒有吃的了,就吃病死的騾子肉。到拉薩附近的德慶時,我們個個面黃肌瘦,黑不溜秋,嘴唇發(fā)烏。
這年的10月底,我們從拉薩的東頭渡過吉曲河,當(dāng)晚睡在了河灘邊。許多跟我們一樣面黃肌瘦的藏族,穿著破爛的衣裳,圍著我們看稀奇。天黑下來后,他們用松枝點燃一堆篝火,繼續(xù)圍觀我們,還不時地發(fā)出噴噴的聲響。這些藏族對我們的一舉一動都顯出饒有興趣。
那時,還搞了一個部隊入城儀式。記得,那天上午郄晉武團(tuán)長騎著一匹雪青馬,威武地向檢閱臺上的張經(jīng)武報告,然后在《解放軍進(jìn)行曲》的音樂聲中,我們邁著整齊的步伐走人會場,雙腳踏得地皮呵呵響,威風(fēng)凜凜,口號聲震天動地。
隨后,我們的部隊扎營在了拉薩河畔的一個荒地上,一排排綠色的軍營帳篷錯落有致,一出帳篷,迎面就是紅山上聳立的布達(dá)拉宮。夜晚,躺在簡易的行軍床上,嘩嘩流淌的吉曲河灌滿耳朵。
缺糧缺柴成了部隊最大的問題。西藏地方政府為了趕我們走,拒絕向我們賣糧食和柴火。我們砍伐河灘上的荊棘當(dāng)燃料,噶廈政府說那是神樹不準(zhǔn)砍;我們揀獸骨頭當(dāng)柴用,他們又說燒骨頭的臭味把神佛熏走了,百般刁難我們。為了不增加藏族人民的負(fù)擔(dān),部隊開展了大開荒。我們?nèi)讨囸I,在亂石荒灘上進(jìn)行開墾。上午太陽把體內(nèi)的水分全都蒸發(fā)掉,皮膚炙烤的燒焦般疼;下午起風(fēng),風(fēng)夾著沙礫狠狠地抽打臉龐,直往眼睛和嘴巴、鼻孔里鉆,嘴里沙土嚓嚓地響。當(dāng)時拉薩河灘上到處都是鵝卵石,鐵锨刺嘎嘎地在石塊間嘶鳴,鋤頭掀著塵土哄嘰哄嘰地叫,我們播下種子,一心盼望著收獲。
我發(fā)現(xiàn)父親跟我談及過去時,總挑那些艱苦的歲月來講,我揣測他這是為了給自己尋找離開西藏的借口,這樣一想,不免對他有些不屑了。
吃過晚飯。父親陪我在他們單位的院子里轉(zhuǎn)悠。我們兩人都很少說話,只是他遇到同事時,介紹說這是我兒子。那些人驚訝地盯著我看,最后客套地說,福氣啊,有這么大的孩子。晚上我睡在那張硬邦邦的木床上,汗水浸透全身,無法入眠。我真想跟父親大吵一場,把心中積郁的所有仇恨都宣泄出來。要是我不跟他大吵一次,我就覺得我對不住死去的姐姐和一生苦難的母親。
醒來,羅梅已經(jīng)去上學(xué),父親的第二個老婆也去買菜了。我看到父親身子沉在竹椅里,腦袋低垂著。我想他現(xiàn)在衰老得早晨都要在椅子里打瞌睡。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父親藏著老花鏡在看一張照片。我的腦袋越過他的肩頭,看到一張我們?nèi)胰说暮嫌埃以诶_從未見過。父親沒有發(fā)覺我已站在他身后,那蒼白、松弛的手緊緊捏著照片的右角。我的心又一下軟了下來,先前吵架的想法如香爐里的桑煙在空氣里消散、沖淡。我把手搭到父親的肩頭。父親緩緩地抬起雪球似的頭,老花鏡下流淌出兩行濕漉漉的淚珠。
這是我們一家人的合影。他說。
但姐姐已經(jīng)死了。
他把照片往胸口上一貼,抖著肩膀嗚嗚地哭了起來,花白的頭晃得似那暴風(fēng)雨中搖曳的白海棠。
我們終于贏來了收獲,那時劉靖定已經(jīng)升為連長了,我也被提拔當(dāng)了排長,只有李煌俊依然當(dāng)著小兵。但我們常聚在一起,感情相當(dāng)?shù)煤?。隨著康藏和青藏公路的開通,我們的日子開始好起來了。1959年3月初拉薩發(fā)生了武裝叛亂,叛亂很快被我們平息下來,接著開展了民主改革,藏族人民開始當(dāng)家作主人了。
父親跟我聊這些時,廣漢的天空一直陰
著,還有雨珠稀稀拉拉地掉落,在路面上積了一灘水。我在竹椅里盡量坐得舒服一些。父親和我的目光偶爾相撞,他便張皇失措地別過頭,憂憂郁郁地望著遠(yuǎn)處。我和他相處的那些日子里他的眼神總是怯怯的。那憂郁的天氣最能體現(xiàn)我們的心情。那種天氣適合于回憶,適合于讓痛苦注滿我們的心。這是我在離開廣漢的前一天跟父親在茶園喝茶聊天時的一幕。
后來,我去看過他兩次,每次在廣漢呆的時間只有七天,最后那次離現(xiàn)在也隔了四年多。
他說,我在內(nèi)地等了你們?nèi)?。這是父親最充足的理由,這三年的時間給足了他底氣,可以使他贖回良心的譴責(zé),繼而堂堂皇皇、口口聲聲地稱我為兒子。我用冰柱般寒冷尖利的目光迎接他洋洋灑灑的熱烈,我的寒氣咀嚼、細(xì)咽他的那份熱烈,使他感到了不寒而栗,使他感到這一生父子之間存在的那道鴻溝,使他感到了今生無法彌合的傷痛。
三
這個文件你翻譯一下。尼瑪科長把一摞漢文稿放在了我的面前。時間是九點四十分。一縷陽光從窗子里照射進(jìn)來,照在辦公桌上那盆行將凋謝的吊金鐘花上。
我抬頭沖他笑了笑,問,上午必須要翻完嗎?
我們先去喝甜茶,明天下午交上去就成。
尼瑪科長和我欲要離開時,電話嘀呤呤地響,我伸手接住,對方要找尼瑪科長。我坐在凳子上翻看今天的西藏商報。
過一會兒去喝,現(xiàn)在有個朋友讓我到交警支隊去,幫他把車子弄出來。尼瑪科長說完就從門里游了出去。
西藏商報上說,昨天有個年輕人在朗瑪廳被人捅死了,還有一條消息說昨晚一名出租車司機(jī)遭到了搶劫。我一下來了情緒,攤開報紙仔細(xì)地看??┼饪┼獾钠ば曋醒肜策M(jìn)來了,這脆亮的聲音每天都要無休止地強奸我的耳膜??崎L都沒來的嗎?她把包撂在桌子上,繼續(xù)說,臭,昨晚的手氣真臭,我輸了一千多。
青年朗瑪廳昨晚捅死一個人了。我說。
就死了一個?真臭。央啦開始往她的茶杯里倒水。
昨天晚上查封了一個網(wǎng)吧。接著我又說。
這有什么,今天關(guān)掉,明天又讓他們開,都這個樣。人家有后臺!這段時間我手氣怎么這么背。
我點燃一根煙,悠悠地躺在辦公椅里。又是電話鈴嘀呤呤地響,它掐斷了我的思緒。
志文,你的電話。央啦把電話筒伸到我面前,神神秘秘地說,是個漢族,女的。
小魏不至于這么早就給我打電話吧,她一般都是中午才起床。
喂?
哥,爸昨晚去世了。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片刻之后,開始鎮(zhèn)定下來,沒有悲傷也沒有惋惜。只是覺得,從此籠罩我心頭的這個陰影可以抹干凈了,我的身體輕輕地懸浮,直到央啦推我一把,我才從虛空中跌到了硬邦邦的現(xiàn)實里。我真切地聽到電話那端的嚶嚶啜泣聲。
我說,明天趕回去。
我姐姐臨死前的那天也是這么說的。她沒有多說一個字,也沒有少說一個字。
羅宏在她們電廠里被公認(rèn)為是個美女。加上她的潔凈和入時的穿著,電廠的男人們私下里都在說:漢妞就是不一樣。羅宏成為了電廠所在那片郊區(qū)最能吸引人們眼球的一道風(fēng)景,男人們江河般的目光涌著浪濤在她身上翻滾,她就這樣趟過他們浪濤洶涌的目光走到了生命盡頭。
那天,澤西阿姨跑到我媽上班的地方,要我媽叫羅宏回來,說第二天有個什么領(lǐng)導(dǎo)的侄兒要來見羅宏。我媽和澤西阿姨屁顛屁顛地走了十多分鐘,到劉叔的單位打電話。羅宏說她只有換班,換成上半夜的班。我媽很高興,一再囑咐不要忘了。
羅宏最后說,明天趕回去。
回來的路上澤西阿姨露著發(fā)黃的齜牙,濺著唾沫大講特講那領(lǐng)導(dǎo)的好,我媽聽得聲聲入耳,神采飛揚,笑聲不絕,兩人的步伐輕捷而流暢。
羅宏交接完班,透過玻璃往外看。夜?jié)鉂獾?,似一堵厚實的墻壁擋在面前。她對來換班的那女孩說,明天我要回拉薩。那女孩羨慕地看了一眼羅宏,說,路上黑,用我的手電筒吧。羅宏接過手電筒后表示了謝意,一頭扎入到化不開的黑暗里。
羅宏非常熟悉這里的地形,她要走過一片雜草叢生的開闊地,橫穿公路,再下個斜坡就能到宿舍區(qū)。羅宏走到公路上時與一個趕毛驢的農(nóng)民不期而遇。在手電光的照耀下,羅宏看清了趕毛驢的農(nóng)民和他的兩頭馱著牛糞餅的瘦弱的毛驢。農(nóng)民在毛驢鈴鐺丁冬、丁冬的伴奏聲中,說,哦,是電廠的呀。他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里向四處散開。
是的。你去拉薩賣牛糞?羅宏說完目光落在了農(nóng)民的臉上。
是呀。早點去就能早點回來。他回答。羅宏看到他手里攥著的牛皮鞭子。
一路要走好。羅宏說完沿著斜坡下去。
唉!農(nóng)民剛一應(yīng),瞬間被夜幕吞噬掉,只聽到脆亮的丁冬丁冬聲在飄蕩。
不遠(yuǎn)處亮著燈光的宿舍區(qū),催促羅宏加快腳步。她走下那條斜坡,接近了大門。這時一個黑影噼里啪啦地踩碎寂靜的黑暗從羅宏身后飛來,伴著粗粗糙糙的喘息聲,一把將她摁倒在地。羅宏回過神來,看清壓在自己身上的人是剛才那農(nóng)民,她開始驚叫起來。
叔叔,別這樣。
漢妞,別喊。漢妞別喊。農(nóng)民的手開始扯她的褲腰帶。
救救我,救我——有壞人——
救我——
羅宏與農(nóng)民撕打起來。農(nóng)民一使勁,羅宏的褲腰帶砰地斷裂了,褲子的紐扣劈劈啪啪散落一地。那把手電筒將一柱亮光泄在他們的頭前,照亮著幾顆不規(guī)則的鵝卵石和慘白的大地。
救救我——
農(nóng)民那張鋼銼般的手摸到羅宏柔滑的大腿,她的全身像被霜凍一般冷卻下去,開始瑟瑟發(fā)抖,眼淚簌簌掉落下來,手卻無力地捶打農(nóng)民。一根硬邦邦的木橛子扎進(jìn)了羅宏的體內(nèi),她感到下身一陣撕心裂肺地疼痛。
別,別,別這樣。
救救我,救救……
有人打著手電,循著聲音向這邊跑來,腳步聲嘈雜。五六個手電筒的光齊唰唰地照在扭結(jié)在一塊的人身上。農(nóng)民抬起黑糊糊的屁股,從羅宏的身上爬了起來,那孽根卻筆直地挺拔。
突然,農(nóng)民很悲涼地喊了一聲,騙人,一樣的嘛!那聲音在黑夜里飄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而且伴有空靈的回音。
他光著下身往前走了幾步,就被電廠的男人們摁倒在地,一陣毒打。末了,用草繩捆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扔到一間廢棄的房屋里。
羅宏被女工們扶了回去,最后留下兩個女工陪伴。羅宏坐在床沿一個勁地掉淚,臨近天亮?xí)r說,我困。她們?nèi)齻€就睡了。
翌日,太陽從山脊冉冉升起時,電廠的一個女工尿急,她從被窩里把手伸到床底摸罐頭盒,罐頭盒里尿已滿,才很不情愿地下床,提著罐頭盒向廁所走去。睡意使這名女工迷迷瞪瞪,她眼睛也不睜,嗅著廁所里飄來的尿臊和糞便的臭氣,筆直地向廁所走去。砰的一聲她撞到了什么東西,手里的罐頭盒尿筒掉到地上,潑了一地。她剛想罵聲見鬼,那東西迎頭又把她給撞翻在地。
該死的。女工罵完。躺在地上睜開眼。她看見一個脖子上套著繩子的女人,在廁所門口來回晃蕩。
你……她剛一叫,又馬上停住,然后
哇地一聲,翻轉(zhuǎn)身子,手腳并用奮力往回爬。
死人了,死人了——
羅宏上吊自殺了。
我們接到消息時,已臨近中午。電廠的一輛解放牌破車把我們接了過去。我看到羅宏靜靜地躺在她睡過的那張床上,人們給她穿上了她最喜歡穿的白底碎花上衣和咔嘰布做的天藍(lán)色褲子,脖頸上系著紅色的紗巾。媽媽一見這場景,趴在羅宏身上昏厥過去。
下午我見到了強奸羅宏的那個農(nóng)民,他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還有指甲的劃痕,全身被麻繩捆綁得緊緊的。
你為什么要強奸?現(xiàn)在人都上吊自殺了。電廠領(lǐng)導(dǎo)拿著趕毛驢的鞭子抽打他。
騙人,一樣的,沒有區(qū)別。他自言自語地說。
聽電廠的人說,他一上午都這么嘮嘮叨叨。農(nóng)民的臉是土灰色的,頭發(fā)干黃,目光呆滯。
什么一樣的?后來趕來辦案的公安不停追問。
我們村里有個復(fù)員回來的人,他叫嘎瑪,他說漢族女人的下面是冰涼的,藏族女人的下面是熱的。這是騙人的,都是一樣的熱,我昨天知道了。農(nóng)民終于道出了原委,眼里清澈的淚水嘩嘩掉落。
有人一腳踢在他的小腹上,農(nóng)民哼唧了一聲,然后雙膝著地,痛苦地倒在地上。
把他銬起來,帶走。說完就有人架著他走了。
從那開始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這個農(nóng)民,他的可憐相使我的仇恨沒有那么強烈。他的女人我倒是見過兩次。
我們到電站的那天黃昏,她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背著一歲多的小男孩來求情。她穿的氆氌藏裝很破舊,草綠色的球鞋已經(jīng)破爛,洞口處露出臟不唧唧的腳指頭。
阿媽啦,饒恕我的男人吧,求求你了。她的額頭吧唧吧唧地磕在地上。她見我母親只是一味地哭,并不理會她,才想起什么似地,從藏裝的懷兜里摸索出一個臟兮兮的頭巾。她解開結(jié),把十幾個煮熟的雞蛋呈上來。這雞蛋能抵得了人命嗎?電廠的人替我們說話。媽媽的眼睛向她瞧也不瞧,她只活存于失去女兒的痛苦之中。
阿媽啦,饒恕我的男人吧。我們家里還有四個小孩,沒有了男人我養(yǎng)活不了他們,求求你。她又吧唧吧唧地磕頭,那小女孩抱著他的弟弟縮在墻角,一臉的恐懼。
養(yǎng)不起,那生那么多干什么?有人責(zé)難道。
那女人揚起臉,說,兩個小孩的父親都不是他。清晨我去背水或下地料理莊稼時,被別的男人摁在地上搞,懷了小孩只能認(rèn)命呀,哪能尋死尋活的。她要是不去死,什么事都不會有的。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有人啪地往她的臉上送去一記響亮的耳光。雞蛋骨碌碌地滾到了我們的腳邊,蛋殼碎裂了,甚至能看到金色的蛋黃。那兩個小孩嚇得哇哇哭起來,一并跪在女人的身旁。
真不要臉,這種話也能說得出口。
怪不得你的男人像個畜生。
……
后來農(nóng)民的女人來拉薩找過我們一次,那一次她什么都沒有求,因為她的男人被斃掉了。她來只是給我們送些雞蛋,我在她的臉上找不到悲傷、苦難的影跡,惟一留給我深刻記憶的是農(nóng)民的女人很衰老了。
要是羅宏堅持讀書,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的。
我們家的日子這么艱苦,羅宏才要去工作的。
你們爸爸要是不回去,我們的日子也不會這么苦,羅宏也就不用輟學(xué)。
自從羅宏死后,媽媽常在蠟燭底下自言自語。由于媽媽精神恍惚,單位把她從原先的工作崗位上撤了下來,從保管員到收發(fā)員再到打掃衛(wèi)生者。羅宏的死把她折磨得痛苦欲絕。不久,單位讓她提前退休了。我們靠著她微薄的收入生活。
我買好了第二天去成都的飛機(jī)票,然后從民航局門口給劉叔家打電話,告訴他們父親去世的消息。澤西阿姨接到電話非常緊張,要我暫時別告訴劉叔。澤西阿姨說,老劉上了年紀(jì)以后,心里老念著家鄉(xiāng),讓他去他又不去,整天憂郁得很。
為辦理手續(xù)我花掉了整整一上午的時間,想想真叫人惱火。從民航局出來。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鐘,我攔輛三輪車直奔大昭寺去。
貢布喇嘛在房間里給三名藏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上聲明學(xué)課,他們每個人盤腿端坐,膝蓋上放著裝了一層薄土的書算板,隨著貢布喇嘛念的口訣,竹筆飛速地把土里寫的字去掉上半部分或下半部分,然后添加字。
志文,你來了。
我彎下腰恭敬地說,是的。
課快講完了,在外面等等,那里涼快。貢布喇嘛說。
好的。我應(yīng)道。
在回廊里的確涼快,這張舊沙發(fā)很柔軟,我陷在里面。
貢布喇嘛的徒弟給我倒了杯酥油茶,然后匆忙去聽課了。
茶很釅,濃香噴薄欲出。我喜歡僧人熬的茶,有股苦味,喝完余香在舌尖駐留。
我的目光落在迎面黃色的墻上。
小的時候那面墻上寫滿了語錄,紅色的字,很醒目的。當(dāng)時只認(rèn)得毛主席萬歲幾個字。這幾個字是羅宏教我的。那時羅宏牽著我的手到這來揀過雪拜(藏幣的一種)。我們是偷偷地鉆窗戶來到里面的,從木箱里抓一把雪拜,裝進(jìn)衣服兜里就跑。滿是灰塵的佛像前我們倏忽過去,留下尖利的叫聲縈繞。羅宏還帶我去看壁畫,說壁畫上畫著鬼。我們倆站在墻邊仔細(xì)地找,可是當(dāng)時沒有找到。一縷陽光照射進(jìn)來,巖石板的地面反射著刺眼的光。我們又從窗戶里爬出去,來到八廓街里。唉,那時我們什么都不懂。
貢布喇嘛的課已經(jīng)講完,學(xué)生走出來,提著包走下了樓梯。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進(jìn)貢布喇嘛的房間里。我向貢布喇嘛講述了母親最近時常出現(xiàn)在夢里,以及父親昨天去世的事。貢布喇嘛說,既然有生,就有死,你不必太悲傷,這一切是自然現(xiàn)象。你還是為死者多布施,這樣對他很有益處。貢布喇嘛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是那種瘦弱、精干的老者。我在他那里呆了一個多鐘頭,除了安慰,他還教導(dǎo)我拋棄對父親的嗔怪、怨憤,要設(shè)身處地想父親以前的處境。末了。貢布喇嘛說,你父親是個很好的漢人。他跟我關(guān)系很好!這句話讓我不知怎地,開始對自己以前的行為自責(zé)。父親在世的時候,我總想埋怨、責(zé)怪、仇視,到頭來人一去世,又為自己的氣量和心胸狹窄開始悔恨。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是怎么了,心里裝的恨太多了。
離開貢布喇嘛家。我走到了街上,搭輛三輪車,匆匆回家收拾東西。一切收拾停當(dāng)后,我坐在沙發(fā)上,頭腦里涌來紛亂的念頭,這些念頭讓我煩悶。我打開啤酒瓶,讓酒麻醉我的思想。
我認(rèn)識益卓拉姆,是參加工作三年后的事了。那時我母親身體很虛弱,時常要住院,這樣我也就把閑暇的時間全耗在了醫(yī)院里。益卓拉姆是那家醫(yī)院的護(hù)士。對我母親印象不錯,我不在的時候常照顧我母親。為了向她表示感謝,母親會讓我送些水果、奶粉之類的東西,表示我們母子的感激。由此,我們相互間熟悉了,一直保持朋友似的關(guān)系。直到母親去世,我處在孤立無援的境地時,益卓拉姆來到了我的身邊,她幫助我把母親的后事辦得井井有條。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向前邁了一步,我對她的依賴愈來愈嚴(yán)重。
母親的周年一過,我和益卓拉姆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我們成了法律所承認(rèn)的夫妻。那種生活是多么地甜蜜、幸福,一切都那樣的清新,
那樣的讓人憧憬。我和益卓拉姆從八廓街搬到了單位的房子里,房子雖然破舊,也沒有衛(wèi)生間和廚房,但是我們擠在里面。溫暖四處洋溢。后來,益卓拉姆的舅舅給我們支援了一些木板,我們用這些木板在房子前搭了個小木屋,把廚房安在了那里。益卓拉姆上下班都由我來接送,我時常騎著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在坑凹的土路上飛駛。益卓拉姆摟著我的腰,把一股濃濃的愛意通過手指的輕微蠕動傳遞給我。愛情中沉溺的我,更加賣勁地蹬自行車,把我的喜悅也提速起來。為了讓益卓拉姆多得到些休息,每天我早起到食堂打飯,回來再叫醒她吃早飯。她睜開眼睛,用一種感激的目光凝視我,從被窩里伸出白亮的胳膊,箍住我的脖子,臉頰貼得緊緊。此時,我的內(nèi)心里蕩漾甜蜜,為愛情的生活而喜悅。我們有時去舞廳跳跳舞,或到卡拉OK去唱歌,那時的生活繽紛多彩。
結(jié)婚一年后,益卓拉姆有了身孕,我真不敢相信自己會當(dāng)父親。妊娠期的反應(yīng)較大,益卓拉姆時常嘔吐、瞌睡,顯得很疲憊。我把家務(wù)活全部攬了下來,一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也不知道辛苦。夜晚我們躺在床上,把每月存上的錢數(shù)一數(shù),想著再過幾個月能買上收錄機(jī),或電視機(jī)。雖然那時工資很有限,但生活的質(zhì)量很高,每天都充滿希望。
益卓拉姆要回老家一趟,我們坐在東風(fēng)車頂,經(jīng)川藏線去昌都。深更半夜,司機(jī)把人載在貨物上,乘著夜幕行駛。我和益卓拉姆緊靠著,用一件軍大衣?lián)躏L(fēng)遮雨。天一亮車子就停下來,讓我們在路邊生火煮茶。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分成幾組,有些去揀柴火,有些去提水,有些找石塊搭灶,人們盤腿圍坐在一起,享用茶和糌粑。一杯清茶,一碗糌粑,它的香味無法用文字來描述。兩塊石頭搭建的灶,給了我們繼續(xù)前行的力量。劈啪燃燒的干枝,席地圍坐的場景,到現(xiàn)在都讓我懷念,這一切成了我最溫馨的記憶。那一路上,我們經(jīng)歷了山體滑坡,看到前面的汽車從我們的眼前掉下山崖。當(dāng)時,和我同車的那些農(nóng)牧民,就站在車子滑下去的地方,念誦經(jīng)文,為死者祈禱。有的甚至拿出風(fēng)馬旗來,找個木棍樹立在那里。這趟探親的路,我們足足走了五天,到達(dá)目的地時,臉上的皮膚掉了一層,人也消瘦了很多。好在益卓拉姆和她肚子里的小孩平安,這讓我很是欣慰。
昌都——一座位于大山之間的城市,一座兩條江水擁抱的城市,她使我有了很多的遐想。我想在這里重拾父親年輕時的一些歲月片段,讓我重溫他的一些感受??墒菚r代變遷,心境不同,我無法體會父親曾經(jīng)的那些個感受。
益卓拉姆的家在昌都西頭的一座山坡上,這里的民房層層落下,很不規(guī)整。益卓拉姆家的墻壁是灰色的,窗子上刷了漆,大門的門過梁和門扇上并沒有刷漆,看去缺少了些生氣。
我的手機(jī)響了,鈴聲有些迫不及待。我急忙看號碼,是小魏打來的。
你在干嗎?我煩透了,你過來。她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說。我習(xí)慣了她的這種說話方式,這是她的性格使然。
我爸昨天死了。明天我要回去奔喪。
你又喝酒了!過來,我陪你喝。死了,你不就解脫了嘛。這是你說的。小魏的語氣柔和了些。我肯定她自己為剛才說的話有些后悔。我沉默了一會。是你說的啊。死了,你也別太傷心,過來和我說說話,你會好受些。她又補了一句。
屋子里的確冷清且沉悶。我說,等著,我馬上過去。
十多分鐘后,我站在了“亮麗美發(fā)室”門口。里面五六個女的依次坐在門口的沙發(fā)上,有的抽著煙,有的往臉上擦粉,有的梳理頭發(fā)。我看見小魏從座位上站起來,把鋁合金門吱吱地拉開了。
上樓喝酒。小魏說著轉(zhuǎn)身上樓梯。我順從地跟了上去,進(jìn)到臨窗的小包間里。
老板娘攆上來問,要什么酒?拿幾瓶?
十瓶拉薩啤酒。我說。小魏嘴里噴出了一縷灰白的煙霧,圓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啤酒上來后,小魏將全部開啟了。她說,今天我陪你喝,我不想讓你傷心。
我沒有傷心,只是覺得有點懊悔。當(dāng)初,我該對他好一點,不該讓他帶著遺憾離開這世界。我說。
世上沒有后悔藥。喝酒!小魏勸道。她把酒杯遞了過來,我一口干完。
誰都不說話了,小魏把酒杯斟滿。這時有人上樓梯來,說話時聽出是一男一女,鉆進(jìn)了隔壁的小包間。我們聽到兩人脫衣服的聲音,接著傳來床板吱嘎的聲音。我伸手從小魏的煙盒里抽了根煙,她把點燃的火機(jī)送到了我的嘴邊。我們端起杯子又喝了。
你明天的飛機(jī)?
上午九點二十的。
自己照顧好自己。
我咧嘴笑笑,臉上的肌肉卻硬邦邦的。她看著我笑,把一口白牙露了出來。你知道我為什么來拉薩嗎?說出來也沒有意思,還是喝酒。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一下暗淡了下來,臉上掛著痛苦的表情。
為了痛苦干杯!我建議。這時隔壁的人開始穿衣服,下樓去了,腳步聲慢慢地消失了。
前些年,我的老公有了外遇,他不顧家了。更讓我雪上加霜的是,我們的工廠運轉(zhuǎn)不了,我下崗了。家里有兩個老人和一個小孩,等著我掙錢養(yǎng)活呢??晌艺也坏交盥罚菚r我們同廠的一個女工說,去拉薩好掙錢。她的一個姊妹在拉薩開了餐館,現(xiàn)在正缺人。她問我去不去?我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可是這路費怎么辦,我把我的難處向她說了。她說你可以立個字據(jù),錢那個姊妹會寄過來的,到時從你工資里扣。我非常感激,還一再表示謝意。到這根本不是她說的那樣,那個女的開的是一家飲廳,后來為了還錢為了養(yǎng)活家人,我不得不走這條路。小魏自顧自地說。
我的心冰冷下去,被霜凍了。我端起酒杯獨自干了一杯,酒有點苦。她的臉上有無奈的苦笑,這種表情掛在這張美麗的臉龐上,只能讓我心痛。
我初到拉薩無依無靠,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路邊,晃動著腦袋,然后兩手抱住頭,抵在膝蓋上。我一直重復(fù)著這個動作,過路的人們看我稀奇,看一會他們又沒了興趣,轉(zhuǎn)身走開。他們肯定想我是個瘋子,可是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樣弄。小魏停頓了一下,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上,吐出一圈煙霧來。這煙霧從我面前飄移,漸漸變形,后頭支離破碎了。小魏也如同這煙霧,慢慢地變質(zhì)了。
啤酒一瓶一瓶地減少,心頭的痛卻一點一點地增加。
益卓拉姆和那個康巴商人來到了家里。要我跟她離婚,我被徹底粉碎了。我可憐兮兮地求她回心轉(zhuǎn)意,說我不會再傷害她,說我可以原諒她的過錯。益卓拉姆說,你不是我想要一起生活的那種人,你一無是處。我還能說什么呢!益卓拉姆把家里的東西分了。雇來的人把她的那一部分裝進(jìn)了汽車?yán)铩R孀坷氛f,后天上午我們協(xié)商離婚,你一定要到。我為了顧及最后一點顏面,回答,好。益卓拉姆和康巴商人走了,望著屋子里一片狼藉,我的淚水嘩嘩流淌下來,我悲慘的哭泣聲飄滿屋子。我一時無法從感情的挫敗中解脫出來,整天渾渾噩噩,嗜酒如命。
你在想你父親?小魏問我。
想也白搭。我說。再要酒嗎?
當(dāng)然要。你我的心情都不好,醉了什么事都可以忘記。小魏說。
那時,我天天喝酒,有時連班都不去上。